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云霄纪事(上) 作者:尤小七 《她与光同行》古风版故事 人物对照表: 云翎-樊歆 云舒-慕春寅 颜惜-温浅 李承序-赫祈 一个人,一颗心。 一段情,三人行。 一场梦,梦的都是今生唯一。 一台戏,唱的皆是此心无二。 两代人的恩怨情仇,几个年轻人的悲欢离合。 人性,情感,执念,救赎,奇毒,异族。 迷雾重重的命运,错综复杂的身世, 不堪回首的往昔,生死相依的追随。 每个人在争取幸福的同时,亦在捏碎其他人的幸福。 云霄阁辉煌掩盖下的战争一触即发!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青梅竹马 天之骄子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翎,云舒,颜惜 ┃ 配角:曲箜篌,云过尽,颜致远,李承序 ┃ 其它:绝恋,三生三世 ================== ☆、第一话 楔子   九重天阙,霭霭云烟下可见琼楼玉宇,明霞天光辉映着曲水仙廊。   烟波浩淼的瑶池畔,琼葩瑶草于幻境中摇曳生姿,仙衣锦带的仙子们正兴致盎然的结伴赏花。   忽地听一仙子道:“咦,快瞧,那里是什么?”   诸仙子顺着她的纤指看去,便见云雾缭绕的瑶池正中,端端盛放着一株并蒂莲。   此花甚为奇特,翡翠般的花柄上,一左一右并开两朵莲花,左边一朵呈半透明的玉白色,右边的却是胭脂般的水粉色,一白一粉,白如冰玉,粉如绯霞,色泽一深一浅,两相辉映。两朵莲花皆比寻常莲花大上一圈,大小相当,层层花瓣重重叠叠舒展开来,露出里头鹅黄色的娇嫩花蕊,衬托着花瓣色泽莹润清透,竟似笼罩着一层的珠玉的光辉。   众仙女看清,赞叹道:“好一株并蒂莲。”   “这可不是普通的并蒂莲,”领头一位年长的仙子道:“它可是那紫云洞府言真上仙的灵葩,辛苦培育了一千三百年,汲尽仙界灵气,如今终于要冲脱花木本体,飞升成仙。”   左畔青衣仙子道:“如此好极,成仙后我们又多几位仙友,岂不是更加热闹?”   “是也。”年长仙子话音一转,道:“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飞升之前,这株并蒂莲还得前去人间历练几番,经历三世人生,感悟世间种种,方能飞升入界,位列仙班。”   一群人默然颔首,当中又一人喊道:“哎呀,那绯色莲花旁的清荷似乎也有些与众不同。”   诸人见去,果见并蒂莲旁,一株清荷随风摇曳,花枝纤直挺立,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通体色如碧玉,正巧巧挨着那并蒂莲右侧的绯色莲花,撑开的叶面似一把精致的玉伞,仿似要为那娇弱的绯色莲花遮风挡雨。   有仙子打趣道:“这清荷可是对并蒂莲当中的绯色莲花心存怜惜么?竟不忍她被这冰冷的晨露淋湿一点。”   另一位仙子亦笑盈盈附和道:“仙物皆有灵性,这清荷对那绯莲如此殷情,也不怕那另一侧的白莲吃醋!”   众人皆笑。   领头的仙子倒是没笑,她端详了片刻,恍然大悟地道:“原是这株青荷啊,听说那三世历练,他也是要一同前去的。”   “白莲,红莲,再加上这清荷,三人一道去凡尘么?”   “是啊,三个人。”领头仙子的笑颇有些高深莫测:“命中注定的事啊,也不知这三人在人世间的三世里,将发生什么样的事。”   “且看着吧……”一群人话毕,笑吟吟散开。 作者有话要说:  《云霄纪事》原名《云霄往事书》 此故事乃《她与光同行》古风版,感激大家对《她》的支持,本文百万字将永久免费。(原本105万字,精修后85万) 免费的原因还有一个,除开晋江网站外,网络上所有《云霄纪事/或云霄往事书》都是未精修后的错误版本,存在各种大小BUG,极度影响阅读感~ 小七希望读者都能看到质量最好的正版,所以此文免费。 曾有人私信攻击我写作收VIP就是利欲熏心,对此想说,这篇大长文如果收费,五位数是可以赚的,够我半年生活,或者出去旅游几趟。我之所以不要,一是想回报小天使,二是想告诉那些认为我“利欲熏心”的人,我自写文来,初心永远是为了写最爱的小说,赚钱是温饱所逼,《她与光同行》勉强赚了今年的生活费,那么这部古风我就不要钱了。 也希望那些认为网络文学收费模式就是“贪婪”、“唯利是图”的人好好想想,如果我真如此,这篇不会免费。而即便许多网络作家每篇都收费,那也是理所应当,他们是普通人,需要吃喝,需要养家糊口,付出辛苦努力,应该得到给予温饱的回报。 话不多说,两年心血,甘愿奉送所有小天使。 本文分为上下两部,可以在手机登陆晋江直接看,也可以下载TXT看,下载两本书需要两个月石(月石不要钱,随便订阅晋江某文任何章节,晋江会随机送若干月石)。 你们看的高兴,愿意丢地雷我不矫情拒绝,不丢,留个评我也很开心。什么都没有,只要你们看得舒畅,我同样满足。 最后补充说明: 1,文本是小七处女作,第一次写文没有经验,故事有些慢热,亲们包涵。 2,本文与《她》同属于《三生赋》系列,《三生赋》共三个故事,讲述三个男女的三世情缘,未来还有一个穿越女强谋权古风文,待开坑。 3,如果遇到看不懂,或者觉得不对劲的章节,一定要说!!通宵上传,也许我上传糊涂了,脑子不清楚,出现了失误也不一定。 ☆、第二话 月下男子   若干年后。   昏黑的夜,似一块兜头罩下的巨大乌布,黑压压的一颗星子也无,徒留一轮惨白的月。   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夜空里传来寒鸦嘶哑的低鸣。影影绰绰的潮湿地宫内,地面一滩滩灼眼的暗红,水滴兀自冷而缓的滴下,打在那暗红色液体上,溅起一朵朵猩红的小花。凹凸不平的宫壁两侧,冷烛像鬼火般闪烁着,阴森壁画在这闪烁不定的光亮中宛如活了般,栩栩如生的诡异。   压抑的空间里弥漫着汗与血的气息,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具尸体,或仰或趴,腐烂酸臭的味道让人生生作呕。   十几个稚童围在尸体旁边,神情漠然,没有尖叫,没有恐慌,只是一遍遍挥动着瘦弱的手臂,僵硬的,机械的,用带血的匕首,一下下用力的刺着已死的尸身,尖锐的刀锋扎进皮肉发出“嗤嗤”的声响,空洞地割裂这寂寂的深夜。   这是怎样可怖而诡谲的场景。鲜血一阵阵飞溅开来,爆出蓬蓬血花,一张张嫩稚的脸上沾满了血腥尘埃。而孩童们仿佛丝毫不觉,一个个恍如失了心,睁着无焦的双瞳,反复做着同样一个姿势,抬手,刺下去,抬手,刺下去。   地宫另一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和略小一点的女童被高吊起来,两人手脚被捆,身上处处青紫淤痕,所穿衣料早在污物沾染下辨不出颜色。   身材矮小的侏儒男子站在酷刑吊架的一侧,阴鹜的脸犹如地宫外暗无天日的夜。他翻来覆去把弄着手中的鞭子,那鞭子一侧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倒刺的顶尖像鱼钩一般弯曲着,烛火下闪着幽幽蓝光,显是猝满剧毒,一沾即发。   侏儒看够了鞭子,仰起脸斜睇架子上被吊起来的小小少年,眼里的暴戾逐渐加深,旋即他扬起手中的鞭子,暴喝一声:“你们这云家的贱种!我让你们逃!”   高高举起的鞭子,隽卷着凌厉的风声,朝着小小少年疾速甩去,死亡与绝望的气息霎时扑面而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骤然爆发:“不——”   一声尖叫,云翎喘着粗气从床榻翻身坐起,抚抚额,早已汗湿发鬓。   窗外的夜缄默着,床头烛火一如既往燃亮着,守夜丫头黛衣冲了过来,“怎么了小姐?又做恶梦了?”   云翎用手撑着床,仍沉浸在方才的梦境之中,她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挥手道,“你出去吧,我没事。”   丫头忧心忡忡看了她一眼,依命退出房间。   门重新合上。   外人一走,云翎勉力保持的状态再维持不住。她瘫软在床上,怔怔凝视着周围的一切,明晃晃的烛火里,房里一切再明朗不过——不是那曾经阴森潮湿的牢房,不是那血腥飞溅的修罗地狱。那些片段随着两年前的岁月远去,随着那人消逝在不归海冰冷的海水中,除开夜半的梦魇,她不愿回想起半分。   她回过神来,捂着心口喃喃自语:“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怕的,那只是梦,我已经逃了出来……”   她自我安慰似喋喋不休,起身下了床。推开轩窗,月光霍然如纱般倾泻房间,为房内精雕细琢镀了一层乳清之色,她大口呼吸着风中微凉的空气,对自己说:“云翎,你看清楚,这是云霄阁,你已经摆脱了那里,摆脱了地狱。”她的声音低而沉,却掩饰不住话语之间的微微颤抖。   话毕她足尖一点,身形在空中如纤燕般的一转,灵巧地在墙壁上一踏,已然稳稳落在屋顶上。   夜幕深深,万籁俱静,整个玄英山都陷入睡眠中。唯有那数百盏八角琉璃灯犹自清醒着,遥挂在檐下,守候着漫长的黑夜。   夜灯恍惚照见庭院后侧一处水潭,潭中碧水幽深。潭中栽了大片莲花,因着刚到五月,清澈的潭水中只冒出了三三两两的青嫩莲叶,远远望去,宛若漂浮于碧波上的翡翠玉盘。   屋檐上身姿纤瘦的少女抱着膝盖,静静坐在屋顶上,凝视着这片莲花潭,低声道:“哥,莲叶已经长出来,莲花也快开了。你怎么还不回?”   她自言自语,没有人回答。   夜色重回岑寂,她恢复到静坐的状态,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抱膝而坐的她脸色一变,一丝细小的疼痛在体内窜了出来,细蛇般快速游走,云翎伸手捂住胸口,看向头顶的苍穹。   星空浩瀚,满月如盘。转眼又是月圆之夜了。   ——无力抗拒的煎熬之夜。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只是皮毛般的前奏,没人比她更明了,这种即将再度来临的,如噩梦般的痛楚。它肆无忌惮侵入筋脉,□□每一处皮肉,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这疼痛绝不会让人轻易昏迷过去,它不断加深,待痛到极致,衍生出火燎般的感觉,让人生出一种炙热而迫切的渴望,渴求用一种血腥的方式获得救赎。   她惨白着脸,正竭力忍受这种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   风中隐隐传来白檀香,夜风从屋檐上席卷而过,惹得树梢发出簌簌声响,一个白影犹如风中鸿雁,轻巧踏过高大的玉兰花树,飞身而来。   昏暗不辨的天地里,霎时一阵光华乍现,那长身玉立的月白身影,仿佛携着满身的郎朗月华,撒于这黑暗中。   那人看了她一眼,似是早已料到,手腕立刻一抖,一颗朱红颗粒在黑暗中一闪,落入脸色苍白的少女手中。   云翎摊开手,迅速将手中药丸倒入口中。   月白身影立在少女三丈以外,安静伫立。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幽暗中看不见容色,只觉身姿绰约,气质高洁,不可逼视。晚风拂过,扬起他雪白衣袂,衬着这皎白的月光,似不沾染这俗世的半点尘埃。   他默默看着眼前的少女,乌黑的双眸恍如夜半深海,看不清悲喜。   半晌,云翎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过来。她长舒口气,向月白衣的男子道谢。   月白衣男子声音冷冰如脆玉,“故人所托,毋须言谢。”又道:“下月十五,我再来。”话落不等回答,转身就走。   “月隐。”云翎喊出男子的名字。夜色朦胧如黛,她的脸庞因着刚从痛楚中恢复,写满了疲惫,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苍白,宛若开到季末的茶靡花。但矛盾的是,那样娇柔的脸却有双极雪亮的眸子,顾盼间光彩熠熠,竟比那苍穹之上的星光还要灿然。   她用极轻的口吻问:“月隐,我还能撑多久?”   月白衣男子的眼光黯了黯,“若我每月都来,你还可以撑两年,若我不来,你……”声音到后来越来越低,直低入尘埃。   “那我就是死,对吗?而且是以一种极残忍的方式。”她自嘲一笑,“呵,谁知道堂堂云霄阁武林剑圣家的大小姐,却身染邪教鬼域宫的奇毒血咒,朝不保夕。”   月隐没答。   “原已过了两年多,这几年,为难你了。”云翎嘴角噙着笑,眼神却越发苦涩:“我早该拒绝你了,却为了那模糊的五年之约,挨到现在……罢了,你和哥哥的约定,不用再履行下去。”   月隐摇头,“我既答应了令兄云舒,必会遵守承诺。”   “难道承诺比性命更重要么?”云翎话音急促起来,夹杂着讥诮的笑,“倘若你是常人就罢了,可你是月隐!来自武林中闻者畏惧的邪教,更是鬼域宫最为倚重的月使!而我是所谓名门正派的门人,是剑派至尊的大小姐!对立了几十年鬼域宫与云霄阁,是血铸泪浇的世仇……若鬼域宫知晓你这月使暗中跟云霄阁来往,你还能活下去么?”   “月隐,我再清楚不过,在鬼域宫活下去有多艰难。你或许念在昔日情分勉力救我,可我不想你再为我冒险。”   月隐道:“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话落足下一点,几个起落后便翩然远去,唯余一丝白檀香萦绕在少女的鼻翼。   云翎望着月隐远去的方向怔然良久。夜风吹得她藕荷色裙裾犹如飘忽的纤羽。她轻盈下了屋檐,手在腰间摸出一根白玉笛,那笛子通体温润,月光下泛着玉色的幽光。她神色恍惚的抚摸着玉笛,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长夜如水,心却如割。隔着玉兰树斑驳的暗影,园中少女极轻柔将脸贴到玉笛上,呢喃道:“哥……你要我等五年,是为了什么……”    ☆、第三话 莲初莲生   天已破晓,晨光初现,金色的朝阳洒遍这武林第一峰的云霄阁。   极目所至,玉白色殿堂楼阁掩映在这深山之中。因着地势极高,时不时飘过山岚将其笼罩的云烟朦胧,为这天下第一剑阁染上了几分神秘色彩。   云霄阁小姐的贴身大丫头黛衣大早醒来,发现小姐根本不在房间中。她习以为常踏进了不远的莲初苑。   果不其然,小姐正趴在莲初苑的案几上沉沉睡去。   莲初苑是云霄阁里已故公子的房间。   公子,公子……黛衣停住脚,遥遥看着天边刚起的朝霞,许是这霞光有些刺眼,她轻轻眯了眯眼,自语道:“云舒公子。”   朝霞旖旎如一个梦境,半梦半醒之中,黛衣迎着那漫天红霞,恍惚看到三年前那令人终身铭刻的身影。   雪衣墨发,容貌清绝。   公子云舒,武林中惊艳绝绝的第一奇公子。他乃云霄阁主的义子,传闻生于深冬时节的午夜时分,被云过尽抱回云霄阁时,正值寒冬腊月素雪漫天,而院后的白莲花奇异伴雪而绽,挤挤攘攘开满浩清池,花群中央一朵尤为洁白皓大,几重莲瓣舒展开来,怒放在梨白大雪里,惊心动魄的美。   亲眼见到那一场奇观的人并不多,但世人都知道,他的名跟字,皆是由此而来。   白莲舒展,人世之初。   这个伴莲而来的奇异孩童,取名云舒,小字莲初。   云舒因为字莲初,故而也有人称他为莲初公子,在世前曾与越潮岛少主颜惜及天山派掌门天水心并称为武林三大公子。因着生来只有九指,故而在江湖中得了个美称“莲初公子,谪仙九指。”年幼时曾与幼妹云翎隐居世外,十九岁重归云霄阁,以月照剑大败成名四十年的嵩山掌门林越,从此名动武林,无可争议成为武林中新一辈的巅峰人物。江湖中仰望着他,跟随着他的消息传论不休……怎奈天妒英才,传奇未满,这样一个耀眼绝伦的人,居然在回归云霄阁的半年后死了!莫名暴毙在天山脚下的不归海!   谣言什么说法都有,有说是死在不归湖的飓风暴雨中,有说是死在敌对派系的暗算中,甚至还有说是死于邪教鬼域宫的剧毒……反正不管流言如何变化,人是真死了。厚厚的武林志中,关于云舒的,唯余短短一行字:丙戌年,公子云舒,毙于不归海。   名声赫赫的云舒公子,昙花一般在江湖中乍现,引起无数的唏嘘膜拜后,陡然凋谢,空留下世人的无尽猜想。   “唉!”伫立许久的云霄阁丫头长叹一口气,眼角瞟到一个淡紫色身影,那紫衣丫头看到她眼前一亮,张口正准备喊,黛衣摆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紫衣的姑娘立马噤声,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来。   紫衣目光往案几上的脸庞扫了扫。几案边的少女,半跪着着趴在案上,头枕着左手臂,右手还紧握着白玉笛。   这沉睡中的人正是云翎,云霄阁主云过尽的唯一女儿。   也不知这云过尽上辈子是做了什么事,这辈子的两个孩子,不管是抱养的,还是亲生的都颇与众不同。传闻这位小姐出生时也有些古怪,倒不是深冬飞雪遇上夏花绚烂这种事,而是其他。按理说呱呱坠地这一现象,总要呱呱大哭几声,方算是真正坠了地,而这位小姐倒好,生下来不哭不闹,闭着眼睛安静得如死婴般,吓得接生的稳婆不轻!两三个稳婆围着孩子拍了半天,注意到小姐嘴里有什么东西,几人小心翼翼张开孩子的嘴一看——哟,登时掉出一样东西来。那东西绿莹莹的,骨碌碌滚到床底。   几个稳婆戏本子看的太多,大呼一声仙童转世,定是含玉而生!颤巍巍的爬到地上去捡,结果捡来一看,这玩意青绿色,比大拇指甲盖大一圈,中间圆,两头尖——哪里是玉,分明是颗莲子罢了!   小小姐含莲子而生,便取名莲生。   于是乎,她同她父亲收养的哥哥一起,一个莲初,一个莲生,恰恰应了那句古诗——藕花深处田田叶,叶上初生并蒂莲。倒也涵雅的紧。   但这名字还没维持几个时辰,她爹便又反悔了,他嫌这名不符合大家闺秀,但弃之不用又颇可惜,故而将莲生当成小字,正苦恼取什么大名时,头顶上一只大鸟扇着翅膀扑棱棱飞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曲线后,留下一根纤长的翎羽,巧巧落到云过尽手掌之中,那翎羽洁白无暇,初雪新霜般的美丽色泽,叫人愈看愈喜欢,于是云家小姐的名字便这样定下来了。   云翎。   云之翎羽,意寓自由。   ……   眼下这只取自羽毛的云霄阁千金正趴在案几上熟睡,一旁紫衣飞快瞥了主子一眼,向黛衣道:“小姐昨夜又做噩梦了?”   黛衣道:“可不是。”   紫衣颦眉道:“自从小姐两年前从世外游学回来后,便是夜夜噩梦,我多次听到小姐在夜半梦中呜咽,她是真出去游学了么,为什么回来后变成这样?”   “不知道,这是阁里的禁忌。”黛衣将手中披风搭在云翎的身上,叹息道:“我想,是公子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   紫衣神色亦是黯然:“是,小姐跟公子虽非亲生兄妹,可十余年相近相亲,早比寻常兄妹感情更加深厚,公子这一去,小姐必是肝肠寸断……只是担心老爷担心,日日强颜欢笑罢了。”   案几上的人被两人的动静闹醒,她起身揉揉眼睛,“呀,我又在这里睡着了……”   两个丫头收回之前表情,露出微笑。紫衣想起要事,道:“小姐,老爷让我知会您一声,说是颜庄主与颜惜少主到了,晚膳时分还请小姐前去邀月台,陪老爷一起为两位贵客接风洗尘。”   云翎揉揉额头,露出厌弃的表情,“颜惜?他怎么又来了!”    ☆、第四话 越潮颜惜   戚时,邀月台。   贵为武林第一剑阁云霄阁的露台上,设一精致亭榭,亭内宴席正开,主客觥筹交错,谈笑相欢。   台下几位下人站在一侧,压低声音谈着阁里的八卦,其中一人捂嘴笑道:“颜少主一来,今晚同我们家小姐有的闹了。”   另一个附和:“可不是,这两人碰到一起,这安宁盛世便算完了!”   “这可怪不得我们小姐。那颜少主虽生了一副绝世的好皮囊,却揣着一颗滥情的心。”有人用打抱不平的口气道:“照理说,他同我们小姐是打娘胎便定下的亲事,早该八抬大轿将小姐娶回越潮,可他非但迟迟不上门提亲,反而背着小姐一连娶了十九位姬妾,换了哪个女人能受的住!”   “婚约的事颜少主确实不对。”另一位辩解道:“可撇开那些姬妾,颜少主简直无可挑剔,那“越潮颜惜,玉扇碧衣”的名头江湖皆知,现今江湖几大世家,除开那天山派的天水心掌门够格与他相提并论之外,还有孰人能比肩?”   “这么风流,我看哪,可千万别——”另一个年长的丫头带着狎昵的神色笑道:“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咯!”   一群人笑起来,却见眼角处藕荷色的身影轻盈掠过,一群丫头齐道:“呀,小姐来了!”   “哎呀,就要闹起来了!”一个丫头亢奋着出声:“这回我做庄,我赌小姐会把桌子给拆了!或者,颜少主会把这亭子拆了!”说着放了一小串铜板下去。   诸人鄙弃道:“这种没有悬念的事还需要赌么!”   “好,那换个赌法,我赌颜少主赢,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可总有法子把小姐气的半死!”   “我赌两位老爷又要欲哭无泪了,他们巴巴盼着自己一双小儿女能欢欢喜喜相亲相爱,不料到头来却是这般场面。”   “两位老爷才不会!也不想想是什么人物,我们家这位是武林泰斗云霄剑圣,颜家是皇族遗贵越潮岛主,大风大浪见得多了!颜少主与小姐闹得再凶,他们俩都能在一旁慢悠悠喝着小酒,哪怕桌子翻了房梁垮了,眼皮都不抬!”   ……   一群人叽喳闹个没完,而那边,被当作赌注的几人,已在亭榭里碰了头。   亭中四个人,两人坐,两人站。坐的是两位老爷子,正挨在一起慢条斯理的喝酒,完全不顾席旁伫立着的一对年轻人。   站着的年轻人,一男一女,面对面,神情各异。   “莲生,好久不见。”开口的是那位被称为颜少主的年轻公子。这贵公子便是众人口中赫赫有名的越潮岛少岛主颜惜,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典型一副世家子弟的打扮,一头泼墨似的发束以玉冠,一袭剪裁得体的深碧色贡缎长袍。薄霜般的月华里,他身姿笔挺,合着那一身清新逸致的衣色,便如沐浴在月下的一株风姿招展的青荷,亭亭净植,浑然天成的优雅。此刻的他正含笑向少女看去。   “客套话还是免了罢。”答话的少女一身藕荷色衣裙,自是云翎,她挂着似笑非笑的讥诮,“还有,我讨厌不熟的人唤我的小名,颜少主还是唤我云翎,再不济,云世妹也行!”   一旁喝着小酒的云霄阁主云过尽出来打圆场,“翎儿,你颜世兄老远来一趟,你就没什么话好聊聊?”他摸着下巴,向身侧的越潮岛主颜致远苦恼道:“这两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小时候牛皮糖般整天黏在一起,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怎么后来就生分了?”   “是啊,那会他们俩再加上一个莲初,三人一同习武识字,就如亲生兄弟姊妹一般,怎么如今……”越潮岛主说到一半,发现云家父女脸色均黯然下去,自觉提了一个不该提的名字,赶紧打住话题,向云过尽说了另一件事:“过尽老弟,我看俩孩子也不小了,当初我们双方定的娃娃亲不如现在履行如何?”   一侧颜惜握着酒杯,手无端一紧。而品着茶的云过尽,手中杯盏内的液体亦是晃了晃。   云翎瞅瞅那侧颜惜,一口回绝:“不敢高攀颜少主,这一纸婚约趁早解除。”   颜惜不以为意,反而极诚恳地道:“云世妹竟有这样妄自菲薄的时候,倒让惜刮目相看了。”   两人语气和缓,却隐隐有锋芒相对,越潮岛主出来打圆场,“你们俩都站着干嘛,坐下来吧,边吃边聊。”   云翎把玩着手中的象牙筷子,淡然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聊。”   颜惜优雅的笑意犹如三月春风,一派和煦施展开来,“云世妹此言差矣,想吾与你自年幼相识,青梅竹马,怎会没无话可聊呢?”他话音陡然压低,明显的话里有话:“回想过去许多事,可真让人怀念至今啊!”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过去许多事”五个字,被他咬的重重的。   云翎脸色微变,忆起那个冰冷而混乱的夜,心底一痛,冷冷道:“抱歉,那些事我忘得一干二净。”   有浪潮在贵公子墨点的瞳眸内翻腾卷起,但他眨眨眼,那异样立刻被笑意不着痕迹的掩盖,他笑道:“你忘了吗?”他带着一丝惋惜:“我可从没忘。”   “来,为了我们的都没忘却,不醉不归!”他举起杯盏,做出一个邀酒的姿势。   云翎扭头:“免了,颜少主敬的酒,我承受不起。”   颜惜却不依不饶,他端着酒盏向她倾去,融融月色下,他深深瞧着她,春水般的眸子亮到极致,却深藏着复杂的意味,那玉白的指尖持着精致的杯盏,流转着琥珀色光泽,一寸寸靠向少女的唇。   两人的距离愈发暧昧。   “够了!”端坐的少女再也忍不住,眸中突然爆出一片精光。众人眼前一花,云翎颜惜两人身影已缠至一处,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伸手,一个挥扇,斜劈,举格,肘撞,肩碰,脚踢,眨眼间已近身在狭小的亭内交手十几招,快到让人目不暇接。众人刚想劝,只听“砰”一声响,亭内的梨花木桌狠狠地震了震——噶喇喇裂成了齐齐两半,摇晃个不停,桌上的菜盘全部飞到半空中,呈一左一右的趋势,向两人砸去。   云翎冷哼一声,眼明手快,衣袖一挥。   颜惜弯唇一笑,轻扇一转,向前递出。   几十菜盘霎时静止在空中,无一滴汤汁洒出。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玉盘悬在诸人的头顶,像一朵朵色彩缤纷的花朵。   “原来颜大少主这般喜欢仰视我们家的菜盘子。”云翎俨然恍然大悟的模样。   “彼此彼此,原来云师妹喜欢半圆形的桌子!”颜惜的声音波澜不惊。   两人僵持在那里,沉默的对峙。一个依旧优雅的微笑,一个不屑的抿唇。   “好了!”云过尽沉沉的打断。手在桌上一拂,晃动的桌子立马稳下来,断开的桌面重新合在一起,一丝裂缝都不见,仿佛从未受到任何袭击。   “唉唉,你们俩还让不让我们老人家吃饭啊!这一路劳累奔波,我可是饥肠辘辘!”越潮岛主打着哈哈,拿着空空的筷子手往头上举了举,似乎要夹头顶上那盘菜,盘子底下立马一阵劲风一撞,而后,半空中的几十个菜盘子齐刷刷落下来,规规矩矩地整齐摆在桌上之前的位置,仿佛从未出过什么意外。   云翎注视着着对面另半张桌子上的脸,道:“楚河汉界,半圆的桌子更适合我跟颜大少主,不必换了!”   “巧的很,先前我觉得菜有些烫,亏得到半空风中吹了吹,现在温度适宜,可以下筷了!”颜惜不慌不忙的夹菜,极其风雅地尝了一口。   一群人:“……”   ……   月色如霜,夜风微凉。   晚宴早已在以云翎和颜惜为主导的冷战中草草结束,诸人散去后,邀月台后的朱红长廊上,藕荷衣裙的少女半倚在柱上,遥遥望着天上那轮月,手里握着根白玉笛。   夜风阵阵,空中传来清荷的气息,碧衣的身影自廊中穿过。   身影停下来,道:“巧。”   云翎抬抬眼皮瞅瞅颜惜,懒得答话。   “云世妹。”颜惜笑道:“这些年了,你还是这般倔强。”   云翎道:“我只是不知道要和你说些什么。”   “云世妹的态度真是让人失落。”颜惜拦住她欲要离开的脚步,嘴里说着失落,脸上却笑盈盈,“你同云舒在外隐居了七年,七年不见,你就真的没什么话同我讲?”   一听云舒这个字眼,云翎反应莫名强烈,“不要提他!你没有资格提他!”   颜惜不解,“云舒也算是我半个兄长,我如何不能提起他?”   “当年你做出这样的事……”云翎眸中浮现出苦痛,好半天,她将那些情绪都压抑下去,低低喊了一声:“颜惜。”   那一声呼唤极低,让人产生一种隐约的无助。那瞬颜惜从容微笑的脸微滞。   她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轻轻唤他的名字了?   “颜惜。”长廊中坐着的女子再次喊出他的名字,她静静看着他,神情疲惫,“我结束隐居后回家两年,你来了云霄阁两次,我晓得你极不情愿,所以我想我们尽快解除那可笑的姻亲关系,以后便无需见面。”   颜惜负手而立,“你说的对,这两年我来了云霄阁两次。”他笑着,将“两次”咬的极重,重到几乎有置气的意味。   “想跟我断了关系吗?”见云翎转身欲走,颜惜截住她的去路,“你就不问问我这次为什么上云霄阁?”他浅笑流光,附在她耳边轻声吐出一句话。   那声音低不可闻,她的神色却在瞬间呆住,须臾她勃然大怒,“你又在耍我对不对?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   她憎怒交加,大步离去。   颜惜身后的小书童颜葵道:“少主,你说了什么?她反应这么大?”又纳闷道:“不对呀,我记得云小姐回来后,你来了云霄阁四次,她怎么却说只有两次?”   “是五次。”颜惜纠正,他凝视着少女冤屈的背影,眸里有莫名的情绪泛开来,“她不知道也好。”   颜家书童没察出主子的异样,他瞧着云翎的背影感叹:“云小姐的平日不动怒时温温和和,看起来是最好相处的人,实则骨子里却倔强到极处。”   颜惜惦着手中的玉扇,沉吟不语。   颜葵小心翼翼转了个话题:“少主,您讨厌云小姐,是因为还介怀当年的事?”   颜惜眉梢一扬,“什么叫我还是这般讨厌她?”   “难道不是吗?我记得两年前她回归云霄阁后重病不起,所有人惊慌失措,而您只是在门外站了站,连屋都没进。还有一次,山中下着大雪,明明有个桥可以更近通向云霄阁,可您一见到她也在桥上,转身就走,宁愿绕远路也不愿打个招呼。后几次来,也没见您讲过什么好话。这样冷淡,不是讨厌,难道是喜欢吗?”   “讨厌?喜欢?”颜惜漫不经心的笑,没答书童的话,低低的声音像是自语,“我要是能看通透,为何还来这云霄阁?”    ☆、第五话 白凤玉璧   前一晚虽同颜惜闹了不快,但第二天后,云翎却破天荒打发人去请颜惜来栖梧院。   这一早阳光晴好,云翎独坐庭院后的莲花潭畔。   她同她过世的兄长云舒一样,爱极了莲花,庭院里栽种的白莲绯莲,全是莲花。   波光荡漾的水潭内,莲花虽然还未开,但莲叶却是比前些日子发的茂盛了些,也不知云翎是怎般养着这些莲,才五月份的天气,别处的莲花尚未冒尖尖,可她的却已熙熙攘攘的一大片,那清雅翠绿的莲叶,似一把把撑开的碧色花伞。   颜惜在庭院门口伫立了半晌后,方轻轻走进来。云翎的目光仍旧落在那青嫩的莲叶上,头也不回的问:“那东西,现在在哪里?”   碧衣公子春水般的眸中翻起涟漪,他挑眉,“咦,你肯信我了?不怕我框你了?”   云翎道:“我跟自己打赌,我信你最后一次。”   颜惜道:“那东西,就对你那般重要吗?重要到……你愿意放下从前的芥蒂,巴巴请我过来?”   “你不是我,你不会了解它对我的意义。”她托腮对着那一池莲叶浅笑,似在虚无中看到那朝思暮念的容颜,但她很快转过脸来,看向颜惜的神色恢复到了初初的讥嘲:“你不必多问,你只管带我去就成。”   颜惜展开玉扇遮挡住头顶的阳光,笑意里参杂了几分置气:“可本少现在不想去,本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云翎瞪他一眼:“你到底想怎样?”   颜惜浅浅一笑,“玄英山脚下的衡镇,梅子酿味道极好,惜邀云世妹下山共饮。”   “好,你记得承诺就行。”   ……   厚实的朱红羊毛地毯踏上去有云朵般恍惚的柔软,重重的水晶珠帘或挽或撒投下摇晃的剪影,高脚雕花的烛台灯火闪烁越发衬得气氛迷离,陈设华丽的大厅里,高处处描红绘翠,流朱焕彩。   丝竹声悦耳,大厅中央的高台上,婀娜多姿的舞姬正甩开长长飞袖,莺莺燕燕中舞姿翩翩。   二楼的雅阁内,一对青年男女对几而坐。   这间雅阁显然经过精妙的设计,开窗能清楚的将大厅景色一览无余,关了门窗之后,隔音效果又极好,楼下的丝竹喧哗声半点都听不到。   碧衣公子浅啜了口茶,道:“这里怎么样?”   藕荷色衣裙的少女正拈着兰花骨瓷碟中的梅子,那伸出的一截手腕纤细白皙带着一串红色璎珞,灯光下朱红璎珞衬托的肤色胜雪。她漫不经心道:“我只想知道东西在哪里。现在酒喝完了,你快带我去。”   “就这么等不得?”颜惜低头一笑,盈盈荡漾的脸没有丝毫的不快。   着雪青衣的女子走进阁楼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她恭敬冲颜惜行了个礼,道:“少主您来了!这雅阁还习惯么?”   颜惜点头道:“还不错,素年,你这里年初时送的上好黎州云雾茶还有么,再上一壶来,这位贵客喜欢喝。”   “原来这绝色坊是你的产业。”云翎摆摆手,冲素年道:“不必上茶了,我们这就离开。”   颜惜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道:“还有茉莉露,金丝梅,荷香酥,玫瑰松子糕各一份。”   话音落,素年便手脚轻快的领命下去。   云翎瞪了颜惜一眼,“你听不见我说话么?”   颜惜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我不是不想离开,是没法离开,官府刚刚来的消息,在查连环命案,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横镇城门将禁闭,不许任何人进出。今晚只能在这里留宿。”   云翎拒绝,“少来,凭你的身份,区区城门拦得住?”   “你说的对。”颜惜斜斜往软塌上一靠,道:“可本少累了,就不想出城,今日在这里好好休息,明日再出发。”他口气如常,态度的固执却显而易见。   两人重新陷入僵持之中,奈何求人便得看脸色,云翎只能让步。   ……   一楼大厅依旧丝竹不绝,云翎漠然看着那些歌舞欢颜,道:“歌舞坊多美人,对于颜少主来说乃绝对的风流乡。而且日进斗金自给自足,不失为一个绝妙的越潮岛暗地联络点。刚才那个素年,名为管事,其实是你安插在在这边的线人吧!”   颜惜笑而不语。   耳畔忽地珠帘簌簌一响,素年已端着糕点送到雅阁中,她将手中点心放到案几上。水玉白的茉莉露,玫瑰红的金丝梅,叶青色的荷香酥,胭脂粉的玫瑰松子糕,不同颜色配着不同色泽的托盘摆在一起,芳香隐隐,色泽诱人。   颜惜优雅地捻起一块荷香酥,赞了一句:“今日这荷香酥甚好,你也尝尝。”他如东道主般殷勤的姿态,热情的递了一块给云翎。   云翎看着颜惜破天荒的递来一块酥,也不接,目光在那酥上扫了扫,像看□□般推了回去,道:“我自己来。”   颜惜弯起唇角,浅浅一笑,话里微微带了一丝置气的意味,道:“你猜的对,这酥里确实有毒。”   一旁素年一惊,刚想出声辩解,就见颜惜把手中的酥喂进了自己口中。   云翎自顾吃着,不去理他。   颜惜笑意更浓,说:“素年,这位贵客脾气向来不好,你可得伺候好了,不然她若是有一星半点不快,拆了我这绝色坊我也只能眼睁睁瞧着。”   两人气氛时缓时僵,素年一时看不懂这其中因由,只得点点头,静静立在一旁侍候着。   接下来颜惜云翎两人,一个悠悠品茶吃点心,一个若有所思的看着楼下的歌舞。   窗纱外日光渐斜,空坐有些乏,颜惜便关了门窗,叫素年抱来一张琴,兀自抚了起来,指尖的一钩一挑中,琴音如行云流水般流淌倾斜。   琴音悦耳,那方云翎却毫不客气跷起腿半躺在对面的软塌上,懒懒阖上眼。斜阳透过纱帘照进来,她皙白的脸染上一层蜜色,长睫低垂,于眼睑下投下一道乌黑的弧形暗影。   夕晖浅浅琴音袅袅,这样安逸的黄昏,窗外远山如黛,晚霞胜锦,莫名让人联想到世态安良,岁月静好的美好字眼。   颜惜指尖不住拨个不停,潺潺琴音婉转低徊,时而如流泉舒缓,时而若珠玉落盘,他的眸光掠过对面的睡颜。那睡颜敛起了平日的淡漠与讥诮,只余淡淡的恬静。   昔时笑语今何在,容颜易改心不甘。年少欢颜,旧日情谊,是存是去,是梦是真?   颜惜眼里浮起极浅的温柔,似是忆起了年少美好,一个恍惚,指尖随不上心意,拨弦陡然一重,只听“铮”的一声刺耳鸣响,琴音戛然而止。软塌上的少女霎时翻身坐起,瞥一眼断弦之琴,懒洋洋道:“这次可不是我在琴上做了手脚罢!”   颜惜眼里的那抹轻柔迅速敛去,恢复了平日的风雅,展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上次你害我失了那张万金难求的传世古琴,我可是心痛良久。”   云翎道:“心痛么,赔你!”从腰间摸出一样莹润白色的东西,朝颜惜丢了过去,那绝品好玉被她这么随手一抛,就跟丢路边的砖头瓦砾一般。   颜惜眼光落在那物件上,瞥见自家父亲曾专程送给云霄阁作为聘礼的白凤玉璧,眼神霎时沉沉如海,然而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拿我越潮的东西赔给我?这说不过去吧!”   “这东西搁在我那里碍眼的紧,我今天拿来就是为了完璧归赵。”云翎道:“再说这玉璧不是你们越潮岛娶媳妇的聘礼么?说是价值万金,引得世上无数女子期望手握白玉凤璧,摇身一变成为越潮女主人。可我要这玩艺干嘛,我对越潮岛的女主人一点兴致都没有!”   颜惜的笑隐去,目光阴晴难测地在玉璧上扫了扫,面无表情道:“完璧归赵可以,但你既已碰过,想来都脏了,我还要它作甚?你丢了罢!”   “好,你不要,”云翎不耐抓起玉璧,往一侧素年手里一塞:“他既不要丢了也可惜,不如赏给你吧!你拿着。”   素年一张俏脸青一阵红一阵,那挨着她手的玉璧此时像烫手山芋,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都不要是吗?”云翎拿回了玉,“回头便将它当了,换酒喝。”   颜惜不理她,向素年道:“素年,去传晚膳吧!”   “是。”素年惴惴不安看着玉璧,脚步刚要移动,颜惜的声音又响起:“喊两个人伺候我一起吃饭。”   云翎冷冷瞧了颜惜一眼,眉梢尽是讥讽,“我乏了,就不在这打扰颜大少主与美人们耳鬓厮磨,烦素年姑娘给我找个厢房,最好是偏僻点的厢房,省的我半夜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声音,恼人睡眠。”   素年看看颜惜,又瞅瞅云翎,道:“是,婢子这就去安排。云小姐,请随我来。”   ……   月上树梢,夜渐深。   精致优雅的厢房内,泼墨写意的山水画屏风后,温热的水蒸气混合着奇异的熏香袅袅氤氲开来。   云翎泡在花香四溢的玫瑰花瓣大澡盆里,舒服得眯起眼。虽然她不喜欢这坊院的正主,却不得不否认,这家歌舞坊环境确实不错。   心下想起颜惜那张笑若春风的脸,又觉得不对劲,以往只要自己稍微冷言冷语,他便会毫不客气回击。而现在,她即便是□□裸挑衅,他也是避重就轻,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今天下午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把他传家的玉璧轻易的甩手送人,他明明已经动怒,按往常习惯,他多半会喊下人把自己丢出绝色坊……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他仍然什么动作都没有呢?   浴盆里的少女托着下巴沉思着,门外“砰砰砰”一阵叩门生响起,娇滴滴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云小姐,婢子兰香奉素坊主之命前来侍奉您。”   云翎起身,门开启的一霎那,她看清屋外的凌厉女子,神色陡然凝重:“怎么又是你!”   ……   香薰暗涌的雅阁间,颜惜懒懒的卧在软塌上,一旁半跪着的是华服高髻的美人,莺声呖呖,柔荑纤纤,正在帮他倒酒。琼浆玉液,倒影着美人容颜如花,巧笑嫣兮。   厢房一侧,另一个美人正低眉顺眼怀抱琵琶,十指纤长,有如玉葱,灵巧拂过长弦,一时间乐声嘈嘈切切含情脉脉,似无数玉珠跌落玉盘。   颜惜的指尖在矮几上轻轻合着拍子,一面半阖着眼听着素年的汇报,听了半晌后,问道:“素年,翎儿她……哦不,云姑娘在哪个雅间?”   素年答:“二楼最西边的榴花厢。”   颜惜蹙眉:“西面的房间潮湿,怎么给她挑了那?”   素年解释:“姑娘自己选的,婢子本帮她选了二楼最豪华的芙蓉厢,可她坚持要在榴花厢,她说那房间过往人少,够安静,婢子只好送她去了榴花厢。”   颜惜又问:“那边安排的是谁伺候?”   “回主子,婢子安排了坊里最乖巧的兰香过去。”   颜惜颔首,“今晚给我安排云姑娘旁边的雅间。”   “可那旁边都是简陋厢房,恐怕少主适应不了。”素年温声说着,可一撞到颜惜的眼神,立刻垂首道:“是,少主。”   “素坊主,不好了!”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外咋呼呼响起。   素年不悦道:“阿勇,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   她开了门,进来一个面色仓皇的中年仆从,道:“素坊主,兰香姑娘她昏倒在柴房。”   素年挑眉:“啊?兰香昏倒?”   “是,此事很是稀奇。小人晚上巡夜到柴房时,发现兰香她外衣被扒,只穿着贴身衣裤,躺在柴房里昏死过去了。”   素年道:“不可能,兰香她不是在云姑娘房间伺候么?怎么会昏在柴房里?”   她还未想明白,碧衣的身形一摆,已出了房去。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前方主子步履依旧雍雅稳健,却隐带着不易察觉的的急促。    ☆、第六话 风使风清   须臾,颜惜一干人赶到榴花厢门口。门口的守卫莫名昏倒在隔壁房间,而推开房门,房间空无一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凌乱狼藉,桌椅横躺,屏风翻倒,水渍处处,显是经过一场打斗。   这么一场大动静,无奈厢房隔音效果太好,加之这鲜有人过的偏僻,竟到现在才发现出了事。   房间最前方窗户敞开,夜风呼呼灌进,吹的烟青色窗帘飘飞不定。   颜惜走上前,细看一个歪倒的椅子,手刚碰上,椅子立刻哗啦啦散了个干脆,显然是被外力击打过。那上好的楠木椅表面,有熟悉而深浅不一的刻痕。   是祭雪剑的痕迹。   颜惜瞳孔一紧。   云翎出身江湖第一大剑阁云霄阁,师从其父武林剑圣云过尽,身手在江湖年轻一辈中早已是拔尖。她天赋异禀,使得一手好剑,但却对武学十分散漫,不喜欢主动真刀明枪的出手,一般情况她极少出剑,能空手退敌就空手,稍微棘手便用金针暗器等手段打发,总之能不拔剑就不拔剑——除非……   除非是劲敌。   颜惜的眉头微拧,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今晚有人混进了绝色坊,不动声色打晕了兰香,扒下兰香的衣服将其丢尽柴房,然后穿着兰香的衣服冒充兰香上楼,再闪电出手袭昏榴花厢门口的阿旭,堂而皇之进入云翎的房间。接下来被云翎识破,双方一场激斗。   颜惜走到空荡荡的窗边,目光投向敞开的窗门上。   颜葵走上前,露出讶异的神情:“少主,你这是在担心云小姐么?你居然会为她担心?”想了想恍然大悟,“哦,她是跟你出来的,你担心云小姐有什么意外老爷会责怪你?不用多虑,云小姐武功那么高,不会有事的,也许她就是觉得闷,想出去走走呢?”   颜惜临窗而望,对书童的话置若罔闻,他吐出一句话:“找,都给我找。”   话落他一个利落的翻身,越窗而下,径直踏进茫茫夜色中。   ……   空无一人的狭长街道上,两个身影极快地一闪而过,那影子像夜幕中的两股风,时而交织在一起,时而隔空对峙。   看不清两人模样,唯见剑光雪亮,匹练幽青。   一个身影驾驭着剑光凛冽,一刺一挑之中,收放自如,划出最唯美也最凌厉的弧度。   一个身影操纵着匹练舞起,一挥一甩之间,宛如舞女的水袖,绽放出绝美也最绝情的花。   ——正是云翎与那夜半而来女子。   两人从屋檐移到平地,从街头转至巷尾,已经斗了上百招,仍是未见输赢。   “姑娘究竟是谁,三番四次来找我,招招凌辣,痛下杀手。我实在想知道我必死不可的原因。”云翎道,手中剑芒如流星群陨,迅若疾风,步步紧逼匹练。   “少废话!他为你杀人放火,为你挨鞭子受酷刑!你不配他为你这么做,你必须死!”那女子手中匹练幽光隐现,所到之处,势态凶猛。   云翎挥着手中的剑,莫名其妙地道:“什么杀人放火?你在说什么?”   “少假惺惺的装模作样!”那女子眼神一厉,杀气暴涨,只听“铮”的一声大响,剑鸣声大作,两人脸色均是一僵。   ——剑斩到了匹练,匹练亦卷住了剑。   剑气在不断加强,似要将匹练撕碎。   匹练幽光更甚,似要将剑折断。   握剑之人的目光,凛冽。   持练之人的神情,狠毒。   双方即将拼劲全力,一暴而起,杀!   电闪雷鸣间,只听一声大喝响起:“风清,住手!”   似是听到熟悉的叫喊,那女子脸色一震。   云翎转过脸去。   眼前只觉天地间光华大作,街道那头一袭清瘦的身影立于郎朗月华下,月色银霜般流淌,清清楚楚照见他干净的剑眉清眼,照见他一尘不染的雪色长袍,这一刻,他恍若九天上的仙人,腾云驾雾而来,下一刻即将飞升而去。   云翎脱口而出:“月隐!怎么是你!”话毕她也不再与风清纠缠,内力一松,收回祭雪剑,继而看向那女子,道:“你是风清?风使风清?”   风清卷回了匹练,傲然道:“对,我就是鬼域宫风使风清。”此时她宝蓝色的罩裙已经脱去,露出了自己本身的衣装,那衣裙是一袭浅浅的青,外面又搭着一层浅浅的绢纱,空灵而遥远,好似风的颜色,浅浅淡淡,抓不着也握不住——倒真是衣色如名,衣色如人。   云翎打量够了,这才道:“不知道鬼域宫座下风月二使今日聚集这小小横镇所谓何事,不会都是来找我吧?”   风清哼了一声,一侧月隐看向风清,道:“风清,你先走一步,我待会就来。”   风清苦笑一声,“你果然还是护着她!”面色已不见方才打斗时的毒辣,唯见一片凄然。   云翎联想起风清之前的话,心中陡然一震,她快步上前,拦住风情,“你说的他……就是……他?”   风清冷冷甩开她的手,目光似恶毒又似凄凉,“眼下你想知道,可我偏不想告诉你了。”话落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云翎云里雾里,只得问月隐:“这究竟怎么回事,这位爱耍性子的姑娘先是气势汹汹找上了我,二话不说大打出手,还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我还没弄清楚到底为了何事,她又风一般无影无踪了。”   月隐道:“待我回去问问她,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云翎看向月隐,道:“月隐,鬼域宫生死难料,你一定要保重自己,我的事你可以不管。”   逆着月光月隐的脸看不明朗,只听他话闷闷传来:“你不要我管,那你与云舒的约定也不在乎了么?”   云翎表情一僵,须臾道:“我和哥哥的五年之约,就算是死,我也得等到那一天再闭眼。”   月隐未答话,墨色的瞳仁里依稀有莫名的情绪在翻涌,随即他挥挥手,道:“告辞。”    ☆、第七话 年少情意   云翎刚目送月隐离开,忽有清荷暗香伴风袭来。云翎看也不看便知是谁。   远远地一个颀长的身影朝这边走来。碧色衣角缓缓掠过地面,一寸寸直至云翎眼帘。那衣袍的主人带着惯有的微笑,朝云翎道:“正好路过,便看到了你。”   云翎目光从他身上轻飘飘掠过,道:“晚了,回屋睡觉!”   一团云飘来,扯过纱样的朦胧,遮住明亮的月。许是光线骤降,颜惜的脸色黯了黯,却仍微笑看向云翎:“看来你并不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云翎无谓一笑,“没必要。你是你,我是我,没这么熟。”   她话落毫不停留,转身便走。   “一定要这样生分吗?”颜惜兀自站在原地,自嘲笑道:“我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并不是这样。”   云翎脚下一停,转过身来。   颜惜继续道:“第一次去云霄阁的时候,我六岁,你四岁,是个梳着羊角辫整日到处乱跑的疯丫头。而云舒只比我大半岁。我们仨一起玩耍习武,整日形影不离……那会的我们,那样亲密无间。”   云翎狐疑地打量颜惜。   颜惜道:“我记得偶尔云舒要练剑没空陪你时,你也会来找我,央求我陪你玩,跟你一道喂兔子抓小鸟,做些奇奇怪怪的捣蛋事。那会你总喊我颜惜哥哥……”颜惜眼里有温柔浮起,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梳着双髻的小小丫头,站在他面前,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用糯软软的声音喊他:   “——颜惜哥哥,我们一起去后山抓兔子好不好?”   “——颜惜哥哥,我的剑诀忘背了,爹爹罚我时,你要记得帮我求情!”   “——颜惜哥哥,这是我养的小狗,可爱吧!给你摸摸!摸完了我们想个法子把狗狗藏起来,爹爹不让我养。”   “——颜惜哥哥,大海中央可以看星星吗?翎儿还没见过大海呢……”   “颜惜哥哥,颜惜哥哥……”   ……   碧衣公子的神情浮起恍惚,那声声呼唤还在耳畔,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那些年,他初到云霄阁时,是个孤僻内向的孩童,不爱讲话,不喜欢笑,不愿跟父亲以外的任何人接触。而恰好相反,那会的云翎是个活泼性子,爱笑爱闹到呱噪的地步。颜惜的来到,年幼的云翎只当来了一个可以陪自己的小哥哥,分外欢喜,得了空便会带着自己的各种宝贝去找他玩耍。而他怀揣着年幼而孤独的心,厌恶着她的一切,她的活泼是折腾,她的热心是烦扰,连带着她的微笑也是嘲笑讥讽。每每他冷着脸拒绝他,她却毫不在意,沮丧片刻后仍会微笑的颜惜哥哥,颜惜哥哥喊不停。   终于有一天,被缠着不耐的小小少年发了火,他用力将她推倒在地,道:“你为什么老来烦我!”   她猝不及防重重摔倒,膝盖上磕伤一大块,有鲜红的血迹缓缓渗出,有下人经过,惊道:“小姐怎么受伤了?”   她摸着痛处,清透的眸子里泛起了水花,他以为她会嚎啕大哭,然后带着这身伤痕可怜兮兮去父亲那告状。可她没有,她将眼泪慢慢逼下去,忍痛向下人露出笑,“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妨事,千万不要告诉爹爹和颜伯伯。”   下人点头,忙不迭去取跌打药。   小小的姑娘倚着墙站起来,澄澈的眸子对上小小少年乌玉般的双眸,轻声说:“翎儿找你玩,是因为你跟翎儿一样,从没有娘亲的陪伴,很不开心。”   他霎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直到那小小姑娘扶着墙脚一瘸一拐的离去。   多年以后,每当他忆起这一幕,总想起她扬起小脸忍泪替他开脱,想起她离去前对他说话时的真挚,想起她一瘸一拐离去的小小身影,心下复杂难当,似苦涩,又似温暖。   他不否认,从那以后她逐渐改变了他,他的偏执冷漠与孤僻,被她用诚挚的微笑温暖。他黑暗而孤寂的年少,因着她的出现,投下熠熠星光。   他与她,逐渐从最初的陌生一步步走近靠拢,直至亲密无间。   回想当初,他们亲密友爱的日子也曾持续了五年之久,可为何,那亲密的童年往昔,却不能阻止多年后,他们一步步走到疏离淡漠的局面?   他有心结,而她呢?   ……   夜色深深,深巷里神色迥异的男女,各有所思。   半晌,云翎冷语道:“哦?我竟忘了,我们还曾有那样的时光。”   颜惜对她的话仿佛置若未闻,“那会你还那样喊我,可为何后来……后来,你突然莫名的转变,你那般厌恶我,甚至连照面都不愿见……这到底为什么?”   他蓦地抓住云翎手腕,眼里有不易察觉的痛楚:“翎儿,这些年……你到底在同我置气什么?”   他首次没客气而疏离的唤她云世妹,而是换做了儿时的称呼。   云翎嗤笑,“那年你做的事你心里清楚!”   “我到底做了什么?”   “倘若装做不知道,让你可以心安理得的过日子,那你就继续装吧!”   颜惜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但你想想云舒,也不应同我这样!”   云翎拔高声音:“你别给我提他!你没脸提他!”   “我为何不能提他?”颜惜道:“他在时每每我们争吵,他都会出面调停,我想不管他在不在,他都不愿看我们这样置气下去。我们僵持了近十年,也该结束了。”   云翎瞧着颜惜,疑惑道:“你最近真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有如此大的转变。”   颜惜对上云翎的眼睛,道:“我知道你不会信我的话,但我仍然要说,我希望我们能摒弃过去的芥蒂,回到最初,为了云舒,也为了我们自己。”   云翎喃喃道:“回到最初?”   颜惜颔首。   夜色寂寥,风吹过的小巷里。少女看着年轻的公子,眼里有苍凉拂过。她倏然忆起那些年那些黑暗而血腥的往昔,她笑了出来。   今夕何夕,再不同往昔。隔着这世间最不堪回首的那些血腥——她,还能回得去吗?   良久后少女止住笑,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夜风穿过长长的街道,传来少女绝望的的声音:   “回不去了……我已不是我。”    ☆、第八话 禁地寻物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三人终于返到了云霄阁。   天渐渐黑下去,栖梧院内的房中点起火烛,烛光摇曳。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云翎趴在案几上叹气。自云舒走后,她极害怕黑夜。因为太孤苦而漫长。   她取了纸笔来,乌色的墨一遍遍在雪白的纸张上写着同一句话,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打发这难熬的夜。   一侧黛衣瞧见她的举动,叹息着摇头。她不用猜便晓得主子在写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一句诗罢了——藕花深处田田叶,叶上初生并蒂莲。   只是一句诗,却映着两个人。莲初与莲生。   此刻小名莲生的云翎正瞧着那诗句嘀咕:“那事不能再拖了,明儿我一定得让颜惜带我去。”   黛衣顺着她的话问:“去哪里?”   “天独峰。”   “您去那里做甚,那可是禁地啊,再说,通往天都峰的吊桥坏了,还未修好,想去也去不了。”   云翎神色凝重问:“吊桥坏了?那要等多久才修好?”   黛衣道:“不清楚,听小六说起码要等到下月初一,还有十来天的日子呢!”   云翎撂下笔,抬头看看窗外的月,焦躁道:“怎么非要等到初一!那日我……”言至此处,无奈地长叹,“管它呢,死就死吧,定是要去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下月初一,颜家父子不知不觉竟在这小住了十来天。   这日刚用过午膳,云翎便径直去了梨香苑。   颜惜坐在鸳鸯藤下,捧着一卷诗书,眼光轻轻掠过她。   今日她仍旧穿了一身藕荷色长裙,那是一种介于水粉与绯色的红,让人想起仲夏暮色里的莲,风吹过摇曳出大片芬芳,淡然的美丽,精致的妖娆。   他在她四岁之时与她相识,在她九岁之时疏离,半年后她与云舒隐居世外,十六岁重回云霄阁,可自从隐居归来后,她变化很大,不止从一个天真孩童蜕变为一个清丽的少女,性子更是变了很多。从前的她爱笑爱闹,爱穿明丽的衣衫,总是橙红,鹅黄,新绿,湛蓝这些朝气蓬勃的颜色,可是如今,她沉默很多,也黯然许多,来来回回穿的也只有藕荷色。   藕荷色身影在他面前站住,泠然道:“走吧,耽搁了这么久,带我去取东西吧。”   颜惜起身将书卷随手一抛,刚要迈步,颜葵拽住了他,道:“不行啊少主,今儿是初一啊!”   颜惜微怔,想起前几天颜家老爷子的交代,彼时老爷子一面与儿子对弈,一面郑重其事说:“初一绝不能同翎丫头出门。”颜惜追问,老爷子却死活不说原因。   见颜惜停住脚步,云翎冷笑,“怎么,颜少主这是想食言而肥吗?”   “我对谁食言,也不会对你。”颜惜盈盈笑,向颜葵道:“颜葵你留下。”随着云翎出了院门。   ……   日头斜斜,春光醉人,玄英山中卉木萋萋,仓庚喈喈。   与山外的温暖景象不同,巍峨高耸的玄英山此时寒气仍在。纵眼望去,山中多是参天松柏,遮天蔽日,阵阵山岚不时飘来,笼罩着这大山更是影影绰绰,一派原始山林景象。   茂密的山林中,一碧一绯两个身影匆匆穿过。藕荷色的少女赶路之时偶尔望望天空,不耐催促身边的同伴:“快点,再晚点就来不及了。”   颜惜道:“云世妹很急么?”   云翎道:“我们得快点取回东西,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回云霄阁,如果……”   颜惜眉一挑,等待她的下半句。   “如果你不想我成为你的拖累。”话毕,云翎已经加快速度。   一个时辰后,云颜二人出现在天独峰吊桥旁。此时太阳已经西下,天色将晚。   天独峰乃是玄英山脉中一支奇峰,高耸入云,似一把巨大利刃直指苍天。作为玄英山脉中最神秘的山峰,现任云霄阁主云过尽继位后,天独峰便被立为云霄阁禁地,江湖传说这峰中有无数奇花异草,所以云过尽便将此峰封闭,只余一座窄窄吊桥与玄英山连通,除云霄阁主亲许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内。此次若不是熟悉云霄阁后山的云翎带路,抄了一条秘密小道又绕过层层看守的关卡,想要来到天独峰吊桥,绝非易事。   两人踩在长达十丈的吊桥上,桥身摇晃个不停。阵阵乳色山岚环绕两人飘荡不停,透过氤氲雾气,可见吊桥下深不见底的峡谷,如果此时吊桥绳索稍有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走过吊桥,稳稳踏上天独峰的地面。   云翎道:“颜少主胆子不小,居然敢把东西藏在我们家禁地里,不晓得被发现了有没有命出去?”   颜惜道:“我那会只是想着,藏在那里,你便永远也找不到了。”   云翎睇他一眼,道:“颜少主果然……”哼了一声,道:“在哪里,快去。”   颜惜道:“都过去了十几年了,让我好好想想。”环顾下四周,说:“如果我没记错,朝前走不远会出现一个拐弯岔路,沿着岔路走大概小半个时辰,便可以看见一个悬崖,崖旁有棵一人粗的歪脖子松树,就在树下。”   两人便这么寻了过去,由于寻物心切,均施展了轻功,颜惜虽已马不停蹄赶了一下午的路,仍然步法轻盈,后劲十足。可身后的云翎速度渐渐慢下来,前头的颜惜居然听到她有轻微的喘息声,明显的气息不稳。   颜惜顿住脚步,问:“你可是不舒服?”   云翎深吸一口气,缓缓平缓气息,摇头。   颜惜道:“奇怪?平日里你我的轻功相差不远,怎么今日……”   还没说完便见云翎指着前方,激动地问:“可是那颗树?”   极目所致,前方就见一悬崖,悬崖一边正有一棵歪脖子松树。   两人快步走过去,颜惜围着树绕了几圈,道:“就是这里。”   “在树下?”云翎蹲下身去,用手拨树根旁的土。挖了半天,坑越挖越大,可仍然什么都没有,云翎焦躁,“怎么没有找到,你确定是这吗?”   “肯定。”话落颜惜蹲下来陪她一起找。半晌两人指甲里全是污泥,颜惜抬起手,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道:“本少何曾这么脏过!”   却听云翎一声惊喜:“有了!这里!”   只见土堆里露出一个灰黄的铁块,已跟土混成一样的颜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云翎伸出手去,握住铁块,小心翼翼的从土中抽出。   瘦长的铁块一点点缓缓自土里显出原形。   那是一柄小铁剑,比普通的剑短很多,粗看更像是一把孩童的玩具。由于被埋在土里多时,已经锈迹斑斑,沾满了污浊的土渍。   云翎捧起剑,仔细地掸去上面的土,稍微清理干净的剑身花纹精致,清晰刻有姿态飘逸的云朵,云朵正中刻着翎字,剑身翻过,另一面有同样形状唯美的云朵,不过刻的却是舒字。   云翎垂着头半坐在地上。指尖摩挲着“舒”字,抑制不住的颤抖,她低声道:“是!这是我的小铁剑!是哥哥送我的小铁剑!”她将铁剑贴到胸口,又是激动又是悲凉,眼神越发怔怔起来,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她最亲的小哥哥带着温暖而和煦的微笑,将剑递到她的手上,温声道:“莲生不哭,使不动大人的剑,哥哥给你做了一把小铁剑……”   几丈之外的颜惜正拿着锦帕擦拭着手上污泥,眼光不经意朝云翎一瞥,似看了什么危险物什,脸色一变,高声喝到:“躲开!”    ☆、第九话 千钧一发   几丈之外的颜惜正拿着锦帕擦拭着手上污泥,眼光不经意朝云翎一瞥,似看了什么危险物什,脸色一变,高声喝到:“躲开!”   ——翻开的山石碎块下面,突然窜出一只一尺来长的大红头蜈蚣,高昂着头盯着打扰自己的不速之客,顷刻间它蠕动密密麻麻的足,一个猛蹿,朝云翎奔了过来。因着相距只有一步远,加之行动疾速,眨眼便挨到云翎的小腿。颜惜即便用上最好的轻功奔过来,仍是为时已晚。   云翎紧抱着小铁剑,沉溺在回忆中,颜惜的声音置若罔闻。   来不及多想,颜惜将手中锦帕用力一掷,那软绵绵的锦帕登时化作一道利器,飞旋着割掉沿途阻挡的草叶花枝,嗖的一声朝蜈蚣飞去。那蜈蚣甚是机敏,当下也不逃跑,直接身形一扭,从地上高高弹起,在撞到锦帕的刹那,它在空中突兀的转了个身,绕开锦帕直接更快的攻向云翎。与此同时,一个身影飞身扑了过来,抱住云翎重重打了几个滚朝旁躲开,混乱中两人一直滚到了悬崖边。   待到停下来的时候,就听云翎一声“嘶”的轻呼,颜惜慌不迭松开手,惊道:“还是咬到了吗?”   云翎捋起衣袖,手臂上一个鲜红的血口。   颜惜拉过云翎的胳膊,张嘴便向伤口贴去。云翎甩开他的手,怒道:“你干什么?”   “帮你吸毒!这是天独峰的三怪之一——赤首金蜈,毒性猛烈,被咬者没有解药的话一个时辰就会毙命!”   云翎讪讪看了他一眼,道:“不碍事,我不怕。”   颜惜声音也缓和了些,“还有人嫌命长吗?眼下必须把你体内毒素逼出来!”又来拉云翎的手臂。   云翎把手放到身后,“不用你管,这种东西,还奈何不了我!”   颜惜被她这话堵得不知说什么,便将脸转到一边,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只见那只攻击云翎的赤首蜈蚣正不住在地上翻腾,时而将自己拉成长长一字形,时而屈身缩成一团颤抖,似乎十分痛苦,半晌后那长达一尺的毒物陡然一个抽搐,再也没了动静。   云翎嗤嗤笑,向那蜈蚣一指,“它死了,可以把它捡回去给荆安神医泡药酒。”   颜惜看着云翎,愕然道:“你……”   云翎若无其事,“几年前我有过一些经历,自此任何毒虫都对我无效。对我来说,我的鲜血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剧毒,它们只要碰到一丝半点,便会暴毙。”   颜惜静静看着她,想要问什么,却没问出口。   夕阳已经西下,夜色逐渐将深山笼罩,墨色苍穹上隐隐可见几颗星,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兀自孤寂的亮着。   云翎抬头看着夜幕,脸庞上浮起复杂的表情,自语般恨恨道:“逃不掉的朔日之夜。”   颜惜朝她看去,却发现她的脸在黑暗中异样的苍白。   云翎顾不上颜惜的反应,只是急切的催促道:“快走,快回云霄阁。”说着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污物,紧接着一声惊叫:“咦?我的小铁剑呢?刚才还在的!”   估计是刚才一番折腾掉了出去,她急忙忙四处张望,可是夜色沉沉的山中,除开斑驳的树影,什么都看不到,她俯下身在地面上急切摸索着。   颜惜看了她一眼,也转过身去,在另一面的土地上搜寻。   两人找了许久没有结果。云翎急了,将身子匍匐得更低,白皙的双手在草丛中一寸寸寻找,不多久她摸到一个冰冷的铁质,她心下一喜,身子往前更倾了一点,果然是自己的小铁剑,她刚想欢喜的叫出声,脚下却一滑,身子陡然失重向下坠了下去。   “啊——”   借着淡淡的星光,颜惜回过头来便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藕荷衣的少女一手抱着小铁剑,一手紧抓着悬崖边凸出的石块,整个身子悬空在悬崖边,夜风刮过,少女扬起苍白的脸,乌黑发丝在猎猎风中吹散开来。   颜惜闪电般奔去,抓住云翎的手腕,想将她拉上来。其实他不必多此一举,依云翎的武功,她完全有能力借力一纵,翻身上崖。   可他还是扑了过去。   颜惜抓着云翎的手臂,问:“能上来吗?”   云翎不答,只是攀着悬崖峭壁,一个劲喘息着,一副气力衰竭的摸样。   颜惜莫名的忐忑,他手掌往前移了移,握住少女手腕,就在那一霎,他指尖感触到她的脉搏。他瞳仁倏然一缩。   ——少女体内,原本充沛的深厚内力,眼下空荡荡一片,半分也无。   那晚颜致远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响起:   “——明天是初一,不能跟云丫头出去”。   仿佛晴空一个雷电炸响,颜惜脸色一震,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她脸色苍白,目光有些涣散,平时粉红的嘴唇一丝血色也无,仿佛是一个重症之人。   颜惜来不及问这其中蹊跷,沉住心神,对云翎道:“抓紧我,我这就拉你上来。”   云翎颔首,颜惜紧握住云翎的手腕,内力一吐,手向上一提,云翎的身体登时随力上移。   眼看云翎就要被拉上来,颜惜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喀拉”一声闷响,颜惜脚下的大石块骤然松动,朝悬崖边倒塌而去。原来这石块本就是卡在悬崖边,两人的身体一下压上来,一时承受不住,裂出地面。颜惜本就手拉重物,脚下石块陡然一塌,他一下重心不稳,朝前跌去,大半个身子已摔出了悬崖,只留下双脚还牢牢勾在石块上,远远看去,两个人手拉手悬在半空中,像两个挂在崖上的风筝,仿佛一阵风吹来,两人便会朝着这万丈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石块还在不断脱离悬崖,即将崩离,慌忙中云翎大叫:“松手!”   颜惜若是此时松开云翎的手,足下在石块一点,定能借力攀上悬崖,保住性命再简单不过,可他的手没松一毫。   云翎急道:“我叫你松手!”   颜惜毫不理会,拽着她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一字一顿道:“想死,也得问过本少允不允。”   云翎的话还没出口,刹那间“轰隆”一声大响,石块彻底崩裂,两个人陡然失控,一起向下摔去。情急之中,颜惜一把揽住了云翎的腰,两人的身体顺着悬崖壁急速下坠,耳畔有呼呼的风刮过,伴随着一同滚下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子,砸在两人身上剧烈的痛。   电光火石之间,颜惜眼光从崖壁上掠过,突然眸光一闪,右手往陡峭崖壁上一摸,居然抓住一根粗大的藤蔓,他的手在藤蔓上摩擦滑下片刻后坠势渐缓,终于慢慢停住。   黑暗的悬崖上,颜惜一手握着藤蔓,一手抱着云翎的腰,惊魂未定的两人喘着粗气。   黑暗中他挟着青荷的清新之气,混着她身上的莲花香,交织成一股特殊气息,萦绕在两人。两人一时都略显尴尬,不约而同避开了脸。   须臾,颜惜开口了,云翎以为他会说好险,结果他风轻云淡说了一句话:“抓紧了,万一不小心摔下去,可千万别脸朝下。”   云翎气结,又发现自己双手紧紧抱着颜惜的胸膛,立刻脸色一变,难堪的想伸回手,可扫了一眼脚下漆黑的万丈深渊,赶紧打消了念头。   “今日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好端端的悬崖居然垮了!不过又给我摸着了一根救命的藤蔓!”虽是劫后余生,可颜惜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后怕,反而还调侃了几句:“幸亏这藤蔓够结实,不然本少从这么高摔去下,山底下红红白白的一片,一眼望去,岂不是跟番茄炒蛋似的!”   云翎听了这话,气恼又好笑,一时尴尬全无,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令人厌恶,便道:“嗯,现在得想个法子爬上去才好。”又哀怨道:“真是可恼,想不到我竟也有求助于你的时刻。”   颜惜道:“放心,我会很快忘记,我曾救过你。”而后环视四周,忽地眼色一亮,“看,那是什么?”   云翎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崖壁旁边,隐约可见一个凹进去的洞穴,而更令人惊愕的是洞穴里面,竟然有微微的亮光透出。   两人对视一眼,云翎道:“那里……似乎是个石洞?”   颜惜道:“柳暗花明又一村,下去看看。”   云翎点头,抓紧了颜惜。   两人滑落在洞口,云翎马上收回了圈住颜惜胳膊的双手,靠在洞穴口上,不住喘气。   颜惜则若无其事的拍拍手,问云翎:“如今你内力全无,为什么会这样?”   云翎做了一个没关系的姿势,“放心,明天就好。”   颜惜踌躇着,“可是因为……今夜?初一?”   云翎抬头望望空荡的夜空,道:“是,因为今日是朔日之夜。”   颜惜无奈一笑,道:“看来你并不打算多说。”   云翎答所非问,“欠你的情,我自会还你。”    ☆、第十话 别有洞天   两人都没再讲话,黑暗中颜惜别过脸,寒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被压抑着,云翎没有看见,待气息稳定之后,她往洞里走去。颜惜抢先一步护在她身前,两人紧挨着走进了洞穴。   洞穴里起先像一个狭长的通道,有微光透入,越往里走,道路越发宽敞,光线越发明亮。   两人在洞穴中七拐八拐了好几道弯,绕过一道巨大的石壁,眼前突然骤然一亮,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无数颗夜明珠被镶嵌在洞壁上,将整个洞照耀的犹如白昼,墙壁上精心描绘着五彩的壁画,那些腾云驾雾的仙女端立在壁上,身着五色彩衣翩翩起舞,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可将丝带一甩,飞升而去。   目光移至大厅正中,两人均是一惊,一块巨大的水晶墙矗立在两人眼前,整块水晶似是天然形成,浑然一体,在百盏夜明珠的照耀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眩人眼目。   颜惜赞叹道:“这里到底是何地?便是我身为皇族遗贵,尽揽越潮岛奇珍异宝,也从未见过此等奇品。”   云翎带着同样的讶异,“我住在这玄英山十几年,却从不知晓竟有这样的地方。”沉思片刻,又道:“此处是玄英山禁地,又深处悬崖峭壁之内,危险之至。今日若不是我们侥幸误打误撞闯进了来,可能永远都不会知晓。”   颜惜刚要接话,却目光一闪,道:“那是什么?”   云翎这才注意到巨大的水晶璧后面,居然似有什么在晃动。两人走过去便一愣,只见光华流转的水晶背景下,一个身着火红衣衫的妙曼女子正对自己莞尔一笑。   两人怔了片刻后恍然大悟,这是一副悬挂的画卷。那丹青卷上的人物十分逼真,身材大小跟真人相差无几,加之画工精致,描绘细腻,用色鲜明,刻画生动,简直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画上的美人一袭榴红衣裙,多褶的裙裾重重叠叠,肆意的蹁跹开来,宛若云霞。她一手持剑,身姿微微□□,眉目间满满的笑意飞扬,姿态神情洒脱不拘,在这神仙般的洞府中,仿佛即刻就要跳出画来,踏歌而行挥剑而舞。   云翎赞道:“她真美,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人?”   颜惜道:“出现在云霄阁禁地中的美人图,应该和云霄阁或多或少都有点关系。”   云翎没答话,打量着石洞,找了一个相对舒适的角落倚墙坐下,颜惜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也寻了个位置坐下。   良久都没人开口,但经历了一番生死奇遇之后,两人抛却了冷言冷语,关系不知不觉已缓和许多。   云翎倚着墙靠在自己手臂上,问:“今天为什么要救我?”   颜惜脸上浮起浅笑,道:“云世妹若有意外,你爹和我爹都不会放过我。”   云翎不语,掏出腰间的小铁剑,低头看了片刻,道:“你虽然曾经拿走它,但你终究还给了我,多谢。”她的声音极轻,带着微微的颤音。   颜惜漫不经心地笑笑:“本少无非最近过于无聊空虚,找点事调剂生活。”   云翎轻轻打了个战栗,随后她又换了个坐姿,双手抱膝,身子蜷缩在一起。   颜惜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你可还好?”   云翎道:“无妨,只是有点冷。”说着把自己的衣领往里紧了紧。   颜惜环视四周,只觉得这春末的山中夜晚,凉爽适宜,丝毫无半分冷意,正要开口,便听云翎道:“拿去。”说着一个柔软的物体便飞了过来。   颜惜手一接,看清是一块小小的雪白丝帕。   “什么?”颜惜拿着帕子,抬头看她。   “颜少主的手若不想留疤,还是处理下。”云翎指了指颜惜的右手,那手掌上血迹斑斑,估计是方才握着藤蔓,坠势太猛摩擦出血的。   颜惜不以为然:“小小伤痕不会影响本少的完美,无需处理。”   云翎的眼神莫名的黯了黯,“一道伤疤可以置之不理,若有一天,你浑身都是伤疤,那该如何?”   “你这个举动……是在关心我?”颜惜握着手帕,春水瞳眸泛起涟漪,旋即他顺着她的话戏谑,“放心,论谁满身伤疤,尊贵的云霄阁大小姐都不会这样。”   云翎自嘲道:“是么?”   话是那般说,颜惜还是拿起帕子包扎去,但左手不便,缠来绕去也包不好伤口。云翎皱眉走过来,半蹲到颜惜身边,伸手捏住了帕子,指尖在颜惜的手掌边轻快的翻飞。   颜惜的眸光不经意落在她的侧脸上,借着莹莹的水晶璧光,少女的神情专注,睫毛扑扇之间,让人无端想起雨后金丝桃的花蕊,细密而柔软的纤长,让人想用指尖轻轻拂过,试探那花蕊上的轻盈触感。   颜惜蓦地一愣,似被自己这倏然而至的念头惊到,转过了头去。   云翎没发觉他的异样,轻巧打下最后一个结,“好了。”   颜惜转过脸来,笑道:“云世妹当真恩怨分明,眼下对我可跟往昔判若两人。”   云翎道:“你总归是为救我而伤,算我欠你的。”又道:“今儿你帮我找到了我的小铁剑,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   颜惜笑而不语。   云翎沉吟片刻,低声说:“知道我为什么后来这么厌恶你吗?因为你丢了我的小铁剑。”   颜惜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么点事?”   “当然不止是为这件事。”云翎坐回去,软软歪靠在石壁上,头埋在胳膊里,声音带着无力的虚弱感:“你定然以为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小玩意,对我来说,却是顶重要的宝贝。当年你拿走了我的小铁剑,诓我说丢在了浩清池,我着急大哭,哥哥为了哄我,偷偷躲过下人,在寒冬腊月里,跳进结冰的池水里,捞了整整一晚,第二天被阁里的人发现,已冻晕过去。”   颜惜惊了惊,道:“竟有这事?”   云翎苦笑一声,凄然道:“他被人救来后,昏迷高烧三天两夜,几次一脚踏在在阎王殿里,亏得荆安神医全力抢救才醒来,可是因为在刺骨的水里浸泡太久,伤了肺,从此以后落下了严重肺疾,这辈子都将肺疾缠身,永无痊愈之日。”   “.那你,其实是为了云舒的病,才同我置气的?”   “是,那把小铁剑只是一个媒介。”   颜惜怔然无语,想起年幼任性的往事,及那个一袭白衣的温和兄长总是药不离身,脸上不免染上几分愧色,启唇想说什么却缄默下去。   “每到湿冷季节他便咳嗽的厉害,有时能咳出大口的血,怎么止都止不住,我害怕极了,担心哪天他会死掉……”云翎的声音越来越低,口气越来越弱,她抬起头来,颜惜这才发现,素日在他面前一贯凛冽而倔强的她,此时脸色纸般苍白,像一朵干枯殆尽的花。   颜惜瞬间踏步上前,扶住她的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虚弱成这样?”   云翎没答,只是连连搓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是置身于冰天雪地的酷寒之中。似乎又有一阵寒冷袭来,她颤抖了一下,拉拉袖子,本想将自己裹的更紧一点,不想却听“撕拉”一声响,她右肩的衣料撕开一截口子,原来早在她坠下崖边时,这一身轻薄衣料便被藤蔓刮开大小不一的口子,刚才她这么用力一扯,这袖子便干脆的破了个彻底,露出小半个胳膊及肩膀。颜惜不经意扫过眼去,眼神定住。   他的脸霍然变色。 ☆、第十一话 朔日之夜   他的脸霍然变色。   断裂的锦帛布料中露出少女的诱人春光,是玉白的肌肤,陶瓷般的光滑。   但让颜惜变色的,却绝不是被这片乍泄的春-光。   ——是疤痕!雪白皮肤上狰狞的疤痕!   那应该是时间已久的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留下的痕迹一道道一条条,扭扭曲曲布满大半个胳膊,可以看出伤痕的主人曾经不止一次受过鞭伤,刀剑利刃伤,火烧热烫伤,甚至暗器伤。道道凹凸不平,部分伤痕更连向肩胛骨,那些丑陋的灰褐色印记,如长虫般蜿蜒在雪白手臂肩膀上,让人心头一紧。   颜惜惊道:“你怎么会……”   他还没说完,便听云翎一声尖叫,抽回自己的手,用残破的袖子遮住疤痕,急促道:“走开!不要你管……”她情绪十分激动,又慌又恐,一面说一边面自己缩成一团,不住颤抖。   颜惜却不罢手,想去拉她手腕,手不经意触碰到她指尖,又是一愣,她手掌冰冷的触感传来,他再顾不得那么多,将手背贴到云翎的胳膊及额上试探,发现云翎整个身子如冰块般,一丝温度也没有,就连呼出来的气息,也是冷的。   颜惜再克制不住,道:“你还瞒着我做什么?这些年来你信不过我,可我现在想帮你!”   云翎掏出一颗药丸塞进嘴里后,环抱双臂搂住身子,不住打着颤。   “冷?”颜惜扶住她的身子,问道:“你很冷?为什么这么冷?!”   云翎艰难地开口,“你就当这是我的一个怪毛病好了。这毛病在每月朔日之夜便会发作,这时我内力全无,浑身乏力,伴有类似寒症的出现,而且体温会逐渐降低,呼吸慢慢减弱直至停息,彼时我会陷入假死状态。”   颜惜联想起她今晚的异常,道:“你……这是……”   云翎强撑着自己,气若游丝,勉强答道:“过去一点小毒而已。”   颜惜看着她的轻描淡写,全然不信。   “我吃了缓解的药,没什么大事,挨过今晚就好,”话没完,云翎又打起冷颤,牙齿也开始因为寒冷控制不住咯咯作响,语句断断续续:“你……若想帮我,可以……点……点我的昏睡穴。”   颜惜顿时手指闪电般袭出,云翎虚弱的晃了晃身子,失去知觉。   颜惜上前一步,静静看着瘫软在地的少女,她眉头紧皱,显是昏迷中都痛楚难当。   颜惜脸上阴晴不定,问道:“你和云舒离开的那几年,真的是去世外游历,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而你满身的伤,若我开口问你,你又可愿实情相告?”   苦笑了一声,颜惜将自己外袍脱下,仔细盖在云翎身上。注视着少女昏睡中仍然紧握小铁剑的手,自嘲一笑,“明知今夜自身难保,也要犯险寻那柄小铁剑么?”   他目光徐徐落在小铁剑上。剑身上,那个端正而不失飘渺的“舒”字,让他心底一沉。   记忆潮水般漫天袭来,画面随着时间缓缓后退。   那年,逢她九岁生辰,他早早备好礼物,随父亲一起上了云霄阁。   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兄弟姊妹。她和云舒便是他最为亲密的伙伴,她的生辰他下决心要给她惊喜。于是费尽心思,做出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那是他亲手制作的陶瓷物品。他花了十几天的时间,不下几十次的烧制,烧成一个以她为模型的“莲生”娃娃。   那日他怀抱着陶瓷娃娃,带着满腔欣喜来到云霄阁,见到了数月未见到的她,她坐在栖梧院的秋千上,双腿一摆一荡的唱着歌,见他来了,她小鹿一般从秋千上跳下,喊着:“颜惜哥哥,你可来了!”   她穿着喜庆的粉红色绣花小袄,梳着可爱的双平髻,伸出手向他索要礼物:“颜惜哥哥可是来送翎儿礼物的?”   他笑着点头,将怀里用金丝楠木盒包装好的礼物递上去。   她带着憧憬的笑拆礼物,而他带着满满欢喜等她拆完露出惊喜的神情。   礼物的包装繁繁琐琐,待拆到最后一层时,突然云舒的声音从院外响起:“莲生,莲生!你想要的小玄铁剑我做好了!快来看看!”   云翎停下手,扬起雪白的小脸,将手中未拆完的盒子往身后侍女那里一推,“啊!我的小铁剑做好了!哥哥亲手为我做的宝剑!”   她撒着欢跑向门外,没注意到递到身后的手落了个空,盒子重重摔在地上,一声轻脆声后,传来破碎的声音。   颜惜的双手突兀伸在空中,乌眸中希翼的光亮,倒影着云翎云雀般欢悦远去的身影逐渐暗淡,他缓缓蹲下身,拉开盒子上最后一道红绸带,雕花的精美盒子打开,一团残缺碎片跌入眼帘——那个他亲手设计,亲手赶制想要珍重送出的心血——莲生娃娃,终究还未让她看过一眼,便摔成了支离破碎,再也拼不回来了。   同样都是心血,同样都是礼物,同样都是真挚而美好的心意,为何他的就如此不屑一顾?   他捡起那摊碎片,高昂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栖梧院。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当夜,想着毁之殆尽的心血,恼怒的他骗来了云翎的玄铁剑而后告诉云翎,剑不慎落入了浩清池中,找不到了。丢掉了哥哥宝贝礼物的小小姑娘,大哭着要去池里打捞,最后被下人连哄带劝的强行带了回去。   闹剧收场后,他一个人站在宽广的浩清池边,深冬的寒风一阵阵擦着肌肤刀割般划过,他精致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十一岁的他带着年幼的执拗与骄傲,看着手中的小铁剑,朝着空荡荡的风说:“我的礼物你没有看到,那别的礼物,你也休要再看了。”   从那后,连着几天他都没看到云家兄妹,却见云霄阁来来往往的仆从带着一脸惶恐鱼贯而过,似出了什么大事。三天后,他终于再见到了云翎,她正惊慌失措的和黛衣端着一大盆冰块正要赶向哪,他拦住她,她那么小,却像大人般,睥睨着眼睛冷冷扫他一眼,小小的脸像秋末染霜的瓦,软软童音抛去了往常的亲热,尖锐冰冷得如同盘子里的冰块:“你不再是我的颜惜哥哥。”她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从此她对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他曾经试图向她解释,可她连见都不见他。   半年后他慈爱的母亲去世,逝世当晚,他守着母亲的棺木,悲痛欲绝看着那张再也没有呼吸的脸庞。自此以后,这世间最柔软的亲情,最温暖的怀抱,都永远离他而去了。窗外狂风暴雨哗哗而下,他的心底一片大雨滂沱,昏天黑地。   痛楚的内心深处,不仅是悲恸,更是愤恨。   他终于知道母亲离世的原因。   是她的母亲,让他的母亲,在昏暗的绝望中,凄凉的死去。   那个暴雨的深夜,纵然天地间一片混沌泥泞,他的心却从未如此清晰了然过。   她不是他的敌人,却也绝对成为不了他的友人。撕裂的亲情,早已化作尖利的刃器,横在他和她之前,划过一道深深的沟痕。   他和她,再也回不到当初。   从此,她对他有多冷淡,他便对她有多怠慢。她对他有多嘲讽,他便有多轻蔑。十几年的岁月中,两颗幼小而倔强的心,在芥蒂与在固执中,磕磕碰碰纠纠缠缠。   他曾想过,他和她最好的结局,莫过于渐行渐远相忘江湖。然而曲箜篌的出现,让这一切陡然成了一个迷茫的棋局。他逐渐清晰明朗的认识到,他和她,远不会于此结束。   ……   夜深人静的深山洞穴中,潮湿的风从穴外探进,夹杂着丝丝的凉意。颜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身旁,昏睡中的少女双眸紧闭,看似睡熟,可身体上一丝呼吸的起伏也没有。颜惜伸手探向她的鼻翼,又触碰了她的手心,再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依旧一动不动。   果然,一切如她所说,发作后的她没有呼吸、体温与知觉,陷入假死状态。   颜惜神情凝重看着她,替她整了整身上盖着的衣服,在碰到她右肩的刹那,想起那片可怖的疤痕,不禁朝着毫无知觉的人问:“告诉我,那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那些年,那段她“归隐世外”的长长岁月,她经历了什么,才使自己满身累累?又经历了什么,性情大变隐忍不露?还经历了什么,身中奇毒莫名假死?   空荡的洞穴中,他的声音传来低鸣的回声,很快散去。   他的问题,无人回答。    ☆、第十二话 再遇月隐   启明星升起后,云翎的意识渐渐恢复,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已完全褪去了昨夜的虚弱。两人思量了片刻,便由藤蔓攀登而上,依照原路赶回云霄阁。   晨曦渐起深山里一片烟霞笼罩。隔着羊肠山路小道,两个轻快的身影出现在路上。此时云翎内力全然恢复,身手一如往常矫健。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走着,虽是经过昨夜的惊魂一刻,双方往日芥蒂消除不少,但这返回云霄阁的一路上,大多数时间彼此各有所思,安静沉默着。   对于云翎昨夜状况,颜惜心里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却见云翎转过头来,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道:“此事一言难尽。”   颜惜只听这一句,便知她不愿多讲,当下也不再追问什么。   不多时,云霄阁后门远远落在视线之中,两人瞧着家门一笑,正要加快脚步往里奔去,一阵若有似无的白檀香随着清晨的风扑鼻而入。   云翎一怔,开始环顾左右。   右边的茂密树林,隐隐有白色的影子快速掠过。   云翎一霎凝重,向颜惜道:“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话毕她不待颜惜回答,纵身跃起,朝着白影翩跹而去。颜惜思索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白色人影在见到少女后停下,静静看着奔向自己的身影,如释重负松了口气,脸上浮起极浅的微笑。   “月隐!”云翎停下脚,在离月隐三步之外站住,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就知道是你。”   月隐点头,淡淡的金色曦光中,他清癯的脸略带一点点苍白,隐隐有些倦意。   “你怎么在这?”云翎道。   月隐目光一转,颇为不悦地质问:“昨夜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留在阁里?”   “昨夜我有点急事,所以……”云翎愧疚低下头,又见月隐一副露重湿寒襟的模样,惊道:“月隐!你不会等了我一晚上吧?”   月隐的声音严厉起来,“昨晚是什么日子,你怎么还能出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云翎沉默良久,低着头从怀中取出小铁剑,“我去找哥哥给我的小铁剑了。”   月隐眼光落在小铁剑上,怔住,深邃的眸子里有异样的情绪蔓延开来。默了默,道:“下不为例。”又问:“昨晚我不在,没人给你渡气是不是很痛苦?”留意到云翎肩上残破的衣衫,又道:“你这怎么回事?怎么衣服都成了这样?”   云翎将衣袖扯了扯,满不在乎道:“昨夜里不小心给刮破了。”   月隐颦眉,取下了身上的白色披风,递给云翎:“拿去。”   “给我这个干嘛?”   月隐不答,径直走近云翎,他一靠近,馥郁的白檀香便清晰地扑鼻而入,云翎被这样的气息萦绕,脑中一恍惚,待回过神来时,月隐已不由分说将织锦披风搭在她肩上了,“你这样回去,家里定会担心,还是遮一下吧。”他话落的同时,身形重新离开在三步之外。   云翎深以为然,就没拒绝。下一刻她眼光蓦地一闪,“颜惜?”   碧色的身影犹如这山中明媚的春日,带着一贯的雍容,慢慢踱步过来。   “云世妹,这位是?”颜惜微笑着,眸光在云翎的坎肩上轻轻一扫后,立刻转到月隐身上,在瞧清那白衣男子后,他面如冠玉的脸上稍稍一顿,春水荡漾的眸中霎时风起云涌,但他很快用从容的笑掩盖下去。   “这位是我的……朋友。”云翎想了半天,终于用朋友来定位月隐,又转向月隐,道:“这位是越潮岛的颜惜。”   月隐微微颔首,朝颜惜淡淡道:“久仰。”   “惜不敢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颜惜目光隐约带着狐疑,眼中的猜疑和讶色愈发浓郁,可脸上仍是笑意荡漾,他不动声色迈出一步,似是要凑近客套一番。   “姓月。”月隐退后几步,转过身去,话语简短而疏离,显然是不愿多说。   云翎向颜惜解释道:“他有洁癖,不喜人靠他三步以内。”   颜惜眼神在月隐背影上打量两圈,最后把视线凝固在月隐的右手小指上,仿佛那根小指上隐藏着什么机密。温暖朝阳下,月隐的小指指节分明,细致修长,看不出有任何异常。颜惜释然,笑道:“月姓优雅,甚是符合公子。”   月隐也不自谦,颔首后转向云翎,低声道:“我还有事在身,就此别过,月半那日我再……”话没说完,便就此打住。   云翎已是默契的点头,道了声:“保重,一切小心。”   月隐道别后,径自向山下走去。晨风吹过,带来沁人心脾的山花芬芳,先前浓郁的白檀香已然随着月白的身影渐行渐远。   颜惜静静伫立于风中,一身碧衣的他身姿修长,挺拔如竹。旭日东升,金黄晨曦洒遍满山,他慵懒眯起眼,目光落在月隐远远的背影上,有质疑之色。   云翎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看到他,是不是有些讶异?因为他跟哥哥的感觉极其相似?”   颜惜温文一笑,道:“云世妹真是冰雪聪明。”   云翎道:“月公子除开长相跟哥哥有些差别,身形气质上却非常接近,特别是看两人的背影时,简直出奇相似。如果只是但看身姿的话,除开我,当年他们都很难分辨。”   “确实神似。”颜惜思索了片刻,追问道:“当年?他们?”   云翎呆愣了会,像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她犹豫了下,说:“对,当年我和哥哥在外面,结识的……呃……伙伴。”   她语句无故停顿一下,伙伴这两字,听起来颇为怪异。颜惜眉头挑了挑,眸光在云翎肩上的白色披风扫了扫,身形陡然一闪,两人距离本就极近,云翎没料到他突然出手,躲闪不及,待反应过来,颜惜已将她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往旁边一甩,道:“穿这个不伦不类。”   云翎指着自己肩上破洞的衣衫,气道:“你把它丢了,我这身衣裳怎么回去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拦路打劫了呢!”   颜惜三下五除二解了自己外袍,抛到云翎手中:“穿这个。”   “我倒宁愿穿他的!”云翎道:“我们俩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我又穿着你的袍子,这被阁里的人看到,还以为我同你怎么了呢!”   颜惜斜睨她一眼,笑起来:“你我是未婚夫妻,即便我们现在怎么样,那又如何?”   云翎反驳:“谁跟你是未婚夫妻!那种不靠谱的娃娃亲,也作得数么!”   颜惜脸上笑一冷,也不晓得是揶揄还是置气,“你同来路不明的男子夜半私会都不曾害怕流言,同我这个光明正大的未婚夫反倒介意起来了!”   云翎被他的话呛住,只得大步朝家门走去。    ☆、第十三话 结伴上路   刚回到云霄阁,便接到云颜二位老爷的话。   这厢颜老爷子不好意思的说,栖霞派掌门何虹玉生辰到了,让儿子代自己亲自送贺礼上门。   何虹玉何女侠这一生苦恋颜致远,至今四十岁仍旧未嫁,颜致远丧偶后,何女侠的攻势越发热烈,这生辰之事定然是要借机制造相聚机会的。颜老爷子觉得瓜田李下,便将贺喜的事推给了儿子颜惜。   颜惜受了父命前去栖霞,临行前突然脚下脚步,正色问他爹:“爹你可知一种发作起来便会假死的毒?”   颜致远惊讶的反问儿子:“你知道了翎丫头的事?”   “知道一点,但不全晓,还有,那些年,她和云舒究竟去了哪里?”   颜致远对上儿子的目光,踌躇良久,叹气道:“作孽啊!”再不愿意多说。   ※   那厢云翎被云阁主叫进书房,书房里等候的还有神医荆安。   云霄阁主云过尽和荆安讲了半天,原来就是神医意外在临州发现一处天然的药泉,该泉也许对血咒有一定的克制疗效,让云翎赶紧过去治疗十天试上一试。   这两年云过尽为爱女的血咒简直愁白了头发,得知有这样的药泉之后,便要女儿即刻出发,不忍辜负父亲心意的云翎只好收拾东西下山。   这厢那厢说完了所有的话,前头内容各自不同,最后一句却是一摸一样。   ——你和翎(惜儿)儿刚巧顺路,你们便结伴上路吧。   云翎颜惜两人问清楚对方地点,才知晓栖霞山和药泉都在临州附近,于是乎,尽管一个不大愿意,另一个默然无语。两人还是凑凑合合上路了。   两人走后,两个老爷子聚在一起,默契一笑。颜家老爷子得意道:“这回终于给他们找到缘由好好处一处了……”   ※   临州位处于中原腹地,离云霄阁所在的丰州还有些路程,快马骑行也得要个四五日才可到达。如此算来,这路程一来一去,起码也得个十来天。加上路上的停留磨蹭,泡温泉的十天疗程,若不出任何意外事件,最快也得近一个月才能返回云霄阁。   这天晌午,云翎一行人快马跑了一上午,又饥又渴,路过一个小镇时,停脚下马,找了间还算雅致的饭馆歇息。   三人挑了二楼的厢房,随便点了些菜,开动。   这顿饭是云颜二人这些年来吃得最和睦的一顿。颜葵惊讶地问:“你们俩为什么不吵了?”   云翎眨眨眼,道:“吵什么?”   颜葵诧异的表情像是看到兔子不吃草改吃肉了,而狗不吃肉改吃草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云小姐以前和少主吃饭,岂止是唇枪舌战,连桌子都会拆掉!现在怎么这么平静,究竟发生了什么?”颜葵想了想,舔掉嘴角上的一粒饭继续道:“难道前天晚上你们一起出去,发生了什么扭转关系的事?啊,孤男寡女,又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难道你们一不小心干柴烈火猛男欲女……唔……”话还没说完,便见颜惜手一动,一块油汪汪的不明物体旋转着飞了过来,嘴巴立刻被堵得严实。   颜惜瞅瞅嘴里鼓囊囊的书童,笑眯眯道:“难得你对主子的事这般热心,这是赏你的!”   云翎扫了一眼颜葵,夹起菜盘子里的另一个鸡翅,尝了一口赞道:“恩,赏的好!这味道真不错。”   颜葵拔出嘴里的鸡翅,正要再追问,突被楼下一声桌碗摔倒的声音打断。   便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小娘子,你父亲都将你抵给我了,就别再固执了,跟着何爷我好吃好住有什么不好?”   几人拨开帘子循声望去。只见楼下大厅里,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正在拉扯一个年轻姑娘,那大汉模样粗眉狠眼,右脸上还有块半手心大的青斑。那姑娘背对着云翎,瞧不见容貌,虽是一身素裙,却是身姿婀娜,一眼望去便觉气质高洁。   “是啊小娘子,跟着我家何爷不会有错的!”那男子身后跟着七八个随从,一个随从上前拽住姑娘的袖子,就要往门外拉。   那女子挣扎着,冷冷道:“我父亲那日重病卧床,如何将我抵押给你?我怎地不知?”   青年壮汉啐了一口,不耐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那死鬼老爹去年欠我一千两银子,黑字白纸借据上都写着呢,眼下还不起便打算两腿一伸将这债给躲了去。哼,自古父债子还,我拿你抵债,有什么不对?”   那女子愤然道:“你带人纵火行凶,强逼家父写下借据,不然家父哪里欠你一千两?况且你将我家百亩良田数十房屋全数占去,别说一千两了,便是两千两也早该还清了。”   壮汉伸手将那女子手臂蛮横一扯,“老子今天就是看上你了,你要么跟我走,要么今晚就去窑子里等着接一辈子的客好了!”   那女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挣扎着想脱开臂上的手,奈何那手跟铁钳般牢牢不放,那女子怒道:“何洪威,你到底想要怎样?!”   “何爷,何爷,有话好好说!这燥热天的,我给爷冲壶好茶去!”店小二同情那女子,忙上前哈着腰试图劝服,却听“啪啪”的两声脆响,何洪威挥手给了小二两耳光,小二左右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何洪威收回手,睥睨着小二:“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插手爷的事?”   小二捂着受伤的脸颊,脸涨的通红,却什么都不敢说,掌柜的赶紧过来,陪着笑脸拉小二走到一旁。   客栈里的人只是眼睁睁瞧着弱女被欺,无人赶上前说一句话,都想着面前这人可是方圆百里出名的恶霸头子,惹谁都不能惹他。   “你问我到底想要怎样?今儿我就告诉你,我还缺个六姨太,识相的就跟我走,不然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何洪威嘿嘿一笑,逼近那女子,“别挣扎了,你的胳膊在我这呢!除非你舍得不要这手臂了!”   “我手在你那便走不得了是吗?好,好。”那女子当真烈性,几个好字出口后,另一只手在身旁一个何家随从腰间一伸,猛地夺过佩刀:“若跟着你这样无耻之徒,我不如自断手臂罢!”她话完提起刀便往自己胳膊上劈去,何洪威脸色一变,万没料到她性子如此决绝,慌忙伸手去夺她的刀,但手指还未碰到刀把便听当啷一声响,那女子手中的刀不知被何物撞到,竟跌落在地。   而后听得“啊呀”一声响,何洪威额头一阵剧痛,似是被暗物砸到,他用手一摸,那伤处竟鼓起一个大包。   “谁?”何洪威放开那女子,摸着痛处,一边叫喊一边满屋子的四处搜寻:“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偷袭我何爷!有种给我滚出来!”   大厅里的人面面相觑,没人知道那瞬间是谁出的手。   “狗眼往哪看?本姑娘就在这里等着呢!”一个清脆的女音蓦地传来,听着若清泉叮咚,说不出的动听悦耳。众人一惊,循声向二楼看去,原来这路见不平者竟是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少女,她俏生生倚在雕花栏杆,一袭藕荷长裙随着过道的风吹起来,宛若盛开的水玉莲花。   正是云翎。   一旁颜葵伸长了头往楼下看,嘀咕着:“怎么那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对面颜惜端着酒杯,目光冷冷停驻在楼下那几人身上。   何洪威看着云翎颜惜,恶声恶气道:“是你们偷袭爷吗?你可知老子是谁?”   颜惜浅酌慢饮,“在下孤陋寡闻,没听过何爷这号人物,不过想问问何爷,今日之事是否做过了呢?”   “做过?什么做过?”何洪威气冲冲问。   云翎一声嘲笑,抢白道:“这位何爷,且不说你夺人家田霸人家产,也不说你暴力威胁强抢民女,就凭你以多欺少绝不算好汉,再者你以男欺女便是无耻,况且人家父亲正值病中你却要抢回去做小妾,岂不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   她话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大厅里诸人不由暗暗叫好,转念又是担忧,这两个外乡人定是不知晓这里的情况,这下惹祸上身了。   云翎没顾其他人的脸色,只瞟了一眼旁边,道:“我说的可对?”   颜葵大力拍着巴掌,道:“对极了对极了!”   颜惜悠悠抿了一口杯中酒,道:“甚好。”   “对什么对?你这臭丫头……啊呀!”何洪威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痛叫,额头另一侧肿起一个包。   阁楼上的云翎弹弹指甲,慢条斯理道:“啧啧,这家店的花生米深得我意,不大不小,不圆不扁,个个匀称饱满,拿捏适中,手感舒适,当真适合做暗器!”   颜惜微笑道:“你若喜欢,便叫小二再上一盘就是!”还当真喊起来:“小二,再上两盘花生米。”   何洪威瞅着楼上气定神闲的男女,枉他向来自负武功高强,此番被连击两下,却是无处可躲,当真丢脸至极,不禁气得嘴唇发抖,手一在腰间一抽,摸了把匕首便向二楼掷去。云翎瞧也不瞧,手腕在桌上一扫,那牙签盒里便有一根牙签直直飞了出去,叮一声响,与空中匕首相撞,匕首在空中疾速打了个转,朝着何洪威的方向飞去,何洪威大惊,情急之下抓过一名随从挡到自己身前,只听“哧啦”的一声利刃穿透皮肉的响声后,匕首径直扎到了那何家手下的腹上,那倒霉手下顿时捂着肚子倒了下去,伤口有鲜血汩汩流出。   “你这娘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伤我的人!”何洪威暴跳如雷,手一挥向随从道:“你们这些饭桶,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那些手下面面相觑片刻,操起刀凶神恶煞的便往楼梯上赶。   “说的对,果然都是饭桶。”云翎眉一拧,手中盘子一甩,一盘花生米顿时泼撒出去,一个个似长眼的炮弹般砸向楼梯上的何家随从,一干随从立刻哎呀哎哟的滚下楼去。   大厅众人不禁在心底惊叹,原来竟小瞧了这娇滴滴的女子,她一颗花生米做暗器袭击何洪威并不难,但驾驭一盘子的花生米砸向一群人,且个个力度凶猛,方向准确直奔痛处,拿捏的如此毫寸不差,实属罕见。   云翎将盘子向旁边一丢,瞧也不瞧目瞪口呆的何洪威,转过脸去对那女子道:“姑娘莫怕,今儿有我们在这里,他们便动不了你半分!”   那女子正背对着云翎,听见云翎这话,慢慢转过身子,仰起脸来往二楼上一看,登时脸色一震。   就在同一时间,阁楼上,颜惜的神色亦骤然一变。一侧颜葵大惊失色:“曲姑娘!”    ☆、第十四话 路见不平   云翎一怔,瞟瞟颜家主仆的神色,想起几日前颜葵绘声绘色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那段故事,八卦书童操着一口说书先生的调调,这样描述:“话说,她是落没世家的窈窕小姐,他是出身名门的翩翩公子,她与他在阳城河畔偶然邂逅,那日下着鹅毛大雪,她撑把红梅伞倚在桥头,素衣长裙垂眸看雪。他青衣策马经过桥头,不经意回眸一霎,眼神就此定住……于是两人一见钟情,他在阳城停留数日,她相陪数日。他为她抚琴,她为他弄萧,他为她作画,她为他赋辞。从此二人神仙眷侣般,相依相偎,演绎出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绝唱……”   想想颜葵的段子,那段浪漫的爱情史里,女主角不正是曲姑娘?云翎暗暗瞧了一眼颜惜,怎么看怎么觉得定是旧情人分离后重逢的表情。   就在云翎恍然大悟时,颜惜已迈开步伐下楼去了。   颜惜走到曲箜篌面前,道:“箜篌,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箜篌抬起雪白的脸庞,一双秋水般的妙目似痴似怨,怔怔瞧着颜惜良久,终于化为一抹苦楚,道:“我在哪里,都与你颜公子没有半分关系。”   颜惜默了默,又道:“那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令尊又为何病重,如今如何了?”   曲箜篌讥讽笑出声来:“颜公子你问我去了哪里,还问我父亲之事,敢问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问,你用什么身份这么问?”   颜惜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伸手拉住箜篌,道:“走。”   曲箜篌甩开颜惜的手,道:“颜公子真是爱说笑话,我曲箜篌又不是你什么人,便是跟谁走,都不会跟你走。”   两人一时僵持着,大厅里的诸人也蒙住了,完全不知道这是唱哪出。   二楼颜葵附在云翎耳朵上,小声说:“这就是箜篌姑娘,分别的那日,他们俩不知为何吵了一架,曲姑娘拂袖而去,眼下她约莫还在为那事生少主的气呢!”   云翎问:“为何事吵架?难不成又是你们家主子太花心,惹得人家伤心了?”   颜葵摇头:“不晓得他们为何吵架。但少主对她挺上心的,嗯,应该说,少主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子这么上心过吧,差一点就将她带回了越潮岛!”   颜葵待还要发表什么,却听呆站着得何洪威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喂!你这混蛋,居然敢打爷女人的主意!老子是可是栖霞派掌门亲侄子,那玉面罗刹何虹玉便是我姑姑。你惹了我,便是惹了整个栖霞派!”   颜惜斜睇何洪威一眼,何洪威洋洋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乖乖给爷陪个不是,爷若心情好的话……”   颜惜打断他的话,道:“何虹玉当真是你姑姑?”   “你去这方圆百里打听打听!那个不知道我是何虹玉的亲侄子?”何洪威叉着腰,倨傲昂着头,“所幸你这厮知道的不太晚,现在跪下给爷磕十个响头自断双臂,爷便既往不咎。”   颜惜看也不看他,自顾抽出一张银票丢了出去,“今日碍着何掌门的脸面,我便不与你多说,这姑娘欠你的钱,我替她还了,以后你们桥归桥路归路,别再来纠缠不休。”   二楼颜葵气愤不已地道:“少主该干嘛要给这泼皮钱?直接揍他一顿保准打的服服帖帖!”   云翎白了一眼,道:“你家少主这次来是干嘛的?”   颜葵道:“给何掌门送贺礼啊!”   “你真聪明,来给人家送贺礼,贺礼还没送到,先把人家的宝贝侄子痛打一顿!再说,你们颜岛主本来就对何掌门心存愧疚,你家少主又怎么能再出手伤何掌门的家人呢?   颜葵听毕,心有不甘的捶了捶手下的木质楼梯。   却听楼下何洪威又是一顿狂妄的笑,道:“小子,钱爷多的是,爷不在乎,爷告诉你,别说你出一千两,便是出一千万两,爷也不会把箜篌让给你。”   颜惜广袖一挥,那银票便轻轻飘起来,落入了店内方才被打的小二的怀中,颜惜看向那小二,极和蔼地道:“他不要,便赏你了。”陡然收到从天而降的巨大财富,那小二惊喜的话都说不出来,给颜惜连连磕了几个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退下。   颜惜手中玉扇一转,优优雅雅移目至何洪威脸上:“你不要钱,那你想要什么?”   “你这小子好大口气,居然问爷要什么?”何洪威张狂一笑,往大厅里左右环视,待到目光落到二楼藕荷身影上的时候,眼神逐渐亮起来。云翎慢悠悠往嘴里塞了块糕点,道:“喂,你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本姑娘作甚?我又不是肉骨头!”   “哈哈哈!”何洪威哈哈一笑,两眼直勾勾看向云翎,越发灼灼,“你竟敢拐着弯骂本大爷!好!你够辣!大爷我喜欢!”   大厅里,颜惜幽潭般的双眸一沉。   “哦?你说你喜欢我?”云翎夹起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道:“可我不喜欢你啊!像你这种粗鄙下作,依仗家族的人渣,本姑娘瞧不上!本姑娘喜欢有文化有追求有担当有血性有情有意的男人,你明显不够格……”   何洪威一愣,道:“你怎地知道爷没有追求?爷的追求是……”   “嘘,你甭说了。追求这玩意,就像是内裤,你必须得有,但不能逢人便说你有……”云翎把弄着竹笼里的筷子:“对了,我都忘了,像你这种人渣也许是不会穿内裤的……哦,还有,你听过那个懒□□吃天鹅肉的故事没?我觉得意义很深刻,你可以再领悟一遍!若你孤陋寡闻没有听过,可以听这位颜葵小侠讲上一讲!”一旁颜葵积极点头。   云翎珠连炮般丢了一番令人难堪的话,何洪威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的愈发放肆,“有意思!美人,你真是太有意思了!从没有人骂我骂得这般别开生面!怎么办,爷我当真越来越喜欢你了!”扭头大咧咧对颜惜喊道:“看在你小子的诚意上!收你一万两,箜篌姑娘就算爷大人有大量,放她一马。楼上这位姑娘,眼下就是我的人了!”   此言一出,在座宾客不由暗暗着急,均想,哎,可惜,可惜,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尤物竟要被这样的魔头糟蹋,真是可惜。   颜惜从从容容问了一句:“你的人?”   何洪威道:“没错,爷看上了她,这是她的福气!爷今晚就要跟她洞房花烛,娶她做我的第六夫人!”他话落,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向云翎打量个没完,那模样仿似一匹饿狼迫不及待看着一头美味的羊。   颜惜眯起眼笑意更甚,问:“你说你今晚要干什么?”   何洪威双目淫光闪闪发亮,仍是片刻不离云翎,听到颜惜的问话后,想也不想便眉开眼笑道:“嘿嘿,干什么?晚上还能干什么,唱唱十八摸,亲亲小脸,捏捏小腰,再搂着美人巫山云雨颠鸾倒凤…”   他还没说完,便被颜惜的笑打断。颜惜其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优雅的抬头,在何洪威脸上轻飘飘扫了一圈,那眼光明明是含笑的,可周遭大厅的人却倏然觉得背脊上一阵凉飕飕风过。只这一霎,颜惜本来宛若春水的眸子阴郁一沉,眸光料峭如深冬的北风,旋即广袖霍然一挥,窗外几棵翠竹枝桠上忽地一个颤抖,便听一声杀猪般的惨痛,何洪威猛地翻滚在地,倒腾个不停。   众人就见何洪威满脸鲜血,一根细细竹篾正插入右眼之中,这右眼失明定是毫无疑问。惊恐下酒楼众人喊着杀了人杀人了,全数做鸟兽状跑了个干干净净。   这变故实在太快,云翎也是吓了一跳,她原想着这是何家的亲戚,略施小惩也就罢了,可万没想到颜惜会突然下如此重手,二话不说直接废了何洪威的眼睛。   客栈大厅瞬间空荡不少,何家随从瞧见主子被伤,又惊又恐,碍着颜惜又不敢上前查看主子伤情,只能眼睁睁瞅着自家主子像死狗般在地上嚎叫不停。   大厅中央,肇事者越潮少主正闲情逸致坐在桌畔,悠悠然品着手中的香茗,面上仍是一贯如四月春风的暖暖笑意,仿佛方才那血腥之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环视了一眼何家诸人,道:“各位还打算留在这里看戏么?或者……”他话音稍稍拖长,眉眼中的笑意更加深刻:“你们都想同你们家主子一样,要把一对招子送给本少?”   他笑意朗朗,一派温文,端着杯盏微微俯倾的姿势,仿佛在做着邀请的动作,哪里像在说什么杀人取命的话,倒更像是庄园里好客的优雅主人,正热忱的邀约着他的客人。   只不过他邀约的“客人”,还没听完他的话,便抬起仍在嗷嗷叫的主子屁滚尿流了。    ☆、第十五话 八卦书童   人走光后,云翎翻过栏杆从二楼径直跳下大厅,冲颜惜道:“你这么冲动做什么?你是来给何掌门送贺礼,可贺礼就是把她心爱的侄子弄成残废了?”   颜惜瞥了她一眼,嗤笑道:“这种人死有余辜。本少便是取了他性命,又能奈我何?”   “动手可以,即便你不出手,我也会出手,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云翎说了几句,眼光瞟到呆立在一旁的曲箜篌,思量了一番,心下也就释然了。料想这颜惜定是不能容忍此等人渣染指自己心上人,于是爆发了,出手了,摊事了……于是云翎安慰道:“没关系,此事也算我一份,是我先忍不住先出手教训他的!”   颜惜没答,转身去看曲箜篌。   云翎近距离打量曲箜篌,觉得这姑娘明眸皓齿,气质高洁,自有一番不可冒犯的凛然之美。想起她方才为保清白竟狠心出手自断一臂,更是觉得其品行坚贞,可远观而决不可亵玩焉。   曲箜篌微微福了福身,道:“箜篌今日得颜公子和姑娘相帮,不甚感激,可惜身无长物,只等下次有机会再报恩情。”声音冷冷淡淡,丝毫没有对救命恩人的半分热情,话毕便就要离去。   颜惜道:“箜篌,你要走我不留你,但令尊病重,你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过来找我。”   曲箜篌苍凉道:“谢颜公子费心,已经不需要了,家父前几日夜里已经撒手人寰。”   几个人愣了愣,颜惜沉声道:“如今你既失双亲,又无兄弟姊妹,以后该打算如何?”   曲箜篌道:“那不是颜公子该多心的事。公子保重罢,箜篌就此别过。”   曲箜篌长裙一摆,抬步要走,颜惜伫立原处竟没有挽留。下一刻藕荷色身影一闪,云翎拦住了箜篌。   云翎想着箜篌双亲均无,家产又被欺占,恐怕回去也是无家可归,不由怜悯道:“箜篌姑娘,你先处理下伤口再回去也不迟。”   曲箜篌低头瞧了自己一眼,眉头微皱。刚才她被那何洪威又是推搡又是紧拽,胳膊上早是青青紫紫一片,衣袖还有擦破的裂痕,露出雪白肌肤上的鲜红擦痕。   云翎趁热打铁,指着伤口道:“这种天,伤口化脓留疤可就糟了。我那里恰巧有点好药,你随我来,我们先上楼把伤口处理了,再说你衣服都成这样了,出去也不大方便啊。”   曲箜篌不忍拂云翎的好意,正要客气拒绝,便见颜惜道:“你便是不愿见我,也不能同自己置气,总要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再说。”   曲箜篌怔怔瞧了颜惜一会,随着云翎向楼上走去。   颜葵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云翎,服道:“果然宰相肚里能撑船,正房胸怀可容妾!云小姐当真气度非凡,少主,你有福了!娶到云小姐这样的……哎呀少主,你那是什么表情!呀呀,别过来,您该不会又要点我哑穴吧……”   颜惜收回了手,白了自家书童一眼。   那书童又小心翼翼凑过头来,犹自不甘的问:“那何洪威便这么放过了?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今儿只是打了个招呼。”颜惜清隽的容光令窗外春花杏影黯然失色,可那温热的笑意却藏不住话里的寒意:“他迟早是要消失的,不过得等到何虹玉的寿辰后。”   ……   因着这一突发事件,加之曲箜篌受伤,云翎等人便停下脚步,寻了另处干净的客栈投宿一晚。   晚上云翎帮曲箜篌换了回药,药刚换完,房间外就响起叩门声,云翎将门打开,便见颜家主仆站在门外。   曲箜篌颜惜见面,两人表情有些尴尬。   云翎反应敏捷的圆场,指着颜葵手里拿的包裹说:“颜葵,你那一大包是什么?”   颜葵很机灵的配合:“哦,曲姑娘的衣服今日弄脏了,少主命我去城里最好的绣坊置了几套新的,来来,曲姑娘快收下。”一边说一边就拿着衣服往屋里走,身后的颜惜便也跟着进了房间。   曲箜篌这身衣裙早已被何洪威一番拉扯破旧不堪,如今颜惜送了新的来真是合适不过。于是在云翎的推搡之下,曲箜篌便去了侧房内换衣服。   不多时曲箜篌略带羞涩地穿着新衣裙走了出来,几人围着案几坐了下来,曲箜篌不看颜惜,只向云翎道:“这次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我这温吞脑子,竟忘了请教姑娘的尊姓大名。”   云翎道:“谈不上什么尊姓大名,云翎便是!”   “云翎?翎儿……”曲箜篌眉头渐皱,若有所思:“翎儿?”   云翎道:“怎么这个表情,难道我名字有什么不妥?”   曲箜篌一双妙目投向云翎,眸光似冷似悲,厉声道:“竟是你!”话落衣袖一甩起身便向侧房走去。   云翎一头雾水,“这怎么回事?不是我,难道是别人?”   云翎扭头看了颜惜一看,却见颜惜静静坐在窗前。此时正值黄昏,暗金色夕辉透过窗棂打进客栈,投在他的脸上,瞧不出任何表情。   ……   一行人在客栈开了四间上房,一人一间。   待到月上枝头的时候,云翎从房中出来,正准备去喊小二给自己提热水,便见碧色身影从眼角一掠,踏进了曲箜篌的房间。   随后一个脑袋墙角后伸出来,鬼鬼祟祟朝着箜篌房间看去。   “偷窥人家的隐私是可耻的。”云翎咳了咳,“难得有情人重逢,就让他们好好独处嘛!”   “可耻我也得硬着头皮窥下去!”颜葵毫无惭愧之色。   突然箜篌房中烛火一晃,房间登时一片漆黑。   颜葵跳起来,道:“啊呀,不得了,灯被吹熄了,少主莫非要和她……啊,真真是——床前明月光,少主脱光光……”   “哪里有月亮了!”云翎扭头望望沉沉的夜,拍拍小书童,“看开点,你们少主既然都有了许多个老婆,眼下这算什么?”啧啧几声,又道:“可怜见得,想他个把月都在云霄阁,一个姬妾都没带来,估计憋坏了。”   “云小姐你都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横竖你们越潮岛已经有了十九个夫人,加上这一个,刚好凑成五桌马吊。”云翎秉着非礼勿视的念头,将颜家书童强行拖走。   颜葵一脸惊讶,随后感动的涕泪满面:“身为正房夫人的您,居然一点都不介意少主在外面沾花惹草,就算娶上十几个小妾您都无怨无悔,甚至自家男人与其她女人风流快活时,您还要不辞辛苦守在房外为他把风放哨。您这种富有大公无私的奉献牺牲精神的人,真是让人可敬可佩可歌可泣可服可叹!”   云翎:“……”    ☆、第十六话 箜篌夜谈   晨鸟啼鸣,朝花噙露,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云翎坐在二楼走廊栏杆上,闭着眼静静嗅着微风中淡雅的花香。   碧空如洗,风清花香,这是美好的一天。云翎抬起头,眺望蔚蓝而高远的天空,喃喃道:“哥哥,你说过,美好的时光总是白驹过隙过得飞快。我希望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时间快点过去,五年一到,你终会微笑的回来。”   一行人吃过了早饭,骑上马继续朝临州赶去,这其中还多了一个曲箜篌。   曲箜篌不擅骑马,众人又觉得马车太过繁琐累赘,无奈下颜惜只能让她坐上自己的马。   骏马飞奔,掀起一路尘埃,云翎真诚的觉得打扰人家同骑一马卿卿我我是非常不礼貌的,于是自觉地将速度拉慢了点,跟着颜葵两人不远不近的在后面赶着。   几人快马加鞭赶了一天,待到傍晚时分才停下休息,云翎是随性人,吃住从不讲究,当下便带头随意在路过的一间乡村客栈停下。而颜惜一向对吃住却要求颇高,吃穿住行向来样样精致绝不含糊,十足十的豪门子弟风范,出门要么住在全国各地自家豪华的别业里,要么去最顶级的客栈住最舒服的厢房,总之绝不怠慢自己。但这次云翎点了这家乡土气息浓郁的小酒家,颜葵本以为自家少主会断然拒绝,没想到主子一反常态,由着云翎做主住下了。   云翎对这客栈还是挺满意的,这客栈虽小但收拾的干净,后头还有个小院子,院子一侧搭了个葡萄架,春末时节葡萄尚未结出,但那葡萄叶却是苍翠欲滴。关键那架下还吊着一个秋千,她一见便心生喜欢,直接把院子里的所有厢房统统包下。   晚饭吃过后夜幕降临,天空中繁星点点,乡村的夜一片静谧。   云翎坐在秋千上,踢掉鞋子,光着脚丫晃荡,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铁剑,满足的微笑道:“今天一天过得真快,我离你回来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她将小铁剑包裹好别在腰间,突然眼角一晃,有什么亮晶晶的颗粒从眼前飘了过去,在空中闪闪发光。   云翎惊喜道:“萤火虫!”光着脚丫从秋千上跳下去追那虫子,因着顾忌萤火虫太过脆弱,她不敢动用武功,硬是看着那虫子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飞个不停,只能跟在后面巴巴的追。   微弱灯光一晃,一个挺拔如竹的人影走了过来。瞧见萤火虫他身形一闪,云翎急道:“别伤它!”还没说完,便见颜惜手掌一拢,那虫子便落入掌中。   “抓住啦?”云翎看着颜惜合着的手掌,兴奋问。   “当然。”颜惜将手指露出一点缝,云翎小心翼翼凑过头看去。   “真的,颜惜,在里面呢!一闪一闪像个小灯笼!”云翎仰起脸,像个得了宝的稚童。这一刻她的称呼再不是过去冷漠或讥诮的“颜少主”,而是一声简短的——颜惜。   颜惜一怔,瞳眸在这沉沉夜色中骤然明亮起来,犹如星光倒影。   他神思一摇,恍惚间便看到当年玄英后山上,无边暮色中,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漫天飞舞,五六岁的女娃娃扬起雪白的脸,挥着手里的扑虫兜,冲他大笑:“颜惜哥哥,这有好多萤火虫,快来!”满天星辉下,她欢快伸出手来向他跑去,那温暖纯真的笑容,美好如初春透过柳枝颤巍巍漏下的阳光——那简直是一个遥久的梦境,这些年,午夜梦回,他常常沉浸在那样梦中,任由自己愈堕愈深,于沉睡中圆满,清醒又幻灭。   小院的灯依旧昏黄不明,颜惜眼中氤氲起一层迷离,低声道:“翎儿,我来啦……”伸手便往云翎发上轻柔抚去,他手掌刚一松开,掌心中的萤火虫“嗖”一声飞的老远了。   “你说什么?”云翎低头看着萤火虫没听清楚,下一刻便看到手里的萤火虫扇着翅膀逃之夭夭,云翎抬首正要问,便看到一只修长洁净的手向自己的脸伸了过来,云翎脸一偏,惊道:“你干什么?”   颜惜这才回过神来,像火燎般猛然收回了手,脸上挂着古怪的神色,头也不回的进了自己的房间。   云翎半蹲在地,歪着头看着颜惜投在窗上的剪影,托腮参详了片刻,纳闷道:“这家伙怎么了?”想了片刻没明白,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待吹灯就寝之,房门响起叩门声。   云翎开门一看,却是曲箜篌,她一进屋便为昨日的无礼道歉,说是自己亲人突然病故,情绪混乱不能自己,为了表示歉意她特地送了壶花茶来。云翎本就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于是客气的说不妨事,其实是希望这深夜造访的姑娘能放下茶快点回房去。哪知这姑娘极热忱的给她倒了杯茶,没玩没了拉起家常,云翎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   聊了半晌,两人说起曲箜篌接下来的打算,曲箜篌沉默片刻,撮起嘴将杯中花茶吹了吹,那茶里花瓣便随着杯中涟漪漾起绯红色泽,似美人妆后玉面上的一抹胭脂。云翎心下一赞,想着这曲姑娘跟颜惜真是般配,连喝茶的气质都颇相似,却听耳旁箜篌问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云姑娘心底……可有喜欢的人?”   云翎笑道:“自然是有的,像我爹啊,我奶妈,我房中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小丫鬟……”   曲箜篌笑笑打断她:“云姑娘,我说的喜欢,是你心底最深的某个位置,只能装得下的那个人,你依赖他不能没有他,只盼一辈子能和他在一起,他若高兴你比他更欢喜,他若伤了你比他更痛更伤,他若死了你宁肯陪他赴死也绝不独活。”   云翎想了想,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且喜且悲,道:“有。”   “那人,可是……”曲箜篌踌躇了半晌,微带试探的问:“可是颜公子?”   云翎顿时被噎住,“我竟不知我对颜少主感情已然深厚到了如此程度。”   曲箜篌一愣,“难道不是他么?可你们……你们不是未婚夫妻吗?”   云翎连连摆手,“你误会了,那是未出世之时双方父母的一句玩笑话而已,话说前几日我们还曾联名上书向长辈们解除这事来着,你的颜公子表现的非常积极,想来他对这段玩笑娃娃亲也是苦大仇深。”顿了顿,又笑了一场,握住箜篌的手煽情道:“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了解你们男有情妾有意,我个人也非常认同人生苦短及时行乐非常重要,所以你们尽管莲开并蒂双宿双飞吧。”   曲箜篌静默良久,道了声多谢,便告辞而去。   当夜,云翎除开习惯性地失眠与梦靥外,一切安好。    ☆、第十七话 栖霞盛宴   第二天早,众人睡饱喝足便又上路了,这一路奔驰,约莫晌午便到了栖霞山,已有弟子候在山脚处恭候。那弟子一听是越潮岛贵宾,忙毕恭毕敬将颜惜一干人引上栖霞派大堂里去。   还没到大堂,便远远瞧见大堂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那栖霞派掌门何虹玉此时正引着弟子热情的招待各路来宾,外面门童引着颜惜往里通传:“越潮岛贵客到!”   越潮岛身份特殊,既是大周显赫的皇商,又是武林泰斗。故而堂内各方来宾皆唏嘘的往向大门口,四十余岁容貌端庄的栖霞派掌门何虹玉本在跟一位年长来宾客套,一听来报,脸色陡然扬起一丝潮红,放下手中茶盏急不可耐的转过身去。下一刻脸上热切蓦然一凉,讷讷看着颜惜,微有失望道:“原是颜少主到了!有失远迎。”   款款而来的颜惜一袭碧衣,颜如暖玉,立刻成了大堂的焦点,况且他身边还带着一个气质娴雅的箜篌美人,于是焦点更有看头。大厅贵客纷纷放下茶盏朝颜惜拥上来,哪怕是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也是一副极亲热的样子,各种恭维称赞。   云翎扎在人堆里,悠闲品着上好碧螺春。因着云霄阁历来跟栖霞派并无太多交情,此次并不在栖霞邀请之列,于是不方便贸然露面,便寻了个偏僻的角落,低调歇脚去了。   云翎喝完茶,大厅里又涌进一伙人,一个戴着帽子的魁梧大汉捧着贺礼,粗声粗气道:“姑妈,侄儿来了。”   何虹玉和蔼瞅他一眼,看到他把右边眼睛裹的严严实实的,奇道:“你怎么弄成这样?”   那人讪讪道:“前两天……半夜骑马被树枝刮伤了……”   何虹玉狐疑道:“大半夜的,骑什么马?”   “此事待侄儿稍后再向你禀来。今天侄儿是来恭贺您……”话还没说完,那人眼光便定定落在颜惜身上。   云翎定睛一看,这扣着大帽子,遮住半边脸把自己打扮成海盗船长的人不正是被颜惜废掉眼睛的何洪威吗?   何洪威瞧着颜惜一声暴喝,挥手道:“来啊!给我把这厮拿下!”左右顿时操起家伙围上颜惜。   大厅里原本祥和的气氛冷下来,各个宾客一时云里雾里。颜惜斜睨一眼何洪威,还没发话,便听何虹玉不悦道:“洪威,你这是干什么?”   何洪威仗着在自家地盘里,又正在气头上,便没答姑姑的话,反而提高了声音咆哮:“快给我上!”转过脸来胸有成竹朝颜惜一笑,“今日你既前来我们栖霞派送死,我怎么都会成全你的!”   颜惜笑得极为文雅:“何公子说话可得悠着点,不然怕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话落不急不缓抖抖衣袍,朝软座上一靠,眯着眼睛品那香茗。   何虹玉冲何洪威怒道:“放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大声将那些何家随从赶出大堂外去。   何洪威鲜见姑姑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辩解道:“这混账强抢我……”话没完,只听“啪”的声清脆耳刮子响,何洪威右脸颊上红了一片,颤声道:“姑妈……你打我?”   何虹玉脸色肃然,向身后弟子问道:“出言不逊,挑起是非,门规该当何罪?”   那弟子答:“杖三十。”   何虹玉又问:“武林面前,无故惹事,有辱师门,又该当何罪?”   弟子答:“杖一百。”   何洪威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   何虹玉恨铁不成钢地向何洪威道:“我打你已算是法外开恩。若用门规处置你今日还能出这个门?”狠狠瞪了一眼何洪威,“红口白牙你乱喊什么?你可知他是谁?   何洪威被这一巴掌扇的发蒙,捂着脸道:“他是……”   何虹玉道:“这是西海越潮岛的贵宾,少岛主颜惜。”   何洪威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向颜惜,“他是越潮岛颜惜?就是那个玉扇碧衣,越潮颜惜?不可能,不可能……”   何虹玉又气又急,一张脸铁青,“不是他还是谁!人家颜少主千里迢迢来栖霞贺寿,你一进门便亮出武器要人家性命!简直越发没有规矩了!你还将我这姑妈放在眼里吗?给我下去!”   何洪威恨恨看了一眼颜惜,捂着脸下去了。   颜惜的脸色是丝毫未变,他优优雅雅起身,笑着起身向大堂里诸位道:“一场误会,让各位见笑了。”那话音清朗洋洋盈耳,对比之前何洪威粗声粗气的话,大堂里各个宾客听着只觉如沐春风,心里均暗想着,这雍容温文的颜少主,比起那这何掌门的粗鲁侄子,实在是云泥之别。想来二人之间便是有什么过节,便也是何掌门侄子的问题了。   颜惜向何虹玉递上贺礼,道:“家父有事不能亲自登门拜访,心中过意不去,还望何掌门多多见谅。此薄礼为家父亲自所选,便算是越潮岛的一点心意了,只愿何掌门不嫌弃才好。”   何虹玉原本见颜致远没到,心下一片失望,听到颜惜这句薄礼为家父亲自所选,目光再次灼亮起来,双手急不可耐的将贺礼接了过去,直接拆开了盒子。   精致的雕花盒,上好的锦缎一层层揭开,里面竟是个流光溢彩的珠子,拇指大的一点,长相甚是奇特,一半火红色,一半透明色,红的如焰,透明如冰,远远看去,便似一片火红的烈焰与一块寒冷的冰晶裹在一起。一旁有年长辈高见多识广的贵客惊叫起来,“冰火珠?”接下来便炸开了锅,有人羡慕的看着,有人想上前亲自摸摸手感,更有人扎堆的感叹着:“冰火珠乃是绝品珍宝,佩戴者寒冬可不觉冷,酷夏可不觉热,便是一些旧伤旧痛的顽疾发作起来也能减轻不少痛楚!当真是个宝贝!可惜二十年前就失踪了,如今怎么又出现了?越潮岛果然好能耐!”   大堂内议论纷纷,何虹玉却置若罔闻,她背过身去,将珠子紧紧捂在心口,喃喃道:“他还记得……他竟记得!”   颜惜见她又是欢喜又是落寞,也不便再打扰,目光在酒席间一扫,发现了角落里的云翎,便带着曲箜篌朝云翎那方的桌子坐去。其间何虹玉盛情的引他坐上上席,都被颜惜几句“惜乃晚辈,怎可入座上席,还请其他有资历的前辈入座才对!”之类冠冕堂皇的自谦辞令打退了,引得在座嘉宾不由又赞道越潮少主为人谦逊,君子风度。   夸赞之后,大厅里又重新换了一个话题,某堂主气愤填膺地道:“燕州接二连三的那几起残忍连环命案,各位可有听说?”   此话一出登时炸开了锅,立马有人出声道:“自然有,前几天我在隔壁镇买茶时就听说了,我还以为只是讹传,原来竟是真的!”   另一人马上接口道:“此事绝对是真的,我那在官府里当捕快的大侄子前天也跟我讲过,他还说……”那人给自己倒了杯酒,故意停了停。一圈听客不禁好奇催道:“快说快说,到底说什么啦?”   那人端起酒喝了一口之后,面露唏嘘之色,“啧啧,他说,那些被害人一个个不仅死的惨,且诡异的很,死尸一个个都面带微笑,仿佛是死前看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更诧异的是,他们要么死于自己的成名招数,要么就是死在自己的武器兵刃下,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金枪霸王许岩,按理说他遇到对手应该是拿金枪对付对方,可他的金枪根本没使在对手身上,而是直接捅穿了自己的胸膛,导致一招毙命!啧啧,惨的很啊。”   “什么?自己捅死自己?不可能吧,那难道是自杀?”   马上就有人否认:“自杀?不可能!这么多武林好手接二连三自杀,没理由啊。况且哪有自杀后还死的那么相似,哪有这么巧的事!”   “对,这位兄弟说的对!绝对不可能是正常死亡!”那自称侄子在官府的人又开口了:“说来也巧,我昨天在另一家茶楼,听到有几个很有些来头的镖头也在讨论这事,我觉得甚有道理……”那人又停下话,端着手里的空茶杯晃了晃。   一群人赶紧给他倒酒,他喝了杯酒,环视了周围一眼,低低问:“你们听过鬼狱宫吧!”   一群人顿时骇然。   鬼狱宫,江湖上七十年前崛起的妖邪组织,以残忍诡异著称,出道以来嗜杀无数,所杀人数白骨累累鲜血斑斑何止千计,官府前些年还派兵去围剿过,可惜几乎全军覆没,据侥幸死里逃生的人称,鬼狱宫里的人不仅善于迷惑人心,更是手段毒辣凶狠,自此官府便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三年前,这可怖的个组织却突然消声觅迹,仿佛凭空消失了般,有说是被几个正派名门出其不意的袭击,也有说是宫内内讧自相残杀,传闻真真假假无人能够讲得清,便给鬼狱宫更添几分神秘恐怖。   那人继续说:“听那几个镖头讲,过去几年鬼狱宫里有五名顶尖杀手,他们分别以着装颜色命名,每个人分别着赤金青白玄五色衣,武功套路各自不一,他们不轻易出手,出手必定手沾冤魂,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隐遁了。昨天那镖师里面最年长的镖头说,瞧这几次命案如此狠辣诡异,多半是鬼狱宫下手的,说不定就是当年那五人。啧啧……难不成,鬼狱宫又重出江湖了么?”   一群人又一阵唏嘘。角落里颜葵砸吧着嘴吃着小吃,好奇地问自家主子:“少主,依您见,他们说可是真的么?”   颜惜不置可否,淡淡笑道:“江湖传闻,真假难辨。”   一旁云翎埋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的茶杯,不出一声。   颜葵满腔正义地说:“那五个杀手我也听说过,据说前几年的几起灭门大案,虽无真凭实据指正,但所有迹象都表明都是他们所为,手段毒辣无比,所到之处不留活口,简直毫无人性!呃……那五个杀手统称什么来着?叫……”颜葵挠挠头,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终于一拍脑门压低声音道:“五色杀!他们被称为五色杀!鬼狱宫座下五色杀!赤金青白玄五人!赤衣火娃,明衣金娃,青衣碧娃,白衣雪娃及墨衣玄娃!最残忍毒辣的邪教少年杀手组织!”   颜葵的话还没说,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云翎眸中一沉,握着茶杯的手一僵,茶水在杯中晃出急骤的涟漪,险些泼了出去。   颜惜看着表情难测的云翎,问:“云世妹何以突然不快?”   云翎将杯中茶一口饮下,道:“道听途说,不听也罢!”    ☆、第十八话 夜半被掳   酒席吃过,何虹玉盛情难却,邀请了颜惜一行人在府中留宿几日。   一干人等便这么住了下来,何掌门殷勤地将几人安排在栖霞山庄里的候霞楼,傍晚时,为了不负这楼的名字,云翎搬了个靠椅坐在楼下看晚霞。见颜惜从楼上下来,问他:“箜篌姑娘呢?”   对所有八卦情爱史尤其是主子的最为关切的颜葵插嘴道:“少主,你这回莫不是要将箜篌姑娘带回越潮岛?”   颜惜没答,目光古怪的落在云翎脸上。   云翎咳了咳,将颜葵拉到一边:“两情相悦本是人生极美满的事,不过鉴于当事人还处于私定终身的阶段,我们还是不要追问那么多了。”   颜葵想了想,敬佩道:“云小姐实在善解人意。”   颜惜推开颜葵夹在两人中间的脸,嘴角一丝笑摇摇欲坠:“云世妹这么肯定我要带箜篌回岛?”   云翎答:“人家姑娘现在无亲无故,眼下不是只能指望你么?再说你们都……都那样了,难道你现在要弃她么?”   颜惜掠过愕然:“我们哪样了?”   “就是那样啊!”云翎慢吞吞转过脸去,“非礼勿言,此事还是含蓄一点好……总之我对你带箜篌回越潮岛一事完全理解。若颜世伯不接受你们私定终身,你将她先安顿在云霄阁也可以,寻了合适机会再带回去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颜惜笑容一敛,拂了拂袖子道:“真是多谢云世妹关心,可我带谁回越潮岛还轮不到云世妹做主罢?!”转身离去。   云翎呆看着颜惜离去的背影,疑惑的问:“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   颜葵道:“你一口一个私定终身的,少主性格一向奔放,直接私奔不就好了嘛!你忒太小瞧他了!被女人瞧不起的男人很伤自尊的,少主现在内伤了。”   云翎思考片刻,当真觉得对不起颜惜,决定下次不再用私定终身这个词了,改用思想前卫。   ……   是夜,夜凉如水。   云翎方才与颜惜一起被何虹玉请去华厅小酌。因着自己困的慌,便留下颜家主仆先行回了房间。   窗外夜幕深深,云翎吹了灯上了床榻,正要合眼奔向失眠的不归路时,门外走廊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云翎竖起耳朵,听到脚步声离自己房间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的窗檐旁。   云翎不动声色的假装出匀称的呼吸声。   房间外的人满意的耳语一番,紧接着,一根细细的管子捅破窗纸插了进来,随后,一股白烟便顺着细管袅袅冒出。   片刻后云翎脸轻轻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房外人推门进来,轻手轻脚将云翎装入一个大箱子,果断抬走。   红烛高燃,房间里一片喜庆的颜色,大红的桌布,大红的地毯,大红的窗幔,还有些美酒红枣白果之类,不过摆放的有些乱七八糟,乍一看这房间比较像一间草率的婚房。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大大的床,大到让人怀疑它是不是两张床拼成,仔细看去,那红色的帐幔上还描着鸳鸯图案,不过此鸳鸯并不是真的写实鸟,而是一种文雅隐晦的比喻手法,偶尔当名不正言不顺的时候,图案里的场景便也可称作野鸳鸯。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这图案但凡有点见识的文人雅士看了后都会抹着喷涌的鼻血说:“啊!这春宫图怎一个放荡了得!”   能把自己夜夜都置身于这样的春宫图下的人,当真是有品味。   此刻这极具品味的性情中人,正戴着帽子蒙着右眼,向床上的温香软体看去。   何洪威搓搓手,双目淫光迸射,倾下身子去解床上之人的衣襟。床上那人雪肤花颜,正毫无知觉的沉睡着,对这即将到来的危机丝毫不觉。   ——曲箜篌。   何洪威的手刚摸上曲箜篌的扣子,便听外面一阵紧凑的叩门声响起,随即有人小声的附在窗边扮作布谷鸟的叫声。   何洪威赶紧打开房门,几个随从立刻将大箱子抬了进来。何洪威驱退了一干手下,只余一个心腹在房间。心腹打开了箱子,便见藕荷衣裙的少女正沉沉睡在箱子里面。   何洪威面露喜色,哼哼一声,道:“越潮岛那厮掳我女人,伤我右眼,还当众羞辱我,如今我便要将这耻辱百倍的还给他!”   “爷,小的这就帮你泄愤!”何洪威的心腹手下听了这话,眼神精明的闪了闪,立马抽出腰间的刀,向云翎当头砍去。   “住手!”何洪威眼明手快,当啷的打落他的刀,狠踹一脚,又惊又怒。   那随从一脸委屈:“爷,您说要百倍的侮辱那姓颜的,难道不是打算杀了姓颜的身边这两个女的吗?”   “蠢货!”何洪威又踹了那随从一脚,道:“就杀了这两个女人,未免太便宜那姓颜的了!那姓颜的在酒楼不是要英雄救美吗,我偏不让他得逞,今日我就将这两个女人掳来,让她们成为统统我的女人!姓颜的越是护着这两个女人,我便要越玩弄她们!我会慢慢地,好好地用这两个女人,羞辱那姓颜的!”   那随从伸出大拇指,“爷,您这样既能给那姓颜的戴了绿帽,又得到了两个美人,一箭双雕,高,真是高!”   何洪威朝房间环视了一眼,“今晚便算爷的洞房吧,爷要好好的享受一下爷新娶的两位夫人!”他低下头朝云翎看去:“尤其是这位带刺的玫瑰花。”   那随从左右看了一眼,略略不安的说:“小的记得这位夫人武功高强,我们就凭那么点迷香,真的迷的住她吗?”   何洪威得意一笑,“爷这可不是普通的迷香,爷这是七日散,是我们栖霞过去一位酷爱炼丹的师叔祖炼出来的,此迷香威力比平常迷香烈上十倍,因着威力太过霸道,被我们栖霞列为禁药,爷好不容易才潜进甄宝阁弄到手一小瓶,平日里还舍不得用呢!想当年对付千寻手刘老怪,爷就下了那么一点点,那老怪就直接昏睡了三天三夜,泼水都浇不醒,更别提这小妮子了。”   那随从一脸崇拜,道:“爷,高,您真高!”   “嘿嘿,所以……”何洪威仰天一笑:“这小美人必定是爷的囊中之物了!”   何洪威俯下身子,便见身下美人纤眉长睫,唇若粉瓣,联想起那日她高坐栏杆之上,打斗间言笑晏晏,一双清波般的眸子轻轻浅浅看人,流转间偏又含了一丝慧黠,整张脸庞便因这双眸子顾盼生辉,不由心下一荡,道了声:“美人,我来了……”伸了手便向云翎细腻如脂的脸庞摸去。    ☆、第十九话 连环毒计   手将要触到那玉般肌肤的时候,便听得两声“啪啪”的脆响,身下的美人霍然睁开了眼,翻身坐起,何洪威还没反应过来,便眼前一花,只看到一只雪白的皓腕,卯足劲儿甩了过来。   云翎左右开弓,朝着何洪威的脸啪啪啪啪一阵狂甩而去,何洪威顿时晕头转向,耳膜中嗡嗡作响,左右脸不住翻来覆去的痛。随后指节间又是一阵刺心的剧痛袭来,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左手大拇指居然被云翎齐根拧断!   那断指咕噜噜的滚到地上,延起一线血迹,何洪威忍不住一阵嚎叫,云翎却好整以暇弹弹自己的指尖道:“这是今日之事的教训!若不是瞧在你是何虹玉的侄子,我定要拿刀子在你身上剐出几个洞!”   那少女口气一派轻松,可眸里冷意却凝成了冰,何洪威又痛又恨,刚要叫出口,云翎却在他身上一点,哑穴瞬间被封。何洪威瞪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目眦欲裂。   何洪威的随从一见,也慌了神,手忙脚乱便往门外赶欲寻求外援。   云翎往何洪威腰间一拍,霎时一枚短匕嗖的飞出来,将将擦着心腹的头发而过,一缕断发斜斜的飘了下来,最后叮一声响,短匕插在他身后的墙上,心腹抬头一瞅,这才发现那匕首定在墙上的位置,离他的头顶,只差分毫,立时脸都白了。又怕云翎第二次飞刀过来,便僵着身子,壁虎般得贴在墙上,一动都不敢动。   云翎将何洪威往墙角重重一推,对那随从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从墙上下来,向左拐,出门叫人,被我砍死。”   心腹颤颤惊惊的道:“第二条呢?”   云翎往何洪威一指,道:“第二条,仍是从墙上下来,向左拐,出门叫人,被他砍死。”   心腹又慌又恐,道:“主子怎么会砍死我?”   云翎一笑:“不相信么,那你现在便出门去叫人,闹的越大越好,最好让这栖霞派上下都知道你们主子下作之极,绑架了贵客的朋友企图染指,哼,那素来以刚正不阿出名的何虹玉如果知道自己的侄子竟在她的寿辰期间,当着武林豪杰的面做出这种龌龊事,还不知会怎么处置呢!你看看到时你们主子会不会临死之前,先一掌过去,让你做了陪葬!”   心腹大哭起来:“我两条都不选,我也不出去叫人,我就在这里装尸体,我什么也没看到,女侠你饶了我吧!”   云翎点点头,夸了句:“孺子可教也。”转了脸,将地上的何洪威领子一揪,道:“解药拿来!”   何洪威的脸颊被扇得肿的老高,鼻子通红,老远看像两块发糕夹着根胡萝卜,他恶狠狠盯着云翎,嘴里一张一合的咒骂着,可因为哑穴被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云翎见他毫不配合,眸子一沉,伸手便要再往他脸上拍去,何洪威被打出了经验,他虽然说不出话,可武功还是在的,当下身体往后一仰,躲过云翎的手,抬腿便往云翎面门踢去,岂料云翎轻巧躲过袭击,顷刻手掌一翻变掌为抓,疾若闪电扣上了何洪威脉门,何洪威表情一滞,便见对方手指往自己脉门处重重一按,立时一阵酸麻剧痛,身上力气仿佛都被卸了去,动弹不得。   云翎皱皱眉,另一手又伸向何洪威的脸,道:“这皮糙肉厚的,浪费手劲。”手下却是扇得丝毫不停,啪啪啪啪几声鞭炮响后,何洪威的左右脸已经肿的混在一起,胡萝卜都找不到了。   “哎,原以为你是何虹玉的亲侄子,好歹怎么着也该是个三流手脚,原来竟是太高估你了。哎,废柴啊废柴!”云翎一边说,手中仍是封住何洪威的脉门,有一下没一下按着玩,何洪威却是痛的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云翎捏痛快了,停下手笑盈盈问道:“还玩吗?”   何洪威口吐白沫的姿势甚像螃蟹,云翎解了他的哑穴,他喘了好半天的气才恢复过来,结结巴巴道:“不玩了……”他心中已知自己与对方武功差距太大,性命要紧,于是低声下气道:“我不玩了,求姑娘你放过我吧。”   云翎掀掀眉头,极不满的道:“放过你?你也太不尊重人了,话说你不择手段把本小姐我掳来陪你玩,如今本小姐我正在兴头上,你却说中途停场不玩了,你当你是谁?游戏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么?”   何洪威挣扎着爬起来,噗通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女侠,今日我狗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我知罪了!”说着啪啪朝自己扇着耳光:“如今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就饶了小的的狗命吧,您要是还不满意,我自己来……这个是解药,您拿过去救曲姑娘吧!”说着双手捧出一个小小的解药瓶。   云翎鄙弃看了他一眼,拿过了解药,命令何洪威还有那心腹,“你,还有你,蹲在墙角去,两个人对面抽,除开抽对方,不许做任何的动作,否则别怪我让你们的身体其中几个部位离家出走。”   何洪威与心腹对望一眼,哭丧着脸慢慢挪到了墙角,果真对抽起来。云翎听到这声音,又是解恨又是受用,只觉得这噼啪的脆响声混合着两人哎哟哎哟的痛叫,在这样月黑风高被人劫持后的夜里,宛如天籁。   云翎拿了解药凑到床上,拔开瓶塞,一股又呛又涩的气体冲瓶而出,云翎赶紧捂住了鼻嘴,往昏睡的曲箜篌鼻下一晃,片刻后曲箜篌眉头一动,大声咳嗽起来,她睁开眼,待往这房间一环顾,再看看身边的云翎,惊讶道:“这是哪里?云姑娘,你带我来这里作甚?”   云翎往墙角一指,道:“喏,你看。”   曲箜篌迷糊道:“哪来的两个胖子?”   “本来不是胖子的,”云翎淡定的说:“只怪他掳了我们来,被我打肿了,便成了胖子。”   曲箜篌啊的一声尖叫:“什么?我竟被他掳了…”她话还没说完,面色惶恐的低下头检查自己衣着,发现完好后这才松了口气。   云翎拍拍曲箜篌的手,“没事,有我在!”转过头去,白了一眼何洪威,“瞪那么狗眼大看着本姑娘干嘛?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中了迷香却丝毫无恙啊?”   何洪威一边挨打着哎哟声不断一边回话:“姑娘你真是……哎呀……英明,小的我…哎呀哎呀……一点点心思都瞒不过您的法眼……哦哟。”   云翎道:“你这废柴不学无术,跟你讲龟息功实在太深奥了点!”   何洪威一边哎哟一边茫然。曲箜篌奇道:“什么是龟息功?”   云翎道:“使出龟息功可以暂时闭住气息,任何迷香我半点都闻不到。”   曲箜篌敬佩地看了云翎一眼,道:“当真深奥,今日真是多亏了云姑娘。不然我……”话到嘴边,却哽咽住。   云翎道:“勿须言谢,这种是非之地,我们还是快走吧!”脸向何洪威一转,喝道:“看什么看!今日姑娘心慈手软,且给些教训让你们记记!若敢再贼心不死,就当心你的脑袋!”   何洪威和那心腹抖抖索索道:“是……是……”   “继续打,等本姑娘离开后半时辰后才能停下!牙齿没打落便不作数!”云翎又喝了一声,瞧瞧后门外四处无人,拉起曲箜篌便向后门走去。   待得走到门前,曲箜篌去拉后门上的门环,只听一声奇怪的咔嚓响,云翎大喊道:“小心!”霎时星芒一闪,无数根钢针从门板上激射而出,云翎拉过曲箜篌一个侧身便往左边墙上贴去,好在她反应迅猛,千百根针险险擦过两人的后背飞了过去,并无受伤,曲箜篌却是吓得腿都软了,软绵绵趴在墙上,下一刻,又是一声“咔嚓”器械扣动的声响,墙面震动起来,云翎怕是第二波针,迅速扯过曲箜篌的手臂向一旁避去,曲箜篌“唔”一声闷哼,却一动不动,云翎低头一看,见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绳索,堪堪缠紧了箜篌的双脚,云翎闪电出手,挥剑便砍,绳子应声而断,随后云翎身子用力一扑,便将曲箜篌远远推了出去。其实从墙动到推出箜篌,不过眨眼间她已疾如电掣做出一连串动作,这等身手在江湖中已算罕见,可终究因救人慢了一步,还没等她闪开身子,刹那间又是一声“卡擦卡擦”的机械摩擦响声,墙面陡然伸出两个铁环,闪电般一卡,云翎左右手腕登时被牢牢捆住。   云翎用力挣了挣,铁环丝毫不动。   云翎怒道:“何洪威你这卑鄙小人!”   何洪威端着猪头般的脸,猖狂一笑:“爷这叫忍辱负重,苦肉计懂不懂?再说这机关扳机可不是我扣动的,是你们自己。”    ☆、第二十话 赤衣火娃   曲箜篌这才清醒过来,慌忙奔到云翎身边,伸手便要扳开那铁环,可用尽力气铁环却毫无反应。曲箜篌随即对着窗户外大声喊起来:“救命,救命,有没人……”   “不用叫了,这里离是栖霞阁最偏僻的地方,没人来的……当然,你更不用扳了,那可是我栖霞震派之宝——困龙环。想当年越潮岛主颜致远就曾被我姑姑这样困过,那可是困了一天一夜也没挣脱出来呀!”何洪威盯着断了大拇指,脸上又是解恨又是得意:“你这贱人口口声声骂我废柴,怎么样,如今还是落入我手了吧!”   云翎既怒又恼,只怪自己太过轻敌,万没料到看似草包的何洪威心思如此之深,更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连本门圣物也敢偷出。曲箜篌却是眼圈一红,自责道:“都怪我!云姑娘你若不是为了救我,刚才早就出去了!都是我的错!”一边哭一边发疯了似的去砸那困龙环。   云翎道:“曲姑娘你勿须自责,这本来就是设好了的圈套,我料这草包无论如何也是想不出来的,定时借用了他人法子。”   何洪威拍手赞道:“小美人真是聪明,大爷我确实想不出法子,可是好在自有高人指点。”   云翎心下飞快思量,想不出何洪威这背后的高手究竟是谁,又为何这般算计自己。不过这幕后人当真胆大,连这栖霞派的圣物都敢利用。   曲箜篌依旧在那里哀哀哭泣的砸困龙环。   云翎无暇理会曲箜篌,当下稳住自己,冲何洪威道:“何洪威你当真狗胆包天,这栖霞派圣物竟也敢偷了出来,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留着帮规处置?”   那一旁心腹一听这话,惴惴不安的劝道:“爷,她说的对!这个圣物可是万不能私自的,万一被发现,可要被帮规烈火焚身的呀!”   何洪威抬腿踹了他一脚,“没用的东西,自己吓自己!”哼了哼,强词夺理道:“这圣物是我栖霞掌门之物,掌门既是我姑姑,我拿自家人的东西又怎算偷?”   云翎斜睨他一眼,“是啊,被发现也没什么,即便算不得偷,私自利用也够你死个一两次的了。”   何洪威怒道:“臭丫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话一落地,阴沉着脸走上前来,抓过曲箜篌的手腕,便往床那边拖。曲箜篌用力挣扎,道:“你要干嘛?”   “干嘛?”何洪威粗暴将曲箜篌往床上一丢,扑身压住,“试试不就知道了。”   云翎脸色一变,骂道:“何洪威你这禽兽!”   何洪威似笑非笑的回过头来,“你且在一旁看着,一会便轮到你,今儿大爷我赔了一根手指,不连本带利讨回来怎么成!”   云翎甩动手臂,奈何手腕上那道铁箍悍然依旧,连稍稍摇晃的迹象都没有。再使劲一挣,那环内壁竟弹出两排锯齿形状的倒刺,尖锐的倒刺扎入皮肉,痛的云翎停下手,不能蛮劲,只能智取。   床上何洪威将曲箜篌压在身下,曲箜篌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只能口中骂个不停,何洪威毫不理会,淫淫一笑,伸了手便向曲箜篌的衣领用力一撕,“嗤啦”一声响,衣领撕开一个大口子,浅色的绣花抹胸立时暴露出来。曲箜篌一声大喊,拼劲全力身子一扭,竟将何洪威推了出去。   “禽兽!”曲箜篌捂着胸部,嘴唇颤抖个不停,何洪威又扑了上来,曲箜篌目光一凛,陡然从腰间摸出一把刀发狠的刺了过去。   距离太近,何洪威身子一转,还是没躲过,手臂上登时被锋利的锐刃刺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紧接着“啪”一声响,何洪威一巴掌毫不留情挥去,曲箜篌的脸颊登时一肿,嘴角有鲜红的血丝流出。   “臭娘们!竟敢这么对爷!”何洪威将伤口胡乱一包,咬牙切齿瞪着曲箜篌,朝心腹小四道:“去把绳子拿来,越结实越好!”   小四抖着手去拿绳子了。   云翎双手被捆,眼睁睁瞧着箜篌被辱,奈何用各种办法连试了几次,却都无法挣脱这困龙环,心下怒火中烧,怒道:“何洪威你敢伤她,我定要让你万倍奉还。”   何洪威洋洋一笑,“那爷就等着!”又向小四一指,“拿绳子把这贱人手脚给我捆起来,给我不老实我便让她生不如死!”曲箜篌身子一震,怒道:“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颜惜一定会来救我,他一定会杀了你!”   “你这□□!”何洪威猛的俯下身去,发力捏住了她下巴,曲箜篌忍不住一声痛哼,何洪威大喊道:“小四,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贱人绑起来!”   小四拿着绳子去绑曲箜篌的手脚。曲箜篌奋力挣扎,但哪挣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没一会双手双脚便被结结实实捆住,再也动弹不得。   云翎看去,便见曲箜篌四肢都被牢牢捆住在四个床脚上,绷直了的身子衬着一张灰白而恐惧的脸,直挺挺躺在床上,犹如一只僵死的蝶。何洪威俯下身去,手在曲箜篌脸上捏了捏道,“看你还怎么跟爷作对!”油腻腻的嘴唇便要向曲箜篌脸上凑去。云翎大叫不好,没被困住的脚用力一踢,脚边一个凳子便被高高踢起,朝床上这边砸来。   何洪威翻身坐起,伸手接过了凳子,狎昵一笑,“哟,等不及了?都叫你先在一旁好好看着,爷不会忘了你的!”   云翎怒不可遏,“何洪威,别逼我!”   何洪威皮笑肉不笑道:“生气了呀!好呀好呀,你越生气,爷心下就越爽快!你尽管生气,爷求之不得!”   何洪威转过头去,猛然凑近曲箜篌的肩膀,张开嘴发狠咬了下去。曲箜篌啊的一声尖叫,眼中止不住落下泪来。   云翎望去,便见曲箜篌肩膀上一个深深的血牙印,鲜血汩汩流出。何洪威盯着那牙印,满意道:“叫啊,怎么不叫了?叫的越大声爷越高兴!”一边说又捡回了先前那把匕首,直接往那雪白的肩上一划,曲箜篌又是一声痛呼,咬着嘴唇痛的全身发抖。何洪威意犹未尽道:“你这娘们当真骨气,便让爷再划上几刀,看你会不会求饶?”   曲箜篌浑身颤个不停,脸色灰白,连连咒骂:“何洪威,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话毕陡然一张口,用力往下一咬,便欲咬舌自尽。   何洪威眼明手快,在即将咬到的一刹那,伸手卡住了曲箜篌的下巴,曲箜篌自尽的去势便硬生生僵在半途中。何洪威咒骂着在床上随便扯了个枕巾,往曲箜篌嘴里塞去,道:“想寻死?没那么容易!”   曲箜篌手脚被绑嘴里被堵,如今动也动不了,死也死不了,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云翎看向她去,便见她衣衫半敞,头发蓬乱,下巴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淤痕,肩膀上的伤口犹自鲜血不断,面如死灰的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泪渍,一双眸子绝望而空洞的望着床顶。云翎心下怒浪滔天,更加奋力的去扳开那铁环,一番挣来撞去的,尖锐的锯齿刺进皮肉,手腕都渗出血来。   何洪威在曲箜篌脖子上粗暴的亲摸片刻,见身下的人宛如死尸般没有反应,脸一沉道:“这贱人怎么跟个死人似得,半点声息都没有!”   曲箜篌眼神一转,轻飘飘掠了他一眼,突然轻蔑一笑,何洪威霎时大怒,一双手狠命往曲箜篌脖子上一扼,怒道:“你竟敢瞧不起爷!”一边说手上一边掐的更紧,直捏的两手指节发白。   他恶魔一般,手指如铁箍,越收越紧,曲箜篌的喉咙被扼的咯咯作响,痛苦的在床上使命挣扎,却是声息越来越弱。   云翎定定瞧着眼前一幕,只觉得呲目欲裂,心底压抑许久的炙热力量按捺不住躁动起来,像深埋在碳堆里的火种,随着一阵阵撩拨的风不断攀升暴涨,在曲箜篌声息渐渐消逝不见时,终于抑制不住,火种瞬间轰然炸开,登时掀开滔天怒火,漫天遍野的燃烧起来,身体里有什么热辣的东西在四肢百骸快速游走,带着一阵阵热血狂冲上脑门,极度亢奋的叫嚣着要以血平愤,必杀眼前这人。   那方何洪威还在狠命掐着曲箜篌。蓦地他的耳畔传来一声暴喝:“何洪威!”   声音如此之大,何洪威耳畔一震,停下手朝墙上被困住的少女瞧去。这一看,他心底没由来的一抖,惊道:“你……你的眼睛……”   小四跟着惊叫起来:“爷,她眼睛怎么是红色的?”   云翎缓缓昂起头来,目光如利箭般冷冷扫了出去,房中灯火通明,此时的她乌眸竟染上一层异样的红,似要滴出血来。   何洪威对上那样的眸子,不由一怔,“你你你怎地……”   少女不语,眸里红色逐渐加深,眼神越来越热,须臾后整个瞳孔竟呈诡异的血红,不止如此,她的嘴唇也由粉色转为血红。明亮烛光摇曳,她雪白的脸庞血红的眸子异样的唇,锐利的眼神带着不可抑制的杀气投过来,宛如前来追魂索命的修罗,妖异而森然。   何洪威心下一个寒颤,对面那张森冷而煞气的脸渐渐在眼前模糊起来,不住的晃动着,朦胧间他看到另一张脸,那张脸比这张脸略显稚嫩,但是那眼眸里的红,周身腾腾的肃杀之气,跟眼前的脸有着出奇的相似,他不由叫道:“你,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看下来的朋友,谢谢你们的鼓励! ☆、第二十一话 手刃禽兽   “都要成为一具尸体了,还问那么多作甚!”云翎漠然一笑,眼里的那抹火红越来越凛冽,仿如有烈火在燃烧,灼灼逼人。   何洪威手指不住的颤抖,“你这贱人,少来装神弄鬼,爷不怕!”   “是么?”她嘶哑出声,声音虽低,杀气却极重,眼光更是可怖诡谲,既森寒又炙热,仿佛一个天生的侩子手,带着对生命的冷漠及血腥的狂热,携卷着冲天的杀气,即刻摧残吞噬周围一切。   何洪威握紧了腰间武器,强撑道:“你再怎样也别指望自己能挣脱了这困龙环出去!”   云翎仰头放肆大笑,何洪威心下一阵发麻,抖抖嗦嗦问:“你笑什么?这是我们栖霞派震派之宝,你不可能逃的掉!”   云翎道:“困龙环么?好!好!”几个好字还没落地,猛然牙一咬,双臂一震,手腕一挣一缩之间,关节间几声声响后,骨头竟陡然缩细了一半似的,嗤拉一声响后,双手竟堪堪从那困龙环里抽了出来。   “你!不可能,不可能……从没人能从这里出去……”何洪威满脸惊恐,后退一步,陡然抽出刀抵到曲箜篌脖子上,威胁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何洪威劫持着曲箜篌,连连后退,头上冷汗大颗大颗往外冒:“这可是栖霞派,周围全是我的人,你若敢动手我姑姑定叫你生不如死!”对方眼里满是腾腾杀气,他何洪威在江湖上也跟着家里爬摸了十来年,再清楚不过,如今他能做的,唯有拿家里的底子来唬唬对方。   “栖霞派么?”云翎唰的抽出腰中祭雪剑,逼近一步,红眸血唇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祭雪剑剑身如银,凛冽的剑气掠过何洪威周身,恍如尖锐的冰锥一般,激起皮肤上阵阵冰冷刺痛感,何洪威已退到了墙角,再无可退。祭雪剑在离他几尺之外的地方微微抖动,银色光芒映入他的眼,刺得他完好的左眼有些疼,恍惚中脑海中那两张脸越来越近,近乎融合成一个人。   何洪威将刀往曲箜篌脖子上一压,划破曲箜篌的皮肤,曲箜篌闷哼了一声,血珠子沿着雪白的肌肤一串串滑下来。何洪威恐惧道:“别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前进一步我就杀了她!她……她是你的朋友,你你不能不顾她死活!”   云翎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到何洪威面前。   窗外黑影蓦地一闪,何洪威忽地大喊:“姑姑,你来了!”   云翎朝窗外一望。   就是此时了,何洪威的眼霍地一亮,趁着云翎分神瞬间,使出家传刀法斩命刀,抡起快刀疾速向对方砍去,他虽从小疏于武艺,但这招是姑姑亲自教导的保命招,他自小到大练了不下千万次,不少英雄豪杰在他的这招下毙命,此刻俩人距离又这么近,对方躲之不及,必死无疑。   这般想着,何洪威心里不由安定了许多,眼瞧刀锋就要挨上对方的要害,他忍不住想要吼出这种即将取胜的快感——猛地胸口一窒,一阵强烈的凉意贯穿而来,这种感觉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冰寒和剧痛,他低头看去——自己的胸口,正插着一柄长长的剑!   云翎依旧扭头看着窗外,那双手仿佛从未动过,剑就已没入对方心脏。一旁小四惊恐万分,方才他亲眼所见,这个曾面若琼花笑染光华的少女,出手速度快如疾电,渺若迅风。   “你是……”铺天盖地的剧痛袭来,何洪威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向云翎,生命弥留之际,身体里的剧痛电光火石般炸起,照亮凌乱的回忆,脑里的那两张脸终于完整的重叠到一起,衬着脑海里那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的场面,他终于记起这张六年前见过的脸,那张让他胆颤心惊至死都不会忘却的脸。   “——赤衣……”何洪威吐出这两个字后,倒地断气。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刀,胸口插着云翎的剑。   “当啷”一声响,小四看着主子被杀,一阵寒颤,手里的武器都握不住直接昏倒地上。   “你既然知道,还何必做这番无用挣扎?”云翎冷笑一声,长剑一挥,紧绑着曲箜篌的绳子应声而断。   与此同时便听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颜惜站在外面,面容有惊愕。   “翎儿,你……”门外,颜惜定定看着云翎,眸中暗潮汹涌波涛大作。   颜葵焦急的声音跟着传来,“云小姐在里面吗?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我和少主刚被何掌门请去喝茶,云小姐便和曲姑娘都不见了?”他大步进门,却立时愣住:“怎么地上都是血?箜篌姑娘怎么在床上,云小姐……”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惊讶地道:“你的脸,你的眼睛……”   “你们来了!”云翎扫了颜家主仆一眼,浑身力气都似被抽走绞干了般,半靠在墙上大口喘息。   颜惜抿着唇,疾步向云翎走去,就在手即将触及云翎肩头时,曲箜篌叫了一声“颜大哥”,重重从床上滚了下来,跌跌撞撞便向颜惜奔去。   云翎身子一退,避开了颜惜的手,淡淡道:“她方才为了你差点咬舌自尽。”颜惜的手登时僵硬的落在空中,指尖离她的肩膀只差一寸距离。   曲箜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鬓发散乱,衣裙碎裂,惊魂未定的扑入颜惜怀中,像绝境中濒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大哭道:“颜大哥,刚才我……我……”她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又是一阵大哭。   颜惜看了云翎一眼,终于收回手去,缓缓放在簌簌发抖的曲箜篌的肩上,安抚地轻拍了拍她两下,“没事了,没事了……”而后撕下衣袍一角给曲箜篌包扎脖子上的伤口。   曲箜篌拽着颜惜的袖子,依旧是止不住的哭,仿佛是要把刚才所受的屈辱统统倾泄出来。   云翎转过去,眼中的血红渐渐消散,脸色却突兀的苍白起来。她向门外走去,颜惜扶着曲箜篌跟在后面,便见云翎还没走出两步,蓦地一个摇晃,身子歪了一歪,往墙上一靠。颜惜眼神一紧,却听云翎回过头来强装笑颜说:“不碍事,只是脚上扎了一根刺!”   颜惜腾不出手来,便向颜葵一摆头,颜葵急忙上前跟紧云翎。   云翎一手撑着剑,背脊笔直朝前又走了两步,蓦地觉得喉中一甜,身子向前一倾,一大口鲜血哇的吐出。   颜惜面色微变,想放开曲箜篌去扶云翎,夜幕中一个月白身影箭矢一般掠过,长袖一挥,拂开颜惜的手,径直揽住了云翎。   月光如乳色轻纱流泻,月白身影缓缓抬起头来,容颜清绝,目光深邃。云翎半靠在他怀里,鼻翼间闻到熟悉的白檀幽香,眯起眼睛勉强笑道:“月隐,还是你及时。”话音未落又是一口血,直将月隐月白的衣衫染得梅花点点。   月光般的男子低头瞧着她,瞳中透着难抑的焦灼,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脚步一点,道了一声:“走!”顷刻间人已轻飘飘落到三丈以外,几个起落后,身影便远远地去了。颜惜忙将怀中人往颜葵手中一塞,足下一踏,也身如轻鹤般追了过去。    ☆、第二十二话 湖畔治伤   良久,云翎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扭头一看,便见到一大片静谧的湖泊,烟波浩渺的置身于青山碧围绕中,宛若一面巨大的华镜,月光下波光荡漾不绝。   下一刻她身体一平,月隐已将她放于湖泊旁的草地上,蹲下身瞧了她片刻后,他指尖连连一闪,急速连封她三处穴门,又喂了颗药丸给她。   半晌云翎脸色渐渐好转,她动动身子佯作轻松,“我好多了,你别担心。”话落便要起身,却被一只手稳稳按住。   月隐道:“你坐好,快些调息内息,不要乱动,当心再次走火入魔!”嗓音冷冰冰的,听不出喜怒。旋即他走开几步,负手而立,遥遥伫于湖边。寒星孤寂,冷月如霜,他清瘦的身姿倒影在宁静的湖面上,随着粼粼水光不住摇曳,不同与颜惜青荷般的优雅天成,自有一股高洁华凉的风韵。   云翎漫不经心瞥他一眼,湖边那如皓月清风般的男子,淡泊的气质与削瘦的背影与云舒何其相似,不由心底一阵心酸。须臾回过神来,赶紧敛住心绪,盘坐起来,调理内息。而月隐就一直那么立于湖边,安静如一尊雕像。   一炷香后,云翎的脸色恢复如常。她讪讪看着远处那个背影,道:“这次又多亏了你,不然我……”   月隐走到她面前,脸色有些阴沉:“你明知自己不能动怒,一旦动怒血咒便会压制不住,届时后果凶险万分,可你还是要冒险!”   云翎低下头去,惭愧道:“我一时没忍住……我去救一位姓曲的姑娘,结果遭人暗算,被困龙环锁住了。”   “栖霞宝物困龙环?这器物一旦碰上相当棘手,要么由栖霞掌门亲手打开,要么只能自断双臂以图逃脱。”月隐眉头渐渐皱起,“那你是怎么挣脱的?”   云翎头埋的更深,嗫啜道:“我……”   月隐思量片刻,道:“难道你用了缩骨秘术?”见云翎不答话,勃然发怒:“你当真疯了!明知道血咒一旦发作,不能妄动真气,可你不仅如此,还使出了此等秘术!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稍有差错,小则真气逆转伤及自身,大则走火入魔,爆血而亡!你当真不要命了!”   云翎干笑道:“还好,我动作快,在走火入魔之前已然解决了一切!”   月隐更怒,“你怎么还是这性子,天大的事也就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以前为这性子吃了多少苦头还不记得吗?!”   云翎羞愧道:“是我太过轻率,以为过去遇到过再大的阵仗都没吃过亏便目空一切,万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草包竟能暗算的了我。”   月隐瞪她一眼,“知道错了?”   云翎道:“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一个弱女子,被几个人渣凌虐至死。”   月隐气道:“旁人的事与你何干,天下这么多人被侮辱受欺,你能一个个去帮么?你不是菩萨,普度众生的事由不得你来做!你的命是怎样来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它比任何人的命都宝贵!”   云翎怔了怔,眸里漾起哀伤之意,“我的命是哥哥换来的,我不会忘记。这次教训,我会记住。”   月隐瞧着她,叹了一口气。   云翎收起忧伤,颦起眉头转了个话题:“此事说来也甚是奇怪,今夜我被下迷药,掳走,中机关,困龙环锁……这一系列事情看似偶然,又似有人刻意安排,每个步骤环环相扣,何洪威那草包没有这样的心思,他背后定有高人指点,特别是中机关然后被缩困龙环那会,看似是冲着曲姑娘的,实际上真正的目标却是我,那人料定了我定会救曲姑娘,就连这中间我劈断绳索,推出曲姑娘这短短一瞬间他都算计清楚了,分秒不差,以至于我一推出曲姑娘,困龙缩就立马启动,我便直接上套了!这人到底是谁?好深的城府!”   月隐沉思片刻,道:“难道是从前的仇家?不对,你离开那里后,一直就隐居在云霄阁了,照理说过去的仇家不会知道你真正的身份……莫非,这次是新仇?”   云翎纳闷道:“新仇?难道何虹玉知道她侄子是被我跟颜惜一道废了的?不对啊,她堂堂一派掌门若要真追究光明正大不是更方便?奇怪了……”   月隐道:“应该不是她,以后你定要多加留心,有遇到问题,记得用我们的暗号。”   云翎点头,举起自己白皙纤细的双手道:“今晚手上又多了条命,记不得这些年沾有多少血污了,尽管我每天都洗无数次的手,可总觉得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月隐道:“何洪威死有余辜,你勿须自责。”又道:“不过以后还是少沾染血腥的好,如果逼不得已……可以叫我。”   云翎苦笑,“这些年我出来了,你还留在那里,只怕你手下罪孽比我更多罢!我还要连累你,那岂不是你死后注定要永堕于阿鼻地狱?”   月隐不屑一顾,“死后的事谁知道,活着的每一天才最紧要。”话落他瞥她一眼,夜色中他幽深的眸子像平静的湖泊,被皎洁的月光温柔洒遍,一片粲然。   云翎不经意掠过他的衣衫,便见素来纤尘不染的雪色外袍上,红色梅花开满了衣襟,再顺着衣襟往脚下瞧,发现自己又跨越了雷池,走进了月隐的三步之内,赶紧不动声色将自己挪开到三步之外。   见素有洁癖的月隐未注意到外袍上的血渍,云翎指着衣服上的血渍道:“我把你衣服弄脏了。”   月隐往下一瞧,径直脱下脏兮兮的外袍,向湖畔走去。   云翎忙拦住他,做恭敬状,“是我弄脏的,我来解决……”伸手去夺那衣服,无意摸到月隐冰凉的小指,似是感到什么,心下一动。   耳畔忽听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们在作甚?!”   月色如纱,水光荡漾的湖那侧,一人一袭碧衣长身玉立,气度优雅犹如仲夏青荷,正眸光清冷的看向这边。    ☆、第二十三话 我会回来   云翎抽出手自觉退后三步,扭头向颜惜道:“你怎么来了?不管曲姑娘了吗?”而一畔月隐淡淡扫了颜惜一眼,招呼也不打便朝湖边走去,看来洗衣裳的信念很是坚定。   颜惜踱步上前,一贯微笑的脸此刻有些深沉,云翎小心翼翼问:“怎么,曲姑娘的伤很严重吗?要不……”还没说完,颜惜便截断了她的话,口气相当利落:“你的伤怎么样?”   云翎打着哈哈,“我哪有伤啊,我方才就是……就是有点小小的走火入魔。月公子喂了我颗药丸,现在已经好了!”   颜惜道:“哦?这么好的药,我定要向月公子讨上几颗,以备不时之需。”   云翎坦白道:“你们没交情,他不会给你的。”   颜惜气结。   云翎又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嘛?快回去陪曲姑娘吧!”   颜惜道:“她有颜葵守着,不会有事的。”   云翎点头道:“我有月公子守着,也不会有事的。”   颜惜再次气结。   此时月隐已洗净了衣衫,见云颜二人似乎谈的挺热乎,便转过身子,在草地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生起火来。   “你都来确定我无恙了,怎么还不回去?”云翎一心想去火堆旁的树下靠靠小憩,看颜惜横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开口催。   颜惜春风般的眉梢有不悦一闪而过,“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我为你节约时间,好去陪那曲家美人,难道你不该夸我声讲义气吗?”   颜惜目光陡然一冷,却还是笑起来,“我竟是白来了,料想着今夜发生这样大的动静,你总会告诉我什么,然而终究是我一厢情愿,左右你不过把我当外人罢了!”说罢拂袖而去,临去前一刻,他幽黑眸子目光如炬,往月隐身上一掠,目光落在月隐右手小指上,看了半晌后,眸中浮起复杂,走了。   云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犹自奇怪道:“这家伙最近总是阴晴不定的,难道恋爱中的人便这样不可捉摸么?”   火堆旁月隐支起架子,慢慢烘烤衣服。火堆上篝火冉冉,夜空中星子颗颗,耳畔虫声细细,让人无端想起“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样美好的诗句。云翎懒懒靠在树脚,虽是身在荒郊野岭,可内心无比安定祥和。   月隐烘着衣服,又咳了出声,他瞅了瞅身边的云翎,伸手捂住嘴想遮住咳声,奈何越咳越厉害。   云翎关切地问:“上次就见你咳嗽?风寒这么久还没好么?”   月隐拿巾帕擦了擦唇边,道:“还没痊愈,没时间吃药。”   云翎感激道:“你那么忙,我还给你添乱,真是对不住了。”   月隐淡淡出声:“我并非专程来救你,不过刚巧路过。”   云翎识趣的闭了嘴,以手枕头,遥遥看着天际,一望无边的墨色苍穹中,弯月如钩,星辰熠熠。   忽地一颗流星自头顶划过,拉出一道长长银线。云翎翻身坐好,双手合一虔诚的闭了眼许愿。   便听月隐道:“许了什么愿?”   云翎将手指往唇上一压,道:“不能讲破,讲破便不灵了。”   月隐不置可否的一笑,也不再追问。   云翎叼了根狗尾巴草,感叹道:“两年多了,我无数次跟星星许愿,也不晓得它们收到没。但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等下去,他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月隐端坐于火光那头,隔着摇曳的火光,他清癯的脸朦朦胧胧。好久后,听得他话音低沉而又清晰的说:“是,他一定会回来。”   可惜云翎没有等到这一句回答便已睡着。那一夜,常年噩梦的她破天荒没有失眠,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天空已升起朝阳,晨霞绚烂,云翎往周围看看,旁边的火堆刚熄不久,月隐早不在了,而她身上盖着月隐洗净的外袍。她拿着外袍,隐约想起夜里的那个梦,梦中似有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自己,而后一个温暖的掌心抚过自己的脸颊。   看不清梦中那人的脸,但他说:“等我,我会回来。”   语气坚定。   云翎叠好了月隐的袍子,又去湖边梳洗了一番,打算回栖霞山庄。她向来不是宽宏大量的人,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狗若犯我我必烹之的这一理念,这笔账她自会好好清算。   她快马加鞭往栖霞山庄赶去,山脚下遇到了颜惜。两人还没进栖霞大门,便听里面一个暴怒的声音响起:“给我找,都给我找!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女给我找出来!”   另一个女声响起:“大哥先别妄下定论,待一切水落石出咱栖霞自会清算这笔血账。”那声音平和,隐带着不可反驳的气势,云颜二人听了出来,是栖霞派掌门何虹玉的声音。   先前说话的是个男声不悦道:“人证物证确凿,妹妹你是一派掌门,这时候还为那妖女说话,难道是想袒护越潮那小子不成?”他言下之意便是何虹玉因着颜致远这层关系,便对颜惜这方有心袒护。   何虹玉欲开口,便听门外茂林里簌簌一响,一个清脆的女声道:“说谁妖女呢?”   诸人循声望去。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明艳悬空高挂,栖霞派的牌匾被那阳光一照,明晃晃的仿佛镀了层金,光辉闪耀着映入各个弟子的眼里。   身着灰布衫的低等弟子站在门口,原本正一脸警戒盯着周围,猛然间似是深夜闪过一道光亮的雷,眼睛不由一花。   远远走进来一对年轻男女,左侧男子一袭碧衣,明媚春日里,微风掠过衣袂摇摆宛若春水,那周身一片日头都似融化在那摊水波里。   右侧女子一头青丝用一根白玉芙蓉簪简单挽起,一身藕荷素雅罗裙,也不见得绝美,只觉那双乌黑的眸子极清极亮,目光所到之处,叫人心头一漾。   两人并肩齐来,身后暖阳温煦,柳絮徐徐飘洒,此情此景,当真宛若诗中谪仙画中璧人。   方才还喧闹不休的栖霞派在这两人踏进之刻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静止,守门的弟子忘了上前盘问,洒扫的弟子的扫帚僵在空中,正欲出门寻仇的弟子脚步也停下,那头何虹玉与何胜也都愣住……所有人目光齐刷刷投过来,跟随着这一对风姿绝伦的男女。   何胜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正经历着丧子之痛,如今却见云翎大摇大摆上前挑衅,怎一怒发冲冠了得,大喝一声:“妖女,还我儿的命来!”   何胜话落手一挥,五六个随从便冲了上去,云翎颜惜剑都没拔,挥着剑鞘只得几招便将那几个随从打发了。   何胜早就知道颜惜武功卓绝,这一瞧发现这妖女的功夫亦是不弱,又联想起方才小四等人对着儿子尸体哭诉,心里更断定前一日偷宝杀人事情是这妖女所为,至于颜惜,就算没有参加,也必会受牵连,当即大喊起来:“剑阵伺候!”   何虹玉面有愠色:“都给我住手!大哥,事情尚未问清楚,你这是做什么?”   何胜吼道:“她盗我栖霞至宝,残杀栖霞子弟,难道我还杀不得?这颜少主,虽然没人指控他也参加,但既然他跟这妖女是朋友,多半也……”   何胜的话还没说完,颜惜便悠悠截断他:“盗宝杀人,可有证据?”他朝何虹玉温文一笑:“何掌门,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我这好端端来给您贺礼祝寿,怎么这位前辈动不动就刀剑招待呢?至于我这位朋友,又是为什么得罪了何师伯,让你们如此大的架势对待?”   何虹玉还没答,何胜便抢道:“你少装作不知!别以为你们越潮财大势大,我们栖霞便怕了你们!这妖女盗我栖霞宝物,残杀我儿,我今日如何都得叫她血债血偿!来啊,剑阵,给我将这妖女千刀万剐!”    ☆、第二十四话 群殴围攻   栖霞弟子得了令,大喊着“杀了妖女!”便提剑提刀的一窝蜂围了上去,灼灼的日头下,十来个弟子抢先移位到云翎身前,七八把武器一起朝云翎探了过来,挥舞间刀光映影,剑光雪亮,一副势必要将云翎剁成肉泥拿去喂狗的架势。   云翎沉静地瞧着刀光剑影,眼皮都没动一下。那弟子们本以为她会暴起反击,谁知她竟只是这个反应,不由纷纷心下一唬,心想这妖女昨夜能轻松盗取宝物,一招毙命何洪威,肯定是一等一的厉害,如今这么简单就肯束手就擒,是不是已经设下了什么陷阱就等着自己往下跳呢?这么一想,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拿着武器却没人敢再往前靠近云翎半分。   云翎也不生气,笑吟吟换了个姿势,由歪着身子站立换成双手抱胸,栖霞弟子心里一震,互相递了一个眼神,意思是这妖女临危不惧,果然是设下了什么陷阱的,我等还是小心为妙!这么想着,一群人栖霞弟子更是小心翼翼,没人再敢随便出手,老远看去,便见少女身边一圈人姿势各异的拿刀使剑,却一动不动,好似一群僵硬的木偶,怪异又滑稽。   双方对峙了片刻后,云翎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对木偶们道:“你们这么五大三粗的一群人,团团围着我是什么意思?假若你们是想欣赏我的美貌,为什么表情都这么怪?瞧瞧你们的脸……愤怒,恐惧,紧张,忐忑?难道我长相很奇怪么,我原以为,我这模样不算倾城,美貌还是有一点点的!”云翎说到此处,摸了摸脸,很纳闷的样子,下一刻她提高声音道:“何掌门,你觉得呢?”   何虹玉方才正同何胜低声争吵,何胜一心要当众击杀云翎,而何虹玉拒不同意,两人争吵时何虹玉听了云翎的话回过神来,看着姿态古怪的弟子们,怒道:“住手!都给我退下!”围着云翎的栖霞弟子们听了掌门之言均不满道:“掌门,这妖女杀了我们师兄,我们要替师兄报仇!”话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手里的刀剑仍是僵在那里,没人敢刺出去。   何虹玉更怒,喝道:“事情都没水落石出你们冲动什么!弄清楚再处置也不迟!”那栖霞弟子见掌门动怒,心有不甘收回武器,却仍是盯着云翎,不肯散去。   何虹玉转脸向颜惜云翎正色道:“颜少主既是越朝岛贵客,我栖霞怎么敢怠慢,但此事实是蹊跷,我侄子昨夜突然惨死,而我栖霞至宝困龙环又莫名失踪,所有矛头都指向这位姑娘。念及越潮与栖霞两派交好多年,我自然不想妄动干戈。想来颜少主与这姑娘必是深明事理的人,清者自清,只要这位姑娘能解释清楚,此事与她无关,我栖霞必当赔礼道歉,仍将二位奉为上宾。”   何虹玉这话在情在理,颜惜从容道:“何掌门说的是。但昨夜之事,恐不止各位所看那么简单,惜眼下也是云里雾里,但我这位朋友,各位必然是冤枉了。等我们一起把事情捋清楚,人若敬我一分,我必让其三分,可若欺我一次,这可便不好说了。”言至此,颜惜眼神从围着云翎的栖霞弟子身上缓缓掠过,他明明笑着,笑的如沐春风,笑的优雅雍容,可那些弟子却觉得那贵公子的笑里仿佛藏着锋利刀片似的,刮过身上,森森的凉,禁不住各自退了几步,将围着云翎的架势散开了些。   云翎也不生气,冲着那群弟子莞尔一笑,“是呀,何掌门说的对,那么冲动做什么?妖女长妖女短叫的那么顺口,等下会后悔的!”   何胜气急败坏看着云翎:“你这妖女,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等下老夫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翎懒得看他,理了理袖子,朝颜惜挥手道:“颜少主,想来当晚的事你也不知情,去一边喝茶看戏吧!”   颜惜朝她一笑,还真自顾找了个角落,搬了张椅子,悠悠喝茶去了。一旁颜葵急得汗都出来了,“少主,你还真来喝茶?”   颜惜浅浅啜了口茶,没理自家书童,向何胜道:“走久了有些乏,喝喝茶歇歇脚!对了,何胜前辈有什么话好好说,这雨前龙井还不错,您一起来品品?总得找个有意义的事才能不负这盛春时分啊!”   何胜差点没晕气过去,这罪魁祸首的妖女对他明目张胆挑衅,而这罪魁祸首的同伙更是倨傲到离谱,施施然坐一旁喝茶去了,全然没把他这栖霞掌门亲兄放在眼里。按他往常的性子必然加倍报复对方,可颜家家大势大,便是再大的气他也得掂量一番。斟酌片刻,他冷冷一笑,把矛头指向了云翎,他料定了此事是云翎所为,况且他派人打听过这妖女,都不知底细,想来是个没什么来历的野丫头,虽有两下子武功,但能赤手空拳敌过整个栖霞么?好,且等自己将铁证都摆出来,看颜惜还能护着她不成?届时这丫头对着栖霞上下便是螳臂挡车自找死路了。   如此他心下舒坦多了,向云翎道:“妖女,你盗宝杀人,罪不可恕,今日我断断不会让你逃脱。”   云翎从颜惜身边搬了个凳子,一屁股坐下,慢条斯理道:“盗宝杀人,证据呢?喊我妖女,依据呢?红空白牙诬赖好人,要知道我为人一向小气,何前辈说话千万悠着点,别让我寻到了机会,睚眦必报。”   何胜见她不但口气狂妄还悠闲坐下,登时气结,想着等下便让她无话可说以命抵命,忍了忍道:“休要狡辩,你要证据,我便给你便是!”手一拍:“小四,阿奇!”话毕两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下人打扮的男子应声走过来,一个衣衫凌乱,脸上有伤,正是跟在何洪威身边助纣为虐的小四,另一个五短身材样貌普通,云翎感到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两人来了后何胜急不可耐问:“小四,阿奇,把你们昨晚所见跟各位讲讲,让大家都知道这妖女那晚上犯了什么罪行!”   小四看了看云翎一眼,直接抖索着朝着何虹玉扑通跪了下来,“掌门!就是这丫头杀盗了困龙环杀了少爷的!昨晚上她偷偷潜入我们栖霞甄宝阁之后盗走至宝之后,想从后门溜出去,被夜起练功的少爷发现,少爷见她行迹可疑,便上前盘问,不想这妖女趁少爷不备,一剑刺穿了少爷的胸膛,小的我这伤也是当晚被这妖女所伤,小的本想喊人,可这妖女武功高强,直接将小的打晕了,醒来后发现少爷已经没了!呜呜呜,少爷啊,你死的好惨……”   何虹玉眉头一紧,推开小四攥着她衣袍的手,神色凝重地看向云翎:“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   云翎也没答话,冲着阿四古怪一笑,心想这事如果叫颜葵讲出来,便一定是一出好段子,段名便叫“受害者无辜背黑锅,作孽者恶人先告状”了!   一旁何胜愤恨道:“妖女!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讲的,妹妹,快将她拿下!”   “证据确凿?仅凭一人之词就算证据确凿?”云翎迎上何虹玉的目光,慢悠悠走到小四面前,问:“小四,按照你的逻辑,昨晚上我是先偷宝再杀人的。那么我们现在就一桩桩说清楚。你说我偷了你们的至宝?证据呢?或者证人呢?”   小四畏惧地看了云翎一眼,身子缩了缩,将阿奇推出去。阿奇走到何虹玉脚下,低头道:“是小的看见这位姑娘潜进了甄宝阁。”   何虹玉将他扶了起来,温声道:“你不用怕,将你那天看到的慢慢道来。”   “是。”阿奇接着说:“小的是栖霞里的打更人,每晚负责打更夜巡,昨夜里小人夜巡时,便见这位姑娘躲在无人角落,偷偷摸摸靠近了甄宝阁。”   何虹玉还没出声,云翎便笑出来,看着阿奇道:“这位小哥,你眼力真好,黑灯瞎火的夜里,你一眼便瞧出来是我了,敢问你从未见过我,怎么就能认定那人就是我呢?”   阿奇想了想,红着脸道:“我见过姑娘的,那日掌门寿诞,我负责送酒至大堂,路过大堂时不小心将酒撒了出来,泼到姑娘身上,我当时还跟姑娘道歉了的。”   云翎颔首道:“如此说来,你既然见过了我,所以便能肯定那晚盗宝的人就是我咯?”   阿奇点点头。   云翎又问:“你既亲眼见过我昨夜盗宝,还看清了我的相貌,必然还记得当时我穿的什么色的衣裳咯?”   阿奇愣了愣,好半天才回:“穿的就是这身水红衣服。”   云翎意味深长地向颜惜看去,“那日我被这小哥泼了身酒,多亏颜少主送了我一身衣裳,不然仓促下我还没有合适的衣服换洗呢!”   颜惜放下手中杯盏,弯唇笑起来,“好衣赠美人,那罗兰紫的团花锦缎配云世妹再合适不过,对了,那衣裙世妹昨日还穿得好好的,怎么今儿又换了,可是不喜欢么?若是不喜欢,尽管让颜葵给你换成其它的。”   颜葵附和道:“对,小姐喜欢什么花色什么布料什么做工,尽可跟我交代,我一定帮小姐选一套心仪的来。”   云翎还没来得及答,立在一旁的阿奇突然插了嘴,“掌门,我刚说错了,不是水红色,昨晚上这姑娘是紫色衣裳。”   云翎笑着看向阿奇,“究竟是紫色还是水红色?小哥,你可想清楚了。”   阿奇道:“是紫色没错。”   云翎点头:“小哥好记性,那请问你昨晚见到我靠近甄宝阁是什么时候?既看到为何不喊左右将我这窃贼拿下呢?”   何胜在旁冷声道:“你这妖女扯东扯西,到底是何居心!”   云翎冷冷瞥过何胜,“你既有拿下我的把握,说明掌握了足够的铁证,既然如此,又何必连几句话都不让我说清楚?难道是证据不足导致心虚,急于将我灭口么?”   何胜脸色一僵,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得愤愤道:“好,我便容你再撒泼一时,你要死个明白,我大仁大义便成全了又如何!”头一扭看向阿奇:“阿奇,你昨晚是什么时辰见到她的?讲!”   阿奇垂下头朝跪着的小四看去,小四偷瞪他一眼。阿奇捏着衣角搓了半天,支吾道:“那会我以为姑娘只是刚巧路过甄宝阁,想着姑娘又是来祝寿的宾客,就没有喊人前去查问。那个时间大概是,大概是……戌时。”   话刚说完何胜哼了哼,而一旁何虹玉脸色微微一变。    ☆、第二十五话 激烈敌对   话刚说完何胜哼了哼,而一旁何虹玉脸色微微一变。   云翎也注意到何掌门的变化,却只是笑笑,继续问向阿奇:“你确定是戌时?”   阿奇点头:“是……是戌时。”   云翎看向何虹玉,话音轻快的转了个话题:“何掌门,说起来我还没跟您道谢呢,昨夜戌时您邀请颜少主与我一道前去您的兰芳阁品茶,那香茗的滋味真是入口醇厚久久难忘,害我捧着那好茶一直赖到亥时才舍得走,哦,对了,您当时还说我衣裙的藕荷色很是特别呢。”   阿奇的脸色顿时一白,而何胜也是瞪大眼,半晌反应过来,冲何虹玉道:“妹妹,她说的不是实话吧!她信口雌黄的,你莫要被她骗了!”   何虹玉沉吟片刻,极轻地点头,“萧姑娘昨夜戌时确实是穿着藕荷色的衣裙与我一道品茶。”云翎在外一贯随母姓自称萧翎。   阿奇登时面若死灰,何胜亦是目睁口呆。   云翎微微一笑,跨步到阿奇面前:“哪里有什么紫色衣裙?哪里有什么戌时偷宝?我无非跟颜少主随口几句,你便自乱阵脚漏洞百出!”顿了顿,突然倾身逼近阿奇,眼神一厉高声质问:“我且问你,你当着掌门师尊,当着栖霞诸人,捏造事实颠倒是非,对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子恶意诬陷,你到底是何居心?!”   阿奇迎上云翎刀锋一样的目光,打着哆嗦大汗淋漓不止,片刻后他噗通一声跪下来,揪着何虹玉的衣角,连连求饶道:“掌门饶我!掌门饶我!我是被被……”话还没说完,两眼一翻,居然吓晕了过去。   云翎苦恼地扶额,暗想栖霞的门人真是胆小,轻轻一唬便会发晕,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   何虹玉扫了一眼晕过去的阿奇,脸色阴沉,下颚一扬,几个随从弟子便将阿奇拖了下去。阿奇个子本就矮小,那些弟子常年习武都是孔武有力之辈,随手一拎之下,阿奇的身子便摆了几摆,这一摆不要紧,便见阿奇袖袋里滚出几锭黄灿灿的大金锭,阳光照下来,明晃晃甚是惹眼。   云翎手明眼快,抓起一块金锭随手掂了掂,唏嘘道:“栖霞派可真是财富宝地,随便一个巡夜的下人,便抵得上外面一个普通富户。”   一旁颜惜玉扇轻摇,满满玉面风流的样子:“栖霞对待下人真是优厚大度,惜之前还以为越朝岛门人吃穿用度已是丰足,但跟栖霞比起来,当真羞愧!”   颜葵做悲戚装,适时的接话:“是啊少主,我们越潮下人每月也只有几挂钱,恨不得一文钱掰作两文花,可这栖霞门人,都是拿黄金使的呀!您回去也跟老爷说说,我们这月银是不是也该涨涨啊!”   云翎拿着金锭不住的把玩,眼光一个劲往小四身上瞟:“便是月银也就罢了,就怕啊,这不是月银,是有人拿大把的金子买通了阿奇,好来栽赃无辜的人咯!”   话说到此处,便是傻子也听出来云翎的意思,一个巡夜的下人月银不过几挂钱,除去开销支出,每月也剩不了多少,而这几锭大金锭,对他们来说价值天文,加之阿奇无缘无故捏造事实太过蹊跷,何虹玉蹙眉,心下既疑又惊。   何胜也是一片云雾迷迷,他本想让阿奇指证云翎,却不知这阿奇本就是与小四串通一气,那小四清醒后,见主子断气,而困龙环罪名昭然的摆在屋里,何洪威害人不成终害己就罢了,可至宝困龙环被主子私自偷出而他做下人的知情不报也是死罪,当下又恐又惧,从已死的何洪威身上掏出几锭金子,高价买通了老实巴交却好赌缺钱的守夜人阿奇,打算来个恶人先告状,横竖人是云翎杀的,这盗宝之罪便一并栽赃嫁祸到云翎身上。且那小屋偏僻,向来人迹罕见,况且主子已死,死无对证,只要自己和阿奇两人一口咬定是云翎干的,加之何胜得知独子惨死后暴躁发狂,估计不会容云翎多做解释,直接将云翎杀之泄恨。可惜世事难料,如意算盘是这么打的,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掌门居然做了云翎的证人!小四想到这里,心下一片悲愤。   那何胜虽被蒙在鼓里,却不愿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他眼看着被拖走的阿奇,狠踹小四一脚,“阿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且放在一边!但昨晚我儿被杀,你亲眼所见,你快说!我就不信这妖女能脱得了干系!”   小四跪在地上,仰头凝视云翎,云翎也剪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他,她淡淡的笑意里,看似风轻云淡,可分明写满了轻视与怜悯……小四心底的卑微莫名油然而生,轻贱的念头止不住要将跪着的姿势伏得更低更低,直低到尘埃里去仰望她才合适……他狠掐自己一把,这才甩脱这可怕的想法,再看那少女势在必得的神色,心里不由一恨,蓦地想起主子确实是被她所杀,无论如何,就算她能脱得了盗宝这罪名,可杀人之罪却是无论如何逃脱不了的!她将他逼到这个地步,就别怪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了!   想到这他昂起头,高声道:“小人昨夜亲眼所见,她拿剑一招捅穿了少爷的胸膛!小人对着苍天发誓,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双指并拢指着天空,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发着毒誓由不得人不信他。   何胜听到这话,联想起儿子死后圆睁的眼睛冰凉的尸身,不由悲从心上来,一手指着云翎,厉喝道:“妖女!你,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云翎眼皮也不抬,将脚底下一个小石子踩着把玩,满不在乎道:“哦?你说人死了,可口说无凭,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呀。”   何胜气得嘴唇发抖,强忍着怒火向下人道:“把少爷遗体抬过来,”又冲云翎道:“你既然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今日定要让你跪在我儿面前叩首三千,不死不休!”   “好呀好呀!”云翎笑吟吟答,不见丝毫恼怒。   几个下人小心翼翼将何洪威的尸身抬到庭中矮榻上,由于栖霞派急着要抓凶手,怕破坏现场及伤口罪证,故而何洪威的尸身并便没处理,他还是之前的打扮,着黑色锦袍,瞎了那只眼睛上蒙着布。因着断气了大半宿,尸身早已冰冷僵硬,心口那个利剑捅穿的伤口狰狞,血早已流干殆尽,只剩眼睛还在圆睁着,似在诉说死前的恐惧及不甘。   何虹玉别过头不忍再看,何胜凝视着儿子尸身,两眼早已通红,若不是碍着掌门在场不好发作,恐怕早已飞身过去,拼了老命也得将那妖女毙于刀下。台下弟子看到何洪威的尸首亦义愤填膺,亦挥舞着手中兵刃喊道:“杀了妖女为师兄报仇!杀了妖女为师兄报仇……”   一旁安然喝茶的颜惜环视四周,停下手中徐徐摆动的扇子,瞧了何洪威的致命伤处半晌,眉头微蹙。   云翎围着何洪威的尸体转了几圈,忽地哈哈大笑:“宝不是我盗的,但我承认,人是我杀的,可这又如何?”   “你!”何胜没料到她一口承认,满腔怒气霎时冲向脑门,当下霍地抽出青锋宝刀,手腕一转,便向云翎肩膀砍去。他这一动,台下弟子也都磨刀霍霍,就等掌门一声令下蜂拥而上。   树下乘凉的颜惜仍是不紧不慢品着茶,目光若有似无落到何胜的刀上。何胜几斤几两他心知肚明,这些年他顶着栖霞掌门亲兄的头衔在武林也算有脸有面,可若论武艺实是资质平平,顶多只算中流之辈,不然掌门之位岂能轮到何虹玉?而云翎的武功回归云霄阁后虽鲜少动手,但她师从其父剑圣云过尽,想必即便不算顶尖,也是个高手。如此一来,何胜贸然跟云翎动手,定是占不到好处的。所以何胜无需顾虑,要防的是栖霞派其她高手,比如——何虹玉。   颜惜瞟瞟那边的何虹玉,然后撮起嘴,斯条慢理吹吹杯中热茶,那杯盏中的茶水荡漾开来,倒映着他一贯面如暖玉的脸,他春水般的眸里浮起一丝凉意,而他未端杯的右手轻轻捏住了袖中玉扇,只待一发即起雷霆制敌。    ☆、第二十六话 疑点重重   那方何胜大刀锋芒一亮,带着滚滚杀气就朝云翎劈了过来,云翎却不拔剑,身子一转,早已蓄力待发的右脚漂亮一踢,脚底下方才踩着的小石头便像上足了火药的炮弹般发射出去,精准砸向何胜的刀面,那刀力道十足,可是石子力量亦绝不微弱,伴随着“铮”的碰撞声响,石子往刀面上剧烈一撞,竟将刀劈下的方向打歪了些,刀本是对着云翎右肩砍去,可落下的时候,已偏离肩膀好几寸。诸人看着这少女一个小小石子便能将暴烈的刀锋去势打断,心下暗暗一惊,心道好强的内力。而云翎轻巧避开了何胜的刀后,也不恋战,快若飞羽的一掠,揪住了何洪威的尸体抵在身前,喊道:“停!你再前进一步,我便让你连尸体也捞不着!”   形势陡然一转,满院的人都傻了眼,这一场打斗才刚刚开始,诸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正欲在门派师伯的带领下同仇敌忾,却万没想到,打斗还没进入白热化云翎便直接更换套路弃战,当真不按常理出牌。   临州风俗,人死后若不得完尸体,死后便作孤魂野鬼永世飘荡,无法投胎做人,因此尸体一旦受损可谓大忌也。何胜正备全力击杀的脚步无可奈何刹住,睚眦欲裂看看云翎,却只能举刀怔在那。   何虹玉面上的平和终于挂不住了,斥道:“萧姑娘,你休要太放肆!放下洪威!”   云翎昂起头目光灼灼,与人群中徐徐扫过,最后绞上何虹玉的眼光,泠然道:“何掌门,这世上素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恋,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你侄儿死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何而死么?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一剑毙他,不留一丝活路吗?你再回想一下,你侄子前两天总戴着帽子或蒙着布巾,你不觉得事情蹊跷?”   何虹玉神色微变,细细一想发现真如云翎所言,她沉下脸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我给你死前说话的机会。”   云翎转了个话题:“敢问何掌门,武林正道是什么?”   何虹玉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依旧答道:“匡扶正义,锄奸扶弱。”   “何掌门这话说的真好,晚辈佩服。”云翎颔首继续道:“既如此,那何掌门,对于不仅挑衅生事,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更以迷香下作手段□□妇女,只因女子反抗便要将其扼杀之恶人,又该如何处理?”   何虹玉沉思了片刻:“此凶徒该杀!”   云翎拍手鼓掌:“好极。”右手陡然极快地在何洪威脸上一拉,“嗤啦”一声,何洪威眼上的布巾被扯了下来。   ——那只眼眶里的瞳孔上,一道细锐伤痕赫然显示主人在死前已被人刺瞎了眼。   何虹玉何胜皆倒吸一口气。而一旁颜惜看着那个熟悉的伤口,眉头一挑。   云翎指着伤口,道:“这伤口是前些日子你家何公子在酒楼强抢民女时,一位路过侠士看不过去,将何洪威刺瞎的,以示惩戒。”话到这云翎还冲颜惜挤了挤眼睛,递过去一个“相信我”的眼神,   颜惜瞧着她戏谑的眼神,也回了她一个从容的神色,又听着她一番穿插打浑的话,心下不由暗暗好笑,当下也不说破,由得她闹去。   徐徐和风携着花香吹过繁茂的枝桠,带落几片翠绿欲滴的新叶,颜惜视线追着那叶子轻落在少女脸庞。融融春日下,那清丽少女沐浴在暖金的光辉中,对着周身一圈森然刀锋,一派从容自若,一双眸子顾盼飞扬毫无畏怯。恍惚中颜惜仿佛看到当年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在惹祸后习惯对同伴挤眼弄眉传达信息……   罢了,她爱闹便闹吧,大不了天破了窟窿,由他顶着罢了!   思及此处心底漾起柔软,像幼年里百花盛开的深春,自己牵着她的手躺在云霄阁后山草坪上晒日头,天空湛蓝白云朵朵,头顶鹅毛般的柳絮随风飘飘洒洒,落了满脸撒了满身,让人微微的痒。而身边小小丫头头发早已玩散,凌乱摊在草地上晒得久了,隐约有阳光的味道。   旧时往昔,恍如迷离一梦,然梦醒时分,早已事过境迁。   收回思绪,颜惜又喝了口茶,他抬头瞧瞧这晚春日光,忽然觉得这阳光跟回忆里一样好,而自己茶盏中的茶虽已凉了,可味道还是不错的。   那头云翎继续道:“何洪威抢占那姑娘不成,还将那姑娘父亲逼死,那日区区我刚巧也在酒楼,行侠仗义本是我辈职责,再说我那时并不知这是你们栖霞的公子啊,所以为这事我也与你们栖霞公子杠上了。”她一面说,一面故意将“你们栖霞”咬得特别重,让人听起来更觉得讽刺。   “后来我随颜少主来你们这祝寿,结果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跟何公子又见面了,想来何公子对那日过节十分不满,当晚便派人去我的房间下了迷香,可巧被我发现了,我将计就计便装昏迷,被塞到一个大箱子里,就这样被掳了去那园内偏房,等我到那房间里,发现床上还睡着一位姑娘哪,哦,对了,便是那天酒楼里何公子要强抢的那位呀!何公子还说什么要将我们两人一起纳了去做第五姨太跟第六姨太,不过那位姑娘很是刚烈,你们家何公子见她不肯屈从,便干脆拿绳子将她绑了直接用强的,可怜那位姑娘誓死不从,惹怒了何公子,差点被活活掐死!”云翎说到此处,很是附和场景的唏嘘了两把。   何胜打断云翎的话,怒不可遏,“妖女,你休要含血喷人胡说八道!”跪着的小四也跟着喊起来:“这妖女狡辩!狡辩!”   “我可没胡说,哦,忘了告诉你们,我确实没盗困龙环,但是我确实是见过的!因为那会它正困在的手上!因为你们家何公子私自拿了那玩意出来,将我困着了,可惜我一身好武功,被困龙环困着动弹不得!”   何胜顿时暴跳如雷:“你说我儿偷了困龙环将你困住,你说我儿给你们下迷香,你说我儿强抢民女!你空口白话!老夫不信!”   “不信!”云翎刹那眼中精光暴涨,捋起衣袖,将雪白的手腕往何虹玉面前一递,愤然道:“何掌门!这齿印你看清楚了!你们困龙环内藏机关,被困住的人只要剧烈挣扎,环内必定伸出齿状细刃,将人手腕皮肉割破。你且看看我这伤口,是也不是?!”   何虹玉仔细看了去,那白皙手腕上果然一圈深紫色齿状伤痕,部分皮肤还留有血痂,脸色霎时大变。何虹玉身侧何胜连连摇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树下颜惜亦是微怔,万没想到云翎那晚竟受如此羞辱,眸子立时一沉,那怒意在眼里浮动片刻,渐渐化为肃杀之意,脸上笑却愈发浓烈,“何掌门,你们栖霞口口声声指责我这位朋友偷了你们困龙环,可她满手伤痕,哪里像是盗宝者,倒更像受害者!而困龙环这种至宝,操纵机关机要向来只有帮中重要骨干才知,我这位朋友怎知机关操作驾驭之法?况且……”颜惜又是一笑,笑意料峭,“说来家父当年也曾被栖霞无礼困过,不过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可这次我们好意贺寿,我这位朋友却再次被困,惜想着大概是有人居心叵测,所以想问问何掌门,究竟是栖霞圣物当做儿戏太过好玩,还是觉得颜某我势小人微好受欺负,便由得人轻贱去了?”   何虹玉闻言想起当年苦恋颜致远,而落花有情水无意总让人郁郁,年轻气盛的她一气之下用困龙环将心上人锁在地道,逼其留下娶了自己的往事,不由老脸一红,一腔话堵在喉里。   何胜瞧着掌门没出声,忍不住道:“颜少主休得信口雌黄,这东西不是那妖女偷的,我们栖霞难道会自己去偷了那个来暗算你们?”   云翎摸着手腕上的伤口,道:“凡事都要有动机,你们说我盗宝,我盗宝做什么?自己困着自己好玩么?再说你们甄宝阁机关重重,若非熟知阁内机关并有能力拿到钥匙者,谁敢进去送死?而能有钥匙又知晓宝物操纵机密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何洪威这种身为掌门亲侄子,掌门师伯独子的内贼才最合适!”   庭院诸人面面相觑,联想起何洪威平日依仗身世的胆大妄为,隐觉得那少女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第二十七话 箜篌作证   “大家千万不要被这妖女所骗!”何胜挥着手臂打断众弟子的猜测,此时一个年长的栖霞管事者模样的人若有所思:“我想起来,前几日洪威确实向我打听过甄宝阁机关一事……”   “守阁吴长老!”何虹玉向那老人道:“你说他跟你打听过甄宝阁的机关?”   “是,掌门。”那老者面有愧色,“说来属下真是该死!那晚他突然热情邀请老头儿我去满月楼喝酒,小老儿我念着他是您亲侄子,不好拒绝就去了,结果那晚上被他灌的烂醉,自己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但隐约记得他席间确是借着敬酒的名义问了一些宝阁中机关破解之法……”   何虹玉脸色瞬时乌云密布,那老头慌忙跪下去叩头,“掌门!属下知错!我不该将宝阁之事轻易泄露出去!请掌门惩罚我护阁不力!”   “你糊涂!甄宝阁乃我派历代重中之重!你怎能如此马虎大意!”何虹玉斥了老者几句,“你且退下,这糊涂账等下再算!”   那老者起身,颤巍巍退了下去。   何胜脸白了白,却仍抵死不从,“我不信……我不信……”   云翎哼了一声,“由不得你不信!正义自在人心!好,再来说说迷香一事,你不信你儿下迷药意图奸污民女,我便给你证据!”手一摆,一个黄色颗粒便掷了出来,骨碌碌滚到何虹玉脚下。   “何掌门!这是你侄子那晚给我下的迷香!”   何虹玉看了一眼,失声道:“七日散!”   云翎淡然道:“这是你们栖霞独门秘制的迷香,那晚何洪威对我使用迷香时,幸亏我早有预料,屏息过去,这是香料里面小小一块,还没燃时碎了一点点,刚好滚到了我的脚下,我趁那些人无意间藏了起来,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何胜气急败坏,“妖女,你少来栽赃嫁祸!凭这么点香便要诬赖我儿盗走栖霞禁忌迷药,拿来对你们做苟且之事么?”   “你觉得是栽赃嫁祸?可是栽赃嫁祸也得有赃才能栽啊!看清楚了,这是七日散,是你们栖霞从不外传的禁忌迷香,由阁内最有资格的元老保管,我一介小小女子何德何能有资格拥有?想来也只有何公子这样的资格,才能弄到手了!”   何胜咬牙切齿道:“哼,我儿已死你要怎样诬赖他,他也是不能再反驳的了!”   “谁说死人不能说话?”云翎还没答话,一旁颜惜出了声,他信步走到何洪威身边,“何掌门请看看何洪威,各位栖霞兄弟,也请你们好好看看何洪威。”   诸人莫名其妙看向何洪威,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何洪威的尸体软绵绵倒在云翎脚下,此时正值暖春百花开放的季节,众人纳闷看见几只蝴蝶不采花蜜,却一个劲绕着何洪威飞来飞去。颜惜与云翎快速交换眼神,然后手一挥,跟台下一位弟子说:“劳烦这位小哥将你们家公子放到榻上。”那几个弟子得到何虹玉许可的眼神,便将尸体端端正正放置榻上摆正,而那蝴蝶更是怪了,居然一路追着何洪威的尸身飞个不停。不多时,又有更多的蝴蝶朝何洪威飞了过来,十几只蝴蝶围着何洪威打着转。   颜惜微微一笑,问:“各位不觉得好奇么,这蝴蝶不去采百花,却偏偏围着一句尸体打转,莫非……”颜惜顿了顿,“啪”地玉扇一展,胸有成足道:“莫非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这些蝴蝶?”   何虹玉目光一沉,大步跨到何洪威身边,伸手便往何洪威身上探去,果然摸到一个鼓囊囊的东西,何虹玉那将那东西拿出来只瞧了一眼,脸色立时阴沉。台下有弟子好奇伸头去看,就见一个小小药瓶,白底彩釉描花绘蝶的做工甚是精细。   七日散!   一旁何胜瞧着那药瓶,两眼发直。   “惜这些年一向喜好游历江湖,虽然资历尚浅,可大名鼎鼎七日散还是略有耳闻的,相传里面有几十种香料,其中一味便是百花香,据说这百花香香味沁人,随身携带一点便能招蜂引蝶,眼下何洪威带了含有百花香成分的七日散引得蝴蝶不住围绕,如此看来果真不假!”颜惜嘴角含笑,向尚在纳闷的诸人解释了一番,又向众位弟子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各位,刚才我连碰都没碰他,便是抬到那榻上也是那几位兄弟代劳的!”言下之意便是他绝对没做什么手脚,更别提栽赃了。   那几个抬尸体去矮榻的弟子点头,公允道:“颜少主确实没碰过少爷。”   何虹玉怔在那里,默然不语。   “何掌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喊了出来,何虹玉抬头看去,便见一个女子挤过人群,走了进来。   众人偏头将目光朝着女子投去。那女子身姿削瘦,容颜憔悴,但一张雪白脸庞,容貌明丽,待她走近,却见下巴上明显有道道淤青的伤,似是有人用力扣捏所致,诸人心下一紧,暗想着如此一个娇弱美人,谁能这么狠心下得了手,当真歹毒。   这女子自然是曲箜篌,她昨夜被掳,身上伤痕累累,被颜家主仆送到安全的偏厢诊疗休息后没多久,便听到门外丫头们交头接耳说少爷被杀,掌门抓了一男一女来拷问,心下担心颜惜云翎出事,于是拖着伤躯一摇一晃来到前厅。   颜惜走到曲箜篌旁边,皱眉道:“你这伤才包扎,怎么就出来了。”   曲箜篌看了他一眼,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后向何虹玉施礼道:“何掌门,今日我来,不为其他,只为我的清白和萧姑娘的名誉!”   何虹玉见她满脸病容却强撑自己,不由一叹,道:“姑娘有话但讲无妨!”   曲箜篌正色道:“我姓曲,父亲本是清水镇一名员外,家有良田百亩,屋房数十间,谈不上富甲一方,日子也算是充裕。父亲善良本分从不与人结怨。去年年底,不知为何得罪了何洪威,何洪威依仗你们栖霞派声势,带了浩浩荡荡近百来人闯入我家中,抢钱纵火,还逼我父写下了欠银一千两的借据,称若今年年初不能还上,便要拿我去抵债。我父亲被逼如此,一气之下气血攻心激发重病,没多日便撒手归去了,留下我一个孤女……”曲箜篌顿了顿,一双美目噙满泪水:“到了还债之日,我交不出那么多钱,何洪威便来我家逼债,说是要我抵债,我若不从便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我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逃了出来,躲到了一家酒楼,没料他还是追了过来。当时恰巧遇到萧姑娘跟颜公子,他们路见不平救了我,还收留我。我一路跟着萧姑娘他们来到了栖霞庄,我料想着何庄主在这里那何洪威定然不敢胡来,却没想到……”言至此处曲箜篌声音哽咽,说的断断续续。台下一群人看着那美人哭的梨花带雨,均于心不忍,心想着平日大师兄便行事跋扈,没想到竟已无法无天到了这种地步。   何虹玉面如冰霜,问:“没想到怎样?你且说来!”   曲箜篌道:“没想到昨夜里我正准备入睡之时,突闻到一阵奇怪花香,之后我便人事不知了,待我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何洪威他就在旁边……萧姑娘也一路被掳了过来,但她心细如尘躲过了那禽兽的迷香……萧姑娘要来救我,结果何洪威使计用困龙环将萧姑娘铐住,然后我便眼睁睁被那禽兽五花大绑在床上肆意□□……”曲箜篌讲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抽噎几声,竟再说不下去,显然是回忆起昨晚上那不堪一幕,不能面对。   何胜紧盯着曲箜篌,连连摇头:“我不信,我儿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这贱人撒谎!撒谎!”   “我一个清白姑娘,若非受此大辱,岂可拿自家名声玩笑,不信你且看——”曲箜篌凄然一笑,当下不管不顾,扯住脖子上的衣领往下一拉,白皙的锁骨便迎着诸人展露无遗,“昨晚我宁死不从,他一怒之下要将我掐死,若非萧姑娘救得及,我此时早就去了阴曹地府见我爹了罢!”   诸人瞠目结舌,沿着锁骨往上一瞧,便见她雪白的颈脖上一圈紫青色於痕,那显眼的痕迹仿佛在无声宣告着女子昨夜被掳掠的可怕经历。   曲箜篌摸着脖子里的痕迹,冲诸人凄凉道:“幸亏我命大,不然我父女二人便在地下团聚,也将化作冤鬼,时时刻刻诅咒那禽兽不得好死!”   此话一落,一群人都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气,而何胜更是出了一身冷汗。   “各位还不信么?”曲箜篌又自顾自拉起衣袖,脱下鞋袜,将手腕,脚踝处被绳子捆绑而勒出的伤处都给诸人看了,最后在一片瞪目结舌中将脱下的鞋袜穿上去。   “各位还有其他更多的伤口,可我不想再说,今日我来只想证明,何洪威这禽兽!”曲箜篌恨恨向着何洪威尸身一指:“死有余辜!萧姑娘真正是侠义之人!杀了他实乃为民除害!”   庭院内诸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第二十八话 神秘贵客   云翎饶有兴趣看向何虹玉,“何掌门,你还要证据么?还要的话,可以把当时酒楼的小二掌柜都喊来,他们可都是亲眼见到你的大侄子强抢民女,哦对了,当时那小二好心帮曲姑娘求情,被扇了两个大耳光,门牙都被打掉!我相信他对此事是很有印象的!若你还不信,便把那天酒楼在场的乡亲父老也喊来问问吧,我可没通天本事,能将整个临州都收买了去!”   云翎见没人讲话,继续道:“眼下大家对这事可都清楚了?这事虽然复杂,其实梳理起来再简单不过,说穿了何洪威霸占民女不成,便意图报复。那晚他下手之前便先偷了困龙环跟七日散,然后用七日散将我跟曲姑娘迷晕,带到偏房,用困龙环将我困住,然后意图实施下作之事……结果我被人救出,逃出了困龙环替天行道……但我留下了小四的命,没想到小四害怕阁里责罚,所以恶人先告状……最后就闹今天的这一幕!”   事已至此再清楚不过,铁证如山亦摆在一旁。在场人均默不作声,何虹玉脸色铁青,看着榻上已死的何洪威,又痛又恨。何胜却仍恼羞成怒地喊:“便是我儿犯了王法,也不该由你处置!”   云翎负手而立,闻言转过头来,一向轻轻浅浅的眼神骤然凌厉如锋芒,她紧逼向何胜,一声冷笑后高声发作:“王法?!你讲王法?你儿子依仗家门势力,欺压百姓逼死弱民,可有王法?你儿子青天白日众目昭彰,霸人良田夺人房屋纵火行凶,可有王法?你儿子带领手下张狂无度,强抢民女大闹酒楼,可有王法?你儿子夜半做贼私偷门派至宝,存龌龊之心使下流手段,□□妇女杀人灭口,可有王法?!”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几度,“还有你们这栖霞!放纵门人胡作非为鱼肉乡里,更兼颠倒黑白含血喷人,更妄图坑害无辜草菅人命!我且问你,你们眼里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律法?!”   云翎霍然转身,振臂一挥,堪堪指向庭院里正殿上悬挂着的“正气浩存”的牌匾,厉叱:“栖霞?说什么堂堂栖霞!说什么武林正道江湖名门!说什么正气浩存仁义道德!说什么匡扶正义锄奸惩恶!当真是笑话!别说何洪威死了,此等人人得而诛之的穷凶极恶之徒,他就算再活一次,我便替武林侠义再除他一次又有何妨!”话到最后一声比一声高,字字掷地有声,句句铿锵有力,气势排山倒海般压在何胜身上,何胜对上她凛冽的眼神,颤抖着嘴唇,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一席话讲完,何胜已是脸色灰败,面若死灰。   庭院一时寂寂无声,诸人怔怔看着那立于牌匾下的少女,那少女身姿纤瘦,言笑间自有一股凌然不可冒犯之气。又想她自进了这庭院,众人便见她处劣势时气定神闲沉着应对,占上风时巧利契机乘胜追击,于诸人围杀困境中寻找生机,于小人诬陷窘迫中机智应变,言行之间进退有度,举止之中左右有局,不战则已,战则一发即中扭转全局。诸人心下不由顿生钦佩,转念一想,受害者虽是同门师兄,可是他一向行事暴虐,被杀也算是恶有恶报,而这位姑娘虽痛下杀手,可所做的确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之事,实乃正道作为,这么想着,诸人再看向她的眼光,不由带了三分敬畏三分佩服。   良久云翎轻蔑一笑,打断了这庭院沉寂,“何掌门,如今还要再追究我的罪么?”   何虹玉脸色难看之极,默了默,缓缓出声,“不孝子弟何洪威,偷盗圣宝,私拿禁药,欺凌百姓,□□妇女,有辱栖霞门风。数罪并罚,依规处以火刑,死后不得葬入师门墓地。如今既已自食恶果,便作罢,来啊,给我将尸体拖下去,稍后再做安排,我自必不轻饶,以儆效尤!”   那随从弟子将何洪威尸首拖下去之后,何虹玉又思量片刻,向着云翎几人吐出一句话:“两位姑娘,对不住了,二位身上都有伤,尽可放心在栖霞疗养,以表我派歉意。”   曲箜篌别过头去不看何虹玉,云翎却是话里有话:“何掌门,素闻你处事公允,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可今日似乎少了点什么呀。”   何虹玉道:“少了什么?”   云翎径直走到何胜面前,道:“这位,你不觉得欠我一句道歉么?”   何胜虽后悔自己的鲁莽,不该轻信小人谗言诬陷无辜,但此刻哪里拉的下那张老脸,一咬牙道:“我怎么说也是个长辈,难不成还要跟你这小辈赔礼磕头?”   “哦!”云翎睇他一眼,嘲弄道:“想不到这位虽然武功平平,但倚老卖老的本事好的很呐,小心等下把肠子都悔青了哟……”   何虹玉有心维护自家哥哥,便道:“我已向二位姑娘道歉,萧姑娘还想怎样?”   云翎道:“何掌门这话说的好生奇怪,什么叫我想怎样,好像是我在故意找茬。我区区一个弱女子,难道还敢在你们堂堂栖霞里无事生非?只不过人人都希望有个好名声,我也无非只是想还自己一个公道罢了!方才这位口口声声妖女长妖女短辱骂不休,我倒想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错可以被人这般辱骂?如果没做错,那他又算不算诽谤呢?既然是诽谤,我又为何不能替自己讨回个公道!”   云翎的话句句在理,何虹玉左右为难地啜喏着:“这……”   “俗话说的好,子不教父之过,何洪威如此大罪大恶之人,跟他爹何胜的息心教导离不开关系啊。回头想想,方才何胜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便不问青红皂白将我定罪,更领着门人要立刻取我性命,啧啧,那可不是演习啊,都是真刀真枪的上了,那会我若反应稍微慢半拍,这小命不知还有没有啊。”云翎讥诮一笑,“也真是奇怪,这人身为一派元老,却如此不分是非乱杀无辜,换了其他帮派早就重惩以肃门风了,可何掌门却无视于睹。区区我真是好奇,究竟是栖霞派从来便默许了坑杀人命是无罪行为,还是因为他是掌门亲戚就可以随意杀戮呢?”   树下颜惜缓缓走向前来,向何虹玉道:“何掌门,既有人欺辱我友,蒙蔽事实,为何罪而不惩?你身为一派之主,奖罚自当分明。如今有错不罚,何以服众?不能服众,何以立足武林?”悠悠绽开扇子,嘴角噙着一抹冷然的笑,“惜真心诚意把何掌门当做敬重的前辈,可贵派若存心要欺辱我这朋友,那惜也绝非任人揉捏之辈。”   何虹玉一怔,默然无语。   正在何虹玉为难之时,却听一个清魅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何掌门!”   众人立刻扭过头去,却见七八个人抬着一顶朱红金顶软轿,正轻快的向庭院里移动,那男声便是从软轿里发出。   那轿子在庭院正中停下来后,轿子里头传来“啪啪”的鼓掌声,那人赞道:“好!真是一出好戏!姑娘真是一个妙人!”那意思显然是对着云翎说的,更显然是在屋外观看已久。   云翎转头去看那轿子,可那人端坐在软轿里,帘子拉的严严实实,模样半分也瞧不见。云翎视线在轿子上面转了一转,便见软轿上琉璃窗配墨色轻纱,轿顶上装饰着银蛟纹深紫缎,轿子四壁垂着排排朱穗吊碧绿玛瑙珠子,这排场来头很是不小。于是她客气冲轿子答了一句,“谬赞!受之有愧!”   轿子里那人冲何虹玉道:“何掌门,这是家父给你的贺礼,我路上有事耽搁所以晚到两天。哦,赶了大半天的路,乏的慌,我需要香汤热水,你速速派人准备!”他说起话来全然一副主子派头,寻常人晚到贺寿必然会再三道歉,可他却只字不提,而最后的几句更是吩咐的口气,仿佛是一个上位者对属下下达命令,何虹玉好歹也是堂堂一派之尊,能用这种口气对待她的,不知是何种身份了,诸人揣测不已,但也没人出声询问。   这时一个领头随从模样的人从轿子旁走出,捧着一份匣子递给何虹玉,何虹玉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立马行大礼,低低拱下身去,道:“栖霞掌门何虹玉见过晋康王!谢王爷大礼!”   何虹玉此言一出,在场人都愣了。   晋康王小王爷!这两年风头最盛的晋康小王爷!手握国家大半兵马的摄政王独子——晋康王李承序!   众人目瞪口呆,一旁云翎与颜惜默契对视一眼,只是微微惊讶,也不见有多震惊,仿佛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免礼,本王是微服出巡,就无需那么高调了。”透过薄纱,轿子里人影一动,似乎是晋康王懒懒换了个姿势,“哦,何掌门,这位姑娘是本王的朋友,你们如此对待她,说不过去吧,况且这门派规矩似乎太过松散呐!何掌门,你觉得呢?嗯?”他话音低沉松松软软,可到最后一个字“嗯”时,却又尾音挑起,说不出的慵懒散漫。   云翎莫名其妙看向轿子。她何时跟高高在上的晋康王成了朋友?同时她还收到了来自其他方向的讶异眼光,她只能无辜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处于迷糊状态。   轿子前的何虹玉沉默片刻,看向自家兄长。   何胜脸色惶恐,结结巴巴道:“妹妹,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可是你的亲兄长啊!妹妹!”   何虹玉长叹一口气,挥手道:“何胜,是非不分,鲁莽行事,险些枉杀无辜,杖五十。小四,纵主行凶为虎作伥,知主盗宝,知而不报,诬陷无辜,处火刑。”   何胜与小四立即大声喊冤求情,可无济于事,一群人将哀嚎着的两人拖了下去行刑。   晋康王满意点点头,“何掌门,领本王进去内厅吧!”于是轿子又抬起来,一群人络绎有序地在何虹玉带领下向着内厅奔去。   临去那一瞬,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将轿帘一掀,一张年轻公子风流俊秀的脸便露出小半脸庞,隔得远了,看不见容貌,唯见那一双深邃的眸子,不同于常人的乌黑深沉,而是呈罕见的酒红色,仿若葡萄美酒流光溢彩。他斜斜倚着帘子,带着一抹欲说还休的笑,远远地,深深地看了云翎一眼。   云翎刚巧对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下突然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这个人就是赫祈啦~ ☆、第二十九话 妖孽舞姬   帐算完了,仇也报了,云颜一行人也不愿再在栖霞久留,便找了一辆马车,载着伤势未愈的曲箜篌下了山。   几人回到临州,找了城内最大最好的客栈安顿下来,请了最好的大夫给曲箜篌瞧过,大夫说只是外伤,开了些药嘱咐每日服用三顿,好生休养便可痊愈,一群人的心这才稍稍安定。等到大夫临走时,颜惜硬拖着云翎也要那大夫给她把把脉,可云翎连连嘟囔着:“讨厌看病,讨厌吃苦药!”接着脚底踩油跑到自己房内将门锁得紧紧,死活就是不让大夫进来。   颜惜派颜葵在门外敲了半天,云翎横竖都是不开门。   大夫无奈走了,云翎背靠着门沉默良久,看看自己的手,又搭上自己的脉,自语道:“给你们把脉,怎么把呢?告诉你们我随时都会死么?”   没有人听到她的话,空荡荡的房间,只听得到窗外风穿过树丛,枝桠簌簌作响。   房间一侧,光线照不到的阴影处,少女双手蒙住脸,轻轻苦笑。   ……   四人稍稍歇息了一下,不多时便已是瑰霞漫天黄昏时分了。   一楼歌舞升平十分热闹,几人在房间里呆的乏了,便从二楼厢房下来,前去大堂看歌舞解闷。   大堂设置的高调华丽,呈“回”字形,周围一圈都是供客人观赏的雅间,用泼墨写意的梨木屏风虚掩着半隔开,大堂正中是一个彩锻装饰的高台,一群莺莺燕燕在上面吹拉弹唱为客人助兴,演到好处,掌声涌动,喝彩不断。   四人挑了一个离台子最远的隔间,觉得清净。刚坐下颜葵道:“少主,今天我可替你们捏了把汗哪,栖霞那么多人要你们难堪,可你们还偏偏以身犯险,你就不怕何虹玉真的翻脸,栖霞上下一起群殴你们?”   颜惜笑得温文尔雅:“我只怕他们逼我翻脸。”   颜葵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原来今儿栖霞,看似只有您和云小姐,其实还带了另一群人对不对,只不过那些人藏在暗处!如果那栖霞能和平解决这个问题,您便不招那些人出来,如果栖霞翻脸,您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颜惜赞许道:“最近脑袋有长进。”   颜葵得意于自己的头脑,“我可是您的贴身书童,我还不了解您么!您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云翎眨着眼问颜惜:“你真埋伏了人?”   颜惜懒洋洋换了个坐姿,“我怕万一动起手来,我打的累,那还不如指挥手下去打,我在一边喝喝茶赏赏花,多自在。”   云翎:“……”   颜葵八卦劲又上来,“云小姐,你今天表现实在太精彩了,凭自身之能力战群雄,我一定要把这事添到我的段子里去!”又道:“今天那小王爷真是你朋友么?什么朋友?你之前一直不待见少主,难道是因为那小王爷?我留意到了,小王爷走时朝你看了一眼,啧啧,凭我阅人无数的经验,那一眼绝对不同寻常……”   一桌子人闻言都看向云翎,颜惜不动声色笑着,而曲箜篌则隐带着一丝欢喜。   曲箜篌忽地想起什么,“莫非那晚云姑娘你跟我讲的,心里头那人便是那小王爷?!”   颜惜眼眸一转移到云翎这来,脸上的笑愈发若无其事,仿佛就等着云翎的回答。而曲箜篌却紧张瞧着颜惜,似在观察他的反应。   云翎还没答,颜葵又发言了:“明眼人都知道,眼下这宝座上的小皇帝不过是摄政王的傀儡,摄政王手握天下大权,只消一句话江山便能易主。摄政王如此位高权重,那小王爷李承序又是摄政王四子之中仅存的子嗣,想来这尊贵不亚于太子了。”转念又笑道:“横竖少主有曲姑娘了,让云小姐你落单总是不好的,那小王爷金衣玉马俊俏无比,你若是跟他好上,也是幸事,大家都皆大欢喜!”他摇头晃脑对自己的推论甚是满意,说到皆大欢喜时,突然一阵寒风飕飕刮了过来,转头瞥见自家主子眼神,当他收住话头准备细究,主子神色又恢复初时笑眼迷离,似户刚才冷风只是自己的幻觉。   云翎对着胡乱猜想的堆人做投降状,“你们都别乱想,那小王爷我不认识啊,他多半是看错人了。”   话刚落便大厅台上一阵喧哗,几人偏头看去,便见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舞姿翩跹的美人,那美人个子高挑,着一身桃红色衣裙,隔远了瞧不见容貌,唯见她云鬓高耸,婀娜旋转间,挥水袖飞裙摆,层层叠叠的衣裙随着舞姿飞扬,远远看去宛如一朵绽放的牡丹花,国色天香不可方物。   那美人一舞完毕,全场喝彩四起,有人大喊着再来一个,可那美人倨傲的很,理也不理便转过身去。而客栈老板恭恭敬敬上了台,小心翼翼将那美人引了下去,临下台阶时还重新铺下崭新红毯以示尊敬,显然这美人身份不凡,便是老板也不敢怠慢半分。   颜葵看着那美人开始八卦:“这客栈老板也算是附近黑白通吃的人物了,却对这女子如此恭敬,看来这女子有些来头。”   曲箜篌跟着点点头,“且不提来头,那妆扮就美到极处。”   而云翎则盯着那美人,吐出几个字,“蹊跷!奇怪!不对劲!”   她没头没脑几个字,颜葵跟曲箜篌都听得摸不着头脑,可对桌颜惜展眉一笑,似认同了她的观点,问:“你怎么看这事?”   云翎道:“你们有没有注意那美人的脚?”   颜葵好奇接口:“叫?她赤足跳舞,脚很白,哦!她刚才跳舞时,频频往我们这边看,让人好生纳闷,难道…”颜葵的八卦头脑高速运转,突然一指颜惜:“难道那美人看上了少主你?”   颜惜甩开自家书童的手,而曲箜篌则面有忐忑。   “不要打岔,言归正传!”云翎敲敲颜葵的脑壳,“你再仔细想想她的脚,你们没觉得她脚比一般女子要大些……还有,她那身架配着华衣锦服看着不错,但不觉得那衣裙略短,似乎小了点……”她比划了一下:“或者不是衣服小了,而是骨架大了,只不过宽衣松裙看着不大明显罢了。”   颜葵顺着她的话思索,“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方才那老板扶她时,她好像比老板还高……”话还没说完,倏然一阵浓郁香粉味朝着诸人飘荡而来,接着传来一阵轻快脚步,敏锐的云颜二人便听到环扣类的佩饰随着步伐发出清脆声响,似乎前来的是一位浑身珠玉的女子。下一刻隔间门被一只手推开,云颜二人瞧去,果不其然的猜中。   说曹操是曹操。那之前跳着舞的舞姬此刻正站在四人面前,身上七七八八,果然佩了很多玲珑各异的首饰。   见四人目光聚在她身上,她嘻嘻一笑,随手拉过一张软椅,斜斜坐了下去。   云翎打量着她,却见她上了浓妆,那厚厚霞红胭脂下脸若桃腮肌肤雪白,一颦一笑间明媚动人,可美归美已,却像戴了一张僵硬的美丽面具,面具后那真正的容颜则隐藏于浓妆之中。更令人诧异的是,这美人是一双酒红瞳眸。   云翎正想发问,美人却先开口了,是冲着云翎说的:“这位姑娘,奴家与你一见如故,好生喜欢,想同你喝一杯酒可好?”软软糯糯的声音,娇媚无比,仔细听了又觉得奇怪,这人似是捏着嗓子说话的,仿佛在掩饰着自己的本声。   一群人怔在那里,颜葵更是愣了,他原以为这美人看少了自家主子,却没想到,看到的居然是云翎。   那头云翎听着扭捏作态的声音鸡皮疙瘩全立,可瞧着那人姿态,又浮起一丝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或者,根本就认识?一时未思量过来,那美人已用仰慕的眼神,翘着兰花指端起一杯酒,殷勤向她凑了过来:“来,奴家敬姑娘一杯。”   她靠的极近,姿势看起来颇为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姊妹正在那里把酒谈心。当然这一幕的亲昵密切,除了她的眼神——她此刻正敏锐盯着云翎脖颈间,仿佛在那里细细搜寻着什么。   云翎疑心渐起,而对桌颜惜看似一如既往淡定,可握着玉扇的手却不动声色的轻拢。   下一刻那美人蓦地纤手一扬,一杯酒毫无征兆的泼向云翎耳旁。云翎脸一偏,身子往后一退,云颜两人同时出手,一个袭向那美人肩膀,一个探向美人手腕。   身姿摆动间,云翎耳畔的长发撩起,露出洁白的颈项及小巧的耳垂,那美人本来对颜惜的招数挥手相格,余光扫到云翎脖间,骤然停下动作,仿佛看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情,一手指着云翎的脖子,神色震惊。   而云颜二人已得手,一个扣住她的肩膀,一个捏着她的手腕,只要她稍微有点动静,即刻便能死个干脆。而那美人虽被制住,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仍怔怔看着云翎,眼神似喜似悲,说不出的古怪。    ☆、第三十章 旧友相逢   几人不由都朝云翎看去,她耳朵上并无异常,但那耳朵往下的颈脖处,一颗红痣点在那里,衬着玉白肌肤,便如一瓣红梅落在皓皓白雪间,很是特别。   那美人缓缓出声,这次不是捏着嗓子,而是清越着,略显哽咽的男声,想来这才是他真正的原声,那声音颤抖着,调子都有些变了:“果然……是你……”   云翎一惊,紧捏住那人手腕的手指不由一松。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又不敢相信。   那人手腕得了自由,突然抓起桌上一壶茶便向自己脸上倒去,茶水哗啦啦的兜头淋下,脸上的妆一点点化去,那人又似乎觉得妆卸得太慢,又摸出一块丝帕,在脸上反复擦拭,片刻后他的真容终于真相大白。   那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何止美貌,何止俊秀,倾城之姿也莫过于此。   面如冠玉,唇若朱丹,修眉斜飞入鬓,狭长丹凤桃花眼斜斜上挑,一双罕见的酒红眸子,宛如潋滟生辉的红色宝石,波光流转清魅惑人,竟似要将人的三魂六魄都勾走。再凝神细看,明明是男儿身,偏偏肤光胜雪,额间还生了个美人尖,当真不是女子,更甚女子。   众人一时惊在那里。   颜惜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松开了扣住那人肩膀的手,些许惊愕后极快回归平静,颜葵傻愣在一旁,叨念着:“妖媚啊!”片刻后反应过来,啊的一声大叫,眼睛睁得跟铜铃般:“你你你是……晋康小王爷!”   颜惜早已料到,已安稳坐了下去。一旁曲箜篌则木然的瞧着,就在方才,她一向孤傲自赏的心,看着绝世容颜,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乱了几拍。   而那方一男一女却仍旧怔怔对视着。须臾小王爷低低出声,打破了这怪异的平静,“小火!”   云翎大惊,终于确定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是你!小金!”神色又惊又震又喜又悲。   小王爷连连点头,唯恐她听不到似的,“是我,是我!”再也顾不得左右,张开双臂冲了上来抱住云翎,激动道:“小火!你去了哪!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   云翎一片恍惚,任由他紧紧抱着,半晌她挣脱他,抡起手重重地给他一拳:“你这混蛋不是死了吗?原来没死!”   小王爷捂着桃花腮,哎哟一声呼痛,瞳中却泛开一片欢悦的笑意:“你没死,我哪敢死,我只是回家了罢。”   云翎狠狠瞪了小王爷一眼,咬牙切齿道:“可我们那时都以为你死了,亏我还伤心的哭了整整两天,原来是白哭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小王爷黏过来,熟稔地抓过云翎一只胳膊抱在怀里,眨巴着桃花眼撒娇般问:“四五年没见了,你就别生气了,刚才那舞可是专门为你跳的,可好看?”他明明身为男人,可这些撒痴卖萌的动作却如小女儿撒娇般黏黏腻腻,轻车熟路的仿佛过去天天便如此。   云翎抽出自己的胳膊,捧着小王爷的脸看了又看,期间还捏了两下,答所非问:“你真的是晋康王?摄政王的小儿子晋康小王爷李承序?”   “当然!”李承序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看我的眼睛!还有谁的眼睛能生成这个模样?如假包换!”   “也对!”云翎苦恼地摸摸额头,仰天长叹道:“老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当年那个哭鼻子又矮又瘦又脏的小丫头居然是个王爷!王爷啊!”   李承序跳起来捂住了她的嘴:“当年的事一言难尽,我也是被逼才扮作小丫头的……”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再说那时,非常时刻,每个人迫于自保都是被逼无奈……”   云翎叹了口气,带着无限唏嘘点头。李承序顺手去牵她的手,云翎打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不要乱碰乱摸!”   李承序的笑脸立马悲戚起来,变脸比翻书还快,他悲苦着脸抱怨:“小火,你变了,当初刚认识时,我便是整天牵着你,你也没有半个不允的……”   云翎好气又好笑:“老大,那会你瘦瘦小小的,穿着裙子扎着辫子,我以为你是个女的,把你当做小妹妹才给你牵的!”   李承序黯然道:“好吧,那我不牵了,你快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身世家室。你我相识这些年,我竟连彼此身份都不知道。”   云翎也不隐瞒,“云翎,出身云霄阁,家父是云过尽。”   “云翎?这便是你的名字,真特别!原来你是云霄阁的大小姐,那他呢?雪呢?”   “雪?”云翎表情一滞,刚巧一旁的颜惜悠悠开口:“翎儿,小王爷原来是你的旧友?幸会幸会!”   云翎李承序二人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一心叙旧全然忘了另外三人。云翎向三人道:“这位晋康王过去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们几年没见了,彼此都很挂念。”   李承序目光仍锁在她身上,仿佛周围人都是空气,强调道:“我们岂止是好朋友,简直是生死之交患难之情!若非因意外失散,也不会分开这些年!”   “所幸五年后我找到你了。”小王爷眼角含笑,端着谢天谢地的模样,又要抱云翎,在连续吃了几个闭门羹后,他只得将目光悻悻移到另外三人身上。他自进雅阁注意力全在云翎身上,其他人并未打量,在瞧清颜惜后他微有惊愕,“咦,是你?”   颜惜已在一侧安静坐了半晌,他浅笑优雅,“小王爷,又见面了。”   李承序面色回归如常,褪却面对云翎的亲热,换上皇家贵族交际时特有的客套与疏离,“可不是,想不到在这也能见到颜小侯爷,真是缘分。”又摆摆手,“罢了,我是微服私访,行礼就免了。”   云翎瞧着对答自如的两人,“你们……认识?”   颜惜颔首,看向云翎道:“我竟从不知你还有昵称叫小火。”   云翎面色略显怪异,李承序反应过来:“都过去了,以后不能叫你小火了。叫你什么才好呢?他唤你翎儿,我便不那样喊了。”他托着下巴沉思片刻,灵光一闪:“你这么美的姓,咱来关系又这么亲,我唤你亲亲可好?亲亲,云亲亲……妙极妙极!”   云翎一身鸡皮疙瘩,“肉麻!换一个行不行?!”   “不行!”李承序目光坚定如磐石:“本王金口玉言,这名取得多好!独一无二,且其他人等不可使用!违者……哼……”李承序以手作刃,做了个砍头的姿势。   云翎败下阵来。   李承序尤不满足,围着云翎转了几圈,“啧啧,亲亲啊,四五年不见,变化不小啊,脸美了,个高了,便连这……”他眼光极快从她胸部掠过,“也膨胀了不少!”   “李承序!”云翎再次给了李承序一拳。   李承序凄凉道:“哎呀呀,亲亲哪,要打死人啦——”   “活该!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扮女人,死性不改。”   “哎呀,我这还不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嘛!再说我要不是扮女人,你怎么肯让我接近你,不接近你我怎么拉开你头发看那颗红痣确认啊!?”   ……   颜葵和曲箜篌坐在一旁,笑看这对重逢激动的旧友,某个瞬间,颜葵发现,自家少主虽端着一副优容的笑,可并不是很高兴。   叫人好生纳闷。    ☆、第三十一话 所谓真心   夜已深,厢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屋内熏香袅袅,身着素衣的丫头正乖巧服侍床上的人喝药。   曲箜篌和衣躺在床头,身上的伤口已结痂,精神也比先前好多了。浑浊的汤药,银色汤匙磕在瓷碗中发出清脆声响,曲箜篌喝完后,问床畔颜惜:“云姑娘她可还好?那日的事多亏了她。”   颜惜端坐一旁,“她无妨,你现在只要专心养好自己的身子就成。”   曲箜篌默了默,秋水眸里似有千言万语,倒影着那个碧衣的翩翩身影。颜惜却别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有事直接吩咐下人。”   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待得走到门槛处,曲箜篌陡然从床下跳下来,颜惜闻声回头,便见一双纤纤素手从背后牢牢搂住了自己的腰。   颜惜动了动,想要松开圈住自己的那双手,那手反而搂的更紧。颜惜轻拍她的手臂,道:“别闹了,快些去睡吧,早点养好身体我好送你去舅父家。”   曲箜篌一脸固执,丝毫不肯放松,“不,我不去睡觉,我也不去舅父家。”   颜惜问:“不去了?为什么,那天你不是跟我说一定要去?”   曲箜篌垂下眼帘,道:“我改变主意,不想去了。”   颜惜笑了笑,无可奈何道:“那你先把手放开,你若睡不着我再陪你说说话便是。”   “颜大哥。”曲箜篌没有松开手,将脸贴在颜惜背上,神色温柔,“箜篌想通了,箜篌愿意跟你回越潮。”   颜惜的笑意陡然滞了一滞。   曲箜篌没发现,仍是柔声道:“先前我跟你闹别扭,不辞而别,其实我伤心的厉害。后来我们在临州酒楼相遇,偏偏你又救了我,我心里乱成一团,我知道自己心里还是有你的。后来被何洪威掳去的那晚,我受尽侮辱悲愤寻死,那瞬我才发现,我这生中最懊悔的事,便是那般美好的遇到了你,却轻易说放手……如今我大难不死,想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你,可愿意?”   颜惜沉吟不语。   曲箜篌羞答答再次追问:“颜大哥,你可愿意?”   颜惜默然良久,面有踌躇,“箜篌,我……”   曲箜篌略微忐忑,“你这般犹豫,可是……可是嫌弃我被那淫贼掳去过?”   颜惜摇头,“自然不是!”   曲箜篌浅浅一笑,明艳如花,她说:“我便知你不是那样拘泥陈腐的人。那你便是愿意了?”说罢双手又将颜惜搂紧了些,神色十分欢喜。   颜惜扳开了曲箜篌的手,摇头道:“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曲箜篌脸色一变,双眸由明亮至黯淡,化为一抹暗哑,似夏日枝头热烈绽放陡然凋谢的凌霄花。她低低出声:“因为她?”   颜惜眼底闪过愧疚,“对不起。”   曲箜篌甩开他的手,尖叫道:“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对不起我,我要你好好待我……”   “过去是我没弄清楚,我误会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才对你讲那样的话……”颜惜话音极低,却极坚定:“如今的我办不到,我只能像一个朋友那样待你。”   曲箜篌怔怔流下泪来:“那你过去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说要带我回越潮岛?为什么要给我那样美的愿望?”   颜惜无言以对。   曲箜篌一声哽咽,蓦地抓起茶几上茶壶发狠向颜惜掷去,颜惜头一偏,躲过了茶壶,可壶里热腾腾茶水却是泼了出来,淋了颜惜大半个身子。颜惜轻叹,并未说话,转身便离去。   ……   门外小院,满庭花花姹紫嫣红,月光下甚是妖娆。   花园中有个雅致小亭,云翎及颜葵两人正以很不美观的姿态歪坐在花亭之中,就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唠嗑着。   云翎嫌弃地看了一眼颜葵:“我出来看月亮,你说你来这打扰我干嘛?”   “嘿嘿,以我之见,您是在这里等小王爷吧!方才我瞧见了,小王爷之前被下人服侍去沐浴之前,跟你说马上就来。难道你们今晚……嘿嘿……”颜葵挤眉弄眼,见云翎伸出了拳头后立马话头一转:“反正你也是无事等他,而我又因为相思难以入睡,不如大家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   云翎一针见血:“聊什么?聊紫衣么?”   颜葵佩服道:“云小姐果然冰雪聪明,我这小心思还没显露就被你发觉个干净!”   云翎问:“你对紫衣是真心的吗?”   颜葵斩铁截钉的道:“是。”   云翎疑道:“我记得以前,你喜欢的是银霜啊,再之前,你对那个翠兰不是挺有好感的吗?你好像喜欢过三四个小姑娘呢,大家都说你同你主子一样,都是花心之辈。”   “云小姐你有所不知,很多人说我花心,那是对我的误解,”颜葵以手支额,做沉思状,“其实,其实我是很专一的,我对每个女孩都很专一。”   云翎:“……”   她决定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颜葵跟着往天上瞅了一眼,“这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呀?我发现你特别喜欢看。”   云翎忿然道:“我不是喜欢它,我看着它无非是在等日子罢了。”她喝了口酒,忧愁道:“一个我讨厌又害怕的日子。”   颜葵从椅子上跳起来,“竟还有你害怕的事?快来告诉我这个大八卦!”   云翎突然伸出十指,做了个面目狰狞的表情。颜葵结结巴巴,“你是说,那天会有鬼或者妖怪,或者你就是那可怕的妖怪!”   云翎慢悠悠接口:“是啊,青面獠牙,舌长三尺,手执镰钩,勾魂索命!”   颜葵吓得捂住了嘴,讪讪道:“我才不信……”   “不信算了。”云翎凑近小书童上下打量:“我真好奇,你们主子这般精明,怎么会挑你这样的人做书童?既胆小又八卦不聪明武功也不好……”   “云小姐你要不要这么直接!”颜葵垂头丧气绞着衣角:“我是笨,少主挑我做书童,可能因为我曾救过他的命吧!他这人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重情重义。”   云翎奇道:“嗯?你救过他?什么时候的事?”   颜葵刚要作答,便见颜惜从曲箜篌房间里出来,于是殷勤迎上去:“少主!您这么快就陪完曲姑娘了?”   颜惜抿着唇,一言不发走到花亭中,肩膀上的水渍犹自滴滴答答。云翎瞅着他衣服问:“咦,你衣裳怎么湿了?”   颜惜仍是不语,挨着亭子坐下来。见主子没有回屋换衣服的架势,颜葵赶紧回屋拿毛巾。   云翎好奇问:“刚才就听到曲姑娘房间里有声响,你们吵架了?”   颜惜淡淡一笑,默然无语。   云翎安慰道:“女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等气消了,也就好了。”   颜惜苦笑道:“是我对不起她。”   云翎给自己杯中倒满酒,“如果是真心就应当珍惜。别像我一样,失去了就无力回天。这曲姑娘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佳偶难寻,别错过。”   颜惜抢过云翎手中酒杯,一饮而尽,道:“真心?”他放下酒杯,眸光在云翎脸上转了一圈,最后凝在她清波般的眸子上:“你可知我这真心里装的是什么?”   云翎想也没想便答:“不是曲箜篌吗?”   颜惜一笑,笑里有淡淡落寞,他悠悠给自己续杯,极快饮了下去,“我对不起她,是我的错,都怪我……”话音顿了顿,看向云翎,暮色中他深邃的瞳孔有如漆黑的夜,仿似能吸走一切光亮,他自嘲般说:“怪我发现自己的真心,这般晚。”   颜惜说完起身离去。   云翎注视着他远去身影,纳闷地想着他的话,还没想通就见一个人欢快欣喜地朝这边奔过来。    ☆、第三十二章 陈年往昔   云翎注视着他远去身影,纳闷地想着他的话,还没想通就见一个人欢快欣喜地朝这边奔过来。   “亲亲,我来啦……”李承序牛皮糖般黏了过来,抱住云翎的胳膊摇了摇,仿佛一个无邪的孩童,正亲密依赖着自己的亲人。这动作若换做其他大男人,这般抱着一个小姑娘呖呖撒娇肯定引人作呕,可他仰起脸,微微颦着眉,一双酒红的眸子中波光荡漾,既风韵卓卓又媚态十足,一颦一笑间浑然天成,半分矫揉造作的样子也没有,反让人觉得动人之极。   云翎一怔,突然忆起十年前初次见到他的场景,那会他穿着女儿装,于一群衣衫褴褛的孩童中走过来,眼神怯怯看着她,小声祈求:“姐姐,我饿,你有吃的没?”   他面黄肌瘦,歪歪斜斜倚在墙上,饿得站不稳脚。她同情看了他一眼,一旁云舒默契知道她的心思,身子一转,将两人挡在身后,她迅速摸进衣襟里,趁着教导教头不注意,将藏了两天的半个剩馒头塞到他袖中。   他感激看她一眼,那边教头转过脸见三人聚在一起,几鞭子没头没脑抽下来,打在几人身上立刻添了几道血迹,“你们干什么!又偷懒是不是!快给我练!再练不好,倒吊在架子上三天不许吃饭!”   ……   思及此处,云翎心下一酸,偏头却见李承序笑意满满盯着自己:“亲亲你刚才发呆想什么呐?”   云翎回过神,递给李承序一杯酒:“坐。”   李承序将酒一口喝完,又将云翎杯中酒也抢来喝了,“亲亲,女人喝酒影响美貌的!”   云翎一脸无谓:“本来就没什么美貌,无所谓要不要了。”   “谁说的,亲亲在我心里,是世上第三美貌的女人,第一美是我母妃,第二个是我自己……”李承序伸手珍惜地摸摸自己脸颊,那双酒红凤眼随着动作轻轻一漾,水遮雾绕地媚意朦胧,右手却牢牢握住云翎的杯子不肯撒手。   云翎道:“这么多年了,你那自恋劲没减反增啊。”   李承序的媚眼带着水波一晃,默认了她的话,他凝神瞧了云翎半晌,感叹道:“亲亲,原本我不愿来临州的,这鬼地方湿气重,可我现在庆幸来了,因为找到了你……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们,明着暗着的,可分别时你十四岁,根本不是现今这模样,而且处了这么多年,我连你的真名都不晓得,这天大地大,我一次次派出去很多人,一次次的失望……”   “现在不是找到了吗?”云翎道:“快别说我了,你那时是怎么回事,那次被派出去后便再没回来,我曾和哥哥偷偷出去寻你,只寻到了你的武器,按当时的规矩,剑在人在,可你连武器都丢了,后来教头又来说你死了,我们便绝望了。”   李承序愧疚道:“我当时身不由己,让你们担忧了。”紧接着好奇问:“你真哭了两个晚上?”   云翎瞪他一眼,“有什么好哭的!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死了也好!”   李承序不以为然,笑眯眯喝下一口酒,“亲亲,别再口是心非啦,想当年我们几人之中,你最是嘴硬心软……哎,也不知我们五人,是不是最后只留了我们两个?”   云翎眼里泛起恍惚,没答话。   李承序继续问:“我走后那里发生什么,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云翎道:“你离开两年后,发生了内讧,我跟哥哥趁乱逃了出来。我们以为终于重生了,却没想到半年后经过不归海时……”云翎停了停,说不下去了。   李承序没答,已经猜到了下面的话。   后来……武林志上如此说:   ——丙戌年,公子云舒,毙于不归海。   大抵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李承序道:“晚了,去睡吧,我们改天再聊。”   云翎摇头:“你先去睡吧,我睡不着。”   李承序将手中杯子放下,凝视着她,“可是因为雪……哦,不……云舒?”   云翎眉目间隐藏着苦意,她将目光迎向李承序:“呵,你已经猜到啦?”   李承序颔首:“你是云翎,那傻子也知道当年跟你一起的雪,定然是云舒了。只是想不到你堂堂云霄阁的人,被掳到那个地方。”   云翎反问:“连你这小王爷都能出现在那里,我还有什么不能被掳的?”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身负家族使命才被送去的。”李承序道:“你们我就好奇了,按说云霄阁属于武林中立门派,江湖恩怨纠葛少之有少,掳哪个门派也不该是你们啊,到底出于什么动机?”   “那会我也才九岁,我也不明白。”云翎苦笑道:“一晃十年了,我不愿回想起那段经历。”   李承序拍拍她的肩,“都过去了,现在你是大小姐,我是小王爷。多么霸气的身份,多么光明的后半生涯……”   云翎抽出腰间的玉笛,眼里浮起迷茫:“怎么可能会好呢,哥哥还没回来,我还要继续等他。”   “亲亲,他死了。”好久以后,李承序终于回了她的话,“逝者已矣,他既然走了,你就得把他忘了,还要把过去一切痛苦的事都忘了。”   “忘了?”云翎抬起头,呆呆瞧着他:“怎么可能忘得掉?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跟他有过怎样的经历,那些永远都没办法抹去。”   云翎视线落到月季花丛中,视线微微失神,仿佛忆起遥远的往昔:“我和哥哥并不是亲生兄妹,我是独生女,哥哥跟我爹娘没有血源关系,哥哥父亲是我爹爹的师兄,娘亲是我母亲的亲姐姐,哥哥其实是我的表哥。他是遗腹子,姨母怀他时姨夫便去世了,姨母在生产时遭遇难产,生下哥哥后便撒手人寰,我爹怜惜我哥父母双亡,便将他抱回家中抚养。因为我娘在生下我后得了怪病,常年疯癫不已,我爹无心纳妾,而疯癫的娘亲不能再为他延续香火,于是干脆将哥过继过来,收为养子,随我们云家姓,取名云舒。”   李承序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中表之亲。”   “我幼年时,我爹是个武痴,整日里将自己关在剑阁中废寝忘食钻研武功心法,很少顾及我们兄妹。而我娘不仅疯疯癫癫,还有个蹊跷的地方,她格外讨厌我,见了我就会冲过来扭打,身边有什么便用什么,烛台,杯子,瓷碗,扫帚,盆栽之类都可能是她的武器,旁人怎么拦都拦不住,有次她甚至从下人手中抢过我,直接把我丢向井里,若不是七岁的哥哥跟老奶娘拼命拦住,我只怕早已死在井里。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见我娘,生怕小命不保。”   李承序疑惑地问:“都说虎毒不食子啊?你娘这行为,跟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不知道,也许我生来便跟她没有母女缘吧。”云翎继续说:“我跟哥哥便在这种爹不理娘不爱的情况下长大,一起习武读书玩耍,从来都形影相伴。开心时两人一起闹腾,难过时两人一起哭,做错了事对着陪着一起受罚,谁病了痛了,看得那个人比伤得那个更痛……我们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请……”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幼年在云霄阁的日子,一天天在陪伴中过去,直到我九岁那年。”   李承序问:“九岁那年怎么了?”   “九岁那年我爹得到一本传世剑谱,他将阁中大事交由我小师叔打理,而自己进入密室闭关参研。”   “那后来呢?”   “后来只怪我爹太轻信与人,那小师叔早有了不轨之心,他对我阁中几样至宝垂涎已久。我爹闭关后,他得到了下手机会,勾结外人攻进了云霄阁,还放火烧毁罪证。也不知他跟另一股前来夺宝的势力达成什么协议,那些人助他夺宝,而他助那些人将我兄妹两一起掳走。”   “啊?不仅放火还掳走你们兄妹两?掳你们两个孩子做什么!”   “我现在都没想通。”   “然后呢?”   “那些人有备而来,他们掳走我们时,担心父亲出关后会来寻,找了两个跟我们兄妹身形态差不多的孩童,穿着我们俩的衣服,丢进火里烧死了。待下人扑灭火后,面目认不出开,凭衣服配饰便认为死的是我们。父亲出关后,除开报仇雪恨之外,虽然伤心,但也一直当我们死了。”   “可我们没死,我们被一对奇怪的队伍掳走。那队伍将我们从横镇带到遥远的塞外。那些看守掉对我们非常刻薄,稍不如意便拳打脚踢。我们两便偷偷寻机会逃了出去。”   “逃到哪了?”   “我们两个小娃娃,人生地不熟又身无分文,能逃到哪?那真的叫流浪,我们从一个地流浪到另一个地,还要费尽心思躲避那些人的追捕。流浪半年终于抵达中原,离回家也不算远了,可终究功亏一篑,又被抓了回去,直接被送到了那个地方。”云翎苦笑一声,“那个地方,你懂的。”   李承序嗯了一声。    ☆、第三十三话 漫长等待   “到那后我们才觉得,原来路上受的苦,跟那里比什么都不算。那里真比地狱还让人绝望,没有吃没有喝,每天只有些老鼠都不吃的残羹剩饭。有一次我病了,想吃块肉,哥哥无奈去偷教头的下饭菜,被发现后被倒吊在架子上,用碗口粗的木棒捶打……吃的不好,睡的就更别提了,那潮湿的地牢蟑螂壁虎四处爬,墙缝还常看见巴掌大的毒蜘蛛毒蝎子钻进钻出,我常被吓哭,哥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会害怕,但他为了我,壮胆拿鞋底去打那些虫,结果被蛰了几回,虫毒发作起来伤口不仅肿成馒头,还面容发紫的晕过去……”   “肉体上摧残就罢了,精神上的折磨更是难以想象。我们被逼接受最严酷的训练,学习最阴毒的武功,最致命的杀人手法,并以同伴间自相残杀的方式,练就每个人最无情的心肠。”云翎声音微微发抖:“此外,教导师傅的挨打是家常便饭,我刚进去时有一百多个孩子,半年后只剩下十八个,一年后便只留我们五个了。其他孩子,要么死于严酷训练,要么是被教头虐待而死,要么就死于我们五人之手。”   李承序别过脸,道:“不去亲身经历的人,永远想不到,世上还有比地狱更可怖的地方。”   “是啊,我们兄妹不仅要应付教导的严苛训练,防着同伴的致命偷袭,还要面对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当我看着一个个死去的同伴,心如刀绞,却依旧要刺出手中剑……我几经崩溃,无数次想朝着自己脖子抹下去,可教导师傅说,如果我们兄妹俩谁自杀,便让另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我俩只能为着对方的性命强撑着下去,再难熬都得忍着。”   “后来,我跟哥哥便在那惨无天日之地依靠着长大。再后来,你都知道了,我们在血泪中磨炼了四年,成为那里最好的杀人工具。”   李承序默了默,也不愿回想起那时的苦痛光景。   “之后三年,我和哥哥一起出任务杀人,一起受伤流血,一起抱头痛哭,再一起鼓励对方撑下去……他武功比我好,总是护着我,多次为我挡箭拦刀。那些年若没有他的陪伴,我早已死了许多回了……”   云翎努力压抑着心底的酸楚:“呵,戏本子里总说人生如梦,我倒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回想那七年,我们只有对方,从那会我们便知道,终其一生我俩最亲的人,只能是彼此。”   她笑起来,眼眸有深深的悲哀,“你知道吗?世人皆道云舒公子,谪仙九指,便都以为那九指是天生而来,其实不是。”   李承序问道:“那是?”   “从前他同我们一般是正常的十指。至于右手缺失的那根小指,是后来一次行刺时,为了救我,被对方削断的。”   “原是如此。”李承序静默着,过了好久低声道:“他再怎样好,也死了,你不能总想着他,你得朝前看。”   “所有人都说他死了。但我相信,他仍在在这个世上,在某个地方守护着我,从未离去。”   她低下头去,眼角有水光一闪,李承序看着她,没答话。   她的苦,只有拥有同样经历的他才懂,那些痛苦又罪孽的往昔,她回归云霄阁后从不向任何人言说,哪怕在心中疯长成草仍是死死憋着,而今她向他敞开心扉,不止因为信任,更因为苦痛难忍。   李承序不忍再看她的悲戚,屈指朝她额头弹了弹,“亲亲,今天我们重逢乃是喜事!不许难过!”又道:“把我的肩膀借给你,难受便靠一会,就如我当年受伤时,靠在你跟云舒身上一样。”说着将肩膀往云翎这便耸了耸。   云翎目光落在李承序的肩上,将脸轻轻倚靠在李承序肩上。   寂静花园内,融融月光将两人影子拉的老长,两人一个端坐,一个斜靠,一动不动呆在那,似两尊缄默的雕像。   许久李承序似想起什么,抓过了云翎手,撩起袖子便往胳膊上拉,云翎惊道:“你干嘛!”   李承序手下不停,又去掀她的衣领,嘴里嘟囔着:“别躲嘛,快给我看看!”见云翎举起了拳头,道:“我没其他意思,我只想看看肩膀上那个伤口。”   云翎道:“那剑伤早结疤好多年了。”   李承序眼中涌起歉疚,“那剑伤你也是为救我才挨的,每次我想起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总是一阵后怕,如今你留下疤,刚巧我这得了瓶去疤宝药,便给你用吧。”说着将一个珐琅瓶往云翎手中塞去,道:“这真是一瓶好药,上个月我那小皇上堂弟赏给我的!”   云翎闻言打开那滴釉的珐琅瓶,一股浓郁异香霎时传来,熏得人简直受不住。云翎指着祛疤药问李承序:“什么疤都可以去吗?”   李承序道:“是,我用过,效果堪称完美……”踌躇半晌道:“就是有点疼,你得把那疤痕给割下来,然后往伤口处撒上药粉,接着皮肉会在药粉的作用下,重新生长愈合,疤就消失了,长出来都是光滑的肌肤……当然,皮肉割掉总是挺痛的……”   云翎将药推开,“我没勇气割肉,这药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李承序不屑道:“你怎能这样想?如果我是个女人,我就会为了自身的完美不择手段!不然以后嫁人顶着这一身疤,吓坏未来夫君吗?”   云翎摇头,“没想过,找我哥最重要。”   李承序恨铁不成钢,“你真是我见过最不像女人的女人了!”   云翎毫不为耻,“你也是我见过最不像男人的男人!”   李承序:“……”   两人絮絮叨叨又讲了半宿话这才消停,返回各自房间前,李承序向云翎道了个小别,说有要事在身,明天一大早便得离开,等到要事忙完再去找她。   待走到云翎房门口,李承序手明眼快往她手中塞了一样东西——一块盘着蛟龙的墨玉腰坠,笑道:“这是本王我的贴身信物,见物如见人。你若有事可拿着它去德庄找我。你知道德庄吧,基本上每个城都有一两家德庄金铺。”   云翎心下一暖,握着那腰坠瞧了片刻,进房去睡了。   一夜便如此风平浪静的过了。   云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她洗漱好走下楼吃早点时,见李承序真走了。   颜惜家主仆正施施然坐在楼下一角,云翎懒洋洋坐到桌旁,打了个招呼后问:“曲姑娘呢,怎么不下来一起吃饭?”   颜惜淡淡道:“她说身子不舒服,我让客栈丫头端着饭去房里伺候了。”   云翎哦了一声,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颜葵凑过来挤眉弄眼,“嘿嘿,我昨夜无意间起身嘘嘘,可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什么话?”   “想不到云小姐你这么开放……”颜葵捂着脸,故作害羞状,“我见那小王爷冲你扑了上去,手一边在你身上摸来摸去,一边激动喊着给我看看……啧啧,后面我就不好意思再看了……”   云翎含着粥瞬间石化。   那会李承序要来看她的伤疤,颜葵没看见头尾,只看到“传神”一幕,这是断章取义么?   一旁颜惜微笑如初,只不过夹菜的筷子慢了半拍。   云翎还没来得解释,颜葵又凑近了些,“你们两真好上了?”他突然变了脸,指着云翎激动道:“这么说,你要做娘娘啦!王妃娘娘!”   云翎嘴里的粥直接喷了出来。她决定不跟颜家书童呆在一起,于是端着粥上楼去。   颜葵仍旧在那里自语道:“若云小姐真变成娘娘我该怎么办?”   颜惜并未睬他,目光落在云翎背影上,手中筷子夹起小二刚端上的芙蓉什锦尝了尝,旋即皱眉,命颜葵将一盆菜全数洒在不远处的空桶内。   泼完之后,年轻的贵公子拿起锦帕擦了擦手,神色淡然地丢下一句话:   “今日的菜,味道真差!”    ☆、第三十四话 栖霞突变   夜色渐浓,浩瀚的夜空无边无际。   云翎打量着自己的新房间,对颜葵道:“我拜托你,下次不要这么唯恐天下不乱好吗?就因为你中午乱喊什么娘娘,惹得别的客人好奇来瞧,害我不忍骚扰只能换一间房。”   她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哀怨道:“这房间比先头那个差多了。”   “我瞧这房间倒也雅致,譬如墙上这幅写意山水图,譬如几盆兰花配着这小轩窗,你若不喜欢和我对换也成。”窗旁陈设一软榻,颜惜正闲情逸致斜靠着欣赏窗台上的兰花。那兰花枝叶纤嫩细长青嫩,而颜惜这方也是一袭碧色衣衫,一花一人好生匹配。灯台上烛火似被这美景感染,轻轻爆出几朵灯花,颜惜转过脸来,清隽的面容端着温煦的笑,随着这一笑,原本昏黄的房间骤然明亮起来,仿佛盛春时节明媚的阳光流淌而入,照亮一整房屋。   他如此之姿引得云翎忍不住多瞥一眼,笑道:“我可不敢跟你换,曲家美人故意挑挨着你隔壁的房间,我若换过去,她岂不是要失望?再说我喜欢那间房,并非在意里面的摆设,而是那房间窗子格外大,夜半躺在床上可以看见漫天星光,感觉妙极。”   “那你等会。”颜惜眉梢挂笑,戏谑道:“我去叫掌柜的将这外墙拆掉,到时你露宿于星光中,想怎么看便怎么看!”   云翎扑哧一笑,“算啦,不然半夜的蚊子要把我抬走!”   两人自那次云霄禁地事件之后,关系便如春暖破冰,加之本身便有感情基础,此番一同来林州,谈不上亲密无间,相处融洽还是算得上的,平日路上打发枯燥也常聊天,偶尔还会调侃几句。   玩笑过后,云翎撑着窗沿仰头去看那夜幕中的星子,一本正经问:“天上各位星宿神仙,我有一个愿望,你们能不能大发慈悲,快快帮我实现?”   颜惜听着她的祷告,弯起了嘴角,他由软榻上立起身,挨着云翎同去看那头顶上片墨蓝夜空。   轩窗旁两人并肩而立,一个俏美明秀,正指着天上星子絮叨,一个雍容闲雅,暖玉般的脸庞噙着浅浅笑意温文倾听。远远望去,这一对丰神俊逸的男女,衬着那背后精巧镂花的朱红轩窗,合着那翠绿欲滴的几支兰花,配着那案几旁沉声煮茶的青衣书童,恍若那丹青里才有的画面,那是绝世画师泼墨而下倾心挥毫,方作出这动人意境风华。   情景太过美好,没人留意房门外。   微微敞开的房门外,曲箜篌立在那里,望着房里那一幕脸色发白。许久后她轻轻退了出去。   客栈楼道里时常人来人往,曲箜篌动作极轻,云颜二人并未察觉,仍是站在窗前。   二人轻松的气氛并未维持多久,忽然窗外暗夜陡然一亮,紧接着传来“轰”的一声炸响,一朵紫红烟花弹炸自空中炸开,绽放出奇异的姿态,细细看去,那形状是一个特别符号。   ——江湖中某帮派专属的紧急求救信号。   云翎尚在思索,颜惜已反应过来,脸色微变,“不好,栖霞有难。”又朝云翎道:“你好生休息,我去栖霞看看。”   云翎道:“得啦,一起来,一起去。”   颜惜凝思片刻,颔首,两人嘱咐颜葵一番后,一道去了栖霞。   ……   赶到栖霞山庄时,已经半夜。天上疏疏稀稀几颗星子,月亮隐在层层云朵后面,山中光线十分幽暗。   栖霞山庄夜半必锁的大门突兀的敞开着,料峭的夜风穿门而过,往常的守卫一个都没见到。   两人心底掠过不好的预感。   旋即进了大门,两人一惊。   惨淡的夜灯下,栖霞门后的宽阔庭院里一片血腥,横七竖八的堆满了尸体。暗红色血汇成溪流,在院子内肆意蜿蜒开来,那一个个前几日还鲜活乱跳的生命,如今已没有半分气息。   云翎俯下身来,同颜惜一道查看脚边一个已死的弟子,那人似乎死去不久,尸身还未僵硬,面朝地,背部一个极大的伤口横贯而穿,应该就是致命伤。颜惜将翻过身来,发现他脸上竟带着一抹莫名的笑。   颜惜细细瞧着那个伤口,道:“尸体上的伤口看起来是栖霞派本门刀法所为。”说着翻开另外几个已死的弟子,发现都是死于自家门派武功。   云翎奇道:“难道是门派内讧,自相残杀?”   颜惜摇头。   下一刻云翎突然在满地的尸体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何胜!   何胜满身血污,横躺在院落侧边,看来死去已久,而他的胸前,一柄长长的大刀深深的插入心脏。   云翎一惊,却不是被他的惨象所惊,而是被他脸上那抹同样的古怪笑意和胸前的长刀所惊。她指着那柄刀道:“他胸口上的这把刀,是自己的武器。”   颜惜思索道:“栖霞的门人要么是死于自家门派武功,要么被自己武器所杀,都还挂着古怪的笑,这跟燕州那几起连环命案是一样的死状。”再看看那些尸体的伤口,“这死状是自杀,可他们好端端为什么要一起自杀?”   云翎微怔,想到了什么,这死法她再眼熟不过,这是……   勾魂铃!   云翎脸猛地一白,将地下尸体翻来覆去查看,她拨开尸体后脑勺上的头发——发际线以下的脖子,两个血红小口子,那伤口极小,被浓密头发一遮,不仔细看压根看不见任何端倪。   云翎定定瞅着那两个血红小口,心下一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是,是他们!是血……”   颜惜没听明朗,问:“血什么?”   “没什么!”云翎话音一止,道:“这些人是自杀,又不是自杀。”   颜惜仔细再探了探尸体上的伤口,似是察觉了什么,神情渐渐凝重:“血妖?曾经让武林惊慌失措的邪教血妖?”又道:“不应该啊,血妖不是早在十来年前武林各大门派的围剿中就消逝于世间么?怎么还会有?”   云翎表情忽地有些恍惚,似是陷入沉思,喃喃道:“她们不是真正的血妖…却同血妖也有某些相似处……真正的血妖是……是……”   她这句话低而沉,到最后颜惜未听清楚,欲再开口问时,云翎已快步走向其他尸体,逐个翻开后脑勺查看,检查了七八个,均发现一模一样的小血口。比针眼大不了多少,口细却颇深,两个血口并排在一起,互相间隔半指宽。   这是一种巧妙的伤人手法——她无数次见过,没人比她再熟悉。   她指着那伤口,低哑着声音道:“真的是他们,是他们来了……他们用勾魂铃杀了这些人,随后留下这些血口子!”   颜惜尚未弄清楚,云翎已跳了起来,“不好,何掌门大概出事了。”说着穿过院落急急往后头走,颜惜只得快步跟了过去。   掌门院落死一般的寂静,唯留几盏灯笼挂在门口,随着冷风鬼魅般飘摇。   颜惜将云翎护在身后,抢先一步跨进房间,刚进去便是一惊。   房间里一片狼藉,满地凌乱,何虹玉歪着身子靠在椅子旁,身下一大滩血迹,一动不动。   颜惜用手往她鼻翼里一探,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道:“检查下伤口,试试能不能救。”   云翎点点头,何虹玉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原来她只是昏迷过去,一时还未断气。她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染得半边脸庞上到处都是,云翎忙帮她擦了擦血,却越擦越多。   云翎眉头拧起,对颜惜道:“她失血太过严重,显然是中了极重的内伤。”然后连封她几个要穴止住血。   颜惜颔首,又见何虹玉挣扎着,似是有话要讲,忙将她扶起。怕她撑不了多久,颜惜问:“凶手是谁?”    ☆、第三十五话 风情偷袭   何虹玉没答,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颤巍巍交给颜惜。   颜惜认出那是冰火珠,道:“前辈你这是?”   何虹玉强撑着道:“他们想来夺这个……我……死也不给……这个……你收好,拿去……”   她讲的断断续续,歇了歇继续道:“这是颜……颜大哥给我的礼物……我怎能落入…歹人手中……颜大哥……颜大哥……”话至此处,她惨白脸上突然洋溢起一阵晕红,似乎脑海里想起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她微笑起来,似十分甜蜜。   渐渐地,何虹玉进气越少出气越多,云颜二人便知她方才是回光返照,时间不多了,忙扶住她的肩膀,再次问:“凶手是谁?”   “凶手……”何虹玉尚自沉溺在往昔的回忆中,听了这话回过神来,目光带着愤恨,缓缓转向另一边,指着那边桌脚下,“凶手……”云翎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看见那桌子底下一块巾帕般的东西。云翎前去捡了起来,发现是块残缺的纱巾布料。   云翎扭头刚想问何虹玉,便见何虹玉的头轻轻向旁一歪,眼睛再也凝住不动。   她死了。   云翎叹了一口气。颜惜伸出手,帮何虹玉眼睛合上。   云翎盯着何虹玉的身体,凝神细看一阵,“这满屋子的人,只有何虹玉是例外,只有她死的最正常。”   颜惜极其敏锐的环视了房间一圈,谨慎道:“然也,其他门人都是死于自家武功或自己的兵刃,算是莫名自杀。而她是腑脏破裂而死,是真正的他杀。再看这伤口以及这满屋子的打斗痕迹,她应该是被两大高手前后夹攻。而她身上并无中毒症状,也无任何兵刃伤口,那么应该是被两人其中的某个人一掌或者一拳击中心肺,腑脏破裂而亡。”   云翎摸了摸何虹玉,发现她前胸肋骨尽碎,道:“我听说何掌门虽年纪不大,武功却甚高,如今能一拳或一掌下便击碎她的肋骨让她内脏破裂而亡的,实属罕见,看来此人武功高的很。”   颜惜默认了她的话,随后问:“刚才何掌门指的那个东西在哪?”   云翎将何虹玉死前指的那个纱巾拿来端详,这是一块青色的布料,说是布,更像是绢纱,残缺的边角似在告诉别人是从某人的衣服上撕下来的。两人将绢纱对着灯笼看了良久,没再在绢纱上面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云翎右手攥着纱,又转到了桌子旁,在桌旁反复看了看,“我拿到这块纱时,它的边角刚好勾在桌子腿上某个突兀的钉子上,也许何掌门只是告诉我们,她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凶手其中一个穿得就是这布料的衣服,或许就在他们打斗时,凶手衣服不小心勾在桌脚上,可打斗太过激烈,凶手被钉子挂掉了衣袍的某一角也没察觉,故而这块衣料留了下来。”   颜惜摸了摸那纱,跟在后面加了一句,“留下这布料的凶手是个女人。”   云翎扯扯嘴角:“废话。”   说是废话,可这句话还是提醒了云翎。就是因为太明显,所以才没往那方面想。   女人,女人……青色的绢纱,淡淡的浅浅的水清之色。   刹那间,脑海里霍然浮出一个人影。   风清!   鬼域宫风使风清。   云翎刚这么想着,突然窗外一个浅色的身影快如阵风的从窗户旁掠过。   云颜两人眼中精芒一绽,对视一眼追了出去。   那浅色身影似是察到后面有人追来,脚下步伐却陡然加快,一纵一跃间身姿飘渺,风一样灵动不定。   那人奔了一阵子,终于停下脚步,在隔着云翎十来丈远的距离,背对着云翎站住。   云翎也停住脚,口气极熟稔地冲那人喊道:“风清,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那人回头,脸庞雪白,容色如花,着一身水清色衣衫。正是风清。   风清冷哼一声:“没想到居然是你。”   云翎耸耸肩:“是啊,真巧。”   颜惜唰地展开手中玉扇,脸上挂着从容的笑意,“不知这位风清姑娘是……”   风清傲然一笑,道:“你可以不知道风清,却须晓得大名鼎鼎的鬼域宫风月二使。”   “鬼域宫,哦,这么说来……”颜惜扇子微摇,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脸上笑意随着扇子荡漾开来,哪里像是对敌,反而更像是风花雪月的段子里,某个佳公子正在打听哪个窈窕淑女的闺名——敢问姑娘,家住何处,芳龄几何,是否婚配啊——当然,这几句话是云翎臆想中的,实际上颜惜问的是:“哦,这么说来,姑娘你便是那风使了?”   “叮咚,答对了!不过……”云翎不等风清回答抢了话头,她晃晃手中的那块绢纱,“她不仅是风使,更是今晚杀害何掌门,灭掉栖霞派的凶手之一。”   颜惜瞅瞅风清,夜沉星暗,不过她水清色的裙子颜色太浅,衬着这幽幽夜色并不难辨认,不言而喻地表明了她身上的布料确实同云翎手中的同出一辙。   风清道:“是又怎样,我既引你们到这里来,便不怕你们知道。我这人向来利索,不喜欢废话,你们留下冰火珠,我自会给你们活路。”   云翎眨巴着眼睛故作无辜问:“奇怪,你怎就知冰火珠在我们手上?”   “哼,那何虹玉宁死也不肯把那东西交出来,濒死时还发了一枚信号,我估摸着她肯定是让人过来救援,顺便把东西交给那人。于是我们就偏偏不走,杀个回马枪!结果果然赶来了人,我原以为是她的部下,可没想到,居然是你们。”她咯咯笑起来:“倘若你们不乖乖交出冰火珠的话,就别怪我这人不好说话。”   “可怎么办?我向来对女人很好说话。”颜惜的扇子半遮住脸,露出的一双星眸熠熠生辉,鼻子下面被扇子遮住,能猜得到他的嘴角一如既往的弯起,正露出一贯的雍容笑意,但那笑容随着下一句话陡然一冷:“但除了威胁我的女人。”   “那也得凭本事说话!”风清一声暴喝,蓦地发出一声尖啸,手中纤长匹练一扬,身影忽地便隐去不见。   几乎是同时,四周忽地一阵狂风肆虐而来,携卷起山中树木枝桠乱摆,飞沙走石。十余个人影嗖嗖地于夜色中涌了上来,见不到面目,唯见手中握着的一把把古怪的弯刀,刀刃细薄如柳叶,昏暗中刀刃雪亮,如镜面清晰,潮水般向云颜二人急迅袭来。   “柳叶刀?”云翎略微一笑,随即抽剑而上。   “喔。”颜惜闻言,从容点头。   刀光剑影中,云翎扭头对颜惜道:“期待吗?武林消逝已久的柳叶刀阵终于重现江湖。”   “当年在江湖杀戮阵排名,柳叶刀阵排名第九,而我越潮箫音阵排第三。也不知这第三与第九的差距,到底有多远。”颜惜掏出扇子,气定神闲道:“所以今天定要试一试。”   云翎于杀气重重中镇定如初,依旧向着颜惜笑道:“可你今天没带箫。”   颜惜的脸闲得不能再闲,仿佛眼前不是一群埋伏已久的杀手,“虽然没带箫,但玉扇也可以将就。”话还没说完,便见颜惜玉扇霍地展开,水波荡漾的衣袍无风自摆,旋即碧色身影一摆,颜惜人已冲进了刀阵中心。   玉扇本是极风雅之物,却没想到落到他的手中,顿时变成最锐利的杀人之器。颜惜身姿辗转间,真气汹涌澎湃,手中玉扇上下翻飞,刺,击,挑,弹,敲,招招如行云流水般连连绵绵不断使去,夜色中光影攒动,星芒处处爆开,带来一簇簇飞洒的热血。   玉扇所到,鲜血喷溅,人影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带着恐惧的畏意。最后,十人尽数躺倒地上。   再也无法起身。   须臾间,十个柳叶刀手,同时弑于一把小小玉扇下,不留任何活口。   而颜惜此刻正若无其事将扇子徐徐合拢。他偏脸看着身侧横七竖八的尸身,微微笑了笑,不屑又失望,“过去闻这柳叶刀薄如叶,快如光,杀人不见血,断气不闻声。故而武林排名第九,如今看来,委实大不如前了罢。”   不远处云翎由衷赞了一声,“你的功夫似乎比起前两年又精进了许多。”   “哪里。”颜惜笑的谦逊。   呼地风声一停,山林中风清的影子重新回到了二人的视线内。   云翎将目光投到那窈窕而煞气的身姿上,用略微歉意的口气道:“不好意思啊,风清,你的柳叶刀阵被这位破了。”指了指地上歪歪扭扭的尸体:“你看,一个活口都没留,看来你今晚的埋伏不够啊。若你真的想取我们的性命,就快把你的勾魂铃给召唤出来啊,就像之前杀院子里的那一干弟子一样,嗯?”   风清错愕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于勾魂铃?不对,你怎么知道勾魂铃?”她目光一沉,“难道你……你休想打我教勾魂铃的主意!”她恼怒看了云颜二人一眼,突然冲着林子喝了一声:“甲奴!”   幽森林中登时一大排黑影齐刷刷窜出。    ☆、第三十六话 双面夹击   幽森林中登时一大排黑影齐刷刷窜出。   零零总总大概有几十个人,为首的那人身高近乎八尺,好生硕壮魁梧,虎背熊腰,着一身战将装束,一身厚厚铠甲武装到头部,尤为引人注意的是那双手,正孔武有力的握成拳头,拳大如砵,衬着那身坚实的精钢铠甲,高调昭示着拥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云翎眯起了眼,心想何虹玉八成是被这人一拳致命。   那方风清面若寒霜的向那铠甲人吩咐:“甲奴,冰火珠多半就在这男人身上,替我取来!”   甲奴头戴头盔,将面容遮挡的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机械茫然的看着风清,得了令之后,又机械转向颜惜,一步步身正步齐地朝颜惜迈去,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巨大木偶。   他步伐僵硬,但力道可怖,一踩一踏下那地面都发出微微的颤抖。   顷刻间他已挥着铁拳朝颜惜扑了过去,空中碧色的身影一晃,颜惜已经轻松闪开,那甲奴扑了个空,一拳砸在颜惜身后的树上,那比海碗口还粗的大树霎时咯啦啦一声响,拦腰折断。树身晃了几晃后,重重砸了下来,扬起重重的尘土,顺便惊起山中一群惶恐的飞鸟。   无需任何武器,只需一拳便可击断粗木。这力量当真有点骇人。   云翎瞅着那倒霉的树,而风清脸色略带得意之色。   颜惜立在断木的那头,对这一幕不为所动,“甲奴兄,你的手疼不疼?”   甲奴仿佛没听见,脸上仍是是那副迷茫空洞的表情,挥着拳头又朝颜惜发起进攻。   甲奴力量惊人,但身形笨拙,而颜惜虽然力量稍逊一筹,却胜在身姿轻巧。故颜惜也不跟他正面对抗,而是悠悠掏出扇子,运用避其锋芒,攻其不备的战术,利用身姿的优势灵活与其应战。   所以诸人便看到这样一幕,鸟群惊飞走兽狂奔碎石飞溅残木断断下,那碧衣公子的身形便如青色的烟云一般极速掠动,而那盔甲武士节节扑空。与其说是打斗,不如说那公子逗那武士玩耍来得贴切。   不多时,甲奴已七七八八击坏了二十来株大树,不禁微微有些疲意,动作也不如以前顺畅,可是左扑右扑,却连颜惜的衣角都没摸到,一番力气尽破坏生态去了。   而那颜惜,换了常人,逢敌迎战中必然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可那他此时正闲闲的展开了扇子,脸上还挂着春风般迷人微笑,哪里有半分激烈对敌的样子?   十丈开外的风清目不转睛朝碧色身影看了良久,最终落在那柄扇子上,缓缓开口:“玉扇碧衣……你是越潮颜惜?”   颜惜衣冠楚楚长身玉立,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正是在下。”   微凉的夜风穿过,他碧色的衣衫在黑夜中摇曳不绝,恍若深夜里水光荡漾的湖,那看似平静无澜宛若明净的湖面,底下却掩盖着波涛汹汹。   ——一如这人,永远将平静而温雅的微笑挂在脸上,却决不能忽视,那笑意里隐藏的锋芒和实力。   云翎的目光也聚集在他身上,夜色下他那般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的立在那里,便是这昏暗的夜也不能将他的风姿掩盖半分。她突然觉得此刻他甚是养眼,虽然在之前两人不和时,那一副疏离而优雅的微笑曾让她不痛快。而他眼下一手执扇,一袭碧衣,想来那句玉扇碧衣的称号果然妙极了。   转念又忆起儿时往昔,那个初次见面那般内向的小小哥哥,那个倔强而孤傲的自闭孩童,何时变成今日这般言笑晏晏的翩翩贵公子呢?   “难怪你方才以一人之力杀尽柳叶刀!”风清打断云翎的思绪:“原来我竟小看了你,可你即便是颜惜那又怎样!”手一挥,指指云翎,向身后待命的手下道:“你们来对付这个女人,记住,留活口。”   风清话落,身子已经风一般掠起,抽出腰间长长的匹练,便向颜惜袭去。颜惜反应极快,敏捷的躲过了甲奴的重拳,同时举扇应对风清的匹练。   颜惜如今是二对一,风清加甲奴。   而那边的云翎,则是N对一,一群小喽啰团团围住了她,虽然一个个武功都不算高,可是这百来号人操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一拥而上,便是她一剑能刺死一个,可也不是三下五下便能搞定的。况且还是在这深更半夜的眼睛又不如白天好使,战斗力小打折扣的情况下。   这边颜惜本来迎战甲奴,运用巧劲只出七成功力便能轻轻松松落个上风,而风清一加入,局势便立刻发生了改变。风清本就是鬼域宫座下风使,武功全由宫主亲自教导,上次绝色坊和云翎一战已经显示出武功颇高,而此番又是有备而来,自是不容小觑。双方二对一,几招下打了个持平,谁也没占到谁的好。   云翎那方挥剑厮杀着,心下却暗暗焦急起来,她是清楚风清深浅的,眼下又多了个浑身巨力的甲奴,那两人一个快,一个狠,而颜惜的武功虽高,目前看似也是沉稳不惊并未落入下风,可独自一人应对两个强敌,一边要持扇与风清打做一团,一边还要分神甩开甲奴的追击,一心两用,时间一长,总有应接不暇的时候,到时候必然会露出破绽。一旦露了破绽,后果便难讲了。   这么一想,云翎便将手中的祭雪剑舞的更快,剑锋凌厉犹如星芒,试图杀出重围救援颜惜。祭雪剑随着她的动作一刺一挑,在黑暗中银光闪闪,寒亮耀眼。   果不多时,随着风清与甲奴的配合愈来愈默契娴熟,两人一个负责招架颜惜上盘,一个专门攻击下盘,三人持平的局面逐渐改变,颜惜再怎样力战双雄,可两只手对四只,还要顾着那些偶尔跑来乱砍几刀落井下石的小喽啰们,已经稍稍显露勉强。此时他右手舞着玉扇,脸上虽然仍然挂着浅浅的笑意,可是那笑意上已带了几分肃然。   风清心下暗喜,下手更快更猛,然而她实在小瞧了颜惜,颜惜虽然不如初前那么轻松,却并未有颓废之势,身影辗转间一柄玉扇上攻下袭,招式一气呵成使得连连绵绵无穷无尽,虽是一派杀气,但甚是流畅好看,风清二人一时半会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风清不禁有些不耐,再这么缠下去,颜惜纵然总有气力不竭输给自己时,可自己约莫着也得挂点彩。念及此处,她打起了其他主意。   云翎那方还在被团团围住,周围喽啰已被她杀倒了一半,剩下的三四十人还在与她不死不休着。   风清的眼睛蓦地一亮,突然她纤臂一甩,那手中正与颜惜玉扇纠缠的匹练陡然一折,仿佛长了眼睛的活物一般,突兀地换了个方向,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道向那旁的云翎后脑袭去。   那匹练烟一阵的飘乎乎袭来,半分声响也没有。   而云翎背对着风清,正全心地投入厮杀。她此时正被一群武功不弱精神又如小强般越挫越勇的喽啰们缠住,青锋舞动间爆出血花朵朵。奈何这夜黑风高,不仅目力不如白天,便连其他感官反应都比白日里迟钝些,况且她也并未料到,风清会在跟颜惜激烈打斗自顾不暇之时,猛然向自己出手。   背后的夺命之招已杀气腾腾即将给予她重重一击。   这一击若中,必将血溅当场。   “翎儿!”电光火石之间,颜惜眼中精芒暴涨,身子一发而起,玉扇横转,夜中只见流光一线,玉扇已经快速绝伦地攻向了那匹练,截去了匹练的去路。   招数被断,风情脸上不见丝毫沮丧,双眸反而爆出惊喜的火花——她得手了!她用云翎性命之危诱出颜惜的破绽,果真得手!当下将匹练一甩收回,左手以掌为刃,倾尽全力劈向颜惜命门。而那方甲奴也反应过来,抓住这难得时机,卯足了劲一拳便向颜惜胸口击去。   颜惜满心欲救云翎,却忘记自己命门暴露在对手眼前。   命门何其重要,一人击中便生死难测,何况是两劲敌同时出手。   云翎回过头来,映入眼帘便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风清那掌已带着十成十功力劈向颜惜,两人相距何其近,颜惜必将躲闪不及,何况另一面还有个正准备双面夹击的甲奴。   那一掌,只待落下。   那一拳,即将挨上。   颜惜,凶多吉少。    ☆、第三十七话 争夺宝物   “颜惜!”蓦地一声高喝,云翎双眸红光一闪,只觉体内某种力量刹那间如决堤泄洪般席卷开来,电光火石间她长剑当空一挥,一道红光冲天而起,激起血雨飞扬满天,瞬时杀出一道血路,几乎是同时,她的身影快若疾电向着颜惜的方向扑去。   这骤然而来的速度实在太快,蹑影追风近乎鬼魅,简直看不到身形移动,眼前就光亮一闪,她已抢先在风清鬼奴落掌之前。   “砰”一声响,她一掌挥出,将颜惜身子远远推开十几步,颜惜立时借着这股劲脱离了那个危险地带。   颜惜刚躲过这一致命的双重杀招,正待回身接应云翎,不想却因冲力过猛,他怀里的盒子被这一激荡撞飞了出去,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冰火珠。   风清本来还在惊愕云翎鬼魅般的速度,直到那盒子掠过眼内,她反应过来,跃起伸手去抢那盒子。   与此同时,云翎也纵身而起,挥手去夺。   空中两人同时抓住了盒子,互不相让,于是利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厮打起来。越打越远,渐渐融入夜色之中。   颜惜赶紧去追,可甲奴却带着小喽啰们一道缠了过来,那甲奴似乎在为刚刚的痛失良机而狂躁大怒,一副拼了命也要将那遗憾补回的架势,挥着铁拳不顾一切向颜惜进攻,他亡命发狠之下,力道比之前凶猛得多,颜惜亦不敢小瞧了去。   而云翎风清这边杀意更浓。因着两人靠的太近,所以匹练长剑之类的武器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双方都干脆赤手空拳贴身肉搏。   风清抿唇肃穆,左手如灵蛇,攻向云翎各个要处。她晓得云翎深浅,她们之前便交过手,只不过绝色坊那一战两人并未分出胜负。   至此风清的出手更加猛烈,一掌掌犹如疾风骤雨,而云翎脸色微微发白,往日里如同泼墨点漆般的乌黑眸子,此时染了一层异样血光,漾出一抹诡谲的红,那奇异的状态之下,是她轻轻喘气的面孔,感觉像是身体有恙,又似乎是在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事物。   “你是月隐的朋友。”几十招过后,云翎出手慢了半拍,泠然道:“不要逼我。”   风清哪里肯罢手,听了这话,以为她是体力不济而讹她,挑衅道:“便是逼你又怎样!”   “你确定?”   “当然!”   “好!我成全你!”   下一刻,云翎眼中血色锋芒一闪,左手呼的一个翻转,霎时换了其他招数。   风清以为被自己猜中,云翎果真被逼到无路可走,正要欢喜,突然却觉得对方换了招数以后,施出的力量骤然变大,越来越强,即便没有武器,空有一只左手,仍然绵绵不断排山倒海的压过来,一波连着一波,仿佛是狂风暴雨下掀起的骇浪滔天,要将自己生生碾碎。方才的得意顿时荡然无存,惊惧下,她忙使出最为精妙霸道的招数来应对,可是发现不管使出什么,都是以卵击石。   她一向自傲的心腾起一阵惊恐,而恐慌之下,又带着一丝愕然。   这力量,她不知道有多强,但是这武功招数,她见过。   ——鬼狱宫最深最机密的秘阁里,墙壁上蜿蜒刻着的那些古怪文字的招数,她看不懂,可是那临摹的壁画,她却是认识的。   这招数跟那壁画其中的几帧,简直一模一样。   而她刚刚救颜惜那一幕,那一招快如鬼魅的身姿,似乎也是传闻中属于鬼域宫的某种秘术……想到这里,她心底升起强烈的不安。   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谁?她为什么会那些秘术?她为什么知道勾魂铃?她的武功为什么时强时弱不可捉摸?   风清满腔疑问还没来得及发问,喉间陡然一紧,一只冷若玉石的手已经牢牢地扣上了她的咽喉。   “风清。”那双眸子冷冽如碎冰,却染上一层炙热的红,看起来矛盾而诡秘,“你说的,这冰火珠凭本事拿。如今你没有本事,便只能干看着了。”   风清致命位置落于敌手,眼睁睁瞧着云翎将自己手中的冰火珠一点点抽走。   云翎将盒子塞入自己的怀中,对着风清冷然一笑,仿佛在端详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血染的眸里浮起杀气。   风清心里一紧——她动了杀机,这次跟绝色坊的那次不同,她是真的动了杀机。   果不其然,云翎加紧了手中力道,风清喉间剧痛之下咯咯一阵轻响,拼着最后的欲望抵死挣扎,却丝毫挪不开半分,垂死间她对上那双泛红的妖异双眸,感觉到一阵绝望。   她要死了,在这寂寂无声的夜——死在,看不见他的地方。   绝望恍如潮水袭来,冰凉哀戚的蔓延全身,她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云姑娘!”将死的迷蒙混沌中,忽有声音清朗传入耳膜,那是她再熟悉不过声音。   风清睁开眼睛,便见幽幽黑暗中光华一亮,一袭白衣的男子身姿笔挺站在三丈之外,丰姿卓绝。天际中那轮玉盘似被他所吸引,由云层里探了出来,将那朗朗清辉倾泻到他身上,而他那一身白衣便似聚集九天上的华彩,辉映着他的面容,亦梦亦幻,宛若谪仙。   月隐。   风清一阵欣喜。他来了,她见着了他,纵然此刻还要死在这里,也没有遗憾了。   “云姑娘,放了风清。”月隐低低沉沉的声音,重复一遍。   这声音似有某种魔力,云翎在短暂一怔后松了手。风清趁着这空挡,速速逃离了危险区。   风清跑开不远,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喊:“月隐,冰火珠在她手上。”   月隐静立在那,仿佛没听到风清的叫喊。   风清再次喊起来:“冰火珠就在她身上,我们得拿回去。”   月隐瞥了风清一眼,面无表情的拒绝:“算了,现在你拿不走的。”   风清愤愤不平道:“你我联手,还怕拿不走这玩意,早知道我开始就该杀了她,不该留下这个麻烦!”   月隐皱了皱眉,似是对她的话有些不满,“风清,我跟你说过,莫要伤害她。”   “怎么,一听我要伤害她,你便这么紧张?”风清讥诮一笑,“你不必担心,她身边可有那玉扇碧衣陪着呢,那越潮岛少主在乎紧了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贴身不离,你是没看到他们方才为了对方甘愿舍身的模样……”   月隐乌黑的双眸一沉,像平静的海面陡然掀起汹涌浪潮,他的声音似寒冰般冽厉,“够了!”   “凭什么让我够了?”风清怒道:“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总是护着她?你知不知道,这冰火珠如果我们不拿到……”   月隐截住她的话,“拿不到自有我去交差!我跟她的事,你不要再多问。”   “你不要我问……你不许我问……”风清的忿然慢慢转为凄凉,“她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而我,什么都不算……”声音越来越凉,带着隐约的哭腔:“是啊,反正以前的事,你早忘光了,自从不归海回来后,你便全然忘了,再也想不起来……”   “罢了!”风清声音骤然一低,忽地一转身,轻功一展,风一般的离去。   离去前,她面容凄凉地向云翎投去一记凌厉的目光。   “云翎,今日之事你且记着,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她身影越去越远,一侧云翎早已瘫在地上,眼下的她像绷久了骤然松开的弦,所有力量都在松开风清咽喉的那刻殆尽,现在只觉得疲惫无比,连风清同月隐的争吵她都没有力气去插嘴。   方才她不仅与风清在斗,也在与自己在斗。她用尚存的理智拼命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但那感觉还是不由自己掌控,她的手,真在那时死死地掐住了风清的脖子,不留任何余地。   真是一股可怕的力量,这感觉自颜惜遇险时引诱出来,到与风清争抢冰火珠那一刻被点爆,随后就如同点了炮引的火药,掀起滔天大火,带动沸腾血液搅动着心智给予自己强大的力量,叫嚣着要杀了眼前那不可一世的风之使者,再以最锐利的手法划开敌人咽喉,放出喷薄的鲜血,找到那个汩汩流淌的血源,然后……   她捂住了脑袋,不敢去想象,然后会怎样。   然后会怎样?然后,她便会变成血腥化妖池里万劫不复的畸形一族,那就是——   不!她甩甩脑袋,阻止自己的进一步想象,低啐道,该死的血咒!刚一骂完,喉间倏然一甜,一股血腥正欲冲喉而出。   苍天啊!她现在气息紊乱,体内真气在混乱下横冲直撞,为了控制这股力量的莫名出现莫名爆发,她直接将自己压抑成了内伤。   她强忍住自己,只因那白衣男子还立在身旁,她害怕他担心,于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将那口血又吞了回去。    ☆、第三十八话 疑惑初起   她强忍住自己,只因那白衣男子还立在身旁,她害怕他担心,于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将那口血又吞了回去。   月隐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近身来看了看她,刚对上她的眸子,一惊,“你怎么又……”俯身伸手便来探她的脉。   他这一近身,那一贯的白檀香便扑鼻而来,轻轻柔柔绕在她的鼻翼间。她赶紧别过脸去,知道他有洁癖,不敢靠他太近。他纤长的手指搁在她腕间,有温热的触感,虽只是指尖的相触,她却感觉到久违的温暖,月光下这人白衣胜雪容色清泠,看似冷漠遥不可及,却带着微微暖意,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熟悉的、对人疏离却对自己永远挂着微笑的兄长。   夜色间月隐的脸逆着光,看的不大明朗,回忆里云舒的脸却是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刻骨,最后竟和眼前月隐的脸交叠在一起,那张脸浅浅笑了起来,险些将她的神魂都带走。   “哥。”恍恍惚惚间,云翎向那张脸探过去,轻声呢喃:“莲生想你。”   月隐身子一震,刹那间眸中风起云涌,他看着身旁怔怔出神的少女,幽深瞳中闪过无数酸楚与隐忍。他也仿佛失了魂,伸出手,极温柔握住云翎递来的手。   幽静的山林间,两个神色恍惚的男女,正彼此注视双手相握,对方掌心的温热细细密密的传来,织成一个温暖幻境,让人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刹。   夜色静谧,那男子似是怕将沉溺中的女子惊醒,呼吸都是屏住的,便连看她的眼光,都是轻轻柔柔,不敢僭越。   那般轻柔,只因珍爱。因为珍爱,故而隐藏。   这些年来,这隐忍不露的深爱之心,此刻化作一弦长长的拉锯,反反复复锯在心上,让人细细碎碎的疼。他不由倾下身子,将那清瘦的身躯搂在怀里。   这漫长的苦痛,这抑制着、煎熬着的心,便容它放纵一回,即便是这短短一瞬,也好。   两人拥在那里,一时四下无声,唯有那茂密丛中的小虫窸窣低鸣,仿佛在奏着一首哀曲。月隐的心便如这曲子般,断断续续高高低低,漾起无言思绪。   昔年不归海,再忆泪凝腮,容颜今已改,唯卿苦苦待。谁言心中事,一曲悲中来。   许久,月隐仰起脸,在这晚风恣意的夜里,神色悲凉。   风渐大,云翎动了动,似是感觉到不安,将头往月隐怀里缩了一缩。   因着这一动,月隐陡然回过神来,他手蓦地一缩,毫不停留的抽走。   手中温暖忽地抽离,云翎的脑子醒了。华凉浓郁的檀木香自他身上袅袅传来,笼罩在两人之间,她闻得再清楚不过,随风飘移的灵魂终于又回到自己身上。   是华贵馥郁的檀木香,不是清淡悠远的玉兰香!   她顿时向后一跳,与他保持以往的三步之遥,连连道歉,“对不起,一时犯糊涂把你当做了我家哥哥……”   月隐却朝她近了两步,她赶紧退后两步,月隐将她手腕一抓,阻止了她的后退,“跑什么,脉还没把完。”   云翎立住身子,悻悻地由月隐把着脉。   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而白净无瑕,虽出身于那样的地方,穿梭于刀光剑雨中,可双手上半点疤痕也没留下。   云翎看看那双精致如玉的手,搭在她手腕上,心下倏然一动,觉得哪里有些异常。   究竟是哪里不对?   云翎来不及想通,月隐已经撤了手。   “幸亏血咒只是刚激发,而我及时来到制止了你,所以才没走火入魔。”月隐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道:“虽无大碍,但你体内真气还是有些逆转倒流,吃了这药补救一下。”   那药丸透出一丝伈人的甜。不久果觉体内那股炙热之火熄灭了大半,她又沉心调息了一会,那股火渐渐散去,体内一片畅清舒爽。   再抬起头来时,眼眸妖异的红色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派清冽明净。此刻那水波清莹的双眼眨了眨,问:“我们每次见面你都在喂我各种补药吃,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好药?”   月隐冲口而出:“还不是为了……”话至此蓦然停顿,最后那个“你”字强行被他噎进了喉间,缓了会道:“还不是为了平日里防身救命……”   云翎哦了一声,料想他这样的人,时刻沐浴于腥风血雨之下,出门带着这些宝贝似的药物,也是理所当然的。   云翎想起下一个问题,“月隐,你是不是需要那个冰火珠。”   月隐不答,似在思索。   云翎为难地搓搓衣角,“这劳什子若是我的,对你我当然是拱手相送,可是这是栖霞掌门送给颜少主的,我没权利做主……不然,我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给你?”   月隐摇头,“我不要,你们留着吧,日后对你有些用处也说不定。”默了默,他突然道:“你同那个颜公子……”   他话只讲了一截,云翎却已知晓他的意思,“颜惜是我的发小,你千万不要误会!”   有释然自月隐眸中一闪而过,他缓了缓,道:“好了,我先走了,颜公子应该快来找你了。”他说着快速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她手中:“还有几天便是月圆了,我到时有事不能来送药,提前给你,保重。”   云翎接过药,见月隐又咳嗽起来,关切问:“你的风寒还未好?”   月隐不知道从腰囊里摸出什么,往嘴里一喂,道:“不碍事。”   有风吹过,月隐的掌心传来一阵奇异的香,是他所服用的风寒药丸的味道,这味道熟悉而遥远,云舒以前肺疾发作之时便要服用这种药。云翎皱起眉,心下纳闷要去问,可月隐已然迅速离开。   他步伐轻快,不多时便遁入遥遥的夜色之中,只剩云翎想要挽留的手势孤零零落在空中。   那疏离却透着暖意的月下男子,她总是有些话想要问,可每次见面她还未说完他便匆匆离去。他于她而言,如同这纱般朦胧的月光,看似无处不在,可想要握住,却无可奈何。   云翎拍拍自己的脸颊,“算啦,他肯定有要事在身,不然不会每次都走的这么急……”   手指触到自己的脸。她突然惊住。   她回想起他指尖搭上她脉搏的感觉,她那会觉得不对劲。她看着自己的手,眼光掠过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停留在最小的拇指上。   是了,是小指。   他方才搭在自己的脉搏上,她清晰感受到他每个手指的温度——每个指尖都透出温暖,除开——小指。   小指是冰冷的,冷得近乎僵硬,完全不似其他手指那般柔软灵活,甚至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仿佛是包裹着一层人工皮料的假肢。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曾经受了伤么?还是……   电光石火间,似是有惊雷挟卷着飓风劈下,她的脑海里陡然掠过一个疯狂的念头,眼中迸出止不住的狂喜。   他是他……还是……他不是他?   这年头简直有点疯癫,须臾她狠掐自己一把,理智才慢慢恢复,半晌后她动摇了那个念头,“他是月隐啊,难道是我多心了么……”   想不明白,云翎蹲下身将自己的头抱住埋在膝盖上——每当她思考时,她便会以这个鸵鸟的姿势进行。   “翎儿?”她蹲下来片刻,一个急促脚步向她走了过来。   “嗯?”云翎将头抬起来,看着眼前的碧衣男子,“我没事。”   颜惜俯下身,扶住她的肩膀细细查看,确定无恙后问:“那个风清呢?”   “打不过我,跑了。你那边怎样?甲奴呢?”   颜惜略显遗憾,“也跑了。本可一招杀之,可那浑身钢甲太过坚固,我这玉扇难以攻下,估计只能让他受个皮肉伤。我本想继续追,可担心你这边,便作了罢,留着下次一起算吧!”   云翎扭头瞧他,想起他之前不顾一切救她,道:“你方才不要命啦,风清跟甲奴两大高手联合对你,你还敢分心管我,不怕你们老颜家绝后啊!”   颜惜风轻云淡道:“当时哪想那么多,看那匹练朝你飞过去,便那样做了。”又道:“五十步说百步,你推开我时,后背坦坦荡荡全露给了风清,她那一掌若是拍到,估计你们云家也好不到哪去。”   云翎理直气壮,“你还不是为救我才犯险,我总不能冷眼看着吧。”   颜惜扬起笑意:“算你还有点良心!”他眯起眼,既欣赏又疑惑地打量着云翎:“武功不错嘛,几年没见,简直脱胎换骨啊。之前你向我扑身而来那招叫什么?那么快!我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功夫。”   “那个……”云翎别过脸扯了个谎,“是我们云霄阁的绝学,平日里不许用的,今日是情势所迫。”   颜惜奇道:“我们颜家认识你们云霄阁好几十年了,从未听说有那样的招数。”   云翎不耐甩手:“都说了是绝学嘛,如果你知他只天下皆知还叫什么绝学?”   “那勾魂铃是怎么回事?听说是一种邪物,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方才你就只看了那尸体几眼,怎么肯定是勾魂铃所干?难道你见过?”   云翎打着哈哈,“我瞎猜的,你不用当真……”说着赶紧转移话题,搓搓自己的手臂,“风好大。”   颜惜道:“风大就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今日栖霞之事有许多蹊跷没有解开,我们下山再说吧。”   云翎懒懒坐在地上,摇头:“不想起来,不想动。”   她眼下这个模样,颇像个耍赖的孩童。   颜惜看着她,眉梢的笑意盈盈积满,“夜深露重,快下山吧,你瞧我这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实在无法忍受。”他指着自己的衣服,作出很嫌弃的表情,“本少需要沐浴更衣!需要香汤伺候!所以,快点下山!”话落伸手去拉云翎的手腕,牵她起来。   这一举动自然而然,熟悉不能再熟悉。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儿时,小小的她死赖在后山的草地上打滚嘟囔着:“我不回家,不抓到一只粉色兔子,我绝不回家。”而他去哪里给她抓粉色兔子,这世上有没有还是个问题,只能无可奈何一边哄着她一边伸手去牵她起来。   那时她再怎样闹,他牵了几次,她最终都会慢吞吞起身,老老实实跟他回家。   今昔一幕,如同往日。只不过这中间隔了漫长十余年,隔了磕磕碰碰离离合合。   这一次他像过去一样伸出了手,她没理,他再次伸手,她依旧没理,他并不气馁,依旧像原先那般耐心十足。待到第四次时,她终于有了回应,伸出手像儿时一样,大大咧咧扯住了他的胳膊,借着他的力,一跃而起。   “好啦,下山下山。”她说。   他似计谋得逞,满意地看她站起身,还不忘替她拈去了裙子上的几根草。   不管怎样,他仍旧是他,她也还是她。十余年的时间,一切看似变了,其实又没变。无非兜兜转转绕了个圈,可是终究还是会回归原点。   他这么想着,心情格外愉快。     ☆、第三十九话 奇毒血咒   摸黑下山回到客栈,两人换洗之后来不及睡,颜惜便修书一封将栖霞山灭门之事传回云霄阁老爹手中,洋洋洒洒流畅详细,而云翎也附书一封给自己老爹一并送出,全信只有豪爽简洁两个字:平安。看的颜葵愣在哪里,斗胆问:“云小姐你是字太丑,才不愿意多写么?”   云翎老老实实承认:“我小时顽劣,字练得少,实在拿不出手。”   颜惜笑道:“可不是,当年你接二连三气跑了好几位夫子,为此没少被你爹丢进剑阁里罚跪。 ”   云翎哈哈一笑,“是啊,有几次罚跪的晚上,你偷偷来给我送鹅腿吃。”   颜惜展眉笑道:“云伯父看的严,不让人给你送吃的,那鹅腿都是晚上我瞒着下人去厨房偷拿的,拿着油纸包了又包,生怕凉了,你吃得肚痛。”   云翎随这话便忆起昔日,那空旷森严的剑阁里,她跪在冰冷地上,攥着笔百般无聊抄着心经,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只能啃馒头。一双小小的手从窗外探过来,清雅的少年正冲她眨眼睛,“翎儿,翎儿。”   她惊喜奔了过去,那小小少年在窗外缩着身子,唯恐被人发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轻手轻脚塞过来。   她做贼般接了过去,靠在窗下小心拆开,他厚厚叠叠包了七八层,严严实实如同他那颗对她全然纯粹的心。那油亮的鹅腿出现在最里面,尚冒着热气。   她埋首便啃,他在外头托着下巴欣慰地看她。   ——那是很多年前,那个小小女童跟她另一个小小哥哥的故事。   她这近二十年的岁月,曾有两个哥哥陪伴走过,一个是同宗不同脉却亲如骨血的云舒,另一个便是孩童时代的亲密发小颜惜。   第一个,让她牵肠挂肚日夜思念,却已生死难测不知所踪,而第二个,闹了多年的矛盾,经历种种生死曲折,终于重拾旧日情谊言归于好。   明亮火烛下,云翎默了良久,对颜惜莞尔一笑,从未有过的真挚,“是的,那会我们真的很好,你是除开哥哥和爹爹外同我最亲的人……”她话音渐低,“当初若没有哥哥的事,我绝不会跟你置气,毕竟你对我那么好……”   她带着微微歉意,可望向他的眼神如此清亮,颜惜心下一漾,顺着她最末的那句话道:“以前对你好是应该的,我以后也会对你很好。”   他话一落地,便被这脱口而出的话惊了惊,旋即解释道:“过去了就让它作罢,我没有姊妹兄弟,与你幼时相识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一直将你当做极亲的人,哪怕在我们最不愉快的那几年,我仍然……”他缓了缓,嗓音极清晰极认真的说:“从未将你当做外人。”   许是他表情太过正经,半分也不像那素日里风流不羁的他。云翎笑起来:“颜惜,你现在这模样真奇怪!哈哈哈!”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送信回来的颜葵插嘴问。   颜惜靠回软榻,脸上已不见方才的表情,玉扇一摇,重新恢复到往常含笑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没什么?”贵公子慵懒地躺在软榻上,轻袍缓带,“我们在谈,这两天寻个好天气一起去那温泉。”   “你要跟我一道去那临州的药泉?”   “当然,一起来一起去。”   云翎颔首:“好。”   几人又聊了一阵,随后各自回屋睡觉。   ……   这厢睡的深沉,可千里之外的云霄阁,两个老爷子都无心入眠。   这一晚,云霄阁主同越潮岛主赏月对饮,月色如霜,夜风微凉。   紫藤亭中云霄阁主道:“两孩子都走了好些天了,也不晓得这一路顺不顺利,会不会又闹起来?他俩置气这么些年,真让人头痛。”   “别管他们了,孩子自有孩子的解决方法。”颜致远喝下杯中的酒,道。   “也是。”云过尽对他举举杯子,算是回应。   颜致远忽地有些感伤:“记得几年前,莲初还在时,我们也是在这痛饮,那晚,痛快!”   云过尽背脊一僵,缓缓将杯中的残酒饮去,“莲初是个好孩子,可惜……罢了,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   颜致远闷闷将酒杯一转,“此番来我瞧翎丫头越发瘦了,想来是因为伤心莲初之死。但愿她快些走出阴影,毕竟她的人生还长的很。”   “那是自然。”   颜致远再次提起酒壶,将云过尽的酒杯满上,说起重点话题:“莲初不在,惜儿还在呢!云弟,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翎丫头,不然也不会白玉凤璧一早送上,所以这次我来……”话未说完即止,意思再明显不过。   云过尽只是沉默,良久后说:“我懂你的意思,可我现在不能承诺你。”   “为什么?咱不是早就说好了,难道你对惜儿不放心?”颜致解释道:“我就惜儿一个孩子,他的秉性我这做爹的再了解不过,他绝不会亏待翎丫头。”   “我知道。”云过尽截住颜致远的话,“不是惜儿的问题,是翎儿,唉,我……”话到此处,再说不下去。   “难不成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莫非是为了翎丫头初一发作的古怪?你放心,这毛病虽蹊跷,但我从未放在心上。”   “颜兄,这几年我瞒了你。其实翎儿朔日之夜发作的假死症状,不是什么毛病,而是她……”一向深沉的云霄阁主脸上首次浮现苦涩,他极快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是下定了极大决心,“早在几年前的那里,翎儿便中了……血咒。”   一向雍容的越潮岛主手一颤,酒杯里的液体顿时泼了个滴滴答答,“血咒?!你说的可是鬼域宫里秘传百年的血咒?”   云过尽垂下眼,“是。”   颜致远怔住,遥想起曾在某本密卷中看到的文字:“血咒,鬼域宫不传秘法,非毒非蛊,所种者本体用自身掌心血为媒介,将魂力凝聚到血中,转而施种与被种者,被种者每逢朔月及月圆之夜而发,朔月极寒,圆月极炙,久不能解则毒入骨髓筋脉,剧痛难忍,过七年未解者筋脉尽断腑脏爆裂而亡。”   颜致远道:“此咒……可有解法?”   “血咒不同于毒,毒只能残害人的肉体,而血咒不光残害身体,还能控制人的意志,改变人的心性,威力远比毒更霸道。毒可以用药解,而血咒则需所种之人用自身血亲手解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颜致远道:“翎丫头那咒是何人所种?天涯海角,我们将那人找出便是。”   云过尽苍凉一笑,“鬼域宫前任宫主巫残影。”   颜致远一僵,“巫残影他……不是几年前就死了么?”   云过尽闭上眼,点了点头。   “血咒所种之人没了,那就是说……”颜致远喉咙一梗,剩下半句话“世间无人能再解开此咒”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片刻颜致远回过神来,道:“听说可怖的还不止这些,而是到最后此咒会将中咒者活生生逼成……逼成万劫不复的……”   “颜兄!”云过尽按住颜致远握杯的手,颜致远的话顿时咽在喉咙里。   “那这几年,翎儿是怎样捱过来的?”颜致远问。   “荆安神医被我安顿在云霄阁,这些年多亏了他,翎儿的血咒勉强压制下去,可要解除却是不易。荆神医说他在研制一种药,一旦成功,可以保翎儿血咒终身不发。”   颜致远诧异道:“天下无解的血咒竟还能被如此神药克制住,当真神奇!”   云过尽脸色丝毫不见好转:“可惜这药需要三味药引,一是坤山一日草,二是逍遥雪峰之巅的千年墨莲,三是南疆龙丹。   颜致远的脸瞬间沉下去,最终一声长叹,“蜀道难!”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云过尽道:“这三样每样都是稀世奇宝,其中一日草已让江湖一片腥风血雨,而墨莲和龙丹,我极尽云霄阁的人力财力,至今也未有任何头绪……”   颜致远道:“这些……怎地你从未跟我讲过?”   云过尽苦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血咒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慢性毒,一时间虽无法致死,一旦被居心叵测的人知晓,偷偷动动手脚,翎儿只怕会提前发作身亡,为了她的安全,我才封锁了消息……以防万一,我对谁都隐瞒不提……”   “理解!”颜致远深以为然,“云弟,你我相交二十余年,你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云过尽没有推辞,“如此,颜兄便和惜儿在云霄阁多留段日子吧,毕竟是同龄人,有惜儿在,翎儿也许能开怀一些。”   颜致远答:“这是自然。”   酒一杯杯的下肚,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颜致远脸上红成一片,醉酒微醺中,他借着酒劲,侧过脸问了一句:“她……怎样?”   云霄阁主一愣,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个她的意思,目光一黯,“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了,一直未见好。”又道:“你若挂念,就去看看吧。”   越潮岛主将头埋在臂肘里,带着很深的鼻音,道:“我去了,她也是认不出我的吧!”   云过尽一声苦笑,没有回答。   夜已深,亭中的两人再无语,只是一杯杯接着喝下去。    ☆、第四十话 鬼蜮宫主   临州一带艳阳高照,好不明朗。   云颜四人在客栈休息了几天,待曲箜篌的伤完全好了,方出发去温泉。   这早天气晴朗,几日闭门不出的曲箜篌终于踏出了门,气色还好,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见云翎时眼神复杂,却只道:“我身体不舒服,先去车上了。”头一转,坐进了为她准备的马车,厚厚的帘子放下后,仿佛在里面与世隔绝。   云翎向来豪爽,没有平常女子的敏感多疑,见曲箜篌脸色不对,就以为她真的身体有恙,当下也不说什么,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掀尘而去。   而远离临州的某一角落,此刻正淫雨霏霏,乌云厚厚重重,沉甸甸压在天际上,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很沉闷,鬼域宫的地牢内,传来比空气更低闷的哀泣。   这是一间宽阔的地宫,大概是建在某个山腹之中,地宫里阴暗潮湿。地牢墙壁被打凿的粗糙不平,时不时有蜈蚣蜥蜴等爬虫扭着身子爬过,带着嗜血的眼神窥探般盯着牢内的伤者。   地牢一侧,水清色衫裙的女子正手拿药棉,为地上的人擦药。   那人蜷在地上,一身血污将白色衣衫染得斑斑驳驳,双眼紧闭脸色青白,已然昏死过去。再仔细一瞧,那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寸寸皮肉翻卷,惨不忍睹。部分伤口结成了暗红血痂,跟背上的衣服紧紧粘连在一起,稍微一扯便是鲜血滚滚,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肉。   风清一边为他上药,一边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颤抖。擦了半晌,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刚结痂的伤口,那口子一破裂,止不住的鲜红又涌了出来。   风清将手中药一扔,抱着受伤的人嚎啕大哭。   “你这是何苦来!你便为了她,连宫主的命令也不听了吗?我叫你拿那冰火珠你不依!如今挨了这二十抽撕皮鞭……可后悔了?”   撕皮鞭,鬼蜮宫酷刑之一,便是用鞭子猛烈抽宫内犯错的人,那鞭子粗看与平常鞭子无异,可实际上一侧长满了密密麻麻倒刺,倒刺顶尖像鱼钩一般弯曲,一旦沾上皮肉,鱼钩倒刺尽数没入皮肤,施刑者只需将鞭子朝后用力一拉,就会听见“嗤啦”一声——受刑人背上的某块血肉便被生生扯下,此刑罚酷虐,非重罪者不会受此刑,而一旦惹上此刑,痛楚远过于抽筋扒皮,一般人挨不了三四十鞭子便会活活痛死。总之能在撕皮鞭下存活的人,少之又少。   风清哭的更加厉害,“她便如此重要么,你为了她连命也不要……那你又把我置之何地?我们那些年,你当初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也记不得了么……”   石牢门外,一个身影如剪影般出现,轻的犹如鬼魅,若不是灯火摇在墙上投下一块阴影,恐怕真要被当做游魂来看。那人个子矮小,似乎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戴着古怪的斗笠,浑身黑布衣衫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正冷眼看着地牢内失声痛哭的年轻女子。   风清哭了半晌,突然感应到背后的目光,转身瞧见那人后,跌跌撞撞扑过来,往地上一跪,“宫主,求您,他刑也受了,鞭也挨了,求您大人大量饶恕他。”   鬼域宫宫主巫残欢。   巫残欢哼了一声,“冰火珠对我如此重要,他却拒不从命,挨这几十鞭子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宫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不过是最近被那女子蛊惑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以前……”巫残欢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风清跪在地上揪着她的衣角,“宫主,我跟月隐一起长大,他是什么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您向来忠心耿耿,只是那不归海之战以后,中了蛊惑成了这样……您看在他曾为鬼域宫舍命奔波的份上,便饶了他这回……”   巫残欢将目光移到地上那个昏死的人身上,沉默不语。   “宫主……”风清满面泪水,忽地一把抱住了巫残欢的腿,“义母,义母……您不是最疼清儿了吗?我求您……”   巫残欢将目光回落义女满是泪水的脸上,木然的双眼露出一丝怜悯:“痴儿,彼时之他,早不是今日之他。”   她沙哑的声音,幽幽的口气,仿佛话里有话。   风清没懂巫残欢的话,仍是求情:“他只是受了蛊惑,他会好的,我会劝他。”   巫残欢摆了摆手,转身而去。风清得了令大喜,哭哭笑笑的谢恩,喊来下人,将月隐抬到其他房间医治。   巫残欢沿着满壁鬼火般的壁灯,踩着牢内湿湿嗒嗒的斑斑血迹,回到自己的寝宫。房间内六七个灰衣侍女见她回来,一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   宫内光线很暗,因为过于宽敞,所以房内暗色更加深浓,仿佛一个张大的巨口,要将所有生气全数吞噬。   巫残欢倚坐在床榻旁许久,想起义女的脸,沙哑着声音道:“多情总被无情恼。”话落她眸中突然浮起暴戾,冲身侧侍女喊:“镜子呢!我的镜子呢!”   那侍女忙不迭的去将铜镜取来,送到她眼前。   椭圆的铜镜前,巫残欢缓缓卸去脸上的斗笠,黑色斗笠面纱下,面容清楚的映到镜子里。   她侧着头,镜子只照到左脸,铜镜里她的脸色呈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虽然气色不甚好,但细看仍觉得是个容颜姣好的清秀女郎,冰眸雪腮,顶多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按理说她身为前任宫主巫残影的妹妹,如今至少也得有个三四十岁,早到了美人迟暮的年纪,哪会像如今这般青春少艾?   撇下蹊跷。如果只看这半张脸,会觉得她只是个清秀的美貌女子。   然而她渐渐转过脸来,右脸一寸一寸,缓缓端映在那镜子里。   蓦地让人呼吸一滞!   与左边脸截然不同。右边脸面色晦暗,皮肤松弛皱纹满满,颊边甚至长满了黄褐色老人斑,完全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这是怎样令人惊骇的一幕!   ——左脸年少,右脸苍老。一半清秀动人,一半垂垂老矣。这极端的组合一左一右出现在同一张脸上,以惊悚可怖的状态出现。   “啊!”照镜子的巫残欢倏然一声尖叫,摔碎了镜子,双目圆睁,怒喝递镜子的侍女,“谁让你拿镜子来!谁让你拿镜子来!”   明明是她吩咐的,如今怪那侍女,那侍女委屈不已,跪下身子丝毫不敢争辩,颤声道:“宫主饶命……宫主饶命……”   巫残欢将她重重一推,目光落在那侍女容貌普通却胜在正常的脸庞上,高声厉喝:“你这般放肆,是不是觉得你这张脸比我强?!”   那宫女身子抖似筛糠,“奴婢不敢,宫主你……啊——”话还没说完,眼前一双细长的手带着血腥唰的一掠,她霎时感到一阵剧痛,随后身子直挺挺仰了下去,再也没有声息。   巫残欢冷冷看着地上的尸体,回首冲周围一群吓得魂飞魄散的侍女吼道:“滚!都给我滚!”   侍女们如临大赦般慌张逃窜了出去。   巫残欢坐在地上,良久后她突然起身,对着那深得望不到头的暗色宫殿,轻轻一笑。   这一笑浅浅淡淡,却又透出决绝凌厉。   “一切拜你所赐,我会一笔笔讨算清楚,你且等着——”她拉长了声音,仰起头像发疯一般大笑起来:“你且等着,云过尽。”   ……   夕阳无限好,黄昏风景独。   瑰丽的黄昏晚霞里,泉乡著名的药泉山庄内,云翎正叼着一棵微带清甜的草杆,斜靠在亭栏上看风景。   几人是下午赶到的药泉,听闻这药泉附近有个心思巧妙的商人建了一座雅致的药泉山庄,便慕名而去。这一见果然如传言所说,宅子做的玲珑秀美,而药泉近在咫尺,当真方便又养眼。   本来一行人去时还是管家接待的客人,可没过多久,颜惜进屋跟那神秘的商人见了一面,出来时摇身一变,成了庄园的主人。   云翎惊奇不已,看着众星捧月被诸下人高呼庄主的颜惜,道:“果然有钱便是王道,财大气粗了随便在哪都能安家置业啊。”   颜葵反驳道:“之前来了好多有钱人,便是开了少主的十倍价格,这老板也没卖。说穿了,与钱无关,与人有关。”   云翎不解,“此话怎讲?”   颜葵压低声音,挑着眉有几分邪恶几分暧昧的道:“这庄主是个女人。”   云翎噎在那里。   一番之后,云翎本打算去泡泡泉,可天色即将入夜,这么一想便就作罢,明天再泡也不迟。   她抬头看天上晚霞,红霞似火,夕阳如金,天空是稍暗的灰蓝,而晚霞又绚烂的耀眼,这一暗一明,宛如上乘的暗蓝锦缎,沉沉淀淀的色泽,却又绣上了大片明媚鲜活的云锦,矛盾有特异的美顿时喷薄而出,令人不能移目。   她看了许久,想起一个人,问:“曲姑娘呢?怎么这段时间总把自己关在房间?”   颜葵道:“曲姑娘说身子不适,去偏房休息了。”   云翎颔首,也没再细问。    ☆、第四十一话 疑心祸心   夜凉如水,圆月如盘。   幽静的房内,曲箜篌静坐窗前,对着烛火沉思。   眼下是戚时,他们应在吃晚膳吧。听说夜里神秘的前任庄主设宴,说是为了欢迎山庄新主人,山庄大厅此刻应正歌舞升平。   她找了借口没有去,因为不愿看见某些人。   心思一转,掏出了腰间一个小小的锦袋,将那锦袋放在灯火下察看。   锦袋血红色的缎料做成,里面似装着某种很重要的物体。或者说,装着某种致命的物体。   她盯着那锦袋,想起前天夜晚。   那晚,她正对着一盏孤灯拨弄着手中箜篌。一曲毕后,她坐在那看着灯火出神。一个身影风一样落在她窗外,轻飘飘如同纸做的剪影,悄然无声从未关的窗户跳了进来。   那是一个极明丽的女子,眉宇间有天生而至的傲气,着一身水清色的衣裙,颜色如同春天里看不见的风。   她刚想呼叫,那女子捂住了她的嘴,“别叫,我是过来帮你的。”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突然而至的人,但直觉告诉她,这女子不会伤害她。她问:“你是谁?”   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摆了摆,“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诚心诚意来帮你。”又笑道:“深更半夜,你却不能入睡,是为何?”   她一愣。   那女子随手摘了一朵窗外探入房内的迎春花,接着说:“你情郎的心思似乎不在你身上啊,难道你便这样坐以待毙么?”   她像被人揣测出心思的猫,汗毛都要立起来,紧盯着眼前女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听得懂。”那女子微笑着把弄手里的娇花嫩蕊,“作为女人,你的情敌虽不算绝美,可人够聪明身手又好,比起其她人还是别有一番风味的……所以,你的情郎……”女子眸里带着蛊惑,似在怂恿着眼前的人:“留不留得住,要看你有没有胆量了。”   她面有愠色,却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说到了她的软肋,“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够爽快!我喜欢!”那女子赞了句。   她不答话,等着那人后面的话。   那女子道:“她既是你的绊脚石,那么——”她拖长了声音,腔调里的怂恿更加明显,“除掉便是了!”同时指尖一使力,那娇嫩的迎春花立刻被撕成几瓣。女子将花瓣往地上一抛,手往地上一指,冷笑道:“就如此花。”   她反应过来那意思,惊了惊,“你是要……”随后摇头,“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那女子对她一笑,“先别这么早拒绝,不然日后会后悔。”话落从袖囊里摸出一个锦袋,往桌上一放。   她将那锦袋拿起来,发现里面硬梆梆的,似乎装着一个极小的瓷瓶。   “袋子里是一种奇毒,无色无味,调入水后半分也看不出来,人若不小心服下一星半点,便会在须臾间死去。”那女子双手抱胸,神色淡然道。   她登时脸变了色,像那袋子上有毒虫要啃咬她,手一扔将袋子抛得远远的,   “我不要,我虽然对她心有芥蒂,却还没到想杀她来泄愤。”   “这不是泄愤,而是——”女子徐徐一笑:“留住自己的幸福。”   留住自己的幸福?   这话很低,却极有重量,不过短短几个字,瞬间如游虫般钻进了她的心坎。   那女子在一旁观察着她的表情,“这女人嘛,这辈子不就图个好郎君,你那位公子如此风流俊俏,这辈子若能跟他长相厮守,夫复何求呢?”   她随着女子的话,想到那个碧衣的翩翩贵公子,脸红了,心里居然跟着一动。   女子看着她的红脸,道:“你做不做是你的事,反正这东西,我便给你留下了。”话落便往窗外飘身而去。   那锦袋落在桌上,她望着那女子的身影,问了最后一句话:“你为什么帮我?”   那女子在夜色下回过头,傲气勃发的脸居然露出苦涩,夜色将那抹苦意染了开来,转成凄凉。   “无非都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她闻言一怔,那女子身影已悄然而去,夜色中唯余一阵清风,挥之不去。   ……   夜色渐深,寒意渐重。对着烛火发呆的曲箜篌在冷意里打了个颤,回过神来。   那夜那神秘的女子,留下一席那样具有煽动力的话,还有那具有致命魔力的锦袋。   曲箜篌握紧锦袋,想起白日里马车前,那一袭藕荷色的身影,心里一滞。   两人虽相识不久,但云翎将她当做朋友,处处照拂有加。便连那日她被何洪威掳去,她都拼命相救……知恩当图报,她曲箜篌自幼饱读圣贤书,这恩将仇报的事,她决计不能做。   这般凌乱不安着,她忽地想起那日,心下一揪。   彼时她认识颜惜刚满三个月,她随着他到处出游,一路山水优美风景如画,两人亦是情意正浓。一日路过君子兰盛地万英城,在那郁郁葱葱的君子兰丛中,两人煮酒赏花谈诗赋词,兴头正起时,她要他为她作画。他欣然应允,取了纸笔来,端详着她的面庞开始落笔。   那日小雨初晴,温润的空气中混合着兰花的清甜,分外醉人。他坐于她的对面,半眯着眼,看她看的如此认真过细。她迎上他那双一丝不苟的眼,心下甜蜜伈人恰似此时兰花的香气。她含羞向他一笑,可他的眼神虽直直看向这边,却毫无反应。她忽地觉得古怪,发现他认真到似乎出了神——他凝神执笔、眼神专注,似在看她,又似透过她看向另一个影子,而真正静坐于芳菲中的她,只是一个替身。   她一惊,喊他的名字,喊到第二遍时他回了神,说:“这花太好,不觉竟入迷了。”   看到他熟悉的笑,她安心了些,可下一刻意外出现了。   他摊开刚刚作好的画,准备递给那方已等不及的她看——伸手递去的一霎,他双眸落于自己的丹青间,眼神凝住。   他脸色微变,那向来含笑眸里似诧异又似迷茫,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他颦眉说了一句:“怎么会……”猛地便要撕画,她吓了一跳,抢身过去拦他,劝道:“颜大哥,便是画得差了,我也喜欢。”   他仍不罢手,两人争夺间,她无意瞟了那画一眼,霎时定住。   画里那美人只是个侧脸,刚勾勒出眉眼,作画之人功底很好,虽只这粗粗几笔,便觉得美丽异常,十分传神。   而她的心骤然由天堂跌落至谷底。   ——画上之人不是她!   她顿悟过来,为何作画时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怪异——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她,他对着她的面容,想起了另一个人!   心下又恼又疑,可他的反应比她还大,径直将画捏成一团,丢到一边。   素来骄傲的她拂袖而去,而他破天荒的也并未追来。   当夜,她几经徘徊还是回到两人下榻的别院,推开房门一阵酒气熏天,房内一派凌乱不堪,就见一向海量而风雅的他,喝得烂醉如泥。   那张原本皱成一团的画又被他捡了回来,正以一种残缺的姿态落在他脚下,因着酒液浸染,画中人化成了大团墨迹,早辨认不出。画像一角有几行小字,似乎是一行词,酒液将词句氤氲成了墨团,像朵朵开在宣纸上的墨梅。她精通诗词,便将那字数一个个数了,凭着字数跟断句之间的感觉,依稀辨认出是一首“钗头凤”。   钗头凤,又名《折红英》。六十字,上下片各七仄韵,两叠韵,两部递换。声情凄紧,历代文人骚客向来以诉说情感为多。   而颜惜写这钗头凤又是为何?他要向谁诉说情感?诉说什么情感?   她疑心大起,带着偏执的心非要寻出蛛丝马迹。可惜字被酒液破坏的太深,她勉力只认出了最后三个。   那三个字,因着写的格外的大,又是一模一样的字体,所以她辨认了出来。   ——错,错,错。   她一愣。什么错了?哪里错了?   她转首去看烂醉如泥的他,蓦地手腕被他一把抓住,酗酒的他再不复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力气大得她生疼,她怎么挣他都紧抓不松,随后他将脸贴到她的手背,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她倾下身附在他嘴边听。   他说:“翎儿……”   她心一震,他仍紧抓着她的手,再次喊了这名字。话里有失意,有落寞,亦有不甘,甚至还有……思念。   是,那是思念,她听得出来。因为那话里的呢喃,一如她夜半思念他时的自语。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着冲出房间。   自此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再重逢,已是家破人亡被逼躲进客栈之时。   ……   想起往昔一幕,房间里的曲箜篌忍不住叹气。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而后她便又这般与颜惜在一起,还结识了云翎。   云翎这一路真心对待,她铭记于心。若非因为颜惜,她与她也许真会成为知己。   几番思量,突然脑中精光一亮,一丝侥幸涌上心头。   那日那画只是抽象的寥寥几笔,也许不是云翎呢?而且颜惜醉酒时喊的名字,只是根据读音判断,谁知是“翎儿”还是别的“灵儿”,甚至“玲儿”“琳儿”也说不定。毕竟在他认识自己前,岛内蓄养的姬妾都有十几号人,这名字是那些人也说不定。   思及此处,曲箜篌的心安稳了些,又想起颜葵曾在自己面前说:少主对云小姐互不顺眼了好些年,见了面要么火药十足,要么冷若冰霜。眼下和睦有加,是下山前两老爷再三嘱咐,此行务必互帮互助,若其中一人有三长两短,另一个也不必再回去了。   颜葵还说,我看云小姐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对着月亮长吁短叹,啧啧,对小王爷也太痴情了,夜夜都失眠……唉,果然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颜葵还说,什么?少主喜欢云小姐?不带这样开玩笑的曲姑娘!哪个男人会中意一个跟自己打架把屋子拆掉的女人?再说两人一早便定下了亲事,少主若是喜欢她早就八抬大轿娶回越潮了,拖拖拉拉可不是他的作风。   颜葵还说……   是了,颜葵是颜惜贴身侍童,他的话自然有凭有据,断不可能胡言乱语。   如此说来,那个醉酒后的“翎儿”也许是巧合,那画中人也许不是云翎。再说云翎似乎另有所爱,颜惜与她实在算不上两心相许。   这般想着,曲箜篌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舒了口气,将那锦袋塞进枕头下。    ☆、第四十二话 桃花毒雨   庭院中夜色静谧,月朗星稀,云翎坐在院内。   她没有赴宴,只是在院中瞅着那月亮习惯性出神。   今日是月圆之夜,幸亏月隐提早给了解药,不然这血咒发作,可就不好收拾了。   这么一想,脑中浮起那个明月般的人物,想起这两年多来他对自己的舍命照拂,不由心底一暖。   月隐,栖霞一别,如今你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是否平安?是否顺心?   她叨叨念念,却不知晓那个人已身受重伤,垂垂于病榻。   ……   清晨,云翎一觉醒来,发现窗外天下起了雨。   雨淅淅沥沥的,像遥远天际上垂下的无数道透明丝线,润物细无声。   雨中漫步乃是人生一大美事。云翎撑起了把伞,便往屋外走去。   庄园颇大,一路杏花细雨,景色撩人。   前主人心思颇是巧妙,在园内开凿出一个人工池塘,挖了渠道引了活水来,栽上一池睡莲。池子上面修建了一弯木质拱桥,清澈的池水倒影着暗色的桥,加上这半池睡莲,以及池周一圈碧色垂柳,好不诗意。   云翎倚在桥栏之上,撑伞去看那池中一片睡莲。盛夏未至,那睡莲还未到花期,湖面上只看到一片片圆形的荷叶,青绿青绿的色泽,让人顿生怜惜。   她在那桥上看风景,却不知她连着那柳影斜疏小桥流水人家,俱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她静立着,似在想什么心事,垂首低头眼神专注,长睫蝶翼般扑扇。颇有些娴静恬然的意味,衬着这朦朦胧胧的雨景,这恍恍惚惚欲蓝又灰的天色,有种空灵脱俗的美,那芳草萋萋满庭芬芳,竟不及她垂眸一笑。   桥对面曲水回廊上的那三人瞧这她这个模样,不由脚步都停了下来。   颜葵道:“云小姐这模样让我想起一句诗,正是……”摇头晃脑念了出来,“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   颜惜收回了目光,拿扇子敲敲书童的头,“偏你滑头。”   一旁曲箜篌跟着笑起来,由衷道:“云姑娘今日确实很美。”又补充道:“往常见她呼来喝去打打杀杀,豪爽如同男儿,还真没发现她这般好看。”   那方云翎听到了动静,扭过头喊:“颜惜,箜篌,快过来,这儿欣赏雨景再好不过。”   三人一笑,便一同向那桥走去。   因着三人没撑伞,曲箜篌怕淋雨,牵起裙角小步跑在最前面,一口气上了桥躲在云翎的伞下面,这才止步。   曲箜篌看看云翎,目光不经意落在云翎撑着的伞面上,笑道:“云姑娘,你也喜欢这红梅伞么?”   云翎点头,指了指那伞面,那面上图画是茫茫一片雪景,衬着那殷红的梅花,煞是好看:“我家哥哥曾给我做了一把雪景红梅伞,那上面的花色都由他对着我们阁内的梅花白雪所画,自此后我便对这种伞面的伞有特殊嗜好,每次下雨,都是打着这种红梅伞。”   曲箜篌抿唇一笑,“巧了,我也曾经有一把,还是与颜大哥初次所见打的那把……”话音未绝,想起初次桥上见面的场景,面色一红,双目含情地向桥下的那人看去。   颜惜主仆两伫在桥下,并未打伞。雨丝落在那碧衣公子身上,顺着脸庞蔓延开来,那眉宇间的温润便更胜当初,一双漆黑的眸子由着水意愈发显得波光潋滟。此刻他停在这莲花池畔,身姿笔挺,合着那一袭碧衣,清新雅逸,倒真像那池里一株亭亭净植的清荷了。   一旁颜葵突然扑哧一笑,看向自家主子,“少主,你没觉得眼前一幕很熟悉?”   颜惜道:“哪一幕?”   颜葵口无遮拦地说:“少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年冬日你前去云霄阁,在山间遇见了云小姐,那日下好大的雪,她撑着伞,站在山间一座小桥上,看桥下雪景。她当时也是这般姿势,穿着红衫垂着头,一手撑着红梅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颜惜回想了一会,道:“是有这回事,难怪我今儿见这一幕觉得眼熟。”   颜葵道:“是啊,唯一不同的是,那日是飘着鹅毛大雪,今日是萧萧雨水。”   云翎疑惑道:“我跟颜惜在下雪的山中见过面?我怎么不记得?”   颜葵捂着嘴笑:“你当然不晓得,那会你们还没和好来着,少主站在桥的远处,看了您很久,最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就没有最后啦,他看着看着转身走了,宁愿绕偏远的小路,也不愿过桥跟你碰面。”   说到这他突然眼睛一亮,又道:“少主,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你初次遇见曲姑娘也是这般光景。那日在阳城河畔,曲姑娘也是这般俏生生站在桥上,簌簌大雪中撑着红梅伞,您便多瞧了几眼,再然后你们就……啧啧,真是巧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那书童还在犹自不休,曲箜篌却忍不住踉跄几步。   红梅伞,雪中桥,还有……颜葵漏说的……   藕荷长裙。   云翎在山中赏雪穿着藕荷色粉裙,而她对与颜惜初见那天也记得清楚,那日是她生辰,爹爹找了镇上的老裁缝为了她缝制了几套衣裙,其中那套藕荷衣裙,午夜莲花似的色泽,她一见便心生喜欢,恰巧当天梨花大雪,她便穿着长裙,披着夹袄撑了伞,去那著名的阳城桥赏雪景。   接下来,便遇见他。   碧衣翩翩的他,鲜衣怒马从桥上走过,眼光不经意落到她身上时,便蓦地顿住,许久都没移开。   再接下来,两人并肩而去,从此情窦无声绽开,世间无数万紫千红莺莺燕燕,眼里只余对方。   她曾问他,为何桥上这么多人,他唯独看向了她?   他执着她的手,曰:“一见如故。”   好一个一见如故。   可是他那会看到的,哪里是她?!他眼神为她而停伫,无非是那洋洋鹅毛大雪,那傲然红梅伞,那一袭藕荷衣,那一弯拱桥,以及那桥上垂首看雪景的相似剪影罢了。   而她还以为这就是一见倾心。   其实……她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曲箜篌惨白着脸,身子晃了一晃,差点一头栽进了那荷花池。   云翎眼明手快扶住了她。曲箜篌将她手一拨开,低着头颤着声音道:“我……头有些晕,先回去了。”   其余三人关切看了她一眼,唤了丫鬟来,将她送回了房。   ……   翌日。   云翎泡完温泉后刚刚回房,门外忽地传来叩门声,云翎忙去开门。   曲箜篌站在门外,指着手中的花茶说:“上次云姑娘说我泡的花茶好喝,我便又泡了一壶,来跟你同品。”   云翎欣然应允,想起曲箜篌对颜惜情深意重,问:“要不要把颜惜也唤来一起品?”   曲箜篌的脸露出一抹古怪,左顾右盼见房间没有其他人,道:“不用了,我们两人便够了。”将花茶倒出两杯,一杯递给云翎,一杯自己握着。   那茶水清透,面上飘着几瓣胭脂般的桃花瓣,分外养眼。云翎低头嗅了嗅,赞道:“此茶清香宜人,曲姑娘好手艺。”   曲箜篌勉强一笑,“过奖了,此茶名为‘桃花雨’,取初春桃花瓣兑清晨露珠方能泡出。花娇贵,茶也娇贵,你趁热喝吧,一旦冷便半点滋味也没了。”   云翎挑眉看她,“咦,你怎么不喝,这么好的茶,我可不好意思吃独食。”   曲箜篌轻拍自己的额,“瞧我这记性,前几日大夫才嘱咐服药后不能沾辛辣油荤跟茶,我光顾着给你送茶,竟忘了这事。”   云翎放下茶盏,担忧道:“你身体还没好么?要不跟我一道回云霄阁,找那神医荆安调理调理?”   曲箜篌眼里浮起动容,然而不过一霎,她回归了理智,她敛神微笑道:“谢云姑娘的美意,云姑娘还是快把茶喝了吧,都快冷了。”   云翎颔首,朱唇一启,那茶便倒进了口中。   曲箜篌浑身紧绷,睁大眼去看云翎的反应。   果然云翎脸色一变,捂住了胸口,一声低吟后,手中杯子啪的摔碎,身子一歪便往地上栽了下去。   曲箜篌脑中嗡的一响,怔怔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霍然炸开——你已成魔。   一念成佛,一妄成魔。她用了一宿辗转反侧,从日落到月初,再从月落到日出。终于,欲望击败了人性,她满腔决绝,以一杯桃花雨作为遁入魔道的引子,在眼前少女将那杯茶喝下之后立地成魔。   曲箜篌强稳住心神,一步步向云翎挪过去,可双脚像是被铅灌满,千斤重似的,走了半天才移到云翎面前。   又等了半天,地上的人没起来,应是已毒发身亡。   曲箜篌蹲下身看着云翎,惶恐而结巴地道:“你……别怪我……你若不死……苦的便是我了……”   她话未落,地上的人陡然鲤鱼打挺起身,将她往墙上重重一推,手肘直接抵住了她的喉间,她忍不住痛呼。   云翎看着满面震惊的曲箜篌,脸向侧边一转,吐出了嘴里的茶汁,冷冷道:“曲姑娘,我实在很好奇你这么做的原因。”   曲箜篌难以置信,“你,你没中毒?”   云翎不答却问:“这毒是风清给你的吧!”   曲箜篌木讷地看着她:“风清是谁?我不认识,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给的。”   云翎道:“一个二十岁出头,喜欢穿水清色衣裙,笑的很凌厉,武功很高的美貌女子。”   曲箜篌面若死灰,“你怎地知道?”   云翎道:“不巧的很,她给你的毒,早在你下手之前,我便对别人下了无数次,这毒性药理气味模样,我熟到不能再熟。”话落手肘一使劲,曲箜篌喉间登时剧痛。   云翎眼里并没有怒意,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曲箜篌却心底一凉,仿佛那笑里带着刺,不由自主想躲过对方的目光,奈何身子被牢牢控制,动不了。   “千万别乱动,不然我不小心点中哪个死穴就不好说了。”云翎眼神刀锋如凌厉,她平日里看似极好说话,但若触到她的底线,便不可同日而论了。   云翎手中力道毫不留情,曲箜篌脸惨白如纸。   云翎问:“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呢,知恩不报,反而恩将仇报……让我想想,你为什么要杀我?你是我过去的仇家?”摇摇头,“仇家太多,想不起来了……或者,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曲箜篌的恐慌里浮起愤然,“你明知故问。”她的愤怒化作悲凉一笑,“你明明知道,却还要我说穿,你就如此喜欢侮辱我?”   “侮辱?”这回换云翎愣住。   下一瞬,一只长臂倏然出现,拨开她架在曲箜篌脖子上的手,云翎刚要动手,脸一偏看清来人便松了手,接着颜惜身影一动,隔在两人之间。   “翎儿。”颜惜救下曲箜篌,看向云翎:“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云翎讥讽一笑:“你的好美人!巴巴送了一杯毒酒给我!若不是我机警,明年的今日你便要给我烧纸钱了!”   颜惜微愕,看到了桌上的花茶,取了一根银针来往里一插,那银白的针果然发黑。   颜惜脸色复杂至极。   云翎将那花茶往窗外一泼,对颜惜道:“我不晓得她为什么对我起了杀心,但纵使我千错万错,她也不该恩将仇报毒杀我。当然,她是你的人,我自会手下留情,不过……”她话音一冷,临出门时斜睇曲箜篌一眼:“别让我再看到她。”   门砰地关上,曲箜篌瘫软在地上,面色灰败。   颜惜对着窗外深吸一口气,似在压抑着怒气,“为什么?”   曲箜篌垂下眼帘,眼神恍惚。   颜惜转过身,眸里波涛汹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鬼迷心窍竟如此蛇蝎?”   “鬼迷心窍?”曲箜篌喃喃念着这句话,蓦地放声大笑,“哈哈,到底是谁鬼迷心窍?是我还是你?那些日子以来,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有你鬼迷心窍,有你自欺欺人,有你歹毒蛇蝎!你满心只有一个人,你对她心心念念不能忘,那画里人是她,那词里也是她,醉后喊的还是她。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却不敢说,偏还拉了旁人来做替身,陪你演那些无心无肺的戏,哈哈哈哈……”曲箜篌大笑几声,泪珠滚滚而落,“你何其自私,何其卑鄙,你看不穿自己的心,便用我的爱,来证明你对她的爱!可怜我这一腔痴情,可怜我这一片真心,竟托付给你这样凉薄之人……”   她哽咽的不成声,眼里泪越落越多,倏然歇斯底里又大笑几声,猛然起身,对着身侧墙壁竭尽全力一撞。   颜惜脸色一变,伸手去阻拦已来不及。“砰”一声大响,墙面震了震,便见鲜血一溅,曲箜篌倚着墙软软滑了下来。她身后墙上爆起一大朵艳色红花,衬着雪白墙面,红的刺眼惊心。   “来人!快请大夫!”    ☆、第四十三话 颜惜生辰   一晃便在这药泉庄呆了好些时日了,云翎谨遵神医嘱咐,每日两次药泉丝毫不敢怠慢,十天二十次下来,好像真有些神清气爽通体舒畅。想来就算没什么解咒效果,强身健体的功能却是少不了。   明日便可回去了,云翎收拾了会东西,抬头看看窗外的夜。   夜色静谧,微风送香。   转念想起几日都没见到颜惜。自从下毒事件后,两人没再碰面,各过各的,似乎是怕见面尴尬。   想着即将动身回家,还是见面交代下比较稳妥,那曲箜篌自杀未果,被救了回来,眼下还在园子里养伤,万一回途她还跟着他们一起,那自己便不与颜惜一道回了。   这般想着,云翎便去了颜惜的房间,没看到颜惜,便问小书童,“你家主子么?”   “少主啊……”颜葵脸上浮起古怪:“今日是他生辰,他像往年一样,不知道一个人去哪里了,大概是在长廊那吧,方才有家丁这么跟我说。”   颜家书童脸上那抹怪色让云翎纳闷,但她也没多问,径直向长廊走去。   长廊幽深曲折,遍栽紫藤。蜿蜒的枝干自走廊底下蔓延而上,伸出绿色的枝桠将长廊裹了个遍,只留狭隘的叶缝将那皓皓月光过滤一遍,于地上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影。绿叶下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色花朵串串垂落而下,重重叠叠开了个轰轰烈烈。   云翎不禁为这花色的美顿住了脚,又沿着花往下看。   长廊深处一个背影端坐在花藤之下,与他周身挤挤攘攘的花朵相比,颇为孤零寂寥。   那身影不看来人便知是谁,当下也不出声,只是端起长廊栏杆上的酒壶,又往那夜光杯中徐徐添满。   酒液荡漾,映着那贵公子的脸莫名寂寥如斯。他扭头看了云翎一眼,晃晃杯盏里潋滟的酒,“这是西域的名种赤霞珠,要不要尝尝?”说着拿出一个空杯,满了一杯递给她。   云翎喝了一口,评价道:“有点酸……咦,你一向喝白酒,怎么突然改喝葡萄酒?”砸吧砸吧嘴,又问:“你单独喝酒时居然会备两个杯子,好生奇怪。”   颜惜笑了笑,带着极淡的悲凉,“诸酒之中,我母亲生前只爱葡萄酒,这杯子也是我为她备的,每年今日,我便陪她喝一杯。”   云翎闻言心里一沉,颜惜的母亲早逝,她是知道的,当下便开导颜惜,“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也得热热闹闹庆祝一番才对,你独自想这些伤心事不好。”   “因为每年我的生辰……”颜惜笑着看她一眼,那笑意却越发戚凉,“也是她的忌日。”   云翎一惊,“怎么会这样?”   颜惜道:“我母亲出身于屈州的名门望族,因为贤良淑德被我爷爷看中,一早便被定成未来的儿媳。可我爹并不同意,因为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武林中轰动一时的大美人。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女子有心上人,对我爹并无男女之意,不管我爹如何讨好她,她都视若无睹。后来我爷爷身患重病,时日无多之际跟我爹讲,希望走前能亲眼看到儿子娶上自己中意的儿媳。我爹重孝,只得八抬大轿将我母亲娶进了门。那场婚礼轰动一时,不仅因为我们越潮娶媳,更因为母亲的嫁妆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利刃——守情刃,此刃削铁如泥,万金难求也。我爷爷看着佳儿佳媳,这才含笑而去。”   颜惜的话停住了,云翎追问道:“然后呢?”   “果然自古多情空余恨。”颜惜道:“我娘爱我爹至深,还没过门时便对他倾心相许,过门后更是对我爹无微不至。然而我爹对她若即若离,并不怎么上心。”   云翎托着腮,“是因为颜世伯还忘不了之前那女子么?”   颜惜颔首默认,“应该说从未忘记。他视如珍宝保留着与那女子相关的物品,夜半时常去花厅喝酒,独自对着那宝贝发呆,即使在我娘怀我时也不见收敛。”   云翎摇摇头,叹了口气。   颜惜又道:“我娘因此郁郁寡欢,心力交瘁生下我后便卧床不起。而我只能由乳母照顾,我对她的最大印象便是她躺在床上,不断喝下各种汤药……那会我爹喜爱四处游历,鲜少回家,一年到头父子俩处不了几回,而母亲卧病在床,我不能去烦扰她,又没有兄弟姐妹,只能每天在下人的看护下孤零零在房间发呆,看着光影从东边帘子一寸寸爬到西边窗沿,又继续看着光影从日出移到日落……”   云翎一阵心酸,终于明白当年第一次见面的小小哥哥,为什么沉默得近乎自闭。自小便被关在房里,孤独而麻木的长大,换了谁会好些?   颜惜顿了顿,继续道:“当然,我娘虽然身体虚弱,却并不影响对我的爱,每当我前去探望时,她总会露出虚弱的笑,摸一摸我的头,陪我说说话,每逢我生辰那天,她都要强撑着病体为我换上新衣服,然后亲自下厨,做上满桌菜,倒上葡萄酒,陪我吃一碗长寿面,所以她没去之前,生辰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那你娘后来是因病而去的?”   “是,不过是心病。她抑郁这么些年,心病早已病入膏肓,便是没有我十一岁生辰那事,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十一岁生辰发生了什么?”   颜惜垂下眼帘,凝视着地上那几块被枝桠分割的月光,仿佛看到自己那日支离残破的心,“我十一岁生辰那天,父亲刚好在家,因着是我生辰,父亲对我们母子俩比平日要热情许多,不仅陪我玩了许久,还帮母亲添衣擦汗,母亲受宠若惊,以为父亲对她回心转意了。那晚生日宴上,她同与父亲一道为我庆生,脸上荡漾着前所未有的幸福微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她这十一年中最美的时刻,然而……”颜惜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而她失算了,父亲夜半再次去花厅喝酒,她梦醒时发现枕边人没了踪影,寻到父亲时,看见他对着一方帕子呢喃,大概是相思这类的话,我母亲忍不住夺了那帕子来,一气之下撕了那帕子,与我父亲大吵一架,我父亲冷着脸拂袖而去。我母亲回到房中,越想越绝望,终于……”   云翎的心悬在半空中,不敢去想象这个压抑已久的女人,会在这伤心欲绝下做出什么举动。   颜惜闭上眼,压抑不住的悲恸滚滚而来,“终于,她于当夜支开身边下人,一个人安静地拿了一把刀,义无返顾朝着腕间划去。她下手那样重,几乎不给自己活命的机会,手腕整个血脉被她齐齐切断。令人讽刺的是,割断她命脉的,正是那把陪嫁宝物守情刃!呵,多么可笑,当初她带着这把宝刃嫁进来,以为幸福开始了,却猜不到她会用这把利刃斩情断爱,结束这一生……”   云翎倒吸一口气,万没料到这常年缠绵于病榻的女人,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悲愤赴死。   颜惜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她临死前,我跪在满地血红的房里,抖着身子抱住她,她一听到我声音,拼着最后一点气力将我眼泪擦干,说,乖,你不要哭,好好活,永远也不要哭。我这辈子哭的太多,笑的太少,现在觉得很遗憾。其实笑才是最厉害的武器,别人越是让你哭,你便越要笑……”   颜惜讲到这便停住了,轻轻笑了笑,“后来她便去了,再后来,我便再不会哭了。”   云翎心下沉重,为颜惜杯子内满上一杯酒,转了个话题:“你母亲那么好,颜伯父为何对其他女子念念不忘?那女子是谁?”   颜惜侧过脸看向云翎,方才的戚然被他收敛起来,只余一抹欲说还休的怪异。随后缓缓念了一句诗:“婵娟何其远,相思空对月。”   云翎如被惊雷所击。   颜惜料到她的反应,道:“事实确实如此,我父亲这些年,心底的那个人。”他低下头去,将杯中酒一饮而进:“便是小字婵娟的那个人——你的母亲,萧芷兰。”   这事太过令人震惊,云翎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颜惜释然一笑,“算了,我早想通了,我父母与你母亲的纠葛,过了便就过了罢。便是我父亲对我母亲那般薄情,如今我也谅解了,毕竟感情之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他沉沉笑着,似乎是说给云翎听,又似说给自己听。   云翎处于震惊中,直到颜惜敲了敲她的头,问:“今儿我生辰,你打算送我点什么?”   云翎回过神来,在身上左掏右摸,却发现什么也没带。   “没有就算了。”颜惜淡淡一笑,“反正这些年,除开母亲,没有人记得我生辰。”   他转过脸去,没有注意到身畔少女正咬着嘴唇,心疼又愧疚地看着他——他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小小哥哥,幼年时曾陪她懵懂成长,给予过她关心友爱,亦陪她受过责罚挨过跪骂,即便不谈往昔,数月前他曾豁命相救,追随她坠下千丈悬崖,栖霞那晚他以一对二,舍命也要保她平安。他做这一切,从未要求任何回报。他素来爱笑,脸上永远都是笑意盈盈,他将那笑声蚕茧般一层层将内心裹得严严实实,从不与人诉说。而眼下,他第一次对她袒露心声,亦是第一次让她看到他脆弱无助的一面,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瞧着,找不出任何法子来安慰。   颜惜没看她,笑着叹了口气,目光投向长廊顶端茂盛的紫藤,紫花重重而月凉如水,斑驳的月光透过花丛,刚巧落在他漆黑的眸子中,映着他眼中悲伤深深。可他脸上笑容愈深,嘴里还佯装轻松开着玩笑,“唉,怀念那些年我娘的长寿面,我娘的拥抱,我娘亲手做的新衣服……真是幸福,只不过再也没有了,想来我这人天生……”话没说完,身子骤然一僵。   ——一个纤瘦的身躯陡然倾过来,从侧面拥住了他。   颜惜微怔,扭头凝视着紧拥住他的少女。   “颜惜哥哥……”那少女轻轻唤着,脸上表情像回到儿时光景,小小的她面对他的关切。圈着他的双臂紧了紧,似乎想温暖他冰冷孤苦的心。   她的拥抱如此纯粹,宛若深冬贴在怀中的细密羽绒被,温暖而细腻,满满只有关心。颜惜终于反应过来,张开双臂将怀里的人拥住。   那人在他怀里依偎着,轻声说:“我没带礼物,但我也可以给你微笑,给你拥抱,给你温暖……愿我这份温暖,能让你的心暖和一点。”又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生辰快乐!以后每年都快乐!”   颜惜心底一动,又听她说:“过生日是要快快乐乐的,难过的事还是不要想了。如果我娘曾给你带来痛苦与伤害,我代她跟你和你娘道个歉,希望你快点忘了那不好的过去,我相信,伯母在天之灵也愿意看见你高高兴兴的样子。”   那话声音极认真,手还在他背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着,颜惜看着怀里那诚挚的脸,心下一阵暖意,落寞孤苦立时消减了大半。   “颜惜。”怀里人见他没有反应,问了一声:“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嗯。”他点头,下巴无意蹭到她的发。   他比她高一个头,这高度使他的下巴刚巧抵在她的发上,她的发有莲花的清香,他不由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将脸在她发间轻柔摩挲了几下,由衷道:“谢谢。”   怀里的人咯咯笑了两声,去摸自己的头,“你别蹭我头发,我怕痒。”   他也松手放开那个拥抱,笑盈盈看她。刚才抑郁一扫而光,而今只余满心欣喜。   须臾后,长廊下传来藕荷衣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好啦,跟我走吧。去厨房,没礼物就送你一碗面吧,云氏秘传长寿面,汤汁浓郁,面条筋斗!你喜欢面里放什么,荷包蛋好不好?”   “好,我还喜欢猴头蘑跟白玉笋。”   “再加点青菜怎么样?”   “我喜欢冷州雪菜,切成细丝的那种。”   “遵命,今晚寿星最大!那小的就做雪菜蘑菇玉笋鸡蛋长寿面吧!”   “你会给我唱生日歌吗?”   “我五音不全,怕你听了后内力逆流,真气倒转,走火入魔……”   “……”   “哈哈哈……以前夫子就是被我唱跑的啊!”   “……”   清风送爽,紫藤幽香,两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自长廊回响。这一晚,颜惜二十二岁生辰,便这般先苦后甜的过了。    ☆、第四十四话 深夜疯妇   回云霄阁的路途异常顺利,只花了五天便赶了回去。   曲箜篌没有留在药泉庄,也没有回京都舅父家,而是于一个夜晚消失了。下人将这消息报给颜惜时,颜惜摆手道:“我原本想将这山庄送与她,但她若自有打算,便由她去吧。”   几人回到了云霄阁,云家老爷跟颜家老爷正在花厅对弈,看着终于和好的两个发小,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颜致远扭头,眼光朝颜惜身后扫了扫,“咦,好像少了什么人啊!”   颜葵从颜惜身后蹦出来,奔到颜致远面前来,紧紧抱着颜致远的腿,两眼含泪:“老爷,我没少,我在这里,您这般挂心我,叫小的好生感动……”   颜致远一把推开书童,继续左右环视,“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她啊,咦,怎么没见?”   他起身,将颜惜拉到隔壁侧房,待左右无人后,他问:“小子,你没把她带来?”见颜惜不语,他说:“你装什么糊涂,前些日子各大门派传的沸沸扬扬,说你跟那曲姑娘……”   颜惜打断了自家父亲的话:“爹你太多心了。”   颜致远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你就老实招了呗,你若是真对那姑娘有意,便娶进来呗。”   颜惜一甩衣袖,“我真没有。”话毕便要走。   “真没有?”颜致远郁闷道:“我还以为你喜欢那姑娘呢,早知道我就不自作主张帮你退婚。”   颜惜的脚步放慢,优雅地退回来:“退婚?”   颜致远道:“还不是你跟翎儿的婚事。先前你们不是一直吵吵闹闹要取消么,眼下我见你心里有了其她人,于是就跟你云世伯一合计,将婚事取消了。你云世伯不仅通情达理,还将我们家下聘的白凤玉璧还了回来,喏,你看……”   颜致远一边说一边从腰间掏出一样物品。   颜惜表情一僵,便见一个温润莹泽的玉璧卧在颜致远掌中。阳光下玉璧莹透纯净,洁白无瑕,璧身刻有“颜”字,反面则是“越潮”。云翎曾说要把它当了换酒喝,却还是给了云过尽,而云过尽又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虽然这玉明显到不能再明显,颜惜仍是问道:“你真把我们俩婚事退了?”   “是啊,以后你再不嫌我用娃娃亲将你的婚姻捆了,从此你自由啦!”颜致远看着玉璧,叹道:“多好的一块玉,本来想给翎丫头的,如今心愿不成啦……”   老爷子惋惜着走了。颜惜站在原地,将玉璧握在手心。   玉质冰凉,他缓缓收拢掌心,那玉便硌在掌心里,直硌得人有些痛意。   ※   夜已深,今夜的天空无月也无星。   云霄阁里梨花园内,颜惜的身影仍在林中徘徊,自白日颜老爷子说了退婚一事,他便没由来有些烦躁。   他握着手中玉佩,走进一旁花庭。   “天理昭昭,多行不义必自毙!”花庭外突有凄厉的声音响起,一道人影闪过。   颜惜一顿,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子朝林子跑来,一群奴仆跟在后面,喊着:“夫人!夜深了,您要去哪里啊!跟老奴回去吧!”   那女子大概三十多岁,皮肤白得有些病态,那一身衣裙做工精美,只是边角蹭了不少污泥。她嘻嘻一笑,眉目间隐隐可见年轻时的明丽,竟跟云翎有几分相似。她扭头冲奴仆道:“我不回去,回去就会死的!”话落朝颜惜的方向跑去,神态虽不正常,身形却甚为敏捷,那一队奴仆被她甩得远远的。   看到颜惜时她眼睛一亮,惊喜道:“致远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你快带我走,他要杀了我!”   颜惜微愕,他和父亲颜致远有些相似,但并不全像,正常人绝不会把两人混淆。脑中一转,颜惜想起在云霄阁内的流言蜚语,道:“云夫人,我……”   那女子没等他讲完,左顾右盼慌张道:“不行,我不能跟你走。”她皱眉,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我在这里还有任务没完成,我不能跟你走!”   话一说完,她疯疯癫癫笑起来,看着身后追来的仆从,窜入了梨花林中。   那群仆从忙不迭又追进梨花林,其中一个眼熟的回过头,为难道:“颜少主,夫人她半夜病又发作了,让您受惊了,小的向您陪个不是。”   颜惜点点头,那仆从已经追着跑远了。   刚才那疯妇便是云过尽的夫人,上一任老阁主萧行的幺女,云翎的母亲萧芷兰。   据说萧芷兰未出阁时,曾与胞姐萧芷茵同为武林轰动一时的美人,风光无限。她后来嫁与父亲的爱徒,也就是下一任云霄阁阁主云过尽。一年后,萧老阁主因病逝世,她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每每发作起来便大呼小叫,伤人砸物,不仅刺伤过云过尽,还将幼小的女儿抛下水井。云过尽不仅未曾嫌弃,反而二十年如一日,为她四处求医,至于姬妾更是从未置过,惹得舆论唏嘘不已。   花枝簌簌摇晃,人群钻进梨花林,践踏一地的雪白花瓣,隐约听见阁主夫人还在那里高喊:“恶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   颜惜沉默良久,抬头看着沉沉夜空,道:“娘,你就是跟这样的人争了一辈子?你看,多么不值得!”   ……   梨花园内有人心事寂寥,而不远朝阳阁,亦有人眸光变幻似海深沉。   “坤岭派锦如海死了?”云过尽坐在靠椅上,看着跪倒在地的属下高远。   “是,今日辰时的事,新继任的掌门是锦如海的幺女锦若薇。”高远点头。   云过尽道:“跪着做什么,起来说。”   高远起身,谢过了掌门恭敬地答:“此事意料之中,此次崆峒、雨雾、淼山三大派联手,打着剿灭鬼域宫余孽的名声,到处传扬坤岭与邪教鬼域宫有勾结,引得武林对坤岭纷纷指责,然后以武林正道的名义对坤岭痛下杀手,坤岭往日再怎样威风,也不可能与三派抗衡。”   云过尽在听到鬼域宫三字时脸色一沉,“什么武林正义,还不是为了那一日草。”   “阁主英明。”高远点头,“新立掌门之事好生蹊跷,锦如海明明有三个成年的儿子,虽然被三派击杀了两个,但还有一个侥幸活了下来,可他没有立这活下来的儿子为掌门,而是立了自己娇滴滴的幺女。”   “他这么做必有他的算计。”云过尽默了默,问:“一日草还没有消息?”   高远忐忑道:“属下办事不力,带着人翻遍了整个坤山,还是未能找出,请阁主降罪!”   云过尽略有失望:“算了,这也不怪你,那老狐狸向来心思难猜的很。”缓了缓,他面上浮起忧虑,自语道:“时间不多了,一日草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扭头向高远道:“好了,这事我自有打算,你下去吧,把越潮岛主请来!   高远点点头,领命退下。   高远退下后,云过尽站在窗前,摇曳的烛火映出他两鬓如霜,他的背影明明是习武之人的挺立,却总有种一种疲倦感,四十有五的年纪本正值精壮,而他却满面沧桑,仿佛经历了太多坎坷,不知过去是怎样的往昔,才能将本该俾睨天下的武林剑圣摧成了这般模样?   武林中总有太多隐秘,而太多的隐秘则是不堪回首。   良久云霄阁主转过身,目光转到了墙上挂着的丹青画卷,那画卷里舞剑的红衣美人光彩照人。   须臾房间的门被推开,颜致远走了进来。   云过尽回过头来,开门见山道:“锦如海死了。”   颜致远一愣:“死了?那一日草呢?”   “还没找到,约摸那三大派也没得手,不然不会还团团围在那,死磨硬缠。”   颜致远沉思片刻,“你是想……”话未说完与云过尽对视一眼,二十年的交情让他已默契洞悉对方的意图。   云过尽颔首,“是,我打算亲自去坤岭一趟。翎儿的血咒,拖不了多久了……”   颜致远道:“如此也好,亲自去多少总会有些收获。”又道:“我陪你一起去。”   长久深厚的交情,两人之间从不谈客套虚无的话,云过尽没有拒绝,两人又商议片刻,决定明天就动身。   ……   第二天吃早饭时,两老爷子把要出远门的事跟自家儿女交代清楚了。   云翎本来还好奇追问,云过尽拍拍她的背,说跟颜致远出去办点要事,云翎便也不再多问。   而颜惜则提出要跟父亲一起去,颜家老爷子一口拒绝了,说:“你留在云霄阁,我有要事交代你。”   颜惜不解,颜致远道:“再过些日子就是下月初一,你照顾好翎儿。”   颜惜回想起上月初一在玄英山禁地的那晚,瞬间明白,问:“她每月初一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致远答应过义弟不将血咒之事吐露,便连自己的亲儿子也瞒着,打着哈哈道:“哦,翎丫头那些年在外隐居时,生了一种怪病,现在也没好。”   颜惜将信将疑:“什么病?”   颜致远敷衍地道:“既然是怪病,那怎么好解释……总之你照看好她便对了……”又朝窗外大喊:“云弟你都准备好了,等等我一起走!”话还没说完步子一迈,瞬间不见了踪影。   得不到回应的颜惜自然不会就此罢休,他起身至案几前,修书一封,将信笺捆在鸽子上,雪白的鸽子便拍扇着羽翼,带信振翅飞远。   颜惜眯起眼,目光追寻着远飞的信鸽,自语道:“素年,交代的事,可别让我失望。”    ☆、第四十五话 吃我豆腐   下月初一来的很快。   那天云翎进入了一间奇怪的密室。   这真是一间密室,铜墙铁壁般严密,想来往常云翎假死时便是在这里度过的。   进入密室之前,云翎去了云霄阁内某个角落,神情有些焦躁,似乎在等什么。   等了近半个时辰,云翎不安地自语:“怎么还没有来?往常都是这时候啊?莫不是月隐出了什么事?”   她打算继续再等,可是身体的症状却不容她再耽误下去,疲倦感一阵阵袭来,力气渐渐被剥离抽去,还有一阵阵的寒凉侵进骨子,仿佛冰天雪地的风,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最终她撑不住进了密室,临去前还在月隐经过的暗道留下两人才懂的暗号暗语。   密室门口,颜惜正在那站着,夜色中他身姿笔挺,如一株挺拔净秀的青荷。云翎一怔:“你来干嘛?”   颜惜道:“我爹让我今儿晚上做你的护卫。”   云翎没多问,已明白了颜惜的意思,感激道:“多谢。”   颜惜笑道:“不谢,看在那天你送了我那么好的生日礼物的份上。”   云翎没再讲话,开启某个机关,两人便走入了密室。   一进密室,一阵暖意便四面八方热烘烘传来,温度仿佛由适宜的春季骤然进入炎夏。颜惜忍不住扯了扯衣领问:“怎么里面这般热?”   云翎指指密室内的一张床,道:“因为它很热。”   颜惜朝那床走近去,发现是一张玉制的床,这床看起来跟普通的玉大不相同,颜色呈淡淡的红色,用手一摸,居然灼灼散发着热量。   云翎抱着双臂搓了搓,解释道:“这是我爹为我在极热之地辛苦搜寻的暖玉做成的床,每月初一我便躺在这床上,用天然的高热来驱逐体内寒气,同时服用荆安配置的药物,缓解体内寒症。”   颜惜若有所思,“云伯父有心。”   云翎小声道:“是啊,这么好的东西,只可惜管的了初一,管不了十五。”   她的话音太低,颜惜没听明白,问:“什么初一十五?”   云翎惊觉失言,,“没什么,我说我冷。”   颜惜热得有些受不住,脱了外衫,对云翎道:“你快些上床去。”   云翎盯着颜惜不停解扣子的动作,“你脱衣服干嘛!”   “热。”颜惜将外衫一丢,瞧见云翎戒备的脸,又气又好笑:“你不是怕冷吗,还不快点上床去捂着?”   云翎躺到了床上,盖上厚到让人瞠目结舌的五六床被子,捂了好一会,苍白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缓和后她对颜惜说:“你可以离开了。哦对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她颇有些为难,“如果你今夜碰到月隐……就是上回那月公子,麻烦你跟他讲声,我在密室一切平安,叫他快些回去,不要担心。”   颜惜颦眉,想起上次见月隐之时跟现在刚好隔了一个整月,便问:“他每个月初一都会来云霄阁?”   云翎期期艾艾,还是承认了,“是,他每个月都来云霄阁见我,不过是抄密道来的,其他人并不知道,你可不要告诉我爹。”   颜惜心下疑惑更深,“他为什么每月都来见你?为什么三更半夜冒着私闯云霄阁这么大的险?”   云翎支支吾吾,“我们是好朋友嘛……他晓得我有这个毛病,便每月来探我一次……”   云翎神色有些心虚,颜惜哼了一声,“是啊,那月公子气度高雅颇有谪仙之姿,想必这世间女子都愿意跟他成为‘好朋友’的!”他一派端庄坐在那,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笑,只不过末尾好朋友三字被他咬得重重的,略微有些酸味。   云翎一向粗枝大叶,哪能听出来他话里的含义,便随口应付道:“月隐着实挺迷人的。”瞧着颜惜还在,催问:“你怎么还不走啊,我都好好呆这了,你不用再守着了。”   “一提那月公子便赶我走么?”颜惜的笑一顿,夹杂了薄薄的怒意,却更加迷人的笑起来,“本少偏不走,本少就在这里呆一晚上。”话落把密室另一侧凳子搬了过来,拼成一张简易床,往上一趟,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颜惜这种以君子风范为重的人,素日里通常是以惜自谦,当他称自己为本少时,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身份的自恃,另一种便是不悦。眼下他连着说了几回本少,云翎直觉告诉自己,颜惜眼下是第二种情况,这让她有些莫名,待想细究,一阵猛烈的寒意自体内蔓延开来,她禁不住打了个颤。   颜惜侧身躺在几张凳子拼就的简易床上,这明明是寒碜不过的临时床,他也就那样随随意意一躺,可偏给人一种优雅从容的感觉,仿佛他身下睡的是那深海万尺下龙宫的玲珑水晶床。此刻他以手撑起上身,看着云翎慵慵懒懒道:“冷吗?冻冻你也好,将某个不中用的脑子凉快一下,兴许是件好事。”   云翎白一眼身边说风凉话的人,一边打着冷颤一边回击:“你……混蛋……幸灾乐祸,月隐真是比你好太多了……”   颜惜霎时翻身而起,瞅着云翎泠然一笑,二话不说便去扯她的棉被,向旁边一丢,没了棉被暖气一散,云翎便觉坠入了冰窟窿中,整个身子彻骨的冷,她抱紧自己愤愤然道:“你……要干嘛……”   颜惜朝她扬起一抹雍容的笑:“拿走你的被子,让你的脑子清醒清醒……”   云翎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你……趁人之危……”心里暗暗将颜惜痛骂了千百遍,却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颜惜笑得愈发欢畅:“你今日才知晓,我是这样的人吗?”   云翎冻得实在挨不住,哭丧起脸来,“我错了……”心底暗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明早恢复如初,再来好好算这笔账。   颜惜瞧她可怜兮兮的表情,最终将被子还给她。可那被子太厚太多,团在一起乱七八糟压在云翎身上,小山似得,云翎受不过伸手将那被子整理清楚,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将她稳稳按在枕头上,随后手的主人用嫌弃的腔调说:“盖个被子都不会!”旋即将被子一层层为她盖好,连边边角角都一丝不苟的扎紧,生怕漏了半点风进去。   云翎躺在如碉堡般的被子里,瞪大眼睛盯着颜惜,以示自己的愤怒,心里无声抗议道:“本来我铺好了,还不怪你一扯开,这才全乱了!”   颜惜悠悠回过脸来,“你那是什么表情?”   云翎害怕他重新掀起被子,立马满脸堆笑,“我是仰慕的表情。”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口,虚伪地补充道:“啊,我发现你今日穿这身碧绿袍子好好看,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啊。”   颜惜脸上虽没什么反应,嗓音里却颇愉快,“你今日才仰慕,会不会太迟了?”   “以前眼拙嘛!”云翎为了守住自己的被子,再次在心底连呸了自己几次,然后无耻道:“其实你一直风采卓绝,便是被那武林称作第一美男子的天水心,也不及你半分。”   这话假的令人发指,因为她压根就没见过天水心。颜惜却颇为受用,他浮起和煦笑意,“那跟那月公子比呢?”   云翎第三次呸了呸自己,毫不犹豫地、刚正不阿的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那还用说,自然是你了。”   颜惜脸上笑若四月暖阳,他伸出手去,欲将云翎肩膀处的被子拢紧。云翎却以为自己又说错什么话,惹得今日阴晴不定的颜少主翻脸来掀被子了,坐起身打算不论如何都得抱着被子共存亡。   她这一起身不要紧,要紧的是,颜惜也刚好俯下身。狭小的床上空间内,毫无疑问“砰”一声,两个人撞上了。   下一刻,颜惜鼻翼间闻到莲花的清甜气息,一个柔软的物体,正带着湿润的凉意贴在自己下巴上。   颜惜垂下眼帘向下探了一眼,一怔。   ——云翎的嘴唇正不偏不倚贴在他下巴上!两人正以极其暧昧的姿势靠在一起。   云翎似乎也被这一变故惊的不轻,正睁着水汪汪的眸子愣在那,浑然忘了撤退。   须臾她捶胸顿足喊起来,“颜惜,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我没想要吃你豆腐。”确确实实是她嘴唇贴上他的,这一举动可以理解为是她亲了他,占他的便宜。   颜惜转过头,漫不经心地道:“我自然知道,只是这豆腐你吃都吃了,后悔也晚了。”   云翎捏着棉被边角,眼光闪躲着,颊上酡红如落日霞光,颜惜见惯了她大大咧咧的模样,却鲜见她这种小女儿羞赧,不由一笑。云翎更加无地自容,拉起被子往床上一倒,掩耳盗铃地说:“方才是梦游,方才是梦游……”又道:“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颜惜:“……”   良久后颜惜退回自己的床躺下去,谁知刚一合眼,暖玉床上便传来了哆嗦声。颜惜立刻翻身起来,打量着云翎的脸色,“你还是很冷么?”   云翎点点头,又摇摇头,“寒毒太强了,这暖玉床虽然热乎,但是也只能缓解,不能根除……”   颜惜沉思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冰火珠。   颜惜道:“这冰火珠也有祛除寒气的功效,你放在身上,看能不能好些?”   云翎抖抖嗦嗦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将珠子握在了手心,不多时觉得身子缓和一点,比方才要舒服多了,说:“我感觉好些了,谢谢你。”   颜惜睇她一眼,“现在可知道我好了。”也不知那话里是笑还是气。   云翎用力点头,生怕颜惜不能感受她那拳拳的感恩之心。   颜惜笑起来,又躺回了凳子上,道:“这东西果然是宝物。”   云翎嗯了一声,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呼吸也越来越衰弱,她闭上眼,知道自己即将进入假死状态。看来这冰火珠虽能减缓寒症,却不能阻止她的假死。迷迷糊糊又觉得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起码今晚没有往日那般痛苦。如果这宝贝是自己的便好了,月隐便不用每月初一冒那么大风险来给自己渡气解寒……这般凌乱的想着,眼皮越来越重,再后来便进入一片混沌之中,所有意识都随着假死消失殆尽。   一侧颜惜从凳子上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坐在了床榻边。被子里的人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像只蜷成团的猫咪。颜惜凝神地看她,想起刚刚那个“豆腐”的意外,脸上浮起浅笑,又忽地笑意一敛,忆起那日曲箜篌的话。   “——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却从不敢说,偏还拉了旁人来做替身,陪你演那些无心无肺的戏……”   颜惜自语道:“我对你存了这样的心思?”沉吟半晌后他倾下身去,修长的指尖一拂,将云翎鬓旁一缕青丝勾起,缠在指间把玩,最后像下定决心般,道:“这些年一起长大,我在乎你,无非是把你当做亲妹子罢了。”    ☆、第四十六话 月隐危矣   金鸡啼鸣,朝阳升起。   一夜便这么过去了,云翎醒后,两人便出了密室。   刚回到梨香苑,颜家书童便激动跳了过来,“少主早,美好的一天又到来了,少主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玩什么?小的定当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颜惜停驻脚步,说:“你有事相求便直说。”   颜葵嘻嘻一笑,“少主英明,小的这心思怎能瞒过你的法眼……”跑过来给颜惜递水倒茶,殷勤道:“听说初七那天,山下衡镇有个灯会,到时看灯猜谜,一定热闹非凡,不如……我们去瞧瞧?”   颜惜一口回绝:“不去。”   颜葵如打了霜的茄子,鄢了下去。   “没事,颜葵。”云翎拍拍颜葵的肩膀:“他不去我去,你跟着我!”   “两个都是笨蛋还指望对方会猜谜?”颜惜叹了口气,道:“好,一起去。”   ……   初五那日傍晚,三人结伴下了山,来到了衡镇。   衡镇的主干道上灯火辉煌,耳边锣鼓喧天,万民欢腾,街道旁猜灯谜、打太平鼓、踩高跷、鼓吹弦索、马戏杂耍的样样都有。   挨着主干道有条河,许多人正在河畔放灯,浮灯随波逐流,一盏盏连在一起,好似闪光星带,霞光回旋,真真一派瑰丽的水上灯景。   云翎猜完了谜,嘻嘻哈哈买了几盏灯拉着颜惜一道去河边放,为了迎合当地的习俗,云翎还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心愿,然后松手,由着灯在水面越飘越远。   颜葵也放了一盏,心愿上写着四个大大的字:必娶紫衣。放完之后,八卦地问颜惜:“少主,您许了什么愿啊?”   颜惜将手中什么愿也没许的灯往水里一丢,“这玩意也能信么?若是许愿便能实现,世间岂不是要乱套,倘若真有什么想法,积极争取才是重点。”   “有道理。”颜葵若有所思将目光往身旁一转,不由一愣。   神州不知何时围起一圈女子,或含羞或爱慕的看向颜惜,有大胆者直接将手中鲜花抛向了颜惜。颜惜接住那抛来的花束,也不言语,只是玉扇一扬,墨发玉颜间清浅一笑,那笑意醉人,如三月春风吹红桃瓣吹绿新柳,又如四月细雨,湿了那绣楼润了那罗帕。一群人皆痴痴在那看着。   颜惜趁少女们松怔时,抓了云翎衣袖,道:“还不快走。”说着拽着云翎一路快走。   路过一个面具摊位时云翎灵机一动,买了三个面具,戴上遮住脸后,她笑着对颜惜道:“你这男人真是祸水,跟你一起看个灯还得乔装打扮。”瞅着颜惜脸上黑包公的面具又哈哈大笑。   颜惜毫不谦虚:“非我之罪,天生丽质难自弃也。”   云翎又笑了一番,突然被一阵吆喝声打断,街头有人挑着担边走边喊:“桂花松仁糕,红豆白糖糕咯……刚做的桂花松仁糕红豆白糖糕咯……”   云翎眼睛瞬时亮了,颜惜便拍拍她脸上的猪八戒面具,戏谑一笑:“悟能,这么快便饿啦?为兄这就去给你买桂花松仁糕。”话落带着颜葵向街那头走去。   不多时,颜惜拿着一包热腾腾的桂花松仁糕来,云翎吃了两块,赞道:“好吃好吃!这老伯做的糕点真好吃!”   “这么爱吃,那我再去多买一些。”颜惜一笑,带着颜葵复又去那街头再买。   云翎一边吃一边等颜惜,席间翻看了隔壁摊的小玩意,正跟老板要买一点时,眼角忽然掠过一个影子。   那身影从巷子另一端窜出,轻飘飘便到了街对面。云翎见那人一袭极浅的水清色衣裙,身姿窈窕,情不自禁的便喊出两个字。   “风清!”   风清去势十分快,似乎有什么急事,云翎察觉到她表情有些惶恐,不由一疑,联想起月隐初一那日无故未来,更觉得蹊跷。当下来不及多想,对那卖面具的老板说:“等下那位碧衣公子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有急事先走了。”   “好的,你放心吧,我一定把话……”老板的回话还没回完,眼前藕荷色身影一晃,人已经不见了。   风清在大街小巷里七扭八拐,云翎紧紧跟在后面。风清似真遇到了火烧眉毛般的事,被云翎跟了一路都没有发觉。   风清在城里狂奔一阵后,疾风般地出了城门,留下城门目瞪口呆的守门官兵对着她的背影唏嘘:“哇!好快!”   话刚落,云翎的身影嗖地追了过去,身后带起一阵风。   “哇,又来了一个更快的!”官兵们目送着云翎的背影,嘴张的可以塞进一个包子,其中一个说,“今儿不是赏灯么,怎么变成了长跑比赛?”   ……   衡镇多山,以玄英山为主脉,山峰绵延不绝,城西侧那片山也是玄英群峰。   云翎跟着风清出了城,越过大片平坦的田野,眼瞧就要到达玄英山脉另一侧的山脚,突然一阵兵兵乓乓打斗声传来,前方风清脚步骤然止住。   有情况!云翎立马蹲下身,将身子隐在田野地的油菜花中。天色已晚,只模模糊糊见到二三十来个黑衣侍卫与一个白色衣衫的人斗在一起。那着白衣的人显然已经受伤,浅色衣袍上血迹斑斑,但身手依旧急迅,手中软鞭长蛇般舞出,鞭打之处爆出血花朵朵,不时有黑衣侍卫痛苦倒下。   云翎看这身形格外熟悉——月隐!   云翎正待冲上去,前方风清已匹练一舞,冲进了打斗圈内。   与此同时,一个年长的灰衣人从一排侍卫后飞身而出,加入厮打,看模样是这些侍卫的首领,他手持一把红缨长枪,一声大笑:“有帮手来了么?无妨,便让你见一见我们皇陵守卫者的实力!”他话音极其洪亮,一听便知内力高深。话落长抢一挑,枪头在黑暗中银光闪闪,犹如星芒划过锐不可挡。那长鞭本想去缠它,没想到长.枪威力如此霸道,只能又收了回来,避开锋芒击向其他地方。   那首领又一声大笑,“无耻小儿,竟敢混入宫中意图私盗国宝,老夫我追了你十几日,终于逮到了你,今日便让你尝尝老夫霍允天的厉害!”话音未落,长.枪挟卷着阵阵凌风,向月隐刺去。   云翎刚准备冲上去帮忙,听那首领一喊,脚步又定住了。   霍允天,皇家亲卫第一人,乃是金科御点武状元出身,官及三品,负责皇城安全统领十万亲卫禁军。昔年曾以一柄破虏枪名动天下。虽非武林中人,却在武林名声赫赫。他这一自曝家名,云翎心底便暗道不好。十来年前,霍允天就跟自己老爹剑圣云过尽打过一场,两人难分难解,待到一千招后,霍允天才勉强败下阵来。这一战虽然没赢,却虽败犹荣,毕竟武林中能跟云过尽过招一千招以上的,除开颜致远,寥寥无几。   虽然那一战是十年前,但十年后这霍允天看来武功一点都没怠慢,反而精进了更多。   硬拼怕是行不通,便是三打一可以打赢,也不见得占得了什么便宜,毕竟霍允天身后还有一群手下,这些个手下看起来沉着老练,应该是霍允天训练有素的亲卫,若真拼起来估计讨不了好,何况月隐已经受了伤。   嗯,不能硬拼只能智取。云翎又缩回了油菜花丛中,托着下巴开始琢磨。   那方月隐似乎伤势颇重的样子,长枪步步紧逼下,他渐渐招架不住,“嗤啦”一声,右臂上多一道伤。   风清被那几十来个下属团团围住,听了这声响,忧心忡忡地要去帮他,这一分心,一个下属便将她的头发削下一撮。   情势一见便明朗,风月二人一个伤一个慌,这般打下去迟早要被擒。偷盗皇城之罪历代都是诛杀九族,这两人若真的被抓,后果不堪设想。   月隐还在那勉力支撑,满身的口随着这般剧烈打斗,早将那身月白衣衫染得红殷处处,完全看不出来本身颜色。云翎焦急盯着他,心下又是忧又是疑,忧的是月隐这般下去迟早要重伤而死,疑的是不知他为何去盗那机关森严的皇城。   猛地前方霍允天大吼一声:“纳命来!”右臂一振,长.枪以雷霆之势破空而来,携带着地动山摇的力量朝月隐胸口刺去。那力量太过强劲,月隐不敢与他正面交锋,迅速向后一退避开这一险招。月隐这一退,即刻便展开了轻功,夜空中他压抑着伤痛提气而行,身形飘荡如纸鸢,那边霍允天寸步不让,也施展开了轻功逼上前来。不过那枪法虽凌冽绝顶,但月隐出自轻功卓绝步法诡异的鬼域宫,所以轻功方面霍允天稍逊月隐一筹。眼下月隐提着软鞭在空中飘渺游移,霍允天长.枪当空却总差那么几步。   如此这般半晌,霍允天耐心殆尽,冲月隐喊:“你二人既然不肯束手就擒,就休怪老夫不给你活路了。”手一挥,大喝一声:“弓.弩队!”   云翎一惊,便见本来包围这风月二人的亲卫在眨眼之内撤了下去,而原野另一处凭空窜出了几百来号黑衣的官兵,个个手持强弓劲弩,呈半包围趋势对准了月隐跟风清,只待霍允天一声令下,便要将这里垂死挣扎的两人射成刺猬。   那旁风清脸色难看之极,霍允天手下的弓.弩队几乎都是千里挑一的神箭手。便是白日里自己身手再好,都未必全部躲得过去,何况这昏暗不辨的夜里。   此刻,霍允天及亲卫站在弓.弩队后面,月隐风清立在三四丈之外,双方虽然拉开了一定距离,但这距离怎么也不可能逃脱利箭的速度。   风清不由腾起一阵绝望。   而不远处的菜地里,云翎突然双眸一亮。   那方霍允天森然一笑,手臂一振:“准备——”   “唰唰”一声整齐的响,所有的弓手一起伸手,张弓搭箭,而且不止搭上一根箭,而是三根!这些神射手竟一次性能射出三根!   神射手们齐刷刷将共度拉成了强劲的弧度,眯起眼瞄准,只待领头人一声:“放!”便立刻数箭齐发,绝不辱命。   但他们没有等到接下来那个“放”字,便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大响。   一声“轰隆”巨响,引起尘土霍然四溅后,腾起一大团蘑菇云似的朦胧烟雾,昏黄烟雾笼罩着人群,袭击了包括霍允天在内的所有官兵,诸人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双眼在剧烈的刺痛感之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人群中登时喊叫声一片,霍允天在惊慌失措的人堆里怒喊:“谁?竟敢放迷魂弹!”他心下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可眼下无计可施,只能忍痛紧紧捂着口鼻,阻挡瘴气再次侵入。他内力深厚,尚能挨住,可是那些个武功不及他的手下却是苦了,一群人嚎叫着乱作一团。   霍允天又气又恼,却只能强敛心神,蹲下来静心调息。   过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霍允天的眼睛这才恢复正常,可之前两个人早已无影无踪,环顾左右,只看到自己一群属下捂着眼在地上打滚嚎叫。   霍允天冲着官兵们大喊:“大家不要慌,这个只是暂时性失明,一炷香时间便会好,大家暂且忍耐!”   官兵们的嘶叫声依旧不绝,霍允天看着满目狼藉,气的将长.枪往地上一插,阴着脸向着远空吼道:“小贼!我且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第四十七话 荒山历险   漫漫田野中,云翎风清二人扶着月隐,在夜色中摸索。性命要紧,两人早已把往日的恩怨抛在一边。   月隐方才带着伤强撑着与霍允天周旋,几乎耗尽了全部的体力,现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云翎和风情粗粗检查了下,发现他身上有多达七八处的伤口,虽然经过了两人简单包扎,但效果不尽人意。看着奄奄一息的月隐,两个人都很清楚,必须找一个安稳妥当的地方,才能对月隐进行下一步治疗。   风清自己也受了伤,但只是皮肉伤,草草一包便了了事。她将昏迷的月隐架到自己身上,向着东边走去,云翎立刻拦住她:“你要干嘛!”   风清道:“废话!回城,找大夫!”   云翎斥道:“你带着个满身是血的人回城里,还以为自己不够引人注目?到时只怕你没找到大夫,官兵们一起围上来,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你淹死!”   风清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云翎道:“回城是自寻死路!也不能呆在这!我的迷魂弹效果只能维持一炷香,一炷香之后他们还是会追上来。所以我们必须马上走,上山去!树木掩映着,他们就算要追,这漆黑的夜,又这么大的山,一时半会也不见得能找到我们!只要找不到,我们就有办法逃脱!”   风清默了默,由了云翎,两人一左一右将月隐架着向山上走去。   两人不敢走大路,挑的都是不容易被发现的羊肠小道,亏得云翎从小住在玄英山,虽然山脉绵延庞大山峰诸多,还是依稀辨得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云翎借着暗淡的星光环顾了一阵子左右,道:“我认得这里,前方有个极其隐秘的山洞!一般人发现不了。”   风清赶紧跟着她继续往前走,果不多久,几人来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山坳处,云翎伸出手拨开眼前那堆杂乱丛生的草,一个黑幽幽的洞口立刻便露了出来。风清扶着走月隐走了进去,云翎断后,还不忘将洞口处的杂草藤蔓之类的拨回原状,将洞口遮住。   洞内漆黑一片,两人扶着月隐小心翼翼摸索前进。云翎从腰间小荷包掏出一个拇指大的夜明珠,举在手里像一盏小小的灯,大概能看清山洞里的大概,而且因着不是太亮,光源传不到洞外,也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借着珠光,云翎寻了些枯草来,铺在地上让月隐躺在上面。随后两人开始合作,风清将月隐早已污破的外衫脱掉,云翎举着珠光,清理伤口。伤口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最严重在肩胛骨处,长达两寸深可见骨,止不住的血沿着衣服一层层透出,看得帮忙治伤的两人忍不住手一颤。   虽然脱了一层外衣,布料黏在上面还是碍手碍脚。风清嫌麻烦,便将月隐的上衣都脱了下来,荧荧珠光下,月隐胸膛玉白细腻的有些不正常,除开那几道可怖的伤口,其他简直细滑跟婴儿一般。   云翎瞧着月隐的皮肤,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她这眼神招来了风清的不满,风清用肘一撞她的腰,面有愠色:“他是我的!你不许看!”   云翎不想跟她争辩,“好好,我不看!你快点包扎,我在这里跟你打下手!”   风清哼了一声,将伤口擦干净,将金疮药细细洒在伤口处,又撕下自己的衣袍,为月隐包扎。   正包扎着,洞外突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是一群人上了山。云翎以防万一,将夜明珠收了回去,又轻手轻脚朝洞外看去,便见一群黑衣人举着火把正往这边走来,听其中有个声音不耐说:“快给我找!这两个贼估计就躲在山上!”   另一个声音道:“大人别急,方才那田野地我们已经搜过了,毫无踪迹,想来那几个贼要么回城要么便躲进这山里。反正我们已派人回城传信,他们只要回城,我们定将他们瓮中捉鳖。如果他们不回城,便是在这山里了,山脚下每条路我们都有人把守,他们都逃不出去的。”   云翎一惊,第一个出声的就是霍允天,第二个想来便是他的下属了。这些人果然追了上来,不仅兵分两路,一路回城把守,另一路还直接追到了深山中。幸亏方才没有回城,不然现在已入瓮了。现在在深山老林中,这漆黑的夜里,几人躲在隐蔽的洞穴中,估计他们一时半会也搜不到。   想到这,云翎跟风清稍稍安心,谁知下一刻霍允天的话又让两人一愣。   霍允天道:“不行,这山这么大,得找到什么时候?况且夜黑风高,什么都看不见,怎么找?”   那下属道:“不然我们再派兵力,将这山脚团团围住,不让他们跑掉就成,等到明日白天,我们再增些好手,一起上山来找!”   霍允天不悦道:“我可等不到明天?那两个小贼狡诈的很,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夜长梦多,必须今晚找到!”   那下属踌躇片刻,问道:“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霍允天冷笑一声,“他们既然躲在这深山不出,便以为我没有法子了么?我放火烧山,烧死他们!他们就算侥幸逃脱了,可山脚下也有人等着呢!”   那属下为难道:“这不好吧!这玄英山毕竟是云霄阁的地盘,我们这……”   霍允天道:“什么云霄阁,玄英山脉这么大,他们在东头,我这是西头,难道还能烧到那里去?”话至此霍允天对着虚空做出对天子作辑的动作:“再说我这是为了捉拿要朝廷重犯!就算对他们有冒犯之处,难道他们还能跟朝廷叫板不成?我没治他们一个窝藏朝廷重犯之罪便是仁慈了!”   “可这山下还有不少百姓,万一祸及无辜,那我们岂不是……”   霍允天打断他的话,“妇人之仁!死几个百姓算什么!百姓们若是为这事而死,也是为抓朝廷重犯而死,这可是为朝廷捐躯!这是殊荣你懂不懂!”   云翎暗啐了一口,心想这人身为堂堂三品大员,却如此卑劣残忍,为了抓两个人,不惜毁掉一整座名山,哪怕草菅无辜人命也在所不惜。她不由在心中骂了几句,突然脑子嗡的一响,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烧山!   那意思就说,这洞穴再隐蔽,可熊熊大火一来依旧也会烧着。就算烧不着,只要浓烟窜进了洞中,三人也会被熏死。   不行!绝对不行!   云翎强敛住心神,逼自己沉稳下来,开始想办法。   那方风清听到这话,也是焦躁起来,握住兵刃便向洞口走去。   云翎按住她:“你这是要干什么?”   风清道:“别拦我!横竖都是死,我跟他们拼了!”   云翎讥讽道:“慌什么,火还没烧过来便如此沉不住气!你当初教唆何洪威挑拨曲箜篌的头脑去哪了?我还以为鬼域宫风使应该很有能耐,原来不过尔尔!”   风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都知道了?”   云翎淡然点头,“嗯,前些日子想通的。”   风清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作罢。下一刻便看见云翎转身,来到月隐身边,就着怀里夜明珠的微光,捡起地上被扒下来的血污长袍,便往身上套去。   风清再一次怔住,问:“你干嘛?”   云翎道:“我不能让霍允天烧山,也不能看着月隐死。”顿了顿,指指地上昏迷的月隐,向风清肃容道:“所以风清你留下,千万别冲动,好好照看月隐,我将那些人引开,他们自然不会在这里烧山,你们的性命多半也无忧了。”   风清顿悟,云翎这是要穿着月隐的衣服扮作月隐将霍允天引开,当下踌躇道:“你这样太危险,那霍允天厉害的紧,你不是他的对手。”   云翎道:“谁要跟他打,我只要将他引开就好。”旋即狡黠一眨眼,“放心,这山中我熟得很,我有办法骗他。”   风清看她胸有成竹的模样,劝阻的话噎在了喉中。毕竟云翎的建议目前而言,虽然风险很大,但绝对好过三个人一起被烧死荒山。   两人刚刚定完计划,洞外又传来霍允天的大喊:“还愣着干嘛!点火!快点给我点火!烧死这群小贼!”   云翎神色一泠,将怀里的夜明珠往风清那里一抛,“这个给你照明,照顾好他!”话落再不逗留,穿着月隐的外袍便探出洞去。   洞内,素来高傲的风清握着她留下的夜明珠,怔在那里。   云翎出了洞也不张扬,轻声慢步施展开了轻功,等到离洞穴很远的地方后,才开始有意无意的将白色衣袍的背影在黑夜中展现出来。   一个眼尖亲卫瞧了出来,大喊:“大人!那贼人在那里!”   一群人闻声看去,便见茂林中果然看见之前那白衣飘飘的身影,此刻正如鸿雁般向前掠过,霍允天精神一振,“先不放火!给我追!”   一群人士兵便举着火把,沿着山路追了过去。   那身影时快时慢,偶尔还捂住胸口装作重伤难忍的样子停上一停,霍允天便更加肯定那身影定是白衣贼人无疑,当下凝住心神,再不想烧山的事,一路追着白影向着深山之中跑去。   云翎带着一群人在深山中绕了一个时辰,为了更好迷惑霍允天,她还尽量模仿月隐的身姿动作。可她这一路毫不歇息发足狂奔,眼下也颇有些疲惫,但脚下丝毫不敢停,因为屁股后头十来丈远的地方,一群人正像跟屁虫一样黏着,怎么甩都甩不掉。   云翎心底不住叹气,虽然山腰那洞穴里头的人多半安全了,她自己却越来越险了。眼瞧这些人越追越近,她一边跑一边为自己默哀。   又跑了一阵子,她渐渐体力不济,速度也比开头慢了些,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人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想来拿老谋深算的霍允天一边追她,一边还加紧派了更多的人手上山围剿。   云翎打起精神加速跑,飞快运转着大脑,思索着如何逃生。   蓦地,她脚步顿住,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凭借微弱的星光,云翎悲剧地看到,前方正是一块悬崖。   山风吹起,云翎的白袍在风中飞扬,身后炽烈的火光渐渐逼上前来,一阵嘈杂的脚步传入云翎耳朵,一个浑厚的声音得意响起:“哈哈哈,小贼,我看你能逃到哪去!”   云翎头也不用回,便知追兵离她顶多只有几十步远,而且这些人还在逐步逼近,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   云翎不回头,以免自己不是月隐的破绽暴露。她静静瞧着前方的悬崖,又向前走出几步。   霍允天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里是悬崖,掉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云翎不答他话,眼神仍旧看着前方。   不错,这里是悬崖,四周没有路,唯一的后路已经被堵死,她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长出翅膀飞出去,但显然此设想是白日梦,要么便跳下去,可这么高一旦跳下去,定如同那日颜惜所说,摔得跟番茄炒蛋似的。   她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离悬崖边缘只有两步距离,被一块大石头绊住了脚这才停住,她将脚踩在石头上,脑里高速的转动着。   那头霍允天的包围圈逐渐收拢,他甚是满意的看着走向崖边的白色身影,脸上露出一抹玩味,好像一位正在收网的渔夫,正看着网中的鱼。   呵,生命何其宝贵,便是蝼蚁也会苟且偷生,何况是人,他料定这猎物肯定没有跳崖的勇气,他势必会来跪着求自己,哀求他大慈大悲的饶恕。   很好,他等着便是那大快人心的一刻。   他愉快一笑,向那崖上的白影一笑,“怎么呆住了?可是不敢?你若不敢便来爷爷我这里,恭恭敬敬磕上一千个响头,我便……”   话还没说完,那崖边上的身影陡然一扭,向前一扑,瞬间如断线的风筝般坠了下去。    ☆、第四十八话 惊险逃脱   霍允天一惊,立马便向崖边奔去,还没奔到,远远便听到“啪”的大响,混合在呜呜咽咽的山风中格外特别,似乎是什么物体坠下山崖的声音。   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清楚的看到,崖边早已没有那个白色的身影了。就在方才,谁都不曾料到,那身影猛然一个俯身,如此决然而然跳了下去!   霍允天铁青着脸站在崖边,盯着深深的悬崖底,天太黑,崖底下一派深渊暗暗,什么也看不到。   一个属下小声道:“大人,那毛贼看来畏罪自杀了,方才我们都听到了底下传来一声响,估计已摔的尸体都不全了罢!”   另几个手下也附和道:“属下也听到摔下去的声音了,估计那贼子一定死了。您别再为这事烦忧,我们此番便是没抓到,也将这歹人逼的自尽,好歹没让他逍遥法外,回去见圣上也不至于被责罚。”说着手脚并用,将崖边一干石块推了下去,大大小小石块从高耸悬崖滚落山涧,发出砰啪震耳声音,那人自作聪明道:“大人,即便他没摔死,可我这推下去的石块,也足够砸死他几回。”   霍允天默许了属下的行为,一群下属立刻心领神会,将崖边石块纷纷或推或丢掷了下去。   霍允天看着一干手下忙的热火朝天,稍微解了点气,“哼,你这小贼,即便死,我也定让你死无全尸。”   末了他一摆衣袖,道:“他既畏罪自尽,今日便算便宜了他!另一个女共犯虽没抓到,但回城我便贴上通缉令,定让她插翅难飞。走!”   良久人群撤退了个干净,悬崖边重回了平静。   暮色浓浓,山风呼啸而过。   陡峭的悬崖边下面的某个凹处,一个纤瘦的身影正如壁虎般攀沿在上面。   云翎的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取得了成功——眼下她正将十指牢牢地紧扣在崖壁上的细缝中,整个身体也紧贴着崖壁一动不动。方才她做出要的跳崖的姿势,其实是个逼真的假动作,她看似一跃而下,脚尖却暗暗勾住了悬崖边沿,再随着那力气一荡,身子便贴上了悬崖下的凹处。为了将戏做的更逼真贴切,她还在跳下的同时踢下脚边石块,好给对方她真摔下去的错觉。至于石块摔下去后发出的声音,虽不像肉体摔落的闷响,但这夜黑风高山风料峭的,也听不出来什么区别。   虽然按自己的计划侥幸成功,但她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山崖如此之高,仅凭十指要将自己悬在那一动不动何其难,她若不是底子好,早些年练了些攀援保命的功夫,只怕早已摔下去见阎王了。   又等了一会,确定霍允天那些人真的走远了,云翎才咬紧牙关往上爬。按她的功底要爬上去,自是容易的很。可身子一动,突然发现背右侧一片剧痛,右肩跟右臂竟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方才霍允天下属们向下推石块,她身处危险的崖壁,已尽最大能力左躲右闪,但石块诸多,汹汹涌涌滚落中还是有一块砸中了她的背心跟肩臂,如果她没猜错,不止右肩受了伤,背上的某根肋骨也是砸断了的,只要肩膀一动那痛楚必被牵连放大,痛得她直冒冷汗。饶是她心志坚韧,咬唇忍住了那痛,将大部分力气都凝聚在左手上,继续往上爬。   夜风呼啸不止,高耸悬崖一侧,那羸弱的少女双手紧扣着石缝,汗珠滚滚而落的单手攀爬。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喘着粗气攀上了崖,一摸额头都是冷汗,她自我调侃道:“还真是跟悬崖有缘啊!这个月都跳两次了!幸亏练过攀沿功,虽然当初被那臭矮子甩了千百鞭,好歹算没白挨。”又哎哟闷哼了一声,后背的伤提醒她高兴的为时过早。   坐了一会后,她忍着伤痛抄了另外一条路回到山洞。   山洞里,风清听到脚步声先是警惕瞧了一眼,见是云翎这才放下心来。   云翎也顾不得自身的伤,先奔到月隐身旁查看他的伤势。月隐脸色依旧苍白,伤口虽然已被风清包扎好了,但还在昏迷之中,显然这次受伤颇重。   云翎守在月隐旁边坐下,由着她这一番动作,不免牵扯到后背的断骨之痛,她忍不住低吸了几口气,心下快速思量着如何接骨。这断骨如果是前胸,那倒好办,在那地方非人的几年磨练,她替自己前胸接骨已经不下十来回。可这次却是后背,着实不方便了点。   那头风清起先并没看她,只是满脸担忧地看着月隐,问:“霍允天呢?”   云翎沉声道:“那霍允天中了我的计,现在应该下山了。不过我们暂时还不能生火取暖,我怕他多疑,一时半会还会派人再来搜查,毕竟你还没有被抓到。”   她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颤音,风清抬头,这才注意到云翎的脸有些异样,问:“你怎么了?”   云翎波澜不惊:“哦,背上断了一根骨头。”   风清惊了惊,而后道:“活该。”   云翎意料之中,别过脸不去理她。   风清转了个话题,问: “你是怎么骗过他的?”   云翎轻描淡写的答:“他们将我逼上了悬崖,我便假装跳了下去,等他们以为我死了撤退了,我再爬上来的。”   风清瞬间明白,霍允天何其精明,云翎一定是经历生死惊魂方将他骗走,以跳崖之险断骨之伤换来了自己同月隐的周全。但她仍是倔强着道:“你休要以为我会感激你,下次就会放过你!”   云翎无奈道:“你无需感激我,我不是为了救你,我只是想救月隐。”   风清理所应当的说:“月隐为你付出这么多,你便是舍命救他,也是应该的。”   云翎觉得她说的话也对,没出声反驳。   半晌,听得风清问:“伤在哪?”又不屑地道:“本姑娘向来恩怨分明,此番你为了救我们才受伤,我替你接骨也是应该的。”   云翎被风清大发善心所惊讶,立马配合的转过身,指指伤处。风清蹲在云翎背后,撩起云翎后背的衣服,立刻摸到了断骨之处,问:“需不需要替你找根木头?”   她的意思是,接骨痛楚不亚于撕心裂肺,需不需要塞进木棍在她嘴里咬着,以防她太过疼痛将舌头咬伤。   云翎极干脆的拒绝:“要这玩意干嘛,你尽管接就是。”   “逞什么强!死鸭子嘴硬!”风清瞪她一眼,忽地双手一个使劲,伴随着一阵压抑的闷哼,只听云翎体内嚓的一声脆响,骨头触碰的声音极清楚传来。下一刻风清松手,向闷哼出声的人看去,云翎脸色如前,但头上涔涔而落的汗珠揭示了她强行压抑的痛苦。   须臾云翎稍稍动了一下身子,道:“接好了?”   “嗯。”接骨的痛楚不甚于断骨,她却不吭一声,风清道:“你倒是够能忍!”话间手不经意在云翎右肩上触到一阵黏腻的液体,“咦,你右肩也受伤了?怎么都是血!我先前还以为是月隐衣袍上的血染上去的,竟不是。”   她一触碰那伤口,云翎便觉得一阵钻心的痛,勉强笑了笑,道:“不妨事,千万别跟月隐说。”   风清默然片刻,朝云翎断骨及擦伤之处抹了些药,“本小姐我就大发慈悲给你点神药用用,包你七日之内伤处迅速愈合。”   云翎颔首,算是谢过。   一切弄完后,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坐着,风清本已三天两夜没合眼,眼下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不知不觉靠着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云翎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想着事,不多久也眯着眼打起了瞌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云翎被噩梦惊醒,手脚冰凉地醒了过来。夜明珠被风清放在旁边,正发着微弱的光,云翎顺着那光看去,看见地上月隐苍白的脸漾着一抹奇异的潮红。   云翎将手背朝月隐的额头贴了过去,手背上传来灼热的滚烫。她心下暗叫不好,月隐果然伤口感染了,现在发热的厉害。一旁风清察觉到动静随之而醒,伸手一摸月隐亦是满脸焦急。   云翎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有了!”她从腰包里掏出一颗药,正要喂给月隐,风清拦住了她,“你喂他的什么药?”   云翎道:“我们家神医的药!”   月隐吃了药后没多久,高热果然慢慢退了下来,只是人仍昏迷不醒。风清守了半宿,越来越焦急,在洞内来回走了几圈后,突然来到月隐身旁,将他扶起,斜靠在自己身上。   云翎睇了风清一眼,道:“你干嘛?”   风清道:“我已经给他用了我们宫内最好的金疮药,但他依旧昏迷,这说明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治疗表面伤口已是不行的了,我必须给他运功疗伤。”   云翎道:“你自己本身便受了伤,如何全力救他?不如我来好了。”   风清将云翎一把推开,“你休想碰他!”   云翎快被这大小姐的占有欲雷倒,“好好,我替你们把风总行了吧。”   风清将双掌贴在月隐背后,全神贯注输入真气,那真气自她体内而出,溪流一般缓缓流入月隐体内,沿着月隐体内的各个穴位徐徐游走。约莫一个时辰后,风清脸色愈发蜡黄,有汗珠自额头滚滚而落。云翎知道她快到极限,果不多时,风清手一松,虚弱朝后一仰,阖上眼睛靠在墙上憩息去了。   云翎走上前来,叹了一声:“内力不足就不要勉强!”随后不顾自身伤处,扶起月隐继续疗伤。风清靠在墙上,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再出声阻拦。任由云翎将内力源源不断的输进月隐的体内。   如此这番过了半个时辰,云翎感觉到月隐体内气息稳定了些,这才松开了手,又查看了下月隐的脸色,发现比先前好很多,才敢放心稍作歇息。谁知迷迷糊糊刚合上眼没一会,便听到地上的人低低喊着:“水……水……”   云翎闻声睁开了眼,便见地上的月隐已隐隐有了些意识,用微弱的口气喊着。   洞外的天蒙蒙亮,洞内的视线逐渐明朗起来。一旁风清因精神与体力透支过度,沉沉睡去。云翎借着洞外细微的光,去拿风清的水袋,摇了两下后,发现袋里的水早已喝完了,她只得去摸月隐的水袋,果然在他腰间摸到一个鼓囊囊腰包,将那腰包解了下来,放在地上打开。   然而,腰包里的东西却让云翎微怔。   哪有什么水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云翎自语了一声:“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宝贝药,昨晚便都给你喂了!”   又随手捻起一个瓶子打开,还未瞧见里面是什么,便闻到一股异香,伈人心脾,浓郁无比,冲的云翎脑袋微微一晕,她眼睛突然眨了眨。   这香味……她闻过……   她嗅觉向来灵敏,这味道她记得,一定错不了。   这是——上次李承序要送她的祛疤药。   月隐随身带祛疤药作甚?她有些疑惑,但想着这是人家的自由,她也不好干涉什么,便将地上的药又装了回去。   正收拾着,一个小瓶子嘟噜噜滚到了一旁,瓶塞松动了,其中几粒掉了出来,云翎怕被有心人发现,便取了帕子来,包好后塞进袖子,准备下山再处理。   那方月隐还在呢喃着口渴,云翎便拿了风清的水袋,出洞找水去了。    ☆、第四十九话 两个女人   天已大亮,那风清的接骨药倒真是好药,她背上断骨伤处虽然仍是痛,但比起昨夜,已经好太多了。她运气很好,不多时她寻了处山泉,给自己洗了把脸,将水袋鼓鼓囊囊装满后,又抓了两只山鸡,方回洞去。   回去时,朝阳已然升起。   风清已经醒了,看着她提着水跟食物进来,便接过水,给月隐喂了些。云翎想起怀里还有几块桂花糕,便递给风清,“我这还有些糕点,先给他喂点。我弄熟这鸡还得等一会。”   风清便就着水便将那五六块糕点喂给了月隐。   云翎又道:“我方才去山中查探了下,那霍允天已经走了,你可以安全出洞活动了。”   风清哦了一声,再不理她。   云翎也不跟她多说,出去将山鸡杀干洗净,又拾了些柴火回来,这才回洞。   她在洞内搭起架子,将两只鸡用树枝穿过,随后生火烤鸡。烤到一半,那边风清突然跳起来,指着月隐的脖子,向云翎质问:“你刚才给他吃的是什么!”   云翎答:“桂花松仁糕啊!”   风清一跺脚,“你怎么给他吃这个!”   “为什么不能吃!我还不是怕他饿着,到底怎么了……”云翎的话没说完,目光落在月隐脖子上,凝住不动了。   月隐脖子上红红紫紫起了大片疹子。云翎一惊,“他脖子上怎么回事?”   风清又气又怒,“你还好意思问!月隐他桂花过敏!定是刚刚吃了你那桂花松仁糕才这样的!”   云翎又惊又疑:“他桂花过敏?我从没听说过他也有桂花过敏这一说啊?桂花过敏的是我家哥哥。”   风清反驳她,“我说他过敏便是过敏!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也是两年前突然才开始对桂花过敏,平日他从不碰半点带桂花的东西!”又道:“算了,我给他涂点治毒虫叮咬的药,试试再说吧。”说完便将药取了出来,帮月隐抹了上去,那包疹须臾后果然好很多。   彼时鸡终于烤熟了,香味在洞内弥散开来。风清顺手便去接那只烤好的,云翎却手一收,“我这是给月隐吃的,可不是给你。我欠月隐的情,又不欠你的,你要吃啊,自己弄去。”   “你!”风清瞪着云翎,“好,不吃就不吃,有什么大不了!”又道:“我不吃,我喂给他吃总可以吧!”   云翎丢了一只鸡过去,还不忘喊道:“你可不能借着喂他便偷吃!”   风清气的没吐出口血来。   念在云翎目前的用处,她敛住了怒气干正事。她将鸡肉撕得碎碎的,去喂月隐,月隐虽在昏迷中,可食物往往一到嘴里,他便下意识的去吞咽,可见求生的意念强烈。喂了大概小半小时,月隐终于吃够,又陷入了更深层的昏迷中。   风清将月隐扶着躺好后,握着还剩的大半只鸡,挥手便将鸡赌气扔到洞外,“不吃就不吃!”而后一屁股坐在火堆旁生闷气。   云翎早已吃的满嘴油光肚儿圆圆,斜靠在墙上,一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饱嗝,一边故作关切的问风清:“咦,你不饿吗,怎么把鸡肉丢了?”   风清别过脸,道:“我不饿。”话还没说完,肚子极不配合的咕咕叫了两声。   云翎嘻嘻一笑,揶揄着:“嘴说不饿,可是肚子说好饿哇!”   风清气得面红耳赤,克制着自己不要在这小小的山洞里打起来。一说到打架,她想起云翎栖霞那晚双眼血红身手鬼魅的状态,虽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可身影快若风迅若电,功力骇人,仿佛体内隐藏着一股巨大惊人的能量,只不过平日她把这股能量隐藏了起来。更关键的是,这还是跟鬼狱宫有关的古怪力量……想到这,风清不由又疑又惧,总觉得眼前女子是个谜团,她名为云霄阁大小姐,却跟鬼狱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究竟是谁?为什么月隐如此相护?她这一身奇怪武功为什么似曾相似?她到底跟鬼狱宫有什么关系?   风清苦苦思索,而那方云翎依旧戏谑道:“既然饿,为什么不出去找点吃的呢?”   风清哼了一声,道:“我要在这里守着月隐,哪也不去。”   云翎拍拍巴掌,赞道:“真是个痴情的好姑娘。”   风清哼了声,闭上眼靠在墙上休息。不想一个温热的东西抛到了自己手边。风清睁眼一看,发现那是方才的另一只烤鸡,大概是被云翎分成两半,一半吃掉了一半留了下来。   云翎笑着指着那鸡,“留给你的。”   风清哼了一声,将那鸡拨到一边,说:“本小姐不稀罕。”   云翎淡淡一笑,道:“人是铁饭是钢,没有力气你怎么能救他出去?”   风清默了默,终于将那烧鸡捡了起来,拨去上面的尘土,一口口吃下去。吃到半晌,她突然看了云翎一眼,问:“我之前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   话没问完,云翎已经答了:“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不能否认你是真心对月隐……我这几年,欠月隐的太多……你也算是跟他一路的,我就算看在他的份上,也不会与你计较太多。”   风情沉默片刻,继续吃鸡。   云翎说完这话查看了下月隐,欣喜地发现他身上伤口正朝良性发展,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日落月起,月沉日又升。   洞中的一天便这么过了。   半夜里月隐曾短暂醒来一会,喝了点水后,再次昏昏睡了过去。   能醒是好兆头。云翎决定再做点什么,好让他恢复的更快。于是第二天大早,云翎给月隐喂了颗神医的药,再输了会内力后便出了洞。   她来到深山之中,先是折了些坚韧的树枝,编了个简易的篓子,然后背着篓子在林子里到处转悠,一会采野果,一会抓猎物,一会在树底下的土里刨刨挖挖,如此忙了大半天,直到篓子再也装不下这才回洞去。   风清正在洞里运气调息,云翎进了洞,将篓子往地上一扣,篓子里面各式各样的东西摊了一地。风清被吓了一跳。   那红红绿绿的一片野果中,几条细细长长蜿蜒扭曲的东西分外惹眼。   ——蛇!   风清指着那蛇,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云翎道:“你怕蛇啊,蛇肉很美味的呀!我刚才想去再抓几只山鸡,可是运气不好,一只也没碰到,所以就随手抓了两条蛇咯……你不用怕,它们被我打死了!而且这蛇我认得,虽然长的吓人,但没有毒的。”   风清惊恐的神色这才缓和一些,指着另一株不起眼的草根问:“这什么?草药?还是食物?”   “这你都看不出来?”云翎捧起那颗草根,宝贝似的摸了摸:“这可是上好的野山参啊!今儿我真是运气好,刨刨找找还真挖出一颗,这可大补元气呢,重伤之人吃这个再好不过,寻常人参药效不能跟它比的!”   风清将那山参接了过来,瞅见那草根真如同白发须须的老人一般,这才相信云翎的话,将那山参洗净后折成一段段,喂给月隐吃了。   那野山参果然不愧是百草之王,月隐吃下去约摸半天,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许血气,这让云翎跟风清分外欣喜。   天色暗下去,暮色仿似一块巨大的乌布,将整个玄英山笼罩下来。随着那布越撑越大,不多时洞外便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   洞内,火舌舔着木柴,烧的旺旺的,云翎将蛇肉放在架子烤,烤好以后分给了风清,两人先把月隐喂好了,再去填自己的肚子。   吃完以后,两人轮着给月隐疗了会伤,等将一切都弄妥当,这才靠着墙壁稍作休息。   两个人围着火光,心下都觉得命运这东西真是奇怪,前几天两人还你争我打互相痛下杀手来着,几天后居然抛开芥蒂洞穴互助。良久后风清开口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月隐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我再这就行了。”   云翎道:“得了,我还是留着吧,多一个我,总是多个照应。”   风清默然无语。   “那里那么危险,性命朝不保夕的……”云翎突然转了个话题,开口温:“你为什么要留在那里?难道你们主子用了什么手段胁持着你们么?”   风清摇摇头,火光辉映下,她明丽的脸漾起忧伤,似忆起久远的往事:“我是被双亲遗弃的孤儿,是被宫主从雪地里捡回来的。那会她还不是宫主,只是前任宫主的妹妹。她捡了我之后,认了我做义女,将我抚养长大。我自小的信仰就是用这一生的忠心,来回报她对我的恩情。鬼域宫的确不好,但我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云翎不言,听她继续讲。   “而且我和鬼域宫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们自小便要进行严酷训练,稍有不慎便会将命赔上。而我是宫主的关门弟子,不用去那种可怕的地方,由宫主亲自教导。那会宫主有两个入室弟子,一个是我,一个便是月隐,我们以师姐弟的身份相互陪伴了十来年,感情很深厚。”   云翎哦了一声,想到风清原来是这般对月隐产生了感情,问:“那你打算就这样跟月隐,一生都呆在那里?”   风清眸中浮起迷惘:“我也曾矛盾过,在鬼域宫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就算我福大命大能活很久,但谁能保障月隐也能好好活着呢?……偶尔我也会羡慕俗世中普通男女的生活,但我明白,我永远不配得到那样的幸福。”   云翎默了默,道:“其实你心底,也是想跟月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的。”   风清神色迷茫:“也许吧,我早已厌倦了这种腥风血雨的生活,我想要摆脱,想要随心所欲不要被人掌控……”   云翎低低叹气,“你渴望的那种,是自由。”   “也许吧!”风清笑起来,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我是风,自由的风……总有一天,我要寻到我的自由!”   云翎跟着笑起来,“我时常也那么说,我是鸟,自由的鸟……”   “谁跟你一样!”风清笑容一敛脸色重新阴沉下来,“你别以为,你跟我坐下来好生说了一会话,以后我便对你罢手了!”   云翎想着她好歹是伤者,当下懒得反驳她,结果风清又来了句:“哼,上次是疏忽才败给了你,下次你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反正对你我绝不会手软。”   云翎忍不住问:“我说这位大姐,你为什么这么气我这么恨我呀!每次见面都想取我的命,你能不能给我一个非死不可的理由哇?”   “理由?”风清眸中气恨交加,咬咬嘴唇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给你羞辱我的机会?!”   “这也算羞辱?”云翎彻底被折服了,“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哪,这月隐碰到你还真是福祸难说。”   风清本已闭上嘴不再跟云翎争论,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道:“你用不着拐弯抹角来刺激我!我就是讨厌你怎样!月隐愈是在意你喜欢你!我便愈是厌恶你!”   云翎哭笑不得,“你说什么?月隐喜欢我在乎我?”   风清别过头去,冷哼一声:“虽然我很讨厌这事实,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乎你。”   云翎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十张嘴来解释:“你弄错啦!月隐是欠我家哥哥的情,便来帮我罢了。你这喜欢……从何说起呀!”   风清转过脸来,突然讥诮一笑:“哦?你说是误会?哈哈……”   云翎一看这她莫名的笑,心底没由来的一沉,“你笑什么?”    ☆、第五十话 他的深情   云翎一看这她莫名的笑,心底没由来的一沉,“你笑什么?”   “你不晓得?”风清的笑愈发浓烈,双眸却染上哀戚,她看着身旁昏迷不醒的人,“倘若是误会,他会为了你跟我无数次的争吵,不惜伤害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的情感?倘若是误会,他每个月为何拼死拼活也要完成宫主交给的任务,只为了能每月的初一十五去见你?倘若是误会,他那日为何要顾忌你的感受,宁愿回去受刑也不跟你要那冰火珠?”   “呵……”风清笑出了泪,“你晓得吗?他为了你,栖霞之行后回宫承受了二十记撕皮鞭……你知道什么叫撕皮鞭吗,就是用一种带倒刺的鞭子,一鞭鞭抽到人身上,带着那些好皮好肉撕裂下来……”   云翎似被一把巨锤兜头砸下,震的整个人发懵。她愣在哪里,“撕皮鞭……他中了撕皮鞭……”她当然知道撕皮鞭为何物,当年,她亲眼见到太多的人活生生被这个酷刑折磨而死。   “是啊!”风清霍然目光一泠,将月隐背上的衣服捋了起来,指着那凹凸不平的疤痕道:“你不信便自己来看!他挨了这鞭子后,在地牢里躺了好些天,若不是我苦苦哀求宫主,只怕他现在不死也是残废罢!他伤还没好全,又强撑着去完成下一个任务,只为了能去见你!我虽不知他每个月见你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却知道他所做都是为了你,包括前几日盗那守卫重重的皇宫,他不顾生死的进去,中了里头的埋伏,负伤后被霍允天带兵追杀……”   云翎脸色惨白,一步一挪到月隐身边,看着月隐背上一道道可怖的疤痕,一口气噎在喉中,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伸手想去触摸那背上的伤疤,指尖还未触及,便被风清狠狠推开。   “走开!谁稀罕你事后虚情假意的愧疚!”风清厉叱一声,“他这般掏心掏肺的对你,你却说他是误会……你晓得我多难过吗?我在乎着他,他心里却装着你,他每为你做一件事,我的心便像被刀剐过,可笑的是,他剐了我这么多刀,我还在为他鸣不平,还在为他跟你解释……”风情眼眶发红,却仰起头不肯让泪流下,“我跟他认识这么些年,他从没这么对过我……你何德何能……”   云翎怔怔瞧着地上昏迷的男子,颤抖着嘴唇,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倏然间她眼角一湿,转身趔趔趄趄向洞外跑去。   从深夜到黎明,云翎抱膝在洞外坐了一整夜。   夜湿露重,露气将她的衣服浸了个湿透,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但她丝毫不觉得冷,一直呆坐在那,木偶式般一动不动,直到明晃晃的太阳升起,刺的她眼睛有些受不住,她这才起身回了洞。   风清还是摆着一张臭脸对她。但出乎意料的是月隐醒了,他苍白着脸,羸弱的靠在墙壁上,用一种温和的眼神看着她,嗓音低哑的问:“那天是你救了我?”   云翎沉默着,想着自己这点小忙跟他这两年的舍命相护比算不了什么,心头的愧疚罪孽波浪滔滔般翻起,道:“你饿了吧,我去找点吃的。”话落抓起篓子出了洞。   她不顾背上的伤痛,山上山下满山跑,恨不得将山里能吃的东西全部搬回去。几趟下来,她打了山鸡,掏了鸟蛋,挖了新笋,采了山菌,摘了甜果,还去山下池塘里抓了几条肥鱼摸了只老鳖,又跟山脚下老农买了锅碗以及大米调料什么的,直到负荷满满恨不得都背不动了,这才回洞去。   她回洞去后,月隐合眼睡下了,这次没再昏迷,而是沉睡,一旁风清,不用猜还是那张臭脸。   云翎自觉理亏,便一心一意将那些食材洗净,开始烹饪。   不多时洞里香味一阵阵升起来,便是连一直摆臭脸的风清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看那火堆旁边,整整齐齐放了好多菜,炒菜或水果用宽厚的芋头叶子做菜盆子,亮黄玉白翠绿殷红等各种颜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有清蒸乳鸽,脆炒山笋,水煮鸟蛋,鲜炒蘑菇,蜂蜜拌甜果等,而汤便用从山脚农民那买来的汤碗满满的装了好几盘,有炖山鸡,甲鱼汤,鲜鱼汤等等,营养丰富的云翎恨不得使出浑身绝技,好让那重伤之人大补特补快快复元。   一切忙完后,月隐醒了过来,瞅着眼前一大堆菜肴,不由一愣:“你这是?”   “这是我做的菜……”云翎如做错事不敢面对大人的孩童般,低头搓着手,“本来想去镇上买点更好的,但是怕买太多官兵怀疑……只能自己在山里寻点吃的……你将就着吃吧,我的手艺还行……”说着递给了月隐一副碗筷。   洞口处透来幽然的光线,她专注瞧着他,浅浅笑着,唇角绽出微翘的弧度,整个人宛若盛春时怒放的繁花,容色极美。月隐接过碗筷时不经心瞥她一眼,一贯淡漠的眼神漾起水般光华,似是月中时节,清澈湖泊里倒映出一轮圆月的影子,衬着泛起的涟漪,月色下氤氲开一层潮湿的雾汽,有着沦陷人心的力量。   云翎霎时呆住,闪过一个念头。   莲初!莲初!莲初!   这眼神,这姿态,这感觉,同他心心念念的兄长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有刹那的惊愕,有刹那的喜悦,伴随着同样强烈的失落。   只是相似,终究不是他。   百感交集中,云翎与月隐缄默相视,没有人再开口。   她沦陷进他眼神的恍惚刹那,觉得这是一场无法自拔的梦。两年多的思念成疾,她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在相似之人的身上,惊鸿一瞥瞧见云舒的影子。   她注视着他,他亦注视着她。   他同她不同,他清楚的知晓她是谁,所以才能更清醒的去凝视她。   他一直思念着她。自他与她分离后的这些年,思念宛若不归海的潮水,朝起夕来,从未停止。   可他见她的时光太短暂太稀少,短暂到相处的每一秒都成为奢侈,稀少到每个共同经历的场景都化为回忆里的刻骨铭心。   但,她不知情。   她从不知晓,那些个浴血厮杀后的白昼黑夜,那些个压抑不堪的日暮黄昏,他默立于阴森的地宫外,眺望着远方高耸起伏的黛色山峦,是如何深深思念她。   光阴仿似凝滞不前,两人便这么静静对视着,像置身于一个单独的空间,彼此都有千言万语,却无一人诉说只字片语。   “喂!姓云的!不许盯着他!”蓦地一声吼叫打破两人的静谧,某醋坛子手一挥,竟将地下的一块木柴朝云翎丢了过来。   粗木柴火挟卷着风声扑面而至,云月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云翎收回眼光,月隐接过碗筷,云翎又给他舀了一大碗甲鱼汤,殷勤道:“这个汤很补的,你多喝点.”   月隐将汤接了过去,默默喝了起来。   云翎斜睨风清一眼:“快来吃,等会我不保证还有饭!”   “谁要吃你做的!”风清哼了一声,本来就臭的脸,更臭了。   月隐瞧一瞧风清:“你不来吗?一会菜冷了,便不好吃了。”   风清听了这话才磨磨蹭蹭走过来,接过云翎盛好的饭,毫不客气的开工吃饭。   云翎不住的给月隐夹菜,月隐碗里快堆成了小山,“月隐,吃这个,这个有利于伤口恢复……再吃点那个菜,那个很补元气的……还有这个……”   风清一边吃,一边冷眼瞧着无比殷勤的云翎。   月隐沉默的将云翎递来的菜都吃了下去,从不拒绝,也不多说半句多余的话。吃到一半之时,他的目光落在云翎脸颊旁,滞了一滞,问:“你脸上那几个包,是怎么回事?”   “哦。”云翎讪讪捂住了脸颊,“今儿在山上采蜂蜜时,虽然很小心的躲开,还是被马蜂叮了几下。”   风清幸灾乐祸,“活该!”   月隐没理会风清的话,问:“只叮了这几个么?还有其他的地方吗?”   云翎赶紧将左臂缩了回去,生怕那上面的七八个包会被发现,一边缩一边打着哈哈:“没有啦,就脸上叮了几下,没事没事,我已经涂了药了。”   月隐没发现她的异常,只说:“没事就好。”   一旁风清眼尖,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包,但她面无表情的转过脸,什么都没说。   一顿饭便这么吃完了,风清与云翎谁也没提昨晚的事,好像那场争吵从没发生过。饭后云翎自觉地收拾好碗筷,不敢在洞里呆,索性下山去探探风声。    ☆、第五十一话 疑点重重   回到洞中的时候,天色已晚。琉璃月上,繁星茫茫。   风清在火堆旁添着柴,而月隐则坐在一旁打坐调息,除开面色尚有一点苍白外,其他已经好了很多,嘴唇上已经能看见一抹淡淡的血色。见到云翎后,他淡淡一笑,唇角罕见的勾起一弯弧度:“一下午都没见你人,你去哪了?”   “去山下镇山探探风声。”云翎将包裹里的衣袍拿出来,递给月隐:“顺便给你买了两套应急的衣裳,不晓得你喜不喜欢,将就着吧,毕竟你先前那白袍子早已经不能穿了。”   月隐接过了衣服,说了一句:“谢谢。”   云翎不敢看他的脸,怕自己又会止不住愧疚,转过头将包裹里的女装取出来丢给风清,道:“这给你的。”   风清看也不看就将衣衫丢到一边,嘲讽道:“我不需要你的好意。”   云翎抿抿唇:“谁对你有好意?山下风声紧,到处都是你们的通缉令,你若还穿着那身旧衣服一定会被认出来,你被抓我没什么,只是怕你会连累月隐。”   风清气结,末了还是将那衣服拿了去。   晚饭依旧是云翎弄的,三人在一片沉默中吃完。风清自始至终都臭着脸,月隐只顾专心的吃,而云翎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饭后,云翎准备像前两日一样去给月隐渡气治伤,结果一碰到风清刀般的眼神,便作了罢。自觉去了洞外,像昨晚一样抱着膝盖在洞外守夜。   今夜的星空极美,云翎仰着头凝视头顶上的天空,墨蓝深邃的夜幕中,满缀着一颗颗水钻般的星子。   良久之后。   “唉……”璀璨的星空下,有人苦恼的长叹一口气,捂住脸道:“我明天一定要跟月隐说,我对不起他,叫再也不要来帮我了,管它那血咒是死是活我都不能再连累他了……我还要谢谢他这几年对哥哥的守诺,但我不能再让他以伤害自己的形式帮我了……”   长夜漫漫,人沐夜色雾霭中,孤山重影流萤火。   山洞旁的那纤瘦身躯自语个没完没了,直到启明星升起,她才靠着洞穴沉沉睡去。   她不晓得,有一个人自风清睡后,便一直坐在洞穴口,脊背贴着墙壁,静静听着她星空下的呢喃。   隔着矮矮的洞穴口,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外在。如果忽略掉那堵不算很厚的石壁,两个人的姿势其实是背贴背。   多么亲密的姿势。而如今,被一堵冰凉的墙隔开,谁的温暖都暖不了对方。   往事深深,两个日夜互相思念的人,任满腔思绪如许,却只能于这片黑暗中,缄默守望,对影话思量。   ……   云翎这一觉睡得沉稳无比,睁开眼时,天已亮堂堂,她揉揉眼睛蹿起来,叫嚷着:“哎呀睡过了,还要给月隐弄吃的呢!”   她一边自责一边进了洞,下一秒瞪大眼。   洞中空空如也,风清跟月隐两全都不见了。   走了?   可月隐伤还没好哪!她不甘心地在洞里洞外找了几遍,可这两个人是真的走了。不告而别。   “走这么急做什么,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哪!”云翎一屁股坐在月隐之前的草垫子上,一个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片拿来做菜盘子的大芋头叶子,本来被掩盖在草下面,她这么一倒腾,便露了出来,叶子反面露出一行黑炭写的字。   “十天后酉时,玄英山后湖见。”看这口气应该月隐留下的话,显然是写给她的。   云翎将叶子攥在手心,自语道:“也罢,十天后,我一定要跟你说清楚。”   ……   云翎回到云霄阁时,已是大中午了,太阳晒得她有点晕。   她回到自己的栖梧苑,便见颜惜正施施然坐在葡萄架下,捧着一卷诗书看的津津有味,而一旁颜葵则端着一盆水果伺候着。   颜惜抬头瞥了她一眼,道:“回来了?”   云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颜惜起身,闲庭信步向她走来,问:“三天四夜没回来,回来了也不做任何交代吗?”   云翎道:“那晚我都托那卖面具的老板跟你说了我有急事啊!”   “哦?那也算交代?”颜惜抬起头,并不满意她的这个说辞:“这么些天没回家,你就不打算透露点原因么?”   云翎言简意赅道:“遇见月隐了,帮了他一点小忙,就在外头耽误了几天。”   “哦,又是那月公子啊!”颜惜的笑一派清雅迷人,“那这么说这几天,你俩一直在一起咯?”   云翎点点头,便向内屋走去。   “翎儿。”她刚走,颜惜再次叫住了她,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问:“你的簪子呢?你的那根白玉芙蓉簪。”   “簪子?”云翎摸摸自己空荡荡的发,去横镇给月隐添置衣物时,她身上没带钱,便将簪子当了。她讪讪道:“我买东西钱不够,就把簪子当了……”   颜惜笑了笑,也不知那笑意里是嘲讽还是其他:“给月公子买东西?”   云翎老老实实点头。   颜惜颔首,道:“想不到云世伯送给你的生辰之礼,竟为了来路不明的男人轻易当掉,你对那月公子还真是……”他顿了顿,极其深情地说:“情深意重啊。”   云翎纳闷道:“颜惜,你今儿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好像在对我……”思索片刻,用了一个词总结:“发火。”   颜惜的笑愈发温文,他说:“我凭什么对你发火,眼下你我姻亲关系解除了,我有什么权利对你发火?”   云翎不打算再跟他纠缠下去,“无聊,我不跟你讲话了。我头晕,去睡觉。”话落头也不回的走向了里屋。   颜惜伫在台阶下,看着她的背影片刻,转身离去。   ……   梨香苑里,紫藤盛开,串串花穗妖娆于绿叶藤蔓之间,风吹过,香气缭绕。   颜惜慵懒地坐于紫藤下,把玩着手中的玉璧。颜葵端了刚泡的茶来递给颜惜,颜惜尝了一口后,便将茶盏推开,“今日这茶谁泡的?撤下重换!”   颜葵倒了一点尝了尝,“这茶是这一季刚送来的上好云雾,味道一如往常啊。”   颜惜恍若未闻,依旧道:“撤下。”   颜葵只能将茶撤了下去。片刻后书童轻手轻脚的回来了,鼓起勇气问:“少主,您似乎有些不快呀。”   颜惜眉头一挑,“不快?我为什么不快?”   颜葵道:“我只是觉得您这几天挺奇怪的。云小姐没回来,您下山找了她几遍,好不容易回来了,您又跟她闹别扭。你这是为什么呀,难道是因为她那日晚上不辞而别?还是因为那个月公……”   颜葵还没说完,颜惜轻悠悠白了书童一眼,书童后面的话立刻咽进了肚子。   接下来,颜惜对书童说:“有件事交给你。”   交代清楚后,颜葵便领命下去了。   云翎呼呼大睡了整个下午,醒来时已是夕阳将坠,晚霞似火。   她去了莲花潭,仲夏已至,莲花的盛季终于来到。碧波荡漾的潭中轰轰烈烈开了好些朵莲花,色泽有粉有白,有的花瓣已经全开,花大如篮,亭亭立于翠绿荷叶从中;有刚刚打出娇嫩的花骨朵,含苞欲放;有的将将开出两三瓣,迷人醉眼……诸多荷花,诸多姿态,冰肌玉骨,嫩蕊凝珠,点缀在田田莲叶中,夕阳的光混合着红霞的旖旎,在花海中肆意流转,幻化成点点赤金色,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云翎觉得自己开始犯晕,伸出手遮在脸上,似是想挡住眼前那抹火烧云似的霞光。   实际上,她也不清楚自己是身体犯晕,还是大脑犯晕。这些天,同月隐相处的三天四夜,哦,不,应该说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她便掉进了一个怪圈。这里面有许多疑点,但细想却毫无头绪。她觉得自己就像遇到了一件棘手的悬案,她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真相似乎近在咫尺,而她在这最紧要时刻,怎么都无法将所有的线索集中穿起,揭开那个谜底。   虽然她眼下仍然想不通透,但直觉告诉她,这个真相,对她极其重要。   念头一转又响起风清那晚的话,一声一声,隐隐带着哭腔:   “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你何德何能,得他如此?……”   这句话魔咒般在云翎脑中翻来覆去。   原来,月隐他是这样才受伤。   原来,刀光血雨,百般酷刑,伤痕累累,他这几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原来,他受人驱使,为人工具,只为了每月初一十五能上云霄阁守护她,守护她每月最脆弱的两天。   原来,他这两年多,这无数个日夜,为她所付出一切,她半分不晓。相反,她安逸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哪怕这些都是拿鲜血换来的。   为什么?只是他同云舒的一个约定,竟值得他如此以命相待?   “月隐,你真的只是遵守约定,还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苦衷?”她喃喃的问着,将脸埋在掌心,低低说:“哥,你快回来,你快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   天色渐晚,夜风渐凉。   月亮沿着树梢慢慢升起,又一点点滑落。   最后一点月光终于泯灭,交替的是一轮金色的旭日。   天空碧蓝如洗,浮云如絮,耳边传来山中啼鸟的鸣叫——已然是新的一天了。   云翎仍坐在那,她抱着膝盖坐了整个晚上。中间几次丫鬟们来请她回屋,都被她赶走。这一大早,紫衣和黛衣又来了,云翎听着自己肚子咕咕叫方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她跟着丫头回屋吃了点东西后,莫名其妙发起烧来。大概是昨夜在屋外吹了整夜的风,又淋了露水,加之这些日子她在山中奔波劳累,受伤病痛都没好好休息,风寒自然趁虚而入。    ☆、第五十二话 颜惜爆发   当真病来如山倒,云翎先只是想着挨一会就过去,没想着要惊动其他人。谁知身上越来越烫,一边烧还一边流着冷汗,头也痛得厉害,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重,意识渐渐被那高热烧的模糊了,她起身想去倒杯茶来解解自己的口干,结果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遁入了一个模糊的世界。   世界陷入了寂寂漆黑,恍如永夜。仿佛是许多年前,身负重伤的她躺在不辨天日的地牢内,睁大眼睛努力想从牢房窗户外寻觅一丝光亮,然而窗外也是漆黑一片。   黑暗中她木然望着空洞的头顶。身后牢房门忽地被打开,一丝光亮自门外穿进这幽暗,面容狰狞的中年男人便这如光线般,毫无声息的进来,他蹲下身,狎昵的将手伸向她的衣领,絮絮喃喃道:“我的好徒儿,你可回来啦……你以为你真逃的掉吗?……下次你若再逃跑,师父就得换个别的法子留住你了……让我想想,血咒好不好?种了血咒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哦,不对,你把你哥看的比自己还要紧,那我就给你哥种好了……”   场景一转,变成了一望无垠的汪洋大海。天空灰暗而压抑,一道道疾电如巨龙般,携带着震耳欲聋的炸雷,撕裂这浑浊的天际,飓风掀起波浪滔天,仿佛要将这个世间统统淹没,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到人身上。脚下的船只早已抵挡不住这骇人的风雨,破裂着沉了下去,她随着那浪头在水中浮浮沉沉,耳中眼中全是水,愈来愈强的窒息感告诉她,她即将溺水而亡。   在她以为命不久矣时,一双手牢牢托住了她,将她往水面上推,迷迷糊糊中那人将她手搭在冰冷的硬物上,对她说:“莲生,抓好浮木,不许松手!”她溺水溺得神志不清,但仍能分辨这是谁的声音,混沌中搂紧了那浮木,这才没被风浪再次卷进海里。   又过了良久,她在一阵酷寒中缓过了神,发现浑身都快被冻僵。气温很低,海水中居然还有尚未化完的冰块,大大小小随着波浪撞在她身上,刺骨的凉。   她吃力的张口,向着身边人道:“哥,我好冷……”   那畔的人将她搂得更紧,似乎是想多给她一些温暖,可他身上也是冰凉的。   她嘴唇冻的乌紫,断断续续道:“哥……我的手冻……僵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快抓不住这个浮木了。”   云舒将浮木旁的一根绳索取下,用绳索将她牢牢绑在浮木上,这下即便她失去力气而松开手,也不会落下浮木了。忙完这一切之后,云舒松了一口气,回到她身边,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雷电已经消停,风雨越来越小,眼看着即将躲过一劫,云舒的眼眸骤然瞪大。   她跟着一慌,远处就见几个三角形的黑色鱼鳍露在海面,向着两人快速游来,她不由失声叫出来:“鲨……鲨鱼!”   一声惊呼之后,随即便发现更可怕的场面,原以为只有几只鲨鱼,可待那几只再游近一些一看,哪里是几只!而是一群!至少也得有个几十只!   换做平日,来个几只她倒是不惧,但此刻两人经历了狂风骤雨船沉人伤,又被冰冷的海水浸泡,早冻的奄奄一息,武器也丢了,哪还有精力去击杀这些嗜血霸王,何况还不止几只,而是一群!   深知无法逃脱的她立马向云舒道:“你快走!”   云舒皱眉不语。   她心急如焚,连连催促,“你快走,别管我,横竖我中了血咒也活不了多久!”   云舒不答,看着前方的鲨鱼,又侧头深深瞅了她一眼,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云舒右手在她后背猛然一推,她便随着那浮木远远的朝鲨鱼相反的方向漂开。她越退越远,而那方的云舒表情凝重,茫茫海浪间只见海面上银光一闪,爆起一片猩红血光——他一刀割裂了手腕,带着满手的血随水四溢,漾起一大片水红的花朵,霍地跳入海中,快速向反方向游去。群鲨闻到血腥味,立刻摆着尾巴赶去。   她脑中一声炸响,凄厉大喊:“哥——”   云舒的身影渐渐远去,鲨鱼还在后面紧紧跟随,他扭回头,再次凝视她一眼,说出一句话。   他说:“活下去,等我五年。”   ……   “哥——”云翎一声尖叫,惊的自己睁开了眼。醒来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围在她床边。紫衣帮她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庆幸道:“小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云翎睁着大大的双眼,缓了好一会才从梦中回过神。她眼珠缓缓转了一圈,发现自己额头上敷着一块冰帕子,问:“我怎么了?”刚一出口,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再动一动,发现自己后肩背痛的厉害。   荆安走过来,替云翎换了回帕子,“你方才晕倒了。”又问:“小姐肩背上的伤何时受的?伤势可不轻啊,您不仅没养好伤,还在外吹了整宿的风,寒邪入体这才发起高热人事不省。好在伤势已被我控制住了,吃几副汤药,敷半个月外伤药,好生养着就会好了。”   云翎谢过了荆安神医。   荆安神医又为云翎诊了诊脉,确定无大碍便去抓药了。下一刻颜葵的大嗓门从门外殷勤传来:“云小姐还好吗?”   猜也不用猜,便知颜家主仆来了。   颜惜进了屋,目光在床上一掠,将床脚的贵妃榻拖到床边,优雅坐了下来,看着云翎一言不发。   黛衣在一旁瞧出了点端倪,轻咳了两声后说:“神医说小姐要静养,我们就不要再这里叨扰她了,颜少主留在这里就可以了。”于是拉着紫衣一干人退出了房间。   下人退下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颜惜凝神看了云翎一眼,留意到她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色,显然是这些日子都没睡好。不由叹了口气,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敲,说:“你啊,总要弄的自己不舒服才能消停!”   他敲的力度不轻,云翎一声痛呼,“颜惜,我是病人!不带你这样的!”   “哦?病人!你是怎么生病的你心里最清楚!”颜惜力气加重了点,脸色虽然和煦关切,口气却颇有些恶狠狠:“我叫你整夜不睡!叫你半夜里去外面吹风!叫你这几天在外乱跑不好好照顾自己!叫你背上肋骨还受伤!”   “你都知道啦?”   颜惜颇有几分无奈,“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仅是严重的皮肉之伤,居然还断了一根肋骨。”   云翎低下头,不知该实话实说还是含糊过去。   颜惜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眸眯了起来,让这个优雅的笑意颇含几分危险:“不说也罢,等云世叔回来,听见你断了一根肋骨的事,我可不替你瞒。”   “别!我说就是!”意识到危机的云翎赶紧阻止颜惜,“赏灯那夜,我遇到了风清,随后遇到了正与对头恶战的月隐,我去帮忙,结果惹到了一位高手,我打他不过,便将他引入山中,未曾想反被他逼上了悬崖,为了甩掉他,我佯装跳崖,结果被那人随从抛下来的大石块砸中了后背肋骨,再然后……”她颇无奈的指指受伤的后背:“就这样了……”   她风轻云淡的说来,颜惜虽仍保持着微笑,但眉头忍不住跳了又跳。笑和郁同时浮在一张面容上,很有些别扭,“你说什么?你跳崖!你为了救他把自己弄成这样?”   云翎干干笑了两声:“呵呵,这个……”   颜惜依旧笑着,薄唇却已抿紧,眉宇间阴阴沉沉,似有乌云堆砌。   “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要救他的……”云翎见他表情有异,连忙为月隐开脱,“要怪就怪我运气不好,那抛下的石块还真砸中了我……”   “呵!”颜惜急促笑了一声,眸中有压抑的情绪在翻腾,他倏然俯近身子,逼视着云翎,“你就这么喜欢他?!”   “什么?”云翎没听明白。   “我说你就这么喜欢他!”颜惜的笑敛住,陡然握住云翎的手腕,他漆黑的瞳孔凝视着她,那寒潭般的眸子闪现几分怒意,浪潮般翻腾不休:“你就这么在乎他!你知不知道,那绝壁那么高,你若是稍不留神摔下去,这条命就玩完了!”   他一向行事泰然自若,不论接人待物从来都平和温煦,即便再大的不满也能转为春风化雨,三言两语点到即止。这次却是真的动了怒,云翎望着他的怒容,拉着他衣袖,放低姿态赔笑道:“你干嘛啊,发这么大火!我这不好好的嘛!又没出什么事!”   “我为什么不生气?”颜惜手一挥,毫不客气地拂去了她的手,“你一心只想着他,可有半分想到其他关心你的人?”   云翎自知理亏,低着声音解释道:“可他那会需要我啊!我得帮他啊!”   “他需要你!那你有没有想过,”颜惜的话脱口而出:“我也需要你!”   话落地的刹那,房中安静下来,云翎抬头呆看着颜惜,颜惜亦看着她,有某种情绪在两人之间荡漾开来。旋即颜惜猛然俯下身,紧紧拥住了床上半躺的云翎。    ☆、第五十三话 真相乍现   房间静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听得见,云翎僵硬地坐在那,任由颜惜的怀抱圈住他。他清荷般的华凉气息扑面而来,隔着层层衣物,她仍能清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与微微起伏的胸膛。   盛夏微风穿过镂空的轩窗,将两人耳畔几缕泼墨乌发吹得翩跹飞舞,那青丝时而绞在一起,时而各自分开飘飘荡荡,在墙上投下灵动的影子,如一对缠绵悱恻互相追逐的蝶。   “别再那样,别再做那么冒险的事。”颜惜沉静下来,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嗓音愈发软和,依稀又透着焦灼,“翎儿,我会担心……”   他一向人前雍容自得,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何曾有过这个模样,云翎想着他是为自己担心受累,便不好意思将他推开,愧疚道:“颜惜……”   颜惜垂头注视着她,等着她下面的话。方才的怒容已消散,眼下的他目光极柔和,温柔的近乎怜爱。   那样温情脉脉的目光里,云翎多少有些动容,她抿了抿唇,本来是想好好配合这样的氛围,温婉且感动的说一句,“对不起,要你担心了。”结果背上猛地一痛,到了喉咙里的话一变,硬是变成了一句大煞风景地,杀猪般的嚎叫:“——颜惜,啊!痛!”   颜惜忙松开环住她的双臂,“哪里痛?是不是我压住了你的伤口?”   云翎哭丧着脸点头,那日断骨之伤虽有及时接上,又涂有风清的良药,但毕竟后来几天都在四处奔波照顾月隐,是故一直都未好,但凡稍微用力触碰还是会痛。她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慢腾腾从颜惜怀里退出来,歪靠在床头上,而颜惜退坐回贵妃榻,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眼光里有怜惜,“我不碰你伤口了,你可还痛?要不要再把荆安神医唤进来瞧一瞧?”   云翎摇了摇头,“不疼了。”想缩回手,却被颜惜牢牢握住,这叫她联想起小时候,七岁那年她得过一场疾病,躺在床上好些天,身上因为针灸扎的跟刺猬一般,痛得呜呜叫,那时九岁的颜惜也是像这般,坐在她床沿旁边,握着她的手,关切问:“翎儿,你还疼吗?”   她怕他担心,便挤出一副笑,“一点都不痛……”一边否认一边痛得倒吸凉气,直将手下床单捏的跟麻花一般。   当年那小小少年担忧的脸,纵然隔了漫长的十几年光景,可回想起来,一切还如从前那般熟悉。云翎自嘲了一句,矫情什么,颜惜怎么地也算是你兄长,生病了握握手安慰有什么不可以,想当年小时你还羡慕他长的好看,强行亲了人家好几回呢。   这么一想,云翎便没再拒绝颜惜的关切。   ……   时间过得很快,云翎在众人的照顾下躺了好几天,各种食补药补,伤势回复得很快。   颜惜每天都不请自来,时常陪着她一呆就是大半天。丫鬟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皆道小姐终于跟颜少主恢复了当年的情分。   这天晌午,颜惜一如既往的来了,还带了些小玩意给云翎解闷,云翎在床上瞧着玲珑可爱的小玩意,烦闷的心开朗了许多。   下人们都自觉的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两人,颜惜在一旁贵妃榻上坐着,含笑瞧着她逗弄着那些小玩意。云翎这几天药膳补品吃到撑,故而脸色明显比前些天要好看许多,阳光从窗中漏进来,照在她略微红润的脸上,透出暖玉般的色泽。夏花光影中,她侧着脸,微翘的下巴到锁骨之间的弧度优美,睫毛细密而纤长,扑扇间在墙上投出一弯暗色剪影,颜惜抚着茶杯的手滞了滞。   他一向晓得她生的美,也理智的知道,她是个美人,却绝没到倾国倾城的地步。这些年他因由家族生意走南闯北,从寒冰千里的塞外到炙热无比的漠北,从繁盛熙攘的京都到香艳传奇的罗泽海,这一路上见的美人多了去,比她更美的不乏人在,可世事偏偏这般蹊跷,那些美人美则美矣,却无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记。而她却不一样,他记得她每一点模样,从她四岁初见一直到现在,那些似水流年里,她的微笑冷漠娇嗔都似木桩上的独特年轮,在他心底拓得清楚。便是那疏离的几年中,虽不常见面,可午夜梦回里常常有她,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抱着一大捧娇艳山茶花于石阶中回眸一笑,亲昵唤他:“颜惜哥哥,颜惜哥哥……”   便是连与曲箜篌呆在一起的三个月,他亦丝毫没忘掉与她的任何点滴。那日听得一位得道高僧说,今世情缘之果,皆由前世之因所定,如此说来当真是他与她前世有何牵连,今世便这般离不开,忘不得,放不下,欲语还休。   “唉,欠你的!”颜惜坐在贵妃榻上瞧着云翎,喟叹一声,嘴角却弯着一抹笑意。   云翎还在床上饶有兴趣的摆弄着小玩意,突然颜惜将一枚细细的东西递到了眼前。云翎定睛一看,差点叫出来。   ——白玉芙蓉簪。   她一把将簪子捧回了手心,惊喜道:“咦,是我的簪子!。”   颜惜道:“拿好了,下次别再当出去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云翎满脸带笑,“你是怎么找回来的?我明明当了呀!”   颜惜瞥了她一眼,“你别管我是怎么拿到的。总之,我既然将它拿回来了,你便不能再随便给出去了。”   云翎用力点头,颜惜满意一笑,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搁在了云翎枕边。   那也是一枚簪子,不知是碧玺还是水晶做成,通体莹润无暇,流转着幽幽的光泽,顶端托着一朵粉色宝石雕成的莲花花骨朵。巧匠手艺极好,花瓣姿态琢磨的尤为细窈精致,纤纤细细的经络雕刻的活灵活现。花骨朵的造型亦是巧妙,含苞待放的模样,欲开未开的绽出几朵花瓣,缝隙中露出一撮嫩黄蕊心,娇艳欲滴。   云翎赞了一声:“好漂亮!”爱不释手端详了一会,当下也不讲什么客气,“你既然拿来了,一定是送给我的吧!谢谢啦!”   颜惜拨弄着玉扇,漫不经心说:“本少偶尔得了这簪子,想着身边喜好藕荷色的只有你,便将它拿来了。”   见云翎满意地翻来覆去,他面上敛不住的愉悦,偏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总之这是我送的簪子,不能再为任何人当了去,管他月公子花公子都不行。”   云翎本来心情好了些,可听到月隐的名字,情绪又消沉下去。   颜惜发觉她的异常,问:“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憋着。”   云翎沉默良久,问道:“颜惜,你会不会为了一个人苟且偷生?你会不会为一个人甘愿几年如一日受人驱使?你会不会不顾一切保护一个人,哪怕自己备受折磨死也无怨无悔?”   颜惜摆首,“我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不敢妄下定论。”又问:“你身边,有这样的人?”   云翎苦涩一笑,“是啊。”   颜惜沉吟片刻,“我想,那个人应该在乎极了另一个人,或者,根本就是爱。”   “爱?”云翎摇摇头,“不可能!是谁也不该是他啊!”   颜惜道:“情爱一事本就难说,从来身不由己。”   云翎沉默半晌,道:“不说了,我来把你送我的簪子包好,千万别掉了。”起身去翻床头柜上的梳妆架,结果要找的没找到,摸出一方帕子,她将那帕子随手一丢,又继续找装首饰盒子。   丢者无意看者有心,那帕子里滑溜溜滚出几粒黄色药丸,颜惜随手捻起一颗,端详片刻,凑近去闻了闻,神情凝重的问:“你怎么有这药?”   “什么药?”云翎扭过头来,目光落到颜惜掌中的那几颗小药丸上,认出是那日山洞里从月隐腰囊中掉出来的药,当时她拿帕子包好准备回头处理,结果一回家便忘了,那手帕随手便塞到了抽屉里,直到刚才她胡乱翻了出来。   云翎看着颜惜肃穆的表情,便问:“你认得这药?”   颜惜颔首,道:“这是转声丸。”   云翎眨眨眼:“什么是转声丸?”   颜惜道:“这种药一般是某些想隐藏自己身份的人服用,服下去后,人说话的声音会发生改变,旁人便听不出来了。”   云翎一惊,“即使是最亲最熟悉的人也不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吗?”   颜惜点头,“是,这药效果非常好。假如那人还易了容,简直就是摇身一变,从里到外都变成另外一个人。”   云翎怔在那里:“易容……”   颜惜道:“对了,我还听说有一种特殊的易容方法制做人皮面具,那皮子就跟人的皮肤一模一样,用手摸都摸不出来。如果再配上转生丸,堪称伪装的无懈可击!”   云翎呆坐在那里,喃喃道:“转声丸……人皮面具……”   颜惜瞥她一眼,问:“你表情怎么这么奇怪?”   云翎失心丢魂般,嘴里叨念个不停:“转声丸……人皮面具……肺疾药……桂花过敏……祛疤膏……冰冷的小指……还有,还有洁癖与檀木香……”   颜惜没听清楚:“你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   云翎恍若未闻,她专心致志将这些词连在一起,反复默念,待到念到第三遍时,冥冥中似是光电一闪,脑中仿雷电轰隆隆当头劈过,照映的这浑浑噩噩的脑海,陡然一片清明。那所有被存心隐瞒着的事实,竭力掩饰着的真相,还有蛛丝马迹的疑点,一瞬全部想通。一切一切,她已全部明白。   她一把抓过被子,指尖颤抖个不停,然而面上却浮起不可抑制的笑,她懊恼道:“我真蠢,我早就该想到!一定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做?”   她念了几遍,说:“骗子!你这个骗子!骗我的好苦……”她一边说,一边笑,似乎十分开心,却又怔怔留下泪来。   “又发烧了么?”颜惜盯着她,拿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挥手推开,不由颦眉问:“你这是怎么了?”   云翎如遁魔障般笑着,不去理会周身一切,“你这骗子!骗子!要我等这么久!”   “翎儿!”颜惜扶着云翎的肩摇了摇,逼她回归正常,云翎晃了半天终于回过神,眼珠呆滞的转了几圈,将目光移到颜惜脸上。她拉过厚被子将自己从脸至脚严实蒙住,隔着棉被对颜惜说:“我没事,请你出去,我现在好乱,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颜惜了解她的倔强,握着被角的手放开,在床沿立了一会,最后走开。   房间只剩云翎一个人。   许久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床上的少女再也抑制不住,用被子紧紧捂住脸,失声痛哭。    ☆、第五十四话 心事倾湖   云翎将自己关在房中足足好几天,除开贴身丫头端汤送药进入,其他人一概也不让进,便是颜惜去见她,也吃了几回闭门羹。   直到第四天的晌午,她终于踏出了栖梧院,走进了梨香苑的大门。   彼时颜惜正在花藤下临摹帖子,一撇一捺入木三分。她神清气爽走了进去,精神极好,气色也极佳,跟几天前那躲在房里失声大哭的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云翎来到颜惜身旁,凝神细看了一会颜惜的帖子,突然轻柔一笑。   颜惜悠悠转过头,清雅逸致的看着她,也是笑,谁都不说话。   过了片刻,云翎道:“你那天说的很对。”   颜惜的眉微挑,问:“什么很对?”   云翎说:“那天你说,他为她做了那些,是因为爱。”   颜惜默了默,然后说:“所以呢?”   云翎抬起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说:“是的,他爱她。”她说完这一句时,眼神明亮灼灼,并不是倾城的面容竟生出一种明艳不可方物之感,这满庭吒紫嫣红的娇艳春花,因着她这莞尔一笑,瞬间黯然失色。随后她用极坚定的声音说:“当然,她亦爱他。”   她话落,脚步轻盈地走远,空留下凝眉沉思的颜家少主,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颜家书童。   ……   傍晚,太阳低垂近西畔群山,云翎坐在玄英山后湖畔,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湖面宛如明镜一般,倒影着湖畔的翠翠红红,似一卷写意画卷,不多时镜中出现一个白衣身影,正自湖那边缓缓走来。   云翎抬起头,看着正向自己一步一步走来的月隐,心突地如擂鼓激越。   从那彼端到眼前,顶多不过百来步,云翎却觉得,时间从未这般漫长过,这期间她一直凝视着他,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贪婪,似乎那是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眨眼,便会无影无踪。   须臾,月隐走到她面前,依旧立在三步之外停住。他伤还未痊愈,脸色并不好看,身形也比之前更清瘦了些,然而那一身卓卓风韵,半分也未减少。   云翎凝视着他,眼圈开始发红。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月隐查出她的异常,端详她片刻,问:“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云翎紧盯着他,问了一句别的话:“你那日的伤,好些了没?”   月隐道:“好了大半,眼下已经不碍事了。”   云翎释然道:“那就好。”   月隐掏出一颗小药丸,递给她:“这是这个月的解药,拿好。”   云翎将那药丸接过,紧攥在手心,她四肢虽然活动着,可眼神半刻也不离月隐。   月隐颦眉,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血咒犯了,哪里痛的很?”   “没有……”顿了顿,云翎指指湖畔上草坪,说:“坐。”   月隐坐了下来,即使是坐下,依旧离云翎三步之遥。云翎侧过头,瞧瞧两人之间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涩然一笑。   风吹过,鼻翼间闻到那一贯的白檀香,她鼻子一酸,眼框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潮水般止不住倾泻出来,她赶紧转过了头,不敢让月隐看见。   两人沉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翎将脸转过来,柔声说:“下个月,我不吃解药了,可好?”   月隐皱眉:“说什么胡话呢!”   云翎正色道:“巫残影已经死了,这解药虽能克制血咒,解我一时痛苦,却无法根除。即便我吃再多解药,也无非苟延残喘罢了。我总归是活不了的,不想你为我做无谓的牺牲……”言至此处,用乞求的口吻道:“你能不能依我一件事?”不待月隐回答,她说:“剩下来不多的日子,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月隐恍若未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这药是一定得吃的。”   云翎垂下脸,沙哑一笑,“你懂的,你懂我在说什么。”她抬起头,清正坚定的目光对上月隐乌黑的双眸,极清楚喊出一个字眼。   “哥。”   有愕然在月隐漆黑的眸中掠过,但他偏过脸,将所有情绪隐藏下去,“云姑娘,我是月隐。”   “不,你是我哥,你是我的莲初。”云翎倾过身去,去拉住月隐的胳膊,可月隐将她推开,云翎道:“你推开我也没用,我知道你是,你就是。”   月隐道:“云姑娘,你弄错了。”   云翎质问,“你为什么不认我,你有什么苦衷跟我讲啊,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是我们兄妹俩不能摊开说的?”   月隐面有愠色,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局促,身子向后退了一些,衣袍一挥,冷声道:“都说了我是月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   “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云翎苦涩一笑,咬着唇自责道:“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肯认我?”又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你肯定是生气了,因为我笨。对,我真笨,其实只要我聪明一点,我定能发觉出来。毕竟月隐与你,再怎么像,仍是两个不同的人。”   她停了停,一抹凄苦一抹无奈,“月隐哪有肺病,只有常年肺疾的你才会吃那肺疾药,也只有你才会桂花过敏,你常年都用玉兰香,为了不被我发现,还用白檀香掩盖了自身味道。为了以假乱真,你用上了与月隐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你怕我细看察觉得出,用洁癖做借口,永远跟我隔着三步之遥。你怕我听出你原声,不惜用上了具有副作用的转声丸你甚至还……”   云翎捂住脸,不愿承认那个残酷的事实,“你甚至怕我寻着你过去的伤疤认出你,便用那残忍的祛疤膏将皮肉割去,叫我再也识别不出。”   她目光一转,投向月隐完好的左手小指上,“倘若我没猜错,你的左手小指,也是经过精心伪装的,是吗?”   月隐静静在旁听着她的话,直到云翎说完,他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表情,“云姑娘,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还有要事,先下山了。”   云翎道:“哥,你终究不肯认我是吗?”   月隐口吻疏离:“我是月隐,你真的多心了,告辞!”随即起身,头也不回下山。   “哥……”云翎凄然一笑,瞧着白衣男子远去的身影,收回最后那个挽留的姿势,怔怔自语道:“你晓得吗?这两年,无数个彻夜难眠的晚上,我独坐于屋檐上,守着我们当年一起种下的莲花,一瞧便是一整晚……”   月隐移动的脚步莫名放缓了下来。但他并未回头,随即他加快脚步,直至再寻不见。   时间沙漏般缓缓流淌,云翎依旧呆在那,木然地看着月隐离去后空无一人的道路。也不知过了多久,暮色降临,天彻底黑了下来,空旷山野之中,只剩那个瘦弱的背影独坐湖边。须臾,少女的肩膀抽动了几下,她自嘲了一声,“现在你该下山了吧!且让我将这几年的心事,都对这湖水说了罢。”   “哥,你晓得吗?回归云霄阁后,我常想起十年前我们在外面流浪的那段日子……足足半年啊,我们俩个小娃娃流浪在边关塞外,那时你带着我,白天流浪,晚上就睡在别人的墙角,有几次我们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捕还睡在死人的坟边,我吓坏了,以为真会有鬼出来吃了我呢……”   云翎一声苦笑,“呵,人家养的狗都有一个窝一碗饭,而我们却只能靠着在路边拣别人剩下不要的……每次你捡到吃的都不肯吃,非要我全部吃掉,我不吃,你便凶我,说不吃就不要我了。我一害怕,就真的全吃光了……而你就饿着肚子看着我吃……哥哥,那时候其实你比我更饿吧。”   “冬天我们的鞋子都破了,你背着我,一步步走在塞北大雪里,脚冻烂了也不吭一声……后来好心的牧民救了我们,那个替你擦药的老婆婆看着全是脓血的脚掌,心疼哭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如同在鬼域宫里的那几年,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云翎眼角有细小的液体渗出:“哥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吧……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云翎苦笑,伸手将脸上的那颗泪珠抹掉:“纵使我已是万人敬慕的云家大小姐,可是夜深人静时,我仍会觉得,这个世上,依旧只有一个你,牵着我,陪着我……”   “可如今你不认我了!想来你有你的苦衷!知道你在那里为我受那么多苦,而我丝毫不知,我真该死!”云翎极度悲恸,“如果你都不认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也累了,与其受着血咒折磨,不如早点解脱……”   云翎捂住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真在剧疼,她朝下山的路看了看,笑起来眼里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我将自己关在房里几天,终于思量妥当。眼下我见了你一面,再没遗憾了。曾经我杀了那么多人,罪孽深重,早该以死谢罪……呵……你走罢,不要回头,不要再管我……我要你得到救赎,我要你永远摆脱鬼狱宫,我要你再无羁绊的过自己的生活,呵……”   她低低呢喃着,忽然提高嗓音放声大笑,似乎十分快活,“呵!从此我便不能连累你了!从此你便能够获得新生了!真好!真好!”   云翎仰天大笑了几声后,最后看了一眼月隐曾走过的路,陡然起身,向着深不可测的湖泊跳了下去。她不通水性,又抱着必死决心,这一跃当真是豁出了性命,激起巨大的水花后,笔直沉了下去。   湖太深,云翎瞬间便沉到了湖中心,水流自四面八方向她汹汹涌来,她口腔鼻腔内顿时进了水,窒息感扑面而来,所有意识急速流走。   迷糊中,她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要死了么?真好!   她再也不要成为他的累赘,要他用鲜血和生命为她冒险。   她是他最大的羁绊,她要亲手为他扫除,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真正无牵无挂创造属于他的人生。哪怕这个羁绊是她自己。为他,她死得其所。   冰凉的水还在汹涌不断吞噬她,迷蒙间她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向她遥遥招手。   耳畔似乎传来梵音仙乐,周身仿有赤红业火熊熊燃烧,业火尽头,万重雪白优昙花如雪如雾,于纯洁辽阔的彼岸层层绽放——那是她曾新雪般干净的灵魂,她于血迹斑斑的梦靥中,一直渴望得到的救赎。   她很想笑,但所有的意识都被周身的水吞噬。    ☆、第五十五话 兄妹相认   混混沌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于昏迷的黑暗中听到一阵阵熟悉的呼叫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还掐着她的人中,大力挤压她的腹部,并给她不停渡气。   这是怎么了?   在身不由己吐出一大口水之后,她含糊地眯起眼,发现一张脸庞正对着她的脸,满脸急切看着她。   眼前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面容像月隐,眼神却更像云舒,她昏昏沉沉的想,是她死了吗,所以他来送她一程?   这么一想,她伸出手握住了那人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哥。”她本来想说不要难过,可还没讲出口,那人猛地俯下身,紧紧拥住了她。   那人抱的如此用力,似要将她嵌进身体内一样,她意识还没恢复清楚,只觉得身上被他箍得生疼,她想推开,又使不出力气。   那人紧拥着她,拍打着她的脸,道:“莲生,我在这里,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莲生,莲生……”   听着那声声呼唤,云翎睁开眼,眼珠转动了一圈,发现自己正躺在湖畔的草地上,便问道:“我没死?”   那人将她松开一些,看见她终于睁开眼,用手拨去了她脸上的水渍,欣喜道:“当然。”   云翎回想了一会,沙哑着喉咙道:“你不是走了吗?”   那人道:“我没走,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不远处。”   云翎向着不远处的湖面看了一眼,苦笑,“竟没死!”   话音未落,“啪”一声脆响,一个耳光凌厉扫了过来,云翎脸颊一痛,被打蒙在那里。耳畔有人厉声斥道:“你糊涂!生命何其重要,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在乎自己的人爱惜!”   云翎摸着火辣辣的痛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人容颜清癯,可一双墨点的瞳眸席卷着滔天的怒火,正逼视着她。   云翎直勾勾瞧住了眼前的人,脸上的痛忘到了九霄云外,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哥?”   那人更深了看了她一眼,眼中悲恸如乌云般层层压抑下来,他复又俯身大力将她抱在怀中,似要揉碎混进自己的骨血里,“是,我在这里,我不是月隐,我是你的莲初啊,只属于莲生的莲初!”   纵然早已知晓,可听他亲口承认,她还是呆住,想说什么却哽咽。下一刻却见云舒指尖在额头发际处一勾一挑,一张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便被揭了起来,面具下,正是云翎最熟悉的脸。   云翎瞧着面具下的脸,在这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夜晚,心中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瞬间一起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抱着云舒嚎啕大哭。   十几年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多少个日夜的期盼等待,不断饱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无数次在绝望与希翼中苦痛辗转。她再控制不住自己,哭的像个孩子。   云舒紧搂着她,抚着她脸上因为耳光而红肿的伤处,道:“是我的错,刚才我不该打你,那会我又气又怕……”   云翎握住云舒挨到颊边的手,哽咽着:“我不痛……是我自己糊涂,你打的好……”   云舒更紧了去抱她,两行清泪止不住潸然而下。   两人紧贴着脸,眼泪都混到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云翎一边哭,一边哽咽道:“哥,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我……不信……”   云舒手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云翎将脸贴在云舒胸口上,泪水将本就因救她而打湿的衣襟哭得更是湿漉,似要将这几年的苦楚吐露个尽,直到被云舒剧烈的咳嗽声惊到,她才抽抽噎噎止住哭。   云翎看着咳得脸色苍白的云舒,赶紧伸手给他顺气,紧张道:“这肺疾怎么越发严重了。”   云舒捂住嘴,强迫自己压抑住咳嗽,安慰她说:“无妨,陈年旧疾哪有那么容易好。”又轻轻拂去她腮上的泪,道:“不用担心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么都好。”   又道:“好了,快起来,瞧你浑身都湿漉漉的,得赶紧生堆火把你衣服烤干,不然要生病了。”   云翎不动,双手搂住云舒的脖子,无尾熊似得攀在他身上,噙着泪摇头,“我不松手,万一我松手你又丢下我走了呢!除非你对老天发誓,再也不突然消失,再也不丢下我一个人。”   云舒无奈两指伸出,对着墨蓝夜空发了个誓。   云翎满意了,这才松手。   夜色浓郁,两人寻了一堆木柴过来生起了火。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发出噼啪声音。两人在火堆前支起一个架子,将外套挂上去烘。   待到衣服烘干后,两人去湖里抓了些鱼来,穿在棍子上烤熟做晚餐。   云翎一边吃着烤鱼,一边看着云舒笑,云舒亦看着她笑,伸手刮刮她鼻子,极亲昵的姿势。   吃完以后,两人躺在火堆旁的草地上休息。   却忽然一阵沉默,两年前的事,就如一道伤疤梗在彼此心头。云翎将头枕在云舒胳膊上,终于忍不住开口,“哥,两年前你是怎么脱险的?为什么叫我等你五年?”   云舒道:“那日在不归海,我被鲨群追赶,以为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我要你等我五年,是打算给你一个希望,让你活下来。我觉得你能熬过五年,大概对我的伤痛也会痊愈吧。但当真世事难料,想不到有人驱船从那里过,救了我。”   “谁?”   “巫残欢。”云舒轻声说:“那会她刚巧遇到了险境中的我,便将我救下。”   “然后呢?”   “她救了我的命,自然要让我报答她。”   “你便答应了?”   云舒颔首,“那会距离半年之前的鬼狱宫大乱不久,她的胞兄巫残影已死,她便接替了宫主一职……”他讲着,蓦地发觉身侧云翎在听到巫残影名字时,莫名其妙颤了一颤,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抖?”   “啊?”云翎在走神,巫残影那三个字于她,是那些年里最不堪的噩梦,她不敢同任何人讲,哪怕亲密如云舒——这亦是二十年里,她唯一向他隐瞒的秘密。她牵起嘴角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湖边风大,我有点冷……你接着说。”   云舒脱下外袍搭在她身上,继续道:“因着鬼狱宫历经了一次生死浩劫,元气大伤,巫残欢便要我留在她身边,助她一臂之力。”   云翎问:“就这么简单?那你怎么又变成了月隐?”   云舒答:“你知道的,那次鬼狱宫浩劫是因我们云霄阁而起,若不是云霄阁跟越潮岛联手袭击,鬼狱宫不会大乱,巫残影也不会死,鬼狱宫上下恨透了云霄阁,哪会让我这个出身云霄阁的担任月使,于是巫残换便让我用月隐的身份留下。”   云翎奇道:“你代替了月隐的身份,那真正的月隐呢?”   云舒眼神一黯,“他死了。而且很巧,就是在巫残欢救下我的当天死的,他刚死我恰巧出现,及时接替了他的位置,时间上的吻合加上刻意的隐瞒,所以这一计偷天换日的真相,除开我与巫残欢知晓之外,谁也不知道。”   “月隐死了?”得闻昔日的伙伴已死,云翎心下一阵难受,想起另一个问题,“你虽戴上面具让别人分辨不出,可跟月隐有点深交的人,只要跟你提起月隐稍微隐私点的事,你无言以对,不就穿帮了吗?”   云舒道:“所以我对外宣称,行刺时受伤失忆,过去事都记不得了。便是连风清来找我,我也是用这套说辞来应付她。”   云翎赞道:“你这招倒真是釜底抽薪。”又问,“就因为巫残欢救了你,你便心甘情愿供她差遣?”想了想,摇头道:“不对,你骗我!你比我更痛恨那里,又怎会因一命之恩留在那,为她做那些毫无人性的事?”   云舒沉默不语。   云翎苦笑道:“你肯定是为了我才那样做。这些年我的血咒若没有解药压制着,早已毒发身亡了,而那解药普天之下,只有鬼狱宫才有。你们之间肯定达成了某种协议,巫残欢以每月给我的血咒解药为报酬,留你为她效力。”   云舒长叹一口气,知道再瞒她不过,点了点头。   云翎又感动又自责,云舒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忘了吧。”   云翎侧过身来,把脸埋在云舒肩膀上,点了点头。过了会道:“以后我不要再吃药,也不要你再回那里。在那做着刀口舔血的事,指不定哪天你没给我拿到解药,便先被强敌杀死了。”   云舒安慰她:“莲生,我会小心,绝不会有事。”   “这种事谁也不能保证,那天夜里你被霍允天追杀,如果后来我没去,你会不会真被几百张弓.弩万箭穿心?”云翎脸色凄怆起来,“再说了,血咒所种之主已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巫残影可以替我解咒。任你再怎样努力,一年之后我终究是要离开。生与死我已坦然,眼下我只想好好跟你一起过完最后的时光。”   云翎话音微顿,目光坚如磐石:“你若在我死前先走一步,我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云舒良久无语。四周一时寂寂无声,只听见两人轻浅的呼吸声。云舒握紧云翎的手,“我答应你。”   云翎见他允了自己,心下欣喜又激动,她将额头抵在云舒下巴上,“我这几年,唯独今日最为开心。”话毕仰头去看上方云舒的脸。   火光熊熊,云舒略显苍白的脸在这艳艳火光下,气色比白日好看的多。他正低头思量着什么,因着不言不语的模样,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倘若拿他与月隐相比,两人淡漠的气质虽有七分相似,容貌却不大一样,月隐生的秀美阴柔,而云舒是清癯俊雅。若拿他与颜惜相比,区别便更大,两人都是贵公子的模样,但一个热一个冷,颜惜风度翩翩,雍容文雅,时常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而云舒不大爱笑,除开对待自家妹子,其余都是疏离清泠的模样。若要用花木来比拟,颜惜好比池中亭亭净植的青荷,随风招展,优雅得浑然天成。那云舒便如夜半时分的月下白莲,纯洁出尘,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焉。   云翎移目至云舒的脸,笑道:“哥哥你越来越好看了,下次我见了李承序一定要告诉他,有你在,他在美男榜只能排第二。”   “李承序?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晋康王李承序吗?”   云翎笑了一通:“对,更是当年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小金呀!也不知凭他这尊贵的身份,是怎么去了鬼狱宫的!”   云舒道:“我们第一次见小金是九年前吧?”   “是,那会我们仨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他虽比我大半岁,但因太过瘦小,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又穿着女装,所以我还误会他是个小妹妹。”   “是啊,初见都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云舒沉思片刻,“据我所知,十年前先皇在世时,摄政王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亲王。先皇向来多疑,为防止兄弟夺位,便找了个借口贬了摄政王去镇守贫瘠的边关。不过摄政王当真忍辱负重,不仅在那穷山恶水之地熬了过来,还毫无声息建了一支铁骑,六年之前先皇因病驾崩,继位小皇帝太过年幼,摄政王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携三十万军队浩浩荡荡前来京都,自此便常驻不走,再往后一年摇身一变,从当初的普通亲王,变成了手握天下大权的摄政王。”   云翎赞道:“摄政王真不简单!不过这不能解答为何小金会落入鬼狱宫啊!”   云舒道:“那摄政王当初被贬的地方就是塞外离城。”   “离城?”云翎奇道:“那不刚好就是鬼狱宫的发起之地?”   “不错。”   云翎若有所思,“那你的意思是,摄政王那些年在离城之时,很可能跟鬼狱宫有某种联系,或者某种关系?”   “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云翎敲敲自己脑袋,又一笑:“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不想了。”   云舒道:“这世间力量的盘根错节,本就无比复杂。你不想也好,留着那些脑力还不如想想高兴的事。”   云翎笑眯眯道:“高兴的事?”她抱着云舒的胳膊晃了晃,脸上染了些孩童的娇憨,“我最高兴的事,就是把你看的死死的,不要和任何人分享。”她话落笑着将手枕在头下,眯眼去看星空,苍穹尽头繁星点点,如一块墨蓝绸缎镶嵌了无数颗水钻。夜空下晚风习习,湖水清爽的味道混合着青草香。云翎牵着云舒的手,心底一片安宁祥和,她感叹道:“哥,真想时间在这一刻静止,永远都不要继续了。”   云舒道“我也这么想。”   “你说,天上的星星真的会听到人的心愿吗?”   “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去跟你去江南,避开这尘世纷扰,看小桥流水与绿树繁花,玩累了就建个小屋住下来,用篱笆圈个小院子,养些可爱的小鸡小鸭,后院种上葡萄,再开辟一片池塘,栽上我们都喜欢的莲花。”   云舒摸摸她的发,“好,都依你。”   云翎憧憬笑着,倏然叹了一口气,“那么美的未来,只可惜我时间不多啦,想陪你一辈子,但做不到……真遗憾!”   云舒抬头看着苍穹上的同一片天,云翎的话,他字字听得清楚,却沉默未答。   夜色岑寂虫儿窸窣,云翎打了几个呵欠,靠着云舒的肩膀渐渐睡着。   云舒未睡,火光刻画出他清隽的轮廓,隐在暗影里的眸瞳,深沉若乌玉。他小心翼翼将身上外袍脱下,轻手轻脚盖在了云翎身上。   漫天的星光下,白衣的男子屏息凝视着怀中少女安静的睡颜,说了一句话,话音坚定。   “傻……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事物能将我们分开,包括生与死。”    ☆、第五十六话 云舒回归   云翎回到云霄阁时,已是第二天晌午,因着与云舒重逢,这心情幸福得无法形容,便连足下步伐都如踩着云朵般飘飘然。   昨晚两人絮叨了大半夜,近凌晨才睡去,今早睡到自然醒后,云翎欲拉着自家哥哥一起回家,没想到却被云舒拒绝了,云舒说他还有一件要事没有完成,等他处理妥当便自行回家。云翎拗不过云舒只能妥协,想起五日后便是云过尽归期,便于云舒约定五日后在家等他,全家一同吃个团圆宴,云舒应允。   两人说定后云翎便独自回了云霄阁,一想到几日后便能一家团圆,万分欣喜与期待。   路过梨染院时瞧见颜家主仆,颜葵瞧见云翎的笑脸,问:“云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嘴都笑到耳朵上去了!”   颜惜也将目光投了过来,却未被她的笑意感染,平静道:“听你阁中丫头说一夜未归,可是下山去遇到了什么好事,便这般欢喜?”   云翎嘴角洋溢的笑意更深,却显露出一抹神秘的意味,道:“大惊喜!到时候你自然会知。”   ……   五天时间便在云翎的期盼中过去,这一夜宫灯明亮,晚风撩人。   云霄阁主与越潮岛主早已回来,正与颜惜惬意坐于亭廊正中,看着丫鬟们摆上一道道的色泽诱人的菜。   待菜色上齐,诸人正要开宴,云翎突然说:“爹,颜伯父稍等,今日这顿宴席,还有一人未到。”   云过尽笑问:“难道翎儿还邀请了其他贵客?”   “是,也不是。” 云翎神秘一笑,“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她话落转头,眸光深深地向邀月台外看去,抬起纤纤素手,连连拍了两下。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后,一辆软轿缓缓自大厅外出现,而后停在了雕栏玉砌的亭外。   雪色软轿锦帘垂下,将轿里遮掩严实,外头的人不禁心生好奇。随后帘子稍稍掀起少许,一只衣袍边角露了出来,那料子是上好的丰州织锦,清冷的雪白色,带着柔柔的光泽,恍若镀了一层浅浅霜辉,下摆均用银线绣出姿态高雅的云霞流苏。旋即轿内那人宽袖一扬,帘缝中便露出一只修长清秀的手,那只手没干什么,只是将帘子掀起一点,厅内诸人便都心底一滞,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所有人的目光全凝了过去。   而后那只手顺势一带,便掀开了帘子,由轿内徐徐踱步而出。   那一霎不管是席上的还是席外的,皆眸光定住。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轿里出来的那人,墨发雪衣,容颜清绝,似洁玉无瑕,如明珠璀璨。他姿态高雅缓步上前,衣袖飘扬无风自摆,众侍从只觉眼前星月齐黯,天地间惟见这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光华四溢,仿若朗朗月华倾注流淌,熠熠星辉尽聚于此,天人之姿莫过于此。   待得那人走进,亭后随从只觉眼前光辉流转,不可逼视,眼前来人颜若玉雕,眉眼间清冷如霜,让人心底一颤。再沿着他清隽的面容向下看去,诸人目光突然定住,定在身姿一侧垂下的右手上。   只有四根指头!最后的小指只有短短半截!   ——谪仙九指!云舒公子!   云霄阁多年素来沉稳的老管家第一个没忍住,失声喊出:“公子!”   公子云舒。   所有人齐刷刷倒吸一口气,极度的震惊中,几个丫鬟甚至将手中盘子摔了下去,然而比起这突然而至的震惊,那几个盘子的碎裂声,根本没人关注。   满屋子人在盘子碎后不约而同安静下来,熙熙攘攘的大厅连根绣花针落地都听得见。宴席旁几人紧紧注视着大厅中央的人,不说话。而大厅中央的人,亦是默默注视着宴席旁的人,同样不讲话。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缄默,却是越潮岛主。他目瞪口呆地看向云舒:“你是……莲初?”   “老爷老爷……”颜致远身后的颜葵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包子,“真的是云公子!”   云舒静立在大厅中间,波澜不惊地与颜致远打了个招呼,“颜世伯,几年不见,别来无恙?”   颜致远上前围着云舒打量几圈,这才肯定地道:“你真的是!可你那年,你不是……”   云舒清冷的面容一转,一派风平浪静地说:“两年前我在不归海遇上了暴雨,船只淹没了,被一群鲨鱼追赶,受了伤,所幸被一艘船只所救。不过虽捡回了命,但伤得极重。救我那船长为人善良,将我安置在他家养伤。因在养伤期间治疗不当,我染上了其他并发症,病情时好时坏,这一耽搁便是两年,直拖到前些日子才彻底养好了伤,联系上莲生,终于赶回了家里。”这话是那晚他与云翎一起编排的说法,此番娓娓道来,也由不得旁人不信。   越潮岛主恍然大悟,连连感叹了几句:“果然世事难料,柳暗花明!”   那方云过尽端坐在主席位,却不若旁人那么震惊,甚至隐藏一丝早已预料的意味。半晌他起身离席,看着云舒道:“莲初。”声音看似呼唤,又似叹息。   云舒不动神色退后一步,与云过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身子微微一辑,唤了一声:“义父。”   云过尽没细究云舒的举动,只拍了拍云舒的肩膀,欣慰道:“回来就好。”停了停,脸上浮起古怪的愧疚,“这两年多,为父对不住你,让你在外吃苦了。”   云舒不着痕迹避开云过尽的手,道:“义父说哪的话,倘若没有义父,哪有莲初的今天。”   他这话本来没什么蹊跷,云过尽的眼睛却涌起古怪,似惭愧,似自责,又似无奈,仿佛是云舒那话里有话。须臾云霄阁主眼一眨,那眸中情绪顿时敛去,只剩一贯的深沉。   云舒依然神色淡然的伫立在那,脸上未见重逢后的欢喜。旁边诸人不禁暗自纳闷,云过尽与云舒的重逢,一个古怪一个冷淡,怎么都不像正常父子的反应。转念又想,大概是义父义子不及亲生父子那般亲热,再说云舒性子素来清冷惯了,即便是喜悦也不见得会挂在脸上。   忽地便听颜惜的嗓音清朗响起,他笑着说:“你前几日说的那个大惊喜,就是这事?”这话不是对云舒,而是对云翎的。   云翎笑嘻嘻应了应颜惜,快步向云舒走去,仿佛是等不及似的,她干脆牵起了裙角直接用跑,待到云舒面前时,她扬起明媚的笑,张开双臂扑过身去,给了云舒一个大大的拥抱。   云翎紧紧抱着云舒,用极欢快的声音一字一顿:“莲初,欢迎回家。”   云舒的脸此刻终于有了笑意,他亦搂紧了怀中的云翎,目光沉静如水,口吻坚定似承诺,“是,莲生,我回来了,从此不再留你一人。”声音很低,只有两人才听得见。   云翎眼眶一热,差点落泪,这一幕她夜夜都梦到,可这场合她不好意哭出来,于是扯开话题向一旁颜惜道:“我哥回来了,作为发小的你,还不来打个招呼!”   “你们兄妹情深,我便是想打招呼,也得缓一缓啊。”颜惜端起了酒杯,笑道。   众人不由目光又跟着云翎转向右侧的颜惜。   和白衣公子的冷清截然相反,碧衣公子语笑盈盈,手中美酒轻漾,映着端杯之人面如冠玉,长长碧衫拖过汉白玉栏杆,随着动作微摇,化为一汪碧色春水,直直漫入众人心底。一干下人不由皆想,幸亏是玉扇碧衣的越潮少主,方能这般从容与谪仙九指站在一起,换做旁人,早钻地缝里去了。   颜惜向云舒敬了一杯,“再次重逢,欢喜之至。”   云舒松开云翎,拿起桌上的一尊酒盏,徐徐满上了,与颜惜一起饮了一杯。   喝完后云翎便拉着云舒坐到席位上,团圆宴正式开始了。   家宴吃得十分酣畅,虽然云舒仍旧保持着疏离感,云霄阁主依旧不苟言笑,但颜家父子十分活跃,诸人杯觥交错,话题不绝,一直饮到三更天才作罢。而云翎更是欢喜过了头,端着酒杯来者不拒,豪迈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待到宴席散场,早已趴在桌上不分东南西北的醉了过去。   云霄阁主也醉了,趴在酒席上说起胡话来,向云舒道:“孩子,我对不起你,让你在那里受苦了……”   又向着虚无的空中喊:“芷音,我对不起你,师兄,我对不起你,我让莲初为我牺牲这么多……”   云舒本来正欲扶云翎,一听到父母名字,表情一冷,向管家吩咐道:“阁主酒深了,送他回屋吧。”   管家忙喊来小厮扶着云过尽离开,酒意微醺的颜致远抱着酒壶,瞧着云过尽被人扶走,遗憾道:“这么快便醉了,我还没喝够呢。”一边说一边意犹未尽的也离开大厅。   厅内只剩云家兄妹与颜惜三人。云舒衣服上被云过尽吐了一点污物,此刻正就着巾帕擦拭,而云翎仍趴在席上发酒疯,一会傻笑一会颦眉一会胡言乱语,颜惜坐在她旁边,兴致盎然地瞧着她无意识中的各种表情。云翎说了会胡话后,忽地用手撑起了脸,瞧着颜惜嘿嘿一笑,说了一句:“哥,我好开心……”旋即孩子似地搂上了颜惜的腰,将脸往他胸前一靠,竟呼呼睡去。颜惜好气又好笑,想推开她,她却八爪鱼般黏的更紧了。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软软轻轻的如一片云朵,颜惜看着她笑了起来。他不知这欢喜为何而来,但看着她的脸,她的笑,感受着她的亲昵与气息,心中便衍生出无端喜悦。这份感受独特而唯一,只有她能给予。   这么一想,本想推开她的手,不觉就此打住,便这般由着云翎靠在自己身上了。   “哥,我困……床呢……”怀里云翎迷糊地嘟囔着,不安分的扭了扭。颜惜眼神温柔,向怀里人说道:“好好好,回房睡觉!”话落正欲扶着云翎起身,那方云舒却快步走来,向颜惜歉然道:“家妹酒深,劳烦颜少主照顾了。”   不待颜惜回答,云舒轻快从他怀里接过云翎,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向着厅外走去。   此后一路,云舒毫不避讳地抱着云翎从邀月台出来。阁内公子回归的消息早已传开,路过下人一见云舒便跪在地上,欢欣鼓舞道:“恭迎公子回阁!”一路走来,沿着道路两旁便跪了一地的下人,行礼声此起彼伏,皆不胜欢喜。待到了栖梧苑后,门口地上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所有人齐齐大呼:“恭迎公子回阁!恭迎公子回阁!恭迎公子回阁!”领头的黛衣紫衣,眼圈俱是红了。   云舒环视着底下的人,轻轻颔首,“你们的心意我心里有数,都起来吧。”   诸人这才慢慢散去。栖梧苑内只留了云翎的贴身丫鬟,云舒将云翎抱回床上,仔细地将她鞋袜脱下,替她盖好了被子,方才离开。    ☆、第五十七话 旧友聚首   夜幕深深,深山之中的云霄阁融入岑寂之中。   然遥远的另一处,却有一人无法安睡。   阴冷潮湿的地宫内,烛火忽明忽暗,几个下人立在门外,一脸惶恐。   巫残欢脸色阴郁,挥手一扫,满桌物什统统摔到地上。接着冲到另一张摆架前,将精致摆饰全部拂落,口里咒骂着:“贱种!竟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一个黑衣嬷嬷走进来,壮胆劝慰道:“宫主,您就别再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生好!”   “这贱种拿了我六颗药后说什么交易中止!”巫残欢咬牙切齿道:“竟妄想脱离我鬼狱宫!”   黑衣嬷嬷道:“那月使既然这般不知好歹,杀了他便是,何苦这样生闷气。”   “你以为我不想杀他吗?”巫残欢瞪了那嬷嬷一眼,旋即矛盾地笑起来,“对,我确实不想杀,我辛苦栽培这么多年,甚至将他兄妹交给我长兄亲自教导,教会他们最强的心法与武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她顿住声音,尖利大笑起来,“哈哈,他是这世上最好的复仇工具,那一日还未到来,我怎舍得杀他……”   “那您便放虎归山,由他回了云霄阁?”   “他当我鬼狱宫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去吗?”巫残欢敛住笑,阴恻恻道:“呵……我已将猜忌的火苗撒了下去,他们父子还能回到当初么?”   “仇恨?”黑衣嬷嬷一愣。   “对呀,我告诉了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就是他的身世之谜啊……哈哈哈。”   黑衣嬷嬷脸色轻变。   “且让他在外晃荡一时吧,我自会让他走投无路回来找我。毕竟他宝贝妹妹的性命,还握在我手上呢!那血咒快压制不住了,那封印的力量,便是我也无法控制,若没有解药压制,只怕她就得同我一样,变成万劫不复的——”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指着窗外寂寥的天穹,畅快大笑,“云过尽,这就是老天给你的报应!我为你受了怎样的罪,你女儿也得跟我受同样的罪!永远无法救赎!哈哈哈……”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另一人。   夜半过后,月亮快落下枝头时,醉酒的云霄阁主突然醒了。   他没惊动任何人,独自来到书房内,神色怠倦地对着墙壁默然不语。   那墙壁上头悬着一副仕女图,丹青中的人不似寻常女子柔弱娴静,她红衣长裙,手握青锋剑,于翠柳杏影中英气璀璨的笑。   云过尽颤抖着手,缓缓抚上画中女子的脸,喃喃道:“芷音,我对不起莲初,我明知这几年他在那,却装作不知……你可会怪我?”他含了一丝乞求,低低说:“待我将翎儿的事处理完,将这阁主之位传给他如何?就当做补偿……也当做对你们的告慰……那些年,我对不起你们……”   他呢喃着,突然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不是人!我真是丧心病狂,若不是我,你们便不会这么离去,师父也不会撒手人寰,芷兰也不会疯癫成疾……”   云霄阁主伏下了身,将那画卷搂在怀中,声音充满疲意:“芷音,我累了,待我处理完这尘世烦扰,前去九泉寻你,你可还会理我?”   房内只影影绰绰点了一盏灯。伏在案几上的男人,肩膀抖动着,似是苦笑,又似是呜咽。   ……   云翎好些年没睡得如此香甜过,一觉醒来后她被院中的叽喳声闹起来。   院子里的圆桌旁坐满了人。云翎挨个的看去,云舒,颜惜,还有一个酒色红眸的妖孽男人,一双桃花眼且魅且娆,不正是李承序吗?   小王爷李承序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酒色眸子倒影着潋滟霞影,一片华光璀璨。他今儿穿了一身桃红衣袍,鲜艳如牡丹花般惹人注目,腰上系了好些个香囊,随着举手投足间香薰袭人。他带着火样的热情扑向云翎,“亲亲亲亲云亲亲,想死我啦!今日我上山来看你,你高不高兴?”   云翎笑着掰开他紧搂的胳膊,问:“你怎么来了。”   “都说了想你啊!”李承序豪不避讳,“还有一个原因,我的消息来报说云舒回了,偏巧我在离横镇不远处地方办差,就半信半疑便找了上来,结果是真的,我可快欢喜死了!”   云翎道:“你的消息倒是快!”   云舒在旁笑着看两人,担心云翎早起肚饿,拿了块糕点递她嘴边,云翎吃着糕口渴,一只手端了一杯茶来,却是颜惜的手。   云翎感激地冲他笑笑,不经意瞥见颜惜旁一个陌生面孔。那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见云翎看她,她大方一笑,话音干脆利落,“奴家柳莺莺,见过云小姐。”   “云小姐,她是少主的十九夫人。”颜惜身后的书童极热心地又添了一句。   “哦,原来是十九夫人。”云翎颔首向颜惜看去,嬉笑着:“颜惜好福气!”   颜惜笑若春风,眼神却飘乎乎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似在窥探什么,“你真这么认为?”   云翎笑而不答,柳莺莺的话又传了过来:“哪是什么夫人!我可听不惯!云小姐还是喊我莺莺吧!”又道:“公子好些日子没有回岛了,我在岛内好生挂念,便自作主张冒昧寻来,还望云小姐莫要怪罪。”   她话音清脆如铃,语速偏快,一听便是爽朗之人。云翎笑的宽和,转念想起来自己刚起床,眼下这尊荣正是蓬头垢面,忙道:“你们聊,我换件衣裳来!”   见李承序跟着她,她喝止道:“停!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李承序不甘心地坐回了桌子,捻起一颗樱桃丢进嘴里,嘟囔道:“云亲亲越发小气了,以前即便我要跟她一起睡,她也从不说半个不字!果然女人心海底针,也不知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果然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噢!谁拿鞋子砸我!”   李承序愤怒地抓着一只绣花鞋,始作俑者云翎从房里伸出头来,“我再说一遍,我那会以为你是女的!”   小王爷哀怨地摇摇头,接下来的话险些让所有人吐血。   “男的女的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我有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话还没落地,云翎龙卷风般冲出门,掐着李承序脖子道:“你再坏我的名声!”   李承序啊呀大叫,云舒出面打圆场,颜惜柳莺莺笑着围观,几人闹了一阵,直到管家说午膳准备好了,这才结束。云翎亦是这时得知,小王爷一早便来了,坐在院里等了她一上午,其间云霄阁主曾说要设宴款待,被李承序拒绝了,他说本王此次乃是微服私访,所以无须麻烦,酒筵歌舞等官方程序都免了!用膳这事我等亲亲醒来后再说,阁主你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就当本王不存在。云过尽闻言便果真撇开金枝玉叶的小王爷,和越潮岛主去忙一日草的事了。   提到这微服私访,云翎饭后正儿八经问小王爷:“你真的是微服私访?”   小王爷极为恳切,“真的,不信你看山脚下。”   云翎向山脚下遥遥一看,只见旌旗招展盔甲整齐,银光闪耀直逼人眼,一排排士兵多的犹如出巢的黄蜂,让人头皮发麻,“这就是你的微服私访?”   “对呀。”李承序点头:“我这次才带了五千随从,平日出门都带一万的,这不是微服私访是什么?”   云翎:“……”   ……   也不知是谁提起的话头,说玄英山后湖盛产一种名为秋鲢鱼的肥鱼,此鱼肉多味嫩鲜美无比。小王爷一听便来了胃口,嚷嚷着非要去吃一次。如此之下,几个人年轻人便在翌日去了玄英山后湖,美名烤鱼盛宴。   为了防晒,诸人选的是夕阳落山之时,几人做好了野餐顺便露营的打算,一到目的地便首先将帐篷扎好,确保累了可以随时呼呼大睡。   野餐便要有野餐的样子,众人秉承着人人参与,丰衣足食的理念,不分阶层不分贵贱一同参与到劳动中。云翎和云舒对捕鱼极有经验,便身先士卒去湖中抓鱼。而颜家三人则担任拣拾柴火,烧旺火堆的后勤任务。至于小王爷嘛,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云家兄妹的,于是也到了捕鱼组。   分工完毕,诸人开始工作。   云翎跟云舒懒得带鱼钩渔网,直接就地取材,将折下的树枝削尖,来到湖边。在离湖水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全神贯注盯着湖面。须臾水中隐约一晃,云翎眸光一亮,右手一挥,手中树枝利箭般飞了出去,只听咻一声轻响,一条银白的肥鱼被树枝贯穿,甩着尾巴翻腾起来。云翎将鱼捞了上来,冲云舒笑道:“哥,我抓的比你快!”   云舒回了她一个笑,手中树枝一掷,也叉中一条鱼,而后将鱼扔给李承序,道“洗净杀好。”   小王爷嘻嘻哈哈接过了鱼,习以为常地道:“好勒。”提着鱼便去了。   兄妹两回过身去,继续抓。片刻后云翎又抓上两条,甩给李承序后,冲云舒道:“哥,有没有觉得,眼下这场景似曾相识?”   “有。”云舒回想片刻,“有一次我们去逍遥岭执行任务时,也曾抓过一次鱼。”   “那次我们三人刚出茅庐,遇上劲敌被追杀至野地里躲藏,半夜里饿了,便去湖里偷偷抓鱼吃。那日也同今日这样,我们两个负责抓,李承序负责洗。”   李承序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次不敢点火,害怕被发现,鱼都是生吃的!”说着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腥的我呀,吐了几次呢!”   “当时总是饿肚子,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吐!”云翎低笑,旋即沉声道:“我记得,小王爷你那会还挨了两刀,左边胳膊差点没保住!”   “可不是,亏得你们俩拼死护我,不然早就去阎王殿了。”李承序自嘲一笑,“当年就数我武功最差,我这命全仗你们才留下的。这些年我总忘不掉过去,寻思着一定要报答你们俩。”   云翎嘻嘻一笑,“好啊,把你的王爷之位给我哥哥做个几天怎样?”   “那有什么问题!只要他愿意,这王爷给他做一辈子都行!至于你嘛……”小王爷脸庞一转,酒红眸子波光如霞,他翘起兰花指抚摸着脸颊,妩媚一笑,“奴家也不知如何报答女侠,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云翎迅速蹦开,“打住,我要不起!”   云舒听着两人笑闹,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随后劲风一扫,又抛来一条鱼,朝两人道:“够了,有十几条了,我们回去烤吧。”    ☆、第五十八话 烤鱼盛宴   夕阳已彻底坠下,天空染上灰蓝,夜晚即将来临。三人拿着鱼向回走,便见颜惜几人拾好了柴火生起了火堆,俨然万事俱备只等肥鱼了。   云翎将鱼穿到尖锐的木棍上,放在架子上翻烤,一边烤一边佐以各种调料,其余人则围着添柴打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见云翎头上出了薄汗,云舒便拿帕子给她擦了擦,小王爷随之也伸过香巾,殷勤道:“亲亲,我也给你擦。”   云翎将他的手拨开,“你快加柴,火不能小,不然鱼就不好吃了!”   小王爷捡起柴往火堆里一送,悻悻道:“哼,就许云舒一个人给你擦汗!”   云翎无奈将脸凑过去,在那香气熏人的帕子上蹭了蹭,敷衍道:“好,我擦了!”话还没讲完脸上一凉,对面似有道冰冷的目光飞快掠过,却见对面颜葵颜惜柳莺莺三人都各顾各的,根本没人看她。   而身旁小王爷因她用了自己的帕子,十分欢欣鼓舞,积极狂添柴火。因着火势旺,不多时香喷喷的烤鱼大功告成。   几人围着火堆,吃着烤鱼喝着小酒,一面聊天一面赏景,惬意极了。席间小书童提议,“今日人多热闹,不如做个游戏如何?”   “你想玩什么?”   “击鼓传花秘密大冒险!”颜葵说完,在包裹里翻出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道:“这游戏可好玩了!我将游戏规则讲一下,诸位看好,我这有个小花鼓,待会我蒙眼转身用手打拍子,你们随着我的拍子将花鼓挨个传过,我随机停下拍子,停止时花鼓落在谁手上,谁就要表演一场节目。”   “什么节目?”   “简单!”颜葵扬扬手中的竹筒,里面乱七八糟一些叠好的纸条:“竹筒里每个纸条所写内容都不同。握到花鼓的人随便抽取一张,然后按照纸条上的要求做就行了!为了保证游戏的刺激性,纸条上不一定是惩罚,坏事好事都说不定!看个人运气了!”   小王爷第一个出声,“好!够刺激,我喜欢!”清魅一笑,捏起嗓子,软绵绵朝云翎一靠,“亲亲云舒,一起来玩!”   “好吧。”云家兄妹陪着小王爷参加。   颜惜手中玉扇摇了摇,眸子波光荡漾,“长夜漫漫,有个玩意消磨时间也好,我来。”   柳莺莺撑着下巴,欢快地道:“你们都玩,我当然也要参加。”   颜葵道:“看各位热情高涨,小的便毛遂自荐做游戏主持兼裁判好了,保证公正不阿!”在得到颜惜的允许后,补充道:“为了保证游戏公平性,对于临阵脱逃或输了不认者,得设下惩罚,只需在地上学乌龟爬……”话还没说完,扫到一旁怒目而视的小王爷,脑门一凉,心道我若让小王爷学乌龟,那当朝摄政王岂不也是乌龟?还有当今皇上,当今姓李的皇亲国戚全是乌龟,他们生的儿子女儿也都是乌龟王八蛋……妈呀,我是活腻了吗……赶紧迅速转转了口风,“因为我们都是斯文人,就不按那种粗俗的规矩,不如就罚去湖边一口气灌上五大碗凉水怎样?”   云翎惊道:“五大碗凉水即便撑不倒,也该喝吐了,万一那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怎么办?”   小王爷捂着脸道:“五大碗水喝下去,第二天岂不是会水肿?要是肿了,我的美貌就毁了。不行不行!”   “不至于”颜葵一笑:“倘若各位遵守游戏规则,怎么可能有机会喝呢?”   一群人觉得言之有理,遂全部点头接受。   游戏正式开始。   颜葵拿出绑带,缚住眼睛,转过身去击打拍子,花鼓从云舒手中开始传递,依次路过云翎、李承序、柳莺莺、颜惜几人再到云舒手中,方为完整的一圈。   颜葵不轻不重拍着拍子,花鼓不紧不慢传递着,突然拍子声一停,柳莺莺便喊了一声:“啊,在我这!”   众人皆笑起来,道:“抽签!”   颜葵解开脸上的布带,将竹筒递了过去,柳莺莺口中喃喃道:“老天保佑我抽个好签!”话毕随手捻起一个纸条,就地打开。   云翎伸过头去看,哈哈一笑,念出纸条上的要求:“请学猪叫上三声!”   柳莺莺毫不矫情,松了口气道:“这个简单!”以手指顶起鼻尖,哼唧三声。引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便连平日鲜少笑的云舒都忍不住笑了。   云翎见这位十九夫人半分不矫揉造作,不由心生好感,赞道:“十九夫人痛快!”   诸人笑够了,颜葵又开始拍拍子,花鼓重新再传。这一次花鼓落在了小王爷手上。   小王爷娇媚一笑,在竹筒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颜葵。颜葵将那字条展开,清清嗓子道:“小王爷,这是个问答题,务必诚心实意回答,而且这题目有关隐私,你愿意作答吗?”   小王爷以手支额,瞳眸在火光辉映下一派灼灼,竟比那三月桃花还要妖娆,“你念吧,本王答就是了。”   颜葵依着纸条问:“小王爷,请问你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所有人目光都投向李承序,尤其是裁判,眼睛抹了油般的亮!裁判心里嘿嘿一笑,暗道,这真是个专套八卦秘闻的好游戏。   云翎以为李承序不会轻易讲出,结果他懒懒换了个姿势,说:“这问题太抽象了!究竟是要为问我,最喜欢的男人还是最喜欢的女人呢?”   其他人:“……”   “罢了,我就男女都告诉你们吧。”李承序清魅一笑,眸光在云舒身上一扫,拉住了云舒的衣袖,无比深情地说:“我最喜欢的男人当然是云舒咯!”   众人一起打了个抖,云舒面无表情,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那女人呢?”颜家裁判问。   李承序盈盈睇着云翎,娇娇呖呖:“那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家亲亲咯!我早就对她以身相许!”   云翎亦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承蒙小王爷厚爱,我们兄妹俩真是……”   云舒默契地接了下半句:“无言以对。”   “噗!”柳莺莺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一旁颜惜端坐在那,玉扇遮住了半张脸,瞧不见表情。   “亲亲!”李承序娇嗔了一声,摆出迷人的表情撒痴卖萌,“我告诉你我最喜欢的人了,你也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好不好?”   云翎毫不犹豫,“当然是哥哥啦!”   云舒浮起一丝笑意,伸手拂了拂云翎的发。李承序惆怅地叹气,“就知道是他!那我是第几啊?一定是二吧!本王打死不做三啊!”   云翎笑而不答,颜葵在旁八卦,话意极具逻辑感。“小王爷最喜欢的男人是云舒公子,云小姐最喜欢的男人也是云舒公子,如此一来,小王爷跟云小姐岂不是情敌?”   云翎、李承序:“……”   第三轮,云翎抽签。   云翎在竹筒里胡乱摸出一个,打开来看——“请与坐在你对面的人,来一次拥抱。”   云翎抬头看了看,巧,对面就是柳莺莺。   云翎对颜惜笑道:“借你十九夫人一用。”话落轻轻拥了一下柳莺莺,柳莺莺亦是笑容满满,“咱俩真有缘。”   小王爷在旁心有不甘,“真没意思,这要求谁设计的,为什么不写请拥抱右边的人,这样我不就能抱亲亲了吗!哼!”   ……   第四轮,云舒不幸抽中。   云舒取了一张纸条,顿时脸色一凝。云翎探过头去看,脸色跟着古怪。   颜葵将字条拿了过来,念道:“问答题,请问你的初夜年纪是多少?”   云舒略显尴尬,冷冷淡淡丢下两个字,“未知。”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李承序哈哈大笑,指着云舒道:“你也忒保守了……本王都有两个侧妃几十个侍妾了,你怎么还是童男之身,难不成打算练童子功?”   颜惜没发表任何评价,只含笑地看了云舒一眼,意味深远。   颜葵则是啧啧出声,“云公子,想不到啊。”话落再次窃喜,这果真是一个专套八卦隐秘的好游戏啊!   云翎瞪了一眼嬉笑的小王爷跟颜家书童,“我哥这叫洁身自好懂不懂!都跟你们一样吗,左拥右抱夜夜笙歌……哼,最不待见你们这种花花大少了!”   李承序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亲亲,原来你讨厌这样的男人?”   “当然!”云翎鄙弃道:“朝三暮四的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话落往颜惜身上转了转,略有鄙夷之色。颜惜迎上她的眼神,仍旧波澜不惊的微笑,眸里云遮雾绕的,看不清楚眼底的情绪。   一旁李承序沉思半晌,恍然大悟,“你既不喜欢,我回去便将那几十个侧妃侍妾都杀了,省的你不开心。”   云翎:“……”   颜惜雍容一笑,“小王爷真是当机立断,杀人便如杀鸡那么简单!”   李承序毫不在乎,“反正那些女人我都不喜欢,让我的亲亲不开心!该杀!都该杀光!”   云翎:“……”   第五轮,李承序第二次抽中。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奸笑中,小王爷脸色难看之极对着天空大喊十声:“我是太监我是太监我是太监我是太监我是太监……”   话刚落地,一颗流星擦过天际,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坠落至苍穹那头!   小王爷惊悚地跳起来,仰天大喊:“来什么流星啊老天爷,这是玩笑,不是许愿,你别当真……我还想生十八个女儿气死我家想孙子想疯了的老头呢,您可别断了我的念想啊,啊呀呀……”   一群人爆出一阵大笑。   越潮岛少主悠悠然道:“想来上天是有成人之美的,小王爷你如此执著,对天大喊那十声心愿定会实现。”   一群人笑的更加猖狂无度。   第六轮,柳莺莺再次抽中。柳莺莺依着要求,大大方方唱了一首歌,换来好评滚滚。颜葵自告奋勇伴舞,草地上圆圆的身子圆圆的滚,招来一阵剩菜跟鱼骨。   第七轮,从未中标的越潮岛少主,这回终于躲不过了。   李承序看着颜惜握着的纸条,幸灾乐祸道:“这张纸条最好写着,对着天空大喊十遍,我不举我不举我永远都不举!然后天上瞬间落下一群流星雨,愿望成真!”   遗憾的是,小王爷的希望落空了。纸上的题目是,最近让你最欢喜的一件事是什么?   颜惜思索片刻,脸上氤氲起浅浅的恍惚,思绪转瞬飘回那紫藤长廊之下。   那夜,葡萄美酒夜光杯,千盏酒醉微酣,不抵她眉目间一抹语笑嫣然。   颜惜收回心神,轻轻答:“药泉庄,紫藤下,二十二岁生辰夜晚。”话落,极轻快扫了云翎一眼。   众人皆不解,颜家书童秉着对八卦追根溯源的精神,问道:“少主,您能不能仔细说一说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   颜惜的笑犹如四月春风:“这个字条上只有一个问题。”瞥了书童一眼,春风般得笑即刻染上了几分料峭之意:“或者,你对主子的事太过关心,还想问第二个?”   颜葵立刻闭上了嘴。   第八轮,同样是颜惜抽到。当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若到,连连抽到。   颜惜抽出纸条后,直接丢给了书童,小书童露出惊愕的表情,而后将那纸条上的字句念了出来:   “请深情的吻一下你左方第三个人。”小书童咳了咳两声,补充道:“注意,是吻,不是亲。”说着撅起嘴啵啵了两下,“是唇对唇的,不能蜻蜓点水般在脸上挨一挨便敷衍过去。”   颜葵念完,由衷道:“这个要求好奔放好激动人心啊!”   云翎跟着哈哈大笑,“也不知颜惜要吻的是谁!太刺激了,该不会是李承……”话未落发现所有人都安静盯着自己,气氛有些诡异。    ☆、第五十九话 游戏之吻   云翎跟着哈哈大笑,“也不知颜惜要吻的是谁!太刺激了,该不会是李承……”话未落发现所有人都安静盯着自己,气氛有些诡异。   后知后觉的云翎拿爪子摸摸脸颊,“我脸上有东西吗,你们都看着我干嘛,受惩罚的是颜惜啊,呵呵…… ”笑着笑着蓦地一僵,眼神忐忑不安的往右边一瞟,随着颜惜左方开始数,颜惜左边第一个是柳莺莺,第二个是李承序,第三个是……   她啊的一声尖叫,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三个就是她自己!她还反应迟钝笑得没心没肺!   云翎大喊一声,“不行!这是我的初吻,我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没了。”尴尬地瞧了一眼颜惜,压低声音道:“颜惜,你是不是也觉得当着你十九夫人的面,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不如我们跟大家求个情,便这么算了?”   李承序跟着附和,“对,这个不算数,再抽!本王都没有亲过亲亲,谁都不行!”   唯恐天下不乱的颜家书童哪肯错过好戏,跳出唱反调:“云小姐,游戏而已你别害羞,就当小时玩家家酒,新郎新娘一起做做游戏亲来亲去也没什么……”   “可是……”云翎还是踌躇。   颜惜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云世妹当真天不怕地不怕呢,没想到害怕区区一个小游戏。”话落看了看小书童一眼。   小书童领会到主子的意思,默契地清清嗓子,“抱歉云小姐,恕小人我不能从命。既然当初你答应游戏规则,眼下便不能赖了。”   云翎向云舒投去了目光,云舒道:“既然莲生不愿意,那么我便代罚五碗凉水,如何?”   “不行!万一你喝了拉肚子怎么办?”云翎下定决心,故作轻松一笑,“亲就亲!无非是个游戏,人家夫人都没说什么,我还扭扭捏捏作甚。”话落向柳莺莺道:“十九夫人,你放心,等会我闭上眼睛就装木头,绝不占他便宜!”   柳莺莺素来爽快的脸,此刻笑得勉强,“少主的自由我哪有权干涉。”   “好。”云翎深吸一口气,招手道:“来吧,颜惜!”   颜惜却敛住了笑,有些警告的意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本姑娘自幼行走江湖,什么大风大浪没碰见过!快来!完了好继续下一轮,我一定要让你们喝水喝到撑!”   云翎的话刚落地,碧色身影青烟般一晃,颜惜已绕过火堆,施施然立在自己面前。云翎立刻自觉闭眼,摆出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像极了被朝廷镇压,推上断头台光荣赴死的民族英雄。   颜惜原是打算逗一逗她,至于亲吻这种轻薄之事,以他高傲的性子自然是不屑为之。况且他素来认为,若非自己心爱之人,亲吻这档子事是对自身的亵渎。   ——想确实是这么想的,殊不知再好的计划和想法,也有陡生变故的时候。   眼下,两人隔得这般近,他清楚看见她蝶翼般的长翘睫毛,看见她弯弯眉梢里一点小而可爱的痣,看见她天生些许上翘的嘴角……思绪刹那随着习习夜风转至那一晚,长廊紫藤下他拥着她,她偎依在他的怀里笑靥如花,周身笼着仲夏莲花的香气……这般神思恍惚片刻,他竟俯下身,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虽然只是游戏,可两人表现有模有样,一个合眸羞涩一个神情专注,尤其是越潮少主,他近乎小心翼翼的表情,哪像是游戏,倒更像假戏真做。   围观者们都屏住呼吸,颜葵是看好戏的表情,云舒柳莺莺是忐忑的表情,而小王爷则是仇恨地,眼神恨不得在颜惜身上烧出一个洞!   ——“哈哈哈!”气氛极好时,一阵大笑陡然爆出,打破这看似不错的氛围——一直闭眼故作认真的女主角在还没亲到时意外笑场了!   云翎睁开眼,弯腰笑起来,“不行!我只要一闭眼就想笑。他是我哥们呀,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她一个劲笑,周围几人却都松了一口气,除开好事者颜葵。   云翎拽颜惜的袖子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笑的,我忍不住啊!一想要跟你……啊哈哈哈……”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颜惜就那么静静看着她,脸上依旧是带笑的,又隐约带了些其它情愫。须臾他扭过头,将目光落在云舒身上,“既然云世妹无法履行游戏要求,那便请云兄代为受罚吧。”   云舒还没答,云翎已跳起来,“别!我再来!我保证不笑场!你别让我哥喝那种水!”旋即主动搂住颜惜脖子,颜惜端详着她,嘴角噙起一抹笑,似在对她的识时务表示满意。云翎怕自己会再次笑场,故而没闭眼,眼睛眨也不眨,颜惜亦凝视着她,那双一贯含笑的眸里此刻清若春水,云翎心底无故一紧,不觉往后退了一步,谁知一只长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后腰,她立刻退不了——这真是一个看似温存实则霸道的动作!蓦地那臂膀往前一带,她霎时便向颜惜靠近了一截。两人面对面的看着,只差一尺的距离,便可碰到对方的鼻尖。   下一刻颜惜左手一抬,云翎便感觉自己的脸被温暖的掌心捧住,那动作轻柔缱绻,像捧着一件珍宝。待回过神来,便见自己与颜惜已近的鼻息相绕,彼此呼吸跟心跳都听得分毫不落。   “翎儿。”颜惜低低唤了一声,眸中笑意褪去,素来深邃的瞳孔清亮得不掺一丝杂质,正清清楚楚倒映着她的脸。   云翎嗯了一声,隐约感到眼下的他似乎跟初次有什么不同,还没想明白,鼻翼间陡然传来青荷气息,颜惜清雅的脸已放大凑了过来。   这一吻即将吻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颜家书童刚要叫好,却见云舒猛地咳嗽几声,飞快别过了脸,眼神寂寥如初冬月光。   颜家书童纳闷看他一眼,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亲吻的两人身上。   那方两人双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差一指距离了,哦!半指了!哦!即将靠上!   颜葵刚要拍手喝彩,便听“停!”的一声大喊,形势陡然发生改变。   即将吻到的那一刹,云翎霍地喊停,紧跟着别开了脸,右臂往颜惜胸口上一推——颜惜的脸便远在三尺之遥了。   再定睛一看,云翎已垂下眸子,道:“我做不到,自罚喝水。”话毕身形一转,拿了一只大海碗,来到湖边舀起湖水就大口灌。   诸人皆诧异,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局面。而被她推开的颜惜,笑容已敛,表情有些冷。   气氛突然僵硬。   须臾云舒起身,打算拦下那边大口狂灌的云翎。可颜惜比他更快,根本看不见身形移动,人已站到云翎身后。云舒似瞧出了什么端倪,只若有所思看着,没再跟去。   湖畔云翎半蹲在地上,抱着大海碗海饮。冰冷的湖水带着腥味,滋味很不好。云翎连接喝了两三碗,肚里的水多得要吐掉,勉强撑了会后胃里一声翻江倒海,一大口水便吐了出来。   云翎吐够了,蹲坐在地上继续喝。   诸人神情各异的看着她,李承序喊道:“别喝了亲亲,一个游戏何必当真!本王现在宣布游戏结束!”   柳莺莺亦焦急道:“云小姐快停下,喝太多凉会生病的。”   一旁看好戏的颜葵终于良心发现,“意思一下就行了,你喝了这么多,本裁判就算你喝完了五碗,快点过来歇歇吧。”   云翎固执拒绝:“我既答应了规矩,就不想食言。”   见她不肯罢手,一旁颜惜冷冷拦住她,“够了!”   云翎摇头,拿着碗正欲继续,蓦地手中碗远远飞了出去,一阵脆响,便见碗已被颜惜拨开,碗里的水泼了个干净。   接着云翎手腕一痛,颜惜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扯了过来。他紧盯着她,漆黑的眸里似有压抑不住的怒气。旋即他眼一眨,眸里情绪尽数褪尽,又变回平日里惯有的笑意,仿佛那方才的愤怒只是幻觉。   颜惜弯起唇角笑了一声,“你便这般厌恶我?”夜色中这人明明眉梢在笑,嘴角在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嘲笑自己。   他笑里隐约有愤怒失落,“你宁愿饮这种污水脏物,也要拒绝我的触碰?”   云翎赶紧解释,“我没有厌恶你啊,只是……”话还没说完,手腕痛感一松,颜惜拂袖而去。   云翎看着颜惜越走越远,转头问颜家书童:“你们少主这样,难道是在生气?”   “当然!”颜葵点头,“玩到一半你放他鸽子,这不是耍他嘛!少主内伤了!”   颜家几人随着颜惜离去,湖畔只剩下云翎云舒李承序三个人,沉默片刻,小王爷笑起来,“他们不再更好,咱三人玩其他的!”高高兴兴拉云家兄妹玩其他的……   于是这一次烤鱼盛宴便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第六十话 弑杀无情   盛夏的天果真是孩童的脸,晌午还是炙日高照,下午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将整个玄英山晕染得朦胧诗意,远看似一幅丹青画卷,墨绿黛青浓翠于一脉底色中泼洒开来,衬托着樱红杏黄梨白水粉各色娇花嫩蕊,分外养眼。   距离烤鱼盛会已过去了好些时日,颜惜在拂袖而去的次日便因家族事物离开云霄阁,走时云翎喊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而李承序则赖在云霄阁一直住到现在,直到下属重臣奉着摄政王的旨令,才不情愿地踏上归途。   山脚下的李承序回望山巅景色,云霄阁那美轮美奂的楼阁已隐于青黛之中,依稀只露出飞檐翘角。   李承序看够了,转身吩咐道:“走。”   一直长跪在地的侍卫齐齐起身,步伐铿锵,溅起泥坑中大朵水花。   下人掀开了马车的烟霞色锦缎帘子,李承序跨步而上。   车外雨天空气微凉,车内一派暖意似春。马车内恍如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起居用物一应俱全。厚而软的朱红毛毯,两边对开的小轩窗,雕蛟龙纹描牡丹花的檀香木案几,紫金的香鼎及玲珑的玉器古玩,还有右侧边锦被半滑的超大贵妃榻,及,榻上旖旎的美人儿。   眼见李承序上了车,美人带着妩媚的笑靠了上来,衣衫斜斜拉到肩下,雪白的酥胸半露,柔弱无骨的柔荑攀上了李承序的脖子。   “王爷,奴家等了你几天,可把您盼到了……”美人娇声软语拖的极长,撅起樱桃小嘴,往他耳边吹了一口香气。   李承序酒红的眼眸带着笑,清魅的脸满是风流的笑意,伸手往美人下巴上一勾,旋即轻车熟路的在徐美人腰间一扯,一大片春光乍泄开来,沉醉满车厢的袅袅龙涎香。   良久后李承序坐起身,半倚在贵妃榻上,一头乌缎似的发随意散在身后,映衬得遍体冰肌玉骨,那张含妖带娆的脸,配上独一无二的酒红双眸,容光绝绝魅惑众生。徐美人坐在一旁,看着枕畔人心神荡漾。她容貌出众,与府中其她侍妾相比总有冠压群芳的自信,但唯独面对榻上那人时,她会腾出自惭形愧的卑微感。   直到外面雨滴越来越大,砸在车厢顶上发出声音,发怔的徐美人才回过神来。强稳住心神,告诉自己还有要事等她筹谋,不然便辜负自己在这乡野山下风餐露宿等盼的辛苦。   想到这她身子一倾,将头偎依在李承序胸口,娇声道:“王爷,臣妾也跟了您三年,您对臣妾的服侍可还满意?”   李承序随手抚了抚徐美人的肩,“满意啊,美人儿你花容月貌,性子温柔如水,叫本王如何不满意?”   “既是这样。”徐美人温婉一笑,声音甜的快挤得出蜜汁来:“那下月初六是臣妾的生日,臣妾冒昧,想跟王爷讨几份礼。”   李承序问:“什么礼?”   “臣妾想……”徐美人绞动着手中的罗帕,“家父一直对王爷忠心耿耿,如今仍只是个七品芝麻县令,而那王美人不过才跟了您四五个月,您便将他的父兄皆提拔为从五品武将,您叫臣妾如何在姐妹们中立足……”   李承序闻言微怔,随即淡然说:“好,那待我回京禀明父王,将你父亲提为禁卫军统领督头,正五品。”   从七品瞬时连升两级,从边陲小县调入京都中央,还是官位高过从五品的正五品,徐美人顿时心花怒放,喜道:“多谢王爷,王爷真是疼爱臣妾。”   李承序面无表情,徐美人又娇媚媚道:“王爷,臣妾还有不情之请……”   李承序不耐道:“讲。”   “臣妾跟了王爷三年,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张侧妃刘侧妃总是排挤臣妾,臣妾地位轻微无权反抗,臣妾想……”徐美人顿了顿:“王爷能不能也把臣妾晋升一级,她们便不能随意轻贱臣妾了……”   李承序凤目一眨,一贯玩世不恭的嬉笑隐去,只剩一抹泠然。   徐美人见他没有回应,又痴痴缠缠凑了过去,撒娇道:“王爷可是不允么?臣妾到底哪点不如那刘妃跟张妃了,王爷的侧妃臣妾便这么不配吗?”   李承序不答她,眼光深沉注视着窗外。徐美人透过轩窗看了一眼,窗外雨丝如线,矗立在群山之中的云霄峰,早已看不见。   徐美人神色倏然一变 ,又是伤心又是不甘,“王爷,您这数十天没回京,可是都呆在那云霄阁?”话音一抬高:“您莫不是瞧上了那山中的哪个野狐媚子,这才不将臣妾放在心上?”   “你说什么?”李承序慢慢转过头来,幽深的目光一沉,浮起暴戾。   徐美人心下一慌,口里还强硬道:“若不是哪个狐媚子勾引了您,您怎么会对臣妾如此怠倦,臣妾的小小要求您都充耳不闻,那狐媚子到底哪点好,您如此……啊——!”   刹那间血光一爆,空中绽出一大朵血花,鲜红液体带着血腥味飞溅而出,徐美人震惊地捂住胸口,抽搐了几下身子,缓缓自贵妃榻上滑了下去。   小王爷面如冷霜,眉梢上挂着漠然的笑,他缓缓从徐美人心口处抽出一把金底黑纹小匕首,手一挥,徐美人的尸体便抛向了窗外。   前一刻还你侬我侬缠绵悱恻,求的那人痛快许了她家族荣耀,后一刻便翻脸无情,一柄匕首送她进了黄泉碧落。   大雨如注,徐美人的尸体被摔倒在车外,生前姣好的容颜跌落在泥中,脏污的不成样子。然而车外侍卫依旧昂首挺胸的笔直朝前走,仿佛司空见惯。   车内李承序靠在窗前,犹自握着那把夺命的匕首,他轻蔑一哼,往匕首上面的血迹一抹,将沾了血的手指放置眼前,冷冷吐出一句话:“凭你也配诋毁我的亲亲?”   “徐美人,本王清楚,你们这些人,无非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利用本王,算计本王,处心积虑想用本王换取你们所需……”李承序酒色瞳眸陡然一黯,“就如那人一样!他为了江山天下雄图霸业,狠心将我当做棋子投进那样的地方!……呵,本来人生在世漫漫无趣,本王不想计较太多,可为什么你们一次一次利用我伤害我,永远都不知满足?”   李承序自嘲笑着,取了帕子来,将那血迹擦干抹净,“你们都该死!”   “亲亲……” 李承序侧过脸,朝着窗外遥远的山峦线叹了一口气,脸上些许哀伤,“想来这世上真心待我好的人,唯有你与云舒……”下一刻他眼神一转,忽地笑了起来,似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对了,亲亲的生日快到了,我要送什么礼物好呢?”   他托着腮,如一个正在思索如何讨玩伴欢心的孩童,时而苦恼时而欢笑时而天真,半分也不像方才那个暴戾绝决的侩子手。    ☆、第六十一话 狠毒母亲   那方小王爷正在马车上颠簸,而云霄阁的某个凉亭内,云家兄妹俩正坐在一起赏雨。   本来打算云舒回归后,兄妹俩便寻个世外桃源隐居,从此远离尘嚣,安心度过末日时光。谁知云翎中途又变卦了,某日晚她看到云霄阁主头上的两鬓白发,心下泛酸,遂决定在生命的最后程,不仅要与最爱的兄长守在一起,也要与敬爱的父亲在一起。于是与云舒隐居世外的打算,便就此搁浅。   生与死这个问题,人生的穷途末路,她十分坦然的接受,毕竟她已经花了几年时来消化血咒这无力回天的问题,故而她能够平静对待周围人事,如常人一样与亲人伙伴朋友玩玩闹闹,除了云舒,没人知道她即将日薄西山,便连一向最操心她的云霄阁主,亦被她用心瞒过,以为有荆安神医在,女儿虽不能好,可也不至于这么快离他而去。   坦白说,还能活多久她自己并不晓得,她只知道云舒手中还有半年的解药,够她平安半年,但解药吃完以后就不知道了,也许一天,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但即便苟延残喘,她也不知道没有解药压制的自己会以怎样的形态存在。她并不害怕死亡,却害怕体内那股疯狂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血咒,会随着阴晴圆缺月涨月消。每至朔月消褪,让她如死人般毫无生气,而到月圆却满,发作起来犹如狂魔,对杀戮与血腥疯狂向往。她在脱离鬼域宫的两年后,亏得云舒每月送药,顿顿不落,故而她才能勉强将那力量强行压制下去。而半年后,若她再无解药,她便会被那股力量吞噬心智操纵躯体,直至失去自我浴血成魔。   思及此处,云翎不由脸色黯然。   云舒留意到她的神色,剥了一个荔枝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问:“想什么呢?”   云翎甩开先前的心思,倏然忆起一直来搁在心底的一件事,不由一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云翎又是一笑,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情爹倘若知道,非罚我去剑阁跪一顿不可,可我还是要对你讲的,我们云霄阁那后山,天独峰的下面,有……”云翎的话没说完,骤然被一阵古怪的笑声打断。   “哈哈哈……天理昭彰……报应未到……嘻嘻……”   兄妹俩闻声扭头看去。   稀薄雨幕中,一个纤瘦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庭院。她披头散发,容颜枯槁,浑身淋的湿透,正在雨地里一面笑一面乱走。   ——疯妇云夫人。   原本坐着的云翎目光一落在云夫人身上,脸色便蓦地一变,不由自主站起身,似是本能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云舒也站起身,面容清冷的瞧着庭院雨地里的那个疯疯癫癫的人影。   云夫人在庭院里转悠了半天,似在找什么,眼光掠过云舒身上之时,猛地双眼一亮,打着趔趄冲了上来,面色怪异地道:“奚师兄!”旋即抓住云舒的袖子,大喊起来:“师兄!师兄!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姐姐呢?我姐姐在哪里?!”   云舒不欲跟她纠缠,推开云夫人,道:“来人!把夫人拉走!”   云夫人却紧攥着他的袖子,莫名其妙大笑了几声后,又陡然往后一退,呆愣了半晌后,道:“你……你……不是奚师兄……”似是想起了什么,道:“你是……你是那孩子?孩子,你……你回来了?”   下人慌忙赶到,云舒身子一闪,便将云夫人推到一旁,交由赶来的下人手中。   云夫人被下人拦着,却死活不肯走,她收住了笑,目光移向云舒身后的云翎,眸间骤然浮起莫名的恨意,指着云翎厉喝道:“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没死!你这孽种!我非掐死你不可!”话未落她身子一扭,便向云翎扑去,她来势极快,那群下人居然没拦住她。眼下她目露凶光,十指鹰爪般伸出,正对着云翎的咽喉而去,便真是下了杀机。   云翎本能欲躲,可那对上眼前那双十几年来一如既往厌恶怨憎的双眸,不由心下一冷,连脚下都慢了一步。   云夫人还在大笑:“我掐死你!”   旋即左右两只手极速伸来,同时挡住了云夫人的双臂。   云翎顺着两只手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亭中又多了一个人。   云夫人的右手,被云舒紧紧扣住,而左手,则是被云霄阁主云过尽拦住。   旋即云舒松开云夫人的手,而云过尽甩开云夫人另一只手,往下人那边一送,道:“照看好夫人!谁让你们放她出来的?回头各领三十大板!”   那下人婆子慌不迭的往地上一跪,道:“是,奴婢知错。”话落便要将云夫人带走,可云夫人伫在原地,只是凝神瞅着云过尽,飘忽一笑,十分欢快地吐出一句阴测测的话:“云过尽,我诅咒你……”又瞟了云翎一眼,咯咯笑起来:“你跟你那孽种,迟早都会得到报应!”   “疯言疯语!”云过尽脸色铁青,冲着下人道:“还不将夫人送回房!”   一群人手忙脚乱将咒骂不停的云夫人推走,只留亭内怪异的三人。空气似乎凝固了起来,三人表情各异望着亭外雨景。半晌后,云翎拉住了父亲的衣袖,问:“爹,为什么娘这么对我?”   云过尽别过了脸,似是不忍看女儿的眼光,云翎却将他袖子揪的更紧,追问道:“爹,你告诉我。”   云过尽面容一暗,刹那间似老了十岁,他喃喃地道:“这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话没说完袖子一摆,身影一晃,已踏进亭外的雨地。   云过尽离开后,云翎坐回椅子上,缓缓捂住了自己的脸,任心头冷意雪水般一层层浇筑淋下。   十几年母女相称,空有母女之名,从无母女之情,血浓于水抵不过仇恨隔阂。   这些年那个人,那个所谓的母亲,她疯她癫她狂。她从未正眼看过她,亦未曾像正常母亲一样待过她。   这些年,她一次次用最狠毒的话语咒骂她,一遍遍用最狠命的手段虐待她……她恨毒了她,取她性命之时毫不留情,杀机决绝心狠如斯——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生骨肉,是她唯一的独生女儿。   这是怎样的母亲!这又是怎样的仇恨!才能让这残忍的关系维持了近二十年。   云翎注视着亭外的雨景,哀切如潮水涌上,自语道:“在我三个月大时,奶娘说她曾经企图掐死襁褓中熟睡的我;四岁那年我生辰,她用酒盏将我的额头砸的鲜血淋漓;五岁那年,她趁人不备差点将我丢进深凉水井之中淹死……几年前,我终于结束在那不见天日的日子,身受重伤回到云霄阁,所有人都在为我担心不已,而她却在窗外欢快的唱着歌谣,说报应终到……”   云翎低下头去,将脸深埋在手掌之中,她习惯将自己最深处的表情都藏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她低哑的笑了一声,也不知那真是笑,还是在压抑的颤抖。   伏下去的女子将自己缩成一团,肩膀在细微抖动:“她是我亲生母亲啊,可她恨毒了我……”   云舒站在她身后,旋即他俯下身来,将她揽在怀里,以一个庇护的姿势。   他的怀抱一如往常的温暖安定,云翎靠在他清瘦却坚实的怀里,不住的啜泣。云舒将她往怀里搂的更紧:“莲生,不管怎样,你还有我。”   “哥……”强风携雨里,云翎哽咽了一声,如一只受伤的小兽。飘摇风雨一阵阵肆意迎面兜来,云舒背脊削瘦,却挺立如苍天大树,将那些都挡在自己身上。   亭外雨势越来越大,暴雨如注哗哗而下,似天河决了个口子,狂风卷着雨丝似千万条透明的鞭子,狠命往庭院里抽去。远处长廊内,呆立着几只流浪的鸟,满腹的心事,在雨里显得愈发沉重。   雨幕后面的亭内两人,一个弯腰俯身,一个坐着前倾,正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偎依在一起。   岁月孤寂,宿命悲凉,他们所依靠的,如同那些年,永远只有彼此。    ☆、第六十二话 交易婚姻      时间在沙漏中一点点流失,漫长的日夜不过是沙漏悠长岁月中的一个短暂转身。   夜深,凌晨,黎明,破晓,晌午,各个时辰在沙漏里面悠悠运转着,转眼又是几日后的傍晚。   “报阁主,属下有急事禀报。”高远跪在书房内,抬头注视着正伏案翻阅剑谱的主子,“这是坤领刚才送来的密信,请阁主过目。”   “起来吧。”云过尽接过信,拆开抽出了里面的信纸。耀眼的日头从轩窗外往里一探,那信纸微微有些薄的透明,犹如白色素蝶煽动的双翼。   半晌云过尽看完信,手一摆,冷笑:“想不到锦如海的女儿还有颗七窍玲珑心呢。”   “怎么?那锦若薇说了什么?”高远不解。   “还不是上回会晤的事。”云过尽不屑的别过脸:“上次我跟越潮岛住一同秘密前去坤岭,与她交谈了一次,我提了一个互惠互利的想法,结果她拒绝了。”   “什么想法?”   云过尽冷哼一声,“她交出一日草,我云霄阁便与越潮岛两家联手助她对抗围攻坤岭的三大门派,并保她一族平安无恙。”顿了顿,云霄阁主脸色不悦地道:“可没想到她得寸进尺!不仅要我保护他们一族,更要自请嫁入云霄阁!”   “啊?自请嫁入云霄阁?”高远一愣,在云霄阁里呆了近十年,他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古怪的事。   “嫁给谁?”高远还是没明白,眼前不禁浮现那张妙曼的身影,她要嫁给谁?阁主?公子还是……他心里突地存了一点幻想,但是随即而来的理智打破了那微弱的希翼。   “自然是莲初。”云过尽冷冷道。   “公子?”高远一愣,想起云舒那夜在邀月台近乎天人般的姿态,刚才突起的希翼瞬时化作阵阵卑微。   “我云霄阁岂容她高攀?”云过尽的目光投向那边幽蓝花海,“她的这条命本来就是为着翎儿才留下来的。”   “那我去回了她?”高远惴惴不安的看向主子。   “不必。”云过尽挥挥手制止,眼神凌厉地扫过手中信,“既然她要来我云霄阁,那么就依她。不管她耍什么花样,我都必须拿到一日草。”   “阁主,您答应了?”高远一惊。   “准!”云过尽笑着的眉梢尽是渗人的冷意,“就将锦若薇收为莲初的侧室好了,若她只是为了保护家族真心嫁入我云霄阁,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我必不会为难她,可她如果有什么歪心思,那便……”云霄阁主眯起眼笑起来,笑意森冷。   “好了,你下去吧,去把公子给我叫来。”云过尽摆摆手,径自走向花海中的一座亭榭。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云舒便出现在朝阳阁院落。   朝阳阁中花木繁多,云舒依旧一身梨花白衣,于杏花翠影中徐徐走来,远远望去,他身后一派碧荫重重,连着身后澄澈如洗的天空,丝般柔软的云絮,如同一卷写意画轴。   一侧静静注视着他的云过尽一阵微微恍惚,想起了某个人。   “义父,你找我?”云舒脚步不快,但顷刻逼近前来。   “嗯,坐。”云过尽坐在花间亭中的软榻上,伸手指了指榻旁的一张软椅,旋即拿起信笺递到他手中,“刚才收到坤岭的信。”   “然后?”   云过尽没答,反而话题一转:“莲初,你希望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云舒面色无波无澜,“孩儿从未想过。孩儿最大的心愿就是解除莲生的血咒。”   云过尽抿了一口茶,轻笑:“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终身。”顿了顿,试探地道:“坤翎锦家小姐……哦不,现在可是掌门了,你觉得她如何?她要求嫁入我们云家,而且是要嫁给你。”   “义父何时对我的事这般操心了?”云舒喝了一口茶,面上渐生出冷意,“若我不依呢?”   气氛顿时僵了下去,父子两面对面,眸光绞在一处,一个深沉,一个淡漠,谁也不说话。   片刻后,云过尽出声结束这满室的寂静,叹气道:“你知道那锦家小姐以什么做为嫁妆么?”   “孩儿不知。”   “一日草。”云过尽放下手中茶杯,目光直直的落在儿子的身上。   云舒的深邃的眸中有涟漪泛开,一抹惊喜之色涌上双眸:“便是那可以解开血咒的一日草?”   “是,一日草,天山墨莲及龙丹,只要我们集齐这三样材料,荆安神医便能制作出解药。”   云舒沉默不语。   云过尽站起身,指向遥远的天边:“一日草产自坤岭,历来只有一棵。因为它是坤山的绝密,历代只有坤山掌门在接任上一任掌门时才可获知。眼下知道一日草下落的,除开死了的锦如海,世间只有锦若薇一人了。”   “你不答应,她便自尽,带着一日草一起毁灭。”云过尽霍然转身,灼灼眸光落在云舒身上,“到那时,翎儿就连最后的希望也都没有了,等待她的只有死!”云过尽伸手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扔给云舒,“我说的千真万确,不信你看。”   云舒摊开信,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须臾他慢条斯理将信叠好,面容沉静地说了一句,“我答应。”   “孩子……”云过尽的声音低下来,首次面对从小带到大的义子有了些许伤感,“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待我们拿到了一日草,以后扶正或者休掉,都由你自己。”   “义父。”云舒打断父亲的话,语音果断而清冷,“那迎娶的事就劳您操心了。”   “好。”云过尽颔首,敛去那丝伤感,恢复了往日的老练。   ……   消息来的好快,云舒公子要娶坤山掌门的事,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云霄阁的大小角落。   云翎起先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紫衣在开玩笑,待得一群人都这么说的时候,脸色霍地变了。   她来不及多想,便奔向了莲初苑。   到莲初苑门口,她定住脚,看着拐弯处那棵玉兰花下的雪白身影,步履再踏不进去半分。   已是盛夏,那株高大的玉兰树上盎然盛开着数十朵雪白玉兰花,花大如莲,香气若兰。树下伫立一人,白衣胜雪,面容如玉,萧疏轩举。   “莲生?”云舒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云翎直落落地看向云舒,开门见山:“锦若薇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突然?”   云舒答:“感情的事,本就不好说,缘分突然而至也是常有的是。”   “不!这不是你!”云翎抬首,目光直直落到云舒眼中,似要将他眼底的情绪看个通透:“前些天你还说要永远陪着我,前些天你还说我们要去寻个世外桃源,前些天你……”   “莲生!”云舒打断她:“与其想那些悲观的结局,不如奋力一搏,或许还可扭转局面改写未来!譬如你的血咒!”   云翎思量半晌,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娶新妇,与我血咒何干?”   云舒默了默,转过身去,良久后才说:“无干。随口说说而已。”   两人又一阵长长的沉默。   和风吹过,将两人发丝卷起复又放下。云翎看着云舒背影默立良久,终于开口:“你喜欢她吗,哥?你喜欢她吗?” 她用力扳过云舒的身子,让他清癯的脸面对自己,“倘若你真的喜欢她,倘若她能让你开心幸福,我愿意,哪怕我自己难过伤心。”   见他不答话,云翎悲戚起来,“你不喜欢,为什么答应?是被爹强迫的吗?”云翎尖叫着逼问:“是不是?我去求爹,让他改变主意……”   “是我自愿的。”   “自愿?”   “是的,我心甘情愿。”云舒回答。   云翎一震,下一刻她脸上所有表情消失殆尽,她定定凝视云舒良久,终于捂起脸,转身走开。   云舒没挽留她,依旧看着遥远的天穹。   一阵风吹来,玉兰树叶飒飒作响,有玉兰花的花瓣零零坠落,轻轻落在云舒的肩膀上,似要安慰那双被哀伤浸泡的双眸,云舒就那么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怔然良久。    ☆、第六十三话 坤岭若薇   云霄阁向来做事利落干脆,婚事筹备的极快。翌日便由高远领头以娶新妇之礼前去坤岭迎娶坤翎掌门锦若薇。   队伍出发后的几天,云霄阁主坐在宽敞的朝阳阁,接到了下属的飞鸽传书。信中内容十分详细具体,称高远已抵坤岭,一切正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倘若不出差错,新娘子几日后便可携带一日草到达云霄阁。   看完信后,云过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高耸的云霄峰上,云霄阁主因为计划顺利而心情愉悦,可遥远的坤岭,却有人因着同一件事而愁眉不展。   坤岭,忠义堂。   “倾城。”幽暗的老宅内,光线从门缝中穿进,照的案几后端坐的青年男子脸上斑斑驳驳,阴晴不定。那男子浓眉方脸,身材高大,典型的习武之人相貌。他便是坤岭新掌门的师兄孟潭,任职忠义堂堂主。他沉稳端坐在那,一名精瘦男子恭敬地立在他身后,乃是他的心腹方虎。   孟潭话落之后,立刻一人上前回答道:“属下在。”   回话的人,身材笔挺,只是有些削瘦,背面看似是个年轻少年,身着皮甲,腰别短刃,长发高高束起,“不知道孟堂主找属下所为何事?”   “倾城,倾城……”孟潭坐在案后,一手扶着酒杯,一边念叨着下属的名字,“你这名字是谁给取的?”   “回孟堂主,是刚逝去的前任锦掌门。”倾城低着头,声音清脆婉转,不似一般男子粗犷。   “是师父?”孟潭点点头,对着几下站立的下属一声命令:“你抬起头来。”   “是。”虽然莫名,但倾城还是依言抬起头,对上孟潭的眼光。   隔着案几,孟潭的眸光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微微一惊。   眼前人虽身着平常皮甲,但朴素的衣物无法掩盖其半点容姿,当真是颜如舜华态若春柳,纤眉凤眼,丹唇玉肤,只不过这等容貌生在一个男儿身上真是惋惜。   “你这等容貌若是个女子简直就该称为祸水了。”孟潭喝完手中茶,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忽地掠过鼻翼,他的眼睛在那刻亮起来,立起身,从那头走向倾城。   “倾城?”孟潭走到下属身边,围着倾城转了半圈,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孟潭的脸凑近倾城,道:“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个女子,对吗?”   倾城忖度着,低声道:“属下不敢丝毫隐瞒,确实如此。”   “原来如此……”孟潭颔首,若有所思的盯着下属:“难怪师父给你取名倾城,果然非同一般。”   倾城没答,只是静静听着主子的话。   孟潭却又说起了另一个话题,“你进我们坤山派已有七八年了吧。”   倾城道:“十二岁时属下家乡发大水,我和我娘流落他乡,幸亏锦掌门好心收留,才有今日。如今我们娘俩留在坤山已有八年。”   孟潭颔首,“师父在武林中,世人评价不一,但是在我们眼里,却是个大善人,我也是被他收留的……”   倾城默然。   “倾城,你我皆受师父之恩,如今师父已去,坤山惨变,你有什么打算没?”   “我想为掌门报仇,以慰掌门在天之灵。”倾城不假思索,但眸光在后一句黯淡下去,“奈何我本领微薄,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话可是当真?”孟潭灼灼的目光紧盯着倾城。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倾城不才,这点良知还是有的。”倾城对上案几后的那双瞳眸,道。   “很好!”孟潭眸里含着赞许:“记得你今日所说的话,接下来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吧。”   “是。”   “等一下。”孟潭望着倾城转过去的背影,突然道。   “还有什么吩咐?”倾城扭头。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不再叫倾城。”孟潭的目光游离向门缝里漏进的那几缕细长的光线上。   “那我该叫什么?”倾城并没有问原因,因为她很在早就知道,这一职业从来就不需要真名。   “惊鸿。你就叫惊鸿。”孟潭收回眸光,盯着案几上的那几本小册子。   “是,属下领命,如果无事,属下先行告退了。”   “去吧。”   惊鸿点头,快步退出房间。   “惊鸿一瞥倾城貌,玉面琼花别妖娆,”孟潭看着属下远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你叫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堂主!”身后默立良久的方虎走上前来,问:“属下有些不解,此番我们配合若薇掌门的行动,既然是以陪嫁丫头的身份给掌门找个贴身保镖,便该找个武功拔尖的人。可我瞧这倾城的武功怎么也算不得门中顶尖者,堂主你为何还要特地指名要她去呢?”   “不是我指名要她去,”孟潭道:“而是师父临走前的遗命。他走的那天,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在若薇手中写了四个字。”   “什么字?”   孟潭眯着眼睛,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倾城云崖。”   倾城云崖?这四个字古里古怪,毫无逻辑。方虎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想了好久都没有头绪,却在某天不经意中突然发现门人中居然有个叫倾城的人,我派人查了她的底子,发现她竟是师父亲自带回坤岭收养的。而且师父还古怪的叫她穿做男装,命她不得随便将女子的容貌露给别人看……我将这事告诉若薇掌门,同她商量了许久,大概的揣摩出来那四个字的含义。师父的意思,大概是要我们将倾城送上云霄阁吧……至于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无从问去,但既然是师父的遗命,必然就有他的道理。”   方虎道:“堂主所言极是。”   “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   高虎走后房内只余孟潭一人,他端起茶盏,又往自己的杯里添了些茶水,上好的普洱茶带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鼻而来,水雾氤氲的瞬间,孟潭一恍惚,仿佛再次回到那日午后,心里再次隐隐作痛。   “师兄,我得走了……”衰败的坤山门匾下,锦若薇立在艳阳中看着他,盈盈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又仿佛是黑洞洞的一片。   看来她赌嬴了,云霄阁的人果然答应她了。   “你……”他呆呆看着她,千言万语却堵在喉中。身边站满了坤山的,还有云霄阁的人,他无法说出口。   那瞬间他想起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他和她并肩坐在后院的合欢树下嬉戏,他小心翼翼给她发髻上别一朵合欢花,她扬起小小的脸,奶声奶气的唤他:“师兄,好看么?”   “当然了,以后我要娶若薇做新娘子!”他用力点头,生怕她不相信。   “好啊!我也喜欢跟师兄在一起……”她听了,便拍拍手欢快的笑,笑声婉转悦耳,犹如枝头动听的密林百灵鸟。   那一瞬间,他被她的笑感染,幼小的他天真的以为,这样便就是一生一世……却不知这世上,命运才是主导着一切的转盘,它可以让两个人曾经那样的亲密相联,亦可以让人措手不及的生离死别。   ……   “我走了,坤山就交给你了。”锦若薇向前迈出一步,看着孟潭,郑重无比的神色,有着被献祭的凛然。旋即她低头附在他耳畔说:“一切依计划行事。”   “我知道,你放心吧。”他肃容答应,却不敢去看她,将目光重新落到坤岭的牌匾上。一定是这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孟潭眼里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欲汹涌而出。   “我会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锦若薇断然转身,向着那顶云霄阁早已准备好的软轿走去。   她到轿子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他却觉得那几步踩在自己的胸口上,踏出一路血印。   须臾,轿子被云霄阁的人高高抬起,然后调转头,向着那下山的路走去。   阳光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在软轿的底下投下乌沉沉的阴影,视线里的轿子,渐行渐远,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长,似未来里即将分离的不可掌控的漫长岁月。孟潭终于伸出手,似想将从前那一刻抓住,然而,直愣愣的手徒劳顿在空中,什么也没握住。   “若薇,你保重……”下一刻,他终于忍不住梗咽,顾不得礼数,对着远去的轿子呼喊出声。   若薇,若薇,转头的那一刻,你对我,可曾有过不舍?    ☆、第六十四话 婚礼喜宴   不出几天,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带着新娘子回到了云霄阁。   此番三大门派为一日草与坤岭大打出手争端连连,本来胜利在望,谁知半路却突然杀出了云霄阁与越潮岛这两个程咬金。不过怪异的是,云霄阁来了之后,倒也客气的很,对三派掌门甚是谦逊的说,此番派前来只是因为我家公子与那坤岭掌门情投意合,要结为连理大办喜事,绝对与那一日草无关。至于花花草草的事,你们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我云霄阁历来保持中立,绝不介入你们的争端。   这话一听不仅冠冕堂皇的很,还将一日草的事撇得干干净净!更恼人的是,云霄阁的说辞极为圆滑,三派便找不出什么理由与云霄阁大动干戈。再者云颜两家联手,实力不容小觑。于是三派便就这么干看着云霄阁软硬兼施,大大咧咧地将坤岭掌门娶走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啊,人家是来娶新妇的,确实与争夺一日草无关,于情于理,他们再怎样也没理由扣押云霄阁少奶奶。   此次一日草的争夺,便以云颜两家的联手合作取得了绝对性胜利。三派忙活了一场却为它人做嫁衣,当真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三派掌门还在那气愤不已,而云霄阁此时却是热火朝天的忙活起来了。   三日后,云舒的成亲之礼便开始了。虽然坤岭掌门嫁来只是侧室,但她的身份好歹是一派之长,该有的场面都要做到,故而云霄阁主摆了好些桌酒宴,平时里稍微有些来往的亲朋好友武林同道都一并邀请了来,以示庆祝。   成亲那天,是个好日子。天空晴朗,艳阳高照。   婚宴地点设在云霄阁最华贵宽敞的浩清厅。浩清厅内人头攒动,大厅上下四处装饰着喜庆的红色饰物,一张张整齐的案几前摆满菜肴瓜果,一派喜气洋洋。   云霄阁主坐在主位,一对新人坐在他右侧的矮几上,新人旁边便是越潮岛主,再过去便是其他武林友人。虽然前来的宾客并不是特别多,但却十分热闹。   云翎坐在云过尽左边,眼光扫一扫,便能瞧见对面的云舒。   今儿虽是喜庆之日,云舒却依旧穿了一袭梨白长袍,静静端坐在那,气质高华内蕴,整个人似笼罩在若有似无的珠玉光晕中,叫人多看几眼都是亵渎。   云舒身边的新娘子锦若薇着一身正红喜袍,头戴珠翠,温婉得一如藤蔓上娇弱的蔷薇花,丝毫没有武林门派执掌人的精干之气。而她身后站立的一个陪嫁侍女更加古怪,她不合规矩的穿着与喜服颜色类似的石榴红裙,脸色还蒙上了一层紫色的面纱,除了一双眼睛露出来,其他五官均遮的严严实实。有宾客好奇的问了去,新娘子便答,坤岭一族的风俗,未嫁人的少女,但凡遇到喜庆之事,便要佩戴面纱及足环,以示喜庆,旁人一听顿时恍如大悟,也就由着新娘了。   台下云翎一言不发坐在那里,装着镇定不去看云舒。自那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她又找过他几次,她想问明原因,可他从不正面回答。她私底下揣测着,许是在两人分别的那两三年里,他认识了锦若薇,产生了感情,或者产生了其他纠葛都说不定,毕竟感情这事根本没有章法。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便愈发难受,婚宴的前两天,她竟是饭都没吃下几口,整个人眼睁睁看着憔悴下去。这喜宴她本来不想来,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泪洒当场,却被云过尽软硬兼施的喊人拖了过来。此番见云舒容颜依旧,可身边的人却非自己,心下仿有利芒刺入,痛如剜心。   云翎尚在那里失魂落魄,便听下人喊了一声:“越潮少主到——”   云翎循声看去,便见大厅正门外,春水般的身影已经风度翩翩地踏进正厅。近一个月未见,他容颜清隽风采更甚,一袭碧衣,一折玉扇,合着脸上优雅的笑施施然而来,立时引起周围诸宾客一阵唏嘘。   颜惜目不斜视走到云过尽面前,行礼寒暄后便坐在了父亲颜致远的案几旁。这期间他环顾四周,眼光扫过人群,有意无意瞥了云翎一眼,复又轻飘飘的移开。云翎本就心情低落,见他不搭理自己,也就收回了眼光,自斟自饮去了。   宾客到齐就坐以后,喜宴正式开始。   喜炮声霍然炸响绵延不绝,主人与宾客谈笑风声,宴席上你来我往觥筹交错——这真是一场极好极热闹的婚宴。每个人都很满意,除开极个别的人。   譬如新郎的妹妹——从始至终,她独坐一张席位中深埋着头,不与任何人说话,一门心思去吃喝案几前的各种佳肴,杯中酒一杯接一杯,便连主席座上一向骄纵她的云霄阁主也皱起了眉,提醒她注意酒量。谁知她仰起脸挤出一抹笑,道:“哥哥今日大好日子,我实在欢喜的过了头。”话落继续埋首吃喝,看也不看云舒一眼。   云霄阁主话头被她这么一堵住,便由她去了,而一旁的云舒,神色却微变。   又因着云翎这一开口,在场的各个宾客这时才注意到她,方才她不声不响的坐在侧席毫不起眼,宾客们只当她是某帮派的女眷,直到云霄阁主出声喊她,诸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剑圣近二十年来深藏不露的独生女。   此前世人虽知云霄阁有个独生爱女,但因这位大小姐的作风低调,平日里鲜少在武林中抛头露面,加之前些年在外隐居,故而江湖中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颜。对于云小姐其人,目前有两则小道消息在武林流传,一说这位大小姐继承了其母,也就是上一辈武林大美人萧芷兰的美貌,容貌十分动人,引得那世交的越潮岛主一早便钦点了去,作为未来的儿媳。二是两家的姻缘本来早已说好,谁知今年却陡生变故,两家一同退了婚,其中缘由因着外人无从知晓,故而分外耐人寻味。   猜测总归臆想,然而今日一向神秘的云家小姐终于出现。在场宾客不由伸长了脖子打量,只见那少女穿一身藕荷衣衫,未施半分脂粉的脸上,肌若新雪,眉若翠羽,也不见得绝美,但那双清水似的眸子,像晨间莲瓣上颤颤巍巍的露珠,又如世间最通透的水晶琉璃,让人无端想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这样美好的诗句。席下几个世家子弟禁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停伫了会,越看便越觉得那云家小姐姿丽脱俗。   当下便有人赞道,果真不愧为上任大美人的女儿,名不虚传等等。于是纷纷向云过尽父女举杯褒扬赞美,云过尽听了十分受用,忙拉着云翎一道给各个同道宾客回酒。云翎心情再低落,眼下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生硬地挂出一副笑脸,将各个长辈的赞扬应酬了回去。   待得酒酣之时,诸人耳畔突然响起绵绵丝竹声,旋即大厅涌进十几个衣着各色的美貌舞姬,踏着拍子于大厅中央翩翩起舞。这些身姿妙曼的舞姬们扯出长长水袖,身影辗转流动间,旋转,甩袖,扭腰,动作连连绵绵一气呵成,直舞的太液波翻,霓裳舞罢,这才足够。诸位宾客看的兴趣盎然,不时爆出阵阵喝彩声。   大厅里众人齐乐,而敬完酒后回归席位的云翎却感觉不到半丝兴致,她心头沉重,只盼这场令她触景伤情的宴席赶快结束。下一刻她忽地感觉到对面有人正在注视自己,忙抬头去瞧,便碰上斜对面颜惜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勉强拉起嘴角算是应付,脑中却忆起那日晚上的青草湖畔,他揽着自己的腰,两人的距离近乎耳鬓厮磨,他神情温柔而专注地吻向自己……忆起彼时,云翎一个激灵,脸不由自主红了红,忙尴尬的将脸别过去,生怕颜惜瞧见了笑话。   思及那事,亲吻时坦坦荡荡真没多想,而时至今日,隔了大半个月回头再想,似是想通了点什么头绪,待再一细究,又恍惚笼着一层云烟似的,叫人看不大真切。   云翎正琢磨之中,宴席中央的一舞已经完毕,几声清脆的鼓掌“啪啪”响起,她扭了头看去,便见新郎旁边的新娘一改之前的缄默,对着舞群叫了几声好,旋即更多掌声涌了起来。   因着锦若薇方才第一个鼓掌,便有人抓住时机的凑热闹,一个着灰色儒衫的中年男子冲锦若薇笑嘻嘻道:“我听闻新娘子两年前便在武林大会庆典上,因一身绝世舞姿名动江湖,引得无数世家子弟仰慕纷纷,不知今日新娘子还愿不愿再舞一曲,为今日喜宴更添风采?”   话落引起不少人的起哄:“新娘子,请舞一曲,让我等一饱眼福……”   锦若薇端坐在那,便听她话音婉转道:“承蒙各位错爱,不过不巧的很,前些日子我将腰扭伤了,眼下实在不便为各位献舞……”她眼神一转,顿了顿又道:“不如让我这位陪嫁丫头换个新鲜玩意,博大家一笑如何?”   席间诸人虽有些惋惜,可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应承道:“那就依新娘子吧!”   见席上云霄阁主默许了,锦若薇的杏眼浮起笑意,对着身后的侍女道:“去吧。”   “是。”那红衣侍女躬躬身后走到宴席正中。   诸人顿时将目光聚集到这侍女身上,云翎也一同瞧了去,却见那侍女立在大厅正中,虽蒙着面瞅不清楚相貌,可形态窈窕,隐透着一股泠然,看模样半分也不似一个地位低微的婢女。   那侍女毫不怯场,向各位行了个礼,朗声道:“奴婢歌舞不通,平日里只爱舞剑,眼下便斗胆献丑,博各位掌门一乐。”   在座各位闻言微愕,原以为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会表演一些文雅之事,却没想到她居然是舞剑,当下一阵好奇心起,皆拭目以待。   那侍女道完话后,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那宝剑被握在那只纤纤素手上,寒光凌凌,下一刻乐声响起,她手腕轻转,挽起银色剑花唰唰而出,身姿翩跹间,泼墨的发丝飞扬,裙摆衣袂无风自动。时而翩翩轻举,激起银光闪烁,时而满厅旋转,似骖龙翔舞,时而翻身急刺,乍出剑芒如星。那动作起先是慢的,伴随着越来越激昂的音律,她亦逐渐加快动作,将手中剑舞的愈来愈快,最后她在抡出一片银白耀光后,一声轻喝,脚尖一点,足下铃铛一阵清脆摇动,剑光霎时由天女散花之势,陡然收做一团,化作一道雪亮的弧度,随着舞剑之人纵身一跃,高高飞起,刹那间犹如九天玄女破尘而出,霞举飞升。   音律倏然停下,舞剑亦戛然而止,席间诸人尚在目不暇接意犹未尽之际,那侍女已经收回最后一个姿势,半躬身下去,道:“献丑了,各位海涵。”   诸人这才回过神来,登时一片掌声如雷。   侍女收回了剑,正要退回原位,便听突然有人道了一声:“你是谁?”   诸人循声看去,便见主位当中的云霄阁主,正眼神复杂瞧着大厅中央的侍女。   侍女微怔,答:“奴婢是坤岭掌门陪嫁侍女,惊鸿。”   上座锦若薇附和道:“她确实是我门派中人,姓谢,名唤惊鸿。此番作为我的陪嫁侍女,一同前来云霄阁。”   云过尽却看也不看锦若薇一眼,仍是盯着座下的侍女,冷冷道:“把面纱摘下来。”   惊鸿默了默,露在面纱外的眸子掠过傲气,她躬身道:“奴婢的风俗不允,还请阁主见谅。”她这话看似一派歉意,可话音里微带了些倔强之色,着实不似一个婢女的态度。   云过尽微诧,他贵为剑圣,几乎从未被别人忤逆过。但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是持被的手轻轻晃了晃,霎时杯中酒一闪,霎时一股劲风便呼呼朝惊鸿面庞罩去。旋即惊鸿一声轻呼,诸人便见她脸上面纱仿佛被一阵突然而至的力量激起,在空中翻了几翻,缓缓剥落飘远。   几乎是同时,伴随着杯盏摔碎的声音,向来不动声色喜怒深含的云霄阁主骤然站起,向着脸上空无遮挡的侍女震惊道:“芷茵!”    ☆、第六十五话 三人同行   诸人从未见云霄阁主这般失态,惊愕下便扭头去瞧那被掀了面纱的侍女,这一瞧,不由均暗暗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这是怎样的一副面容,任何词语都苍白无力。   当真倾城之姿,惊鸿之貌。   然而她的美并不如寻常美人那样,或温婉如水或娇媚如丝,她如同六月枝头火红的石榴花,泼泼辣辣肆意张扬,带着一股天生凌然的明媚,傲立于翠绿梢头中,容不得任何人轻视怠慢。   此刻这张绝世容颜面对一群人的围视,丝毫未露出任何畏惧,反而美眸一转,浅浅笑了起来,因着那一笑,那眉间的傲气自然而然敛了几分。熙攘的大厅之中,她身姿若花枝笔挺,一手持三尺青锋宝剑,一袭榴红长裙似天边赤霞绯云般,当真美人如玉剑如虹。   诸人皆看呆了去,便连云翎也自愧不如。   那头惊鸿斜斜福了福身,她身子虽然躬下,却没有下人的卑微之姿,亭亭玉立在那,犹如一株高洁明丽的芙蓉花,她说:“奴婢惊鸿,并非阁主所说的芷茵。”   她话一出,诸人才从惊艳中回醒过来,唯独那云霄阁主仍然保持着刚才上身前倾的动作,牢牢盯着她,眼睛眨都未眨。   诸人被云霄阁主的古怪所惑,便连云翎也心下起疑,不禁朝着那红衣女子多望了两眼。   第一眼粗看还没什么,只觉得惊艳,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第二眼再留神细瞅时,云翎脑里一副画卷倏然火光电闪地浮现。   ——是她!是她!   那日天独峰悬崖洞内,那水晶璧后丹青画卷里头的红衣女子!   云翎摇摇头,定下心神来,再朝着那红衣女子眉间再细看了一眼,又缓缓松了一口气,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山洞之内的美人,眉间一记殷红朱砂痣,犹如鲜红血滴。而眼下大厅正中的谢惊鸿,容貌神态虽然如那画中人同出一辙,眉间却空空如也。   只是两个不同的人吗?可为什么,长相神韵近乎一模一样?仅仅只是巧合,还是另有因由?   种种疑惑在云翎脑海内翻腾着,她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刚巧在半空中遇上了颜惜的眼神,两人四目交汇的刹那,皆看穿对方所想,颜惜定然也是想起了那山洞画卷之人。然而两人这么对视,也思索不出什么,云翎便又将眼光转换回自家父亲身上。   云霄阁主已经恢复常态,他重新坐回原位,一言不发。因着他这一蹊跷的沉默,空气似乎无声凝住,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整个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云霄阁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睇了一眼锦若薇,道:“这是你的丫头?”   “是。”   云霄阁主缓缓道:“我便跟你要了这个人如何?”他口气淡然轻巧,仿佛在跟一个极熟稔的人谈论今天的天气,听起来似乎在征求对方的意见,可气势上完全不容对方拒绝。   锦若薇愣住,便是周围的云舒云翎颜致远等人,也皆是愣了一愣,更别提作壁上观的各个宾客。   旋即便听清脆的声音响起,惊鸿轻快的向着云霄阁主走了过去,低低俯下身去,恭顺道:“惊鸿仰慕阁主已久,今日承蒙阁主厚爱,自当跟随阁主,尽心尽力。”   锦若薇极快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惊鸿仰起脸,不动神色递去一个眼神,锦若薇领悟过来,垂首道:“阁主能看上我们坤岭的人,是她的福气。”   主席上的云过尽斜睨惊鸿一眼,似是表示满意,须臾后他振臂一挥,向着座上各宾客道:“各位,别停下,继续喝。”   丝竹声再次响起,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相敬,大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喧哗。只不过那反反复复的酒水来往中,各个宾客眼中比之先前多了一丝饶有趣味的揣测。   今夜里云霄阁主真可谓双喜临门,儿子娶了新妇,自己也收了个美人。想不到他一生情感波折,不惑时却得了一个绝色。念及此处,宾客们又妒又羡。   云翎也在那里,端着酒杯思索着这看似巧合却蹊跷的事,眼角余光不经意瞟到一侧轩朗的身影,便见一个着蓝袍的公子面含微笑的握杯向自己走来。因着他锦袍玉冠,气宇轩昂的模样,在一群糟老头子里显眼而出,于是云翎一眼便认出这是风雾派少掌门商容雨。   商容雨年纪轻轻便挑下了风雾派大梁,在新一辈中也算是年少有为,眼下他径直向云翎走来,不少明眼人便立刻将他的动机瞧了个通透,这云家小姐生的花容月貌,眼下又是青春少艾尚未婚配,与这风雾派少掌门也算是门当户对。这少掌门此番巴巴的前来,多少总有些倾慕的意味。   果然,商容雨走近云翎,举杯道:“云小姐,初次见面,容雨荣幸之至。”   云翎忙站起身,回了杯酒,客气道:“哪里哪里。”   商容雨目光坦荡荡落在她脸上,道:“世人都道云小姐有姑射之姿,容雨先前还不敢相信,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云翎扯起一抹敷衍的笑,道:“商掌门说笑了。”   云翎本以为商容雨喝完酒便会离开,没想到这位历来以寡言著称的商掌门格外的兴致勃勃,聊个没完没了。云翎不好意思拂他的颜面,只能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而邻座上的某派长老摸着白花花的山羊胡若有所思地瞧着两人,说:“商掌门人中俊杰,云家小姐女中娇娥,两人男才女貌,好生匹配。”   山羊胡身侧的随从皆跟着附和起来,连连说是。   主席位上的云霄阁主只是澹然一笑,不置可否。   山羊胡在武林中向来以热心出名,眼瞧云霄阁主也没说什么反驳的话,当下便趁热打铁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如老朽便在这做个媒,给商掌门与云小姐牵个线如何?”   他话落本是洋洋自得的笑,不料脸上陡然一冷,仿佛是有一左一右两道森然的目光自面颊上刮了过去。他顺着左边那目光回望过去,便见上端的云舒公子正静坐于案几后,眼神飘飘袅袅瞧他一眼,寒玉般的脸庞上,似有乌云阴郁凝在眉心。山羊胡又向右侧的目光寻去,便见斜右方的越潮岛少岛主正言笑晏晏的瞧着自己,可那目光虽漾满盈盈的笑意,可眼底深处却如含了一簇冰。被这二人的眸光一掠,山羊胡心底没由来发怵,还未说完的话登时哽在喉中,再吐不出来半个字。   正值山羊胡进退两难时,头顶上忽地传来朗朗一笑,听得云霄阁主道:“武长老真是喜欢说笑!小一辈的事便由他们自己去罢,哪轮得到我们老头子做主!”   云霄阁主笑的一派温和,看似是在玩笑,可在人情世故中怕摸打滚了几十年的山羊胡瞬间便知晓他的深层话意——这云霄阁主对商掌门,绝无任何姻亲意图。当下便调转话头,找几个年长的便拥簇一堆,畅饮去了。   而云翎这边商容雨仍旧攀谈不休。他说:“听闻云小姐百花之中,最爱莲花?”   云翎颔首,“是。”   商容雨笑道:“巧的很,容雨也对此花情有独钟,去年刚巧在庭院水潭中栽了好大一片。”话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邀约的味道:“我那莲花是风雾的独特品种,眼下正值花期,花朵硕大瑰丽,不知云小姐有没有兴趣同容雨一起前去赏花?”   云翎还未回答,碧色身影一闪,颜惜已风姿卓卓的走上前来,这商容雨本来也算年轻一辈中仪容出众之人,可是待颜惜走近过来,两人一比,便立刻如同鱼目遇到了珍珠,黯然失色。   颜惜端着酒盏,带着一如既往的雍容神色,向商容雨一笑,“惜也对莲花情有独钟,就是不知此番有没有这个资格,能一同前去商掌门的院子赏花品酒?”转了头,向云翎徐徐一笑,“莲生,你觉得呢?”   商容雨称呼云翎为云小姐,而颜惜却唤云翎的小名莲生,其中亲疏之别,立见分晓。云翎夹在两人之间,踌躇道:“赏花啊,这个……”   “恐怕要令两位失望了,”云翎的话未完便被人截住,便见上席的云舒已经撇开新娘子,移至几人眼前,霎时梨白的身影夹杂着白玉兰的清雅气息,扑面而至。   云舒不动声色拦在云翎身前,道:“家妹最近身子不适,不方便出远门。”话落向着云翎温声道:“酒多伤身,身子不适便得更须注意。”言毕手腕一摆,自顾拿走了云翎手中的酒杯,将里头的酒水一饮而尽。   云翎将目光移至白衣男子脸上,他深邃的眸中正清楚倒影着自己的脸,透过那层乌黑的眸光,他往日的关切依旧如初。云翎不由心下一动,恰巧此刻云舒咳嗽出声,她来不及细想便去握云舒的手,另一只手搁在云舒背脊上,轻轻拍打顺气。   云翎一面拍,一面焦急地朝周围侍女吩咐道:“水。”   话刚落地,一只纤纤玉手端了一杯温水过来,云翎顺着水杯望去,便见锦若薇容颜如花,掩唇笑道:“妹妹千金之体,这种活怎敢麻烦妹妹。”   旋即锦若薇神态自如地将水递置云舒唇边,温顺道:“妹妹在旁边休息即可,伺候夫君,本就是若薇分内之事。”她笑的诚恳之至,一口一个妹妹,仿佛真把云翎当做亲妹子一般。   云翎本来全心身都在云舒身上,然而夫君二字却如炸雷般陡然惊醒她。   “是啊。”锦若薇扬起脸,眉梢上含着诚挚而恭敬的笑,宛若仲夏粉红蔷薇花,娇弱动人,她的笑染上一层羞涩之意,道:“如今我与你哥哥夫妻一体,日后我便是你的嫂子,你就是我最亲的妹子,我们三人,是这世上最亲密的家人。”   云翎一张脸不知何时苍白的有些骇人,目光如针般扎在锦若薇身上,云舒亦颦起眉,看向锦若薇的表情蕴含了些许不悦,道:“义父在喊你,快回席吧。”   锦若薇只得回去,而云舒站在云翎身侧未动,但长衣宽袖底下暗暗握紧了云翎的手。   两人十指相扣,手心贴手心,掌心的暖意相互交融,热出了一层潮湿黏腻的汗意。可即便挨的如此之近,云翎却觉得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逼近而来,她有些手足无措。   从今往后,她与他再怎样亲密,也不复从前。他的生命中已出现了另一位娇若蔷薇的女子,她将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比她更有资格陪他走完一生。   云翎心如刀绞,松开云舒的手,向上座的云霄阁主道:“爹,我酒有些深,先行告退。”    ☆、第六十六话 误会渐生   云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酒宴。她撇开一大帮子宾客,失魂落魄的向厅外急速走去,耳畔云舒颜惜在唤她,她也只当做充耳未闻。   空荡荡的夜里,天上一弯孤寂的月,映得地上那个落寞的人影,茫然的在阁里瞎转。她一路兜兜转转,从这个楼转到那个院子,又从这个屋转到那个园子,脑中不停回想着这些年,同云舒的所有过往。   幼年时,三岁的他牵着蹒跚学步的她走在草地上,两人歪歪扭扭最后一起摔倒;春日里,他满头大汗地奔来奔去为小小的她抓蝴蝶,她在一旁开心地拍着手掌;生病时她难受地躺在床上,他守着她整夜不眠;打雷闪电的暴雨之夜,他便捂着她耳朵,安慰她不怕不怕;她淘气挨罚时,他陪她一起挨骂,两人一起被罚关剑阁;她九岁生辰之时,他送她精心制作的小铁剑……   安定的童年后是流浪千里的凄苦,在那阿鼻地狱一般的地方,毒打酷刑中他与她死去活来的痛过,他也曾抱着她哽咽流泪,但痛过哭过怨过之后,再大的苦楚无望,他都不曾低头,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在痛苦中向往着未来。   这十几年,他们互相陪伴成长,如影相随,从不分开。   她逃离那里后的两年,回归云霄阁过着安逸的生活。而素来渴望自由的他,却为她重堕地狱,将此身献祭于血腥杀戮。   从此他隐姓埋名的活着,忍辱负重的熬着,践踏信仰与良知,抛却江湖中最负盛名的贵公子荣耀,手刃冤魂无数,犯下罪业滔滔。   ——而这一切,只为换的她,再多活几日。   而她,初时却毫无所知。   在那最初的两年里,她便天真的以为他是月隐,她从未与他好好说过一会话,甚至连他的模样,都没细看过。那两年以后对他的记忆,更多的存在与这一个月,他们相认以后。   那夜在玄英后山,她妄想以跳湖自尽来换得他的解脱,他给了她一耳光,从小到大,他视她如珍如宝,重话都舍不得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唯一一次。   那一夜,重逢相认的两人相偎在草地上,耳旁晚风习习,身畔篝火融融,他握住她的手,目光深深,郑重说:“莲生,我带你去江南……我们去江南……”   …….   而江南?江南在哪里?   两人的江南还没到,如今已经变成了三人行。   那誓言还声声在耳,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多么好笑,云翎嗤笑一声,停下脚步,独伫于庭院中央,遥望着天上的孤月。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保持那个姿势站立了多久,直到听到一墙之隔的庭院外两个路过下人的对话,她才木然回过神来。   “阿芩,现在什么时候,酒席这么快便散了?”   “肯定得散啊,散了才好送新人入洞房啊,啧啧,想来这个时辰,公子应该正在跟新娘洞房花烛吧……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   墙外声音渐渐远去,她们自顾说着无伤大雅的小八卦,殊不知高墙内的冰凉月光下,另一个人最后残存的希翼,终于被捏碎。   少女站在墙角,森冷的夜风仿佛带着寒气呼啸吹过,四周冷冷清清,几盏孤灯在头顶兀自不休的长燃着,映得她此刻的脸,白的有些骇人。她抱住了自己,道:“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同别人在一起……”   她转身,向流云苑冲去。   ……   夜色静谧,月上中天。   云舒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从浩清厅走向自己的莲初苑。路程不长,他走的不急不缓,脸色清冷如水,丝毫未见新婚的半点喜色。   莲初苑就在前方不远处,隔得老远便闻得到院中的洁白玉兰香,云舒在离院门几十来步的地方站住,斜睇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院子。往常素净的莲初苑,今日因着喜庆一改常态,装饰得流光溢彩明亮盎然。   云舒颦了颦眉,正要唤小厮将那刺眼的朱红绸缎撤下,身后一个声音却喊住了他。   “云兄请留步。”   云舒转过了身,便见夜色中,那一抹春水般的身影向自己信步而来。   云舒目光沉静:“不知颜少主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颜惜在离云舒几步开外的地方止住脚步,笑的极为优雅:“没什么事,今日是你大喜之日,惜略表一点心意而已。”话落递上了一份礼盒。   云舒接过了礼盒,慢慢拆了开来,他往匣中礼物扫了一眼,随即微微露出惊愕之色,道:“这养肺散如此宝贝,颜少主何必这般客气。”   颜惜道:“让你落下那终身顽疾,全是我之错,眼下我也只能是亡羊补牢,希望为时未晚罢了。”   一朵玉兰花自树梢飘下,徐徐落至云舒脚边,云舒弯腰捡了起来,极爱护的拂去那玉白花瓣上的尘埃。他将花放置掌心之中,目光落在那玉青花蕊之中,面容无悲无喜地道:“谈不上什么错或对,儿时的事只是你无心之过。既然我都已不在乎,你又何必如此耿耿于怀?”   颜惜静默片刻,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又补充道:“她亦在乎,比任何人都在乎。”   颜惜说完笑了笑,“惜心意已到,便不再打扰云兄,告辞。”话落轻袍缓带长袖一摆,已自顾离去。   云舒凝视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后,合上了手中的礼盒,走向院门。   在离院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个藕荷的人影倏然悄无声息的闪了出来。   云舒被这突然而至的身影惊了一惊,“莲生,你怎么在这?”   云翎直接拉了他衣袖,将他往另外的方向带,“走,跟我走!”   云舒道:“去哪里?”   云翎头也不回地答:“去江南,就你跟我。”   云舒默了默,看了一眼屋里红色的烛光,想起一日草的事,道:“现在还不行。”   云翎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便见到那屋里的烛光明亮,贴着喜字的窗纸上依稀映出一个罩着红盖头的新妇身影,心中大悲,道:“你不肯跟我走,是因为她?”   云舒沉默不语,云翎又去拉他。两人推搡了半天,引来新房中下人出门查看,云翎将那些下人喝走,直定定看着云舒,问:“你真不肯跟我走?”   云舒转过身去,低低咳嗽了两声,道:“莲生,再等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要跟锦若薇……”   “你还要我等什么?”云翎截住他的话,“等你们洞房花烛,等你们春宵一刻,等你们你侬我侬,你才会再来找我吗?”   云翎咬着嘴唇,向后退了几步,“哥,我已经不再是你最重要的人了吗?”   云舒搭上她的手臂,摇头道:“莲生,我不会……”云翎却不等他讲完,推开他的手,哑然笑了几声,旋即转身,踉踉跄跄的跑远。   暮霭深深,云舒站在墨色的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第六十七话 玉笛抚心   红烛高燃,新房的屋子里满天满地的喜色。可屋内的气氛却怪异的很。   锦若薇坐在桌前,头上并未盖着大红喜帕,正看得临窗而靠的那个阴郁身影。   案几旁烛火闪烁,照着那人的脸明暗不定——不是新郎官云舒,而是云霄阁主云过尽。   云过尽盯着她,一双虎目有着寻常上位者的精干威严,“锦掌门,我已做到对你的承诺,那你的承诺也该今日兑现。”   锦若薇垂首道:“是,我自然不敢忘。”话毕拔下头上的金簪,放至手心。那簪子是个步摇的花样,簪头做成风铃花的模样,花朵下垂着两串细细的流苏,华丽而精致。   簪子再美也激不起云过尽的兴致,云霄阁主冷冷的扫过那金簪,道:“我要的是一日草,你拿这簪子作什么?”   锦若薇指指簪子,道:“阁主莫急,一日草就在这其中。”   云过尽拧起眉头,道:“说什么笑话,这簪子那么小,如何会藏得住一颗草!”   锦若薇仰起脸,道:“坤岭一日草早已因为武林纷争毁之殆尽,阁主还不知道吗?”   云过尽脸色微变,道:“你们坤岭不是说还有这世上的最后一棵吗?难不成这是个玩笑!”   “不错,我们是说过还保留的最后一棵,可我从未说是长大了的成草!”锦若薇双眉微颦,道:“若是长大了的成草,凭那三大门派的能力,对坤岭地毯式的搜索了数遍,早该寻到拿走,如何会保存到现在,由得我双手奉给阁主呢!”   云过尽默了默,旋即想通,“那你的意思是,那簪子里头是一日草的……”   “是!”锦若薇扬了扬手中的金簪,道:“这里头便是一日草的草籽。”话落她握住那金簪,捏住风铃花轻巧一掰,一粒如绿豆大小的褐色草籽便滚落至手心。   云过尽目光凝在那草籽上,问:“那如何栽培养大?”   “这个阁主勿需担心,我自有办法细心栽下好好培养,定会顺利长成成草。”锦若薇一向恭敬的脸上浮起复杂的意味:“草籽长成成草,时间需要九九八十一天,而这天下懂得栽种一日草之道的,从来只有坤岭每任掌门,说穿了,这世上懂得栽培这一日草的,也就只有儿媳我一人。所以还请阁主遵守我们的约定,不然,万一我哪天或者坤岭哪天出事了,我分心无暇顾草,阁主就别怪我育草不力。”   言毕,她转过脸,正对云过尽扬起一抹恭顺柔婉地笑。   “好巧的心思!不愧是锦无忌的女儿!”云过尽目光利如鹰鹫,他眯起眼,冷哼一声,道:“好!我便依了你。”   锦若薇秀美的脸挂着温顺的笑:“多谢阁主,那儿媳……”话至一半,一只手如铁钳般疾电伸出,牢牢扣紧了她的下颚,只这一瞬,她的身体也如同一并被箍住了一般,唯剩一双杏眼正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云霄阁主。   云过尽眸光如深冬冰霜,右手紧捏着锦若薇下颚,逼得她的嘴不能抗拒的微微张开:“本来我不想如此,可你今晚的行为提醒了我。为了让你更专心的栽培一日草,也为了让我能更安心,”他自身侧摸过一个药瓶,往锦若薇嘴里倒去:“本座要给你喂点东西才成。”   锦若薇仓皇张大眼,奈何身体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云过尽将那一瓶清苦的液体全灌了进去。   云过尽松开手,看着眼前呛到咳嗽不止的锦若薇,露出一丝快意的笑,“锦掌门,这也非什么剧毒,不过是一种小小的春药罢了!只要你用心替我培育这一日草,我便定期给你缓解之药,等这草顺利长成,本座不仅给你解药,还保证你坤岭一世无忧……”说至此处,云过尽笑容愈发明显,“可若你有什么其他想法,我便让你毒发攻心,送你去下人房内供人玩乐,再接着便告知天下,堂堂坤岭掌门行为放荡与下人私通做尽苟且之事,呵,届时你身败名裂我再一纸休书将你送回坤岭。”   锦若薇娇俏的脸渐渐白了起来,再装不出恭敬柔顺的模样,怒道:“你堂堂一派之主,怎么这么歹毒!”   “歹毒?”云过尽目光霍然一冷:“更狠毒的事你还没见过呢?若不是你爹当年的狠毒手段,我又何来今日?”   锦若薇不明其中之事,“我爹?我爹怎么了?”   云过尽猛然掀起台布,桌上摆放的物件东西全部随着台布兵兵当当摔倒地上:“若不是你爹,我又怎会犯下大错,和她天人永隔二十余年!”   锦若薇惶恐地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过尽面色如同暴雨中的海面,翻滚着可怖的浪潮,他逼近一步,盯着锦若薇,一字一顿道:“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赎罪就好。”   锦若薇强装的镇定终于维持不下去,她颤抖着缩了缩身子。   云过尽满意地看了一眼锦若薇,转身离去。   锦若薇瘫软在床上,直到房中又走进一人,她这才从回过神来,抬头看去。   大红喜烛明亮耀眼,衬托着房中处处大红之物,逼得锦若薇眼睛一片昏花,加之方才被云过尽那般欺辱胁迫,脑里早已乱成一团。直到那人清清朗朗走进了,一颗心才骤然莫名的缓和了下去。   满天满地朱红之中,他一身清清幽幽的雪白衣衫,便这样格格不入,又轻逸出尘的踱步进来,怀抱着一枝纯白玉兰花,神情高远而平和。   他挨着桌子旁的椅子坐下去,说:“我会给你解药。”   锦若薇一怔,“方才你都听到了?”   云舒颔首,道:“抱歉,为难你了。”   锦若薇一愣,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云舒道:“所以你放心,待你把一日草栽种好给我之时,我便给你解药。之后,我不会再为难你。”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眼神清冷的如冬日里的脉脉山泉,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锦若薇方才被惊吓的心慢慢缓和下来,她试探地问:“如果我到时候要走呢?”   云舒的声音无波无澜:“栽出一日草后,你是要自由还是留下,都依你自己,如果你要走,我自会送你安全离开。不管你是去还是留,我都会依照合约承诺,保证坤岭的安全。”   锦若薇愣了一愣,心底生出一丝感激,转念看看四周,红烛高燃,罗帐半启,帐帘上绣着鸳鸯戏水颈项相交,锦被上撒着花生红枣一干果仁,她这才记起来今日是她与他的洞房之夜,脸不由红了一红。她从未经历过此事,不由小心翼翼瞅瞅云舒,虽然在坤岭的时候已下定决心,为了家族献身于一个陌生人,可是事到眼前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便期期艾艾道:“那今晚我们……”   “这只是一个交易,你勿需有太多负担。”云舒起身,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看了看窗外深深的夜,道:“今晚你便在这安歇,我去书房。”话毕,脚步一转,就向门外走去。   锦若薇惊愕的看着他的背影,在即将踏上门槛的那刹那,云舒又转回身,看了她一眼,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记住,不要伤害莲生。”   云翎在云霄阁内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后,又回到自己的院落,直到走进莲花潭。   她屏退了全部下人,这孤寂空旷的庭院,而今只剩这满园的莲花,衬着那青绿如翡翠玉盘一般的莲叶,成片在月下摇曳生姿,在夜色中迷离辗转着幽幽芳香。   云翎靠着墙根,任由悲哀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上,倏然忆起那日,大雨如注的凉亭内,她在被亲生母亲羞辱后伏在他怀中哀切,他抚着她的发说:“莲生,不管怎样,你还有我……”   那日那话,如此坚定。然而待到今日,却像是一个笑话。   忆起这一幕,云翎骤然笑出声,“而今我独坐莲花田空对长灯孤身一人,而你洞房花烛喜乐盈盈对影成双……我哪里还有你,你已经成了别人的……”   她凝视了花海一眼,指住了水潭里的花轻笑:“你看,这些花全都是你两年前为我栽下的,每一株我都尽心尽力护着,不敢有任何闪失……可如今,你有了其她人,你不要我了……我……我还留着这些花做什么?”   ……   她将这话重复几遍,终于放声大笑,话落伸手拎起了一旁的花锄,跳入水潭中,发狠朝着莲田内锄去,锄头经过,花枝纷纷倒下,花瓣簌簌凋零,而她不管不顾,兀自在那里大笑不止。   她笑着笑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听着似笑,又似压抑的呜咽。   暗夜沉沉凉风掠过,扬起满地的莲花瓣随风而舞,空旷的庭院中,藕荷衣的少女神色悲凉地立于花海之中,绯红裙裾迎风飞舞,乌黑青丝凌乱飘扬,合着漫天纷飞的粉红花瓣,犹似半睡半醒之间,偶然瞥到的一个空灵却破碎的梦境。   正当低沉之时,晚风携裹着一阵笛音悠悠飘来,那悦耳动听的笛音不知从何处传出,时缓时急,音色清亮深远,音韵舒缓柔转,婉转飘渺不绝如缕,宛若天籁。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云翎起先没注意,可那笛声如泣如诉、绵绵连连的吹奏过来,抒情绕耳,似是借笛音向她表达什么,待她终于反应过来之时,细细品了去,便发现这静夜笛声,出自真切关心的心扉,它在这莲花庭院蔓延开来,萦绕着无限的遐思和牵念,又如脉脉清风,安定心神抚慰思绪,令人神灵一静。   云翎默立听了半晌,渐渐领悟吹笛之人的心意,她不知不觉慢下了手中动作,露出一丝释然。她静默良久,终于松开了那花锄,朝着虚空之中招了招手,喊了一句:“多谢!”头也不回迈出莲花潭,走入房内。   云翎走后不久,花田旁的一株高大香樟树上,一抹碧色的身影正斜斜坐于树冠之中,见云翎离去,他止住了唇畔的笛音,于黑暗里微微一笑,灯火照耀下,一丝光亮透过阴暗枝桠投到他深邃的眸中,那双眸子瞬间犹如星光掠影,熠熠生辉。他慢条斯理收回玉笛,自树梢飘身而落,尘埃不惊。    ☆、第六十八话 纹龙玉佩   夜已深,颜惜从栖梧苑回来,正准备就寝,颜葵却递上来一张信笺,压低了声音道:“素年的密信,刚刚收到。”   颜惜将信握在手中,朝院子那侧瞟了一眼,道:“我爹不知道吧?”   颜葵摇摇头道:“放心,老爷不知道,今晚他喝高了。”   颜惜颔首,挨着矮几坐了下来。   房内烛火通明,颜惜展开了那信,白纸黑字,只有简短的几句话,颜惜的眼睛快速的扫了过去,却在最后一行上骤然顿住,有震惊瞬间在深潭般的眸子里扩散开来。   静立旁的颜葵本没想偷看,可一留意到自家主子这蹊跷的神色,不由好奇心突起,朝信瞟了过去,可就在眼光刚窥探到两个字时,颜惜察觉到他的举动,霍然回首,眼神似刀锋一样从他身上凌厉刮过:“看什么看!”   颜葵从未见自家主子这般疾言厉色,心下一慌,道:“我不小心的……我什么都没看到!”   颜惜不再理他,快速将信笺折起,就着那火光将信烧成了灰烬。他怔怔瞧着桌上残留的灰烬,似是陷入了思量之中,表情似错愕,又似不安,颜葵跟了他这么久,从来只见他春风和煦从容镇定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个表情?想起方才他的森然怒容,不由心有余悸,更加好奇这信里写的是什么。纳闷后他回想起方才信中瞟到的两个字眼。   ——火娃?   那两个字眼是火娃,可火娃是什么?他完全想不通透。   正在沮丧之时,却见颜惜已经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不由问道:“这深更半夜,你去哪?”   颜惜头也不回地道:“栖梧苑。”   夜半时分,颜惜站在栖梧苑门口,开门的紫衣愣了一愣,道:“这么晚了,颜少主所为何事?”   颜惜道:“你们家小姐呢?”   紫衣道:“小姐不在,方才她说有急事,不顾奴婢们阻拦,留了张字条给阁主,然后匆匆下了山去。”   颜惜问:“什么事这么急,半夜还下山?”   紫衣摇摇头,道:“小姐没交代,我们也不好多问。”   颜惜沉吟半晌,道:“好,我知道了。”也不再多问,径直向着出云霄阁大门的路走去。   云翎走到山脚之时,夜色还是一片深深的漆黑。   她回头望了一眼高耸的山顶,巍峨苍茫的群山,除开山巅之间云霄阁的一星半点亮光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也好,看不见人家花颜玉貌挑盖头,看不见人家喜烛成双交杯酒——这对于一个爱用鸵鸟政策的人来说,实为一个躲避伤心的法子。   压住心头的酸楚,云翎摸摸腰间的那枚重要物件,暗道一声:“你来的也真是及时,好歹给了我一个缘由下山避开他们。”   话刚落地,云翎眉头一皱,便看到前方两个人影。左边人缓缓转过身来,带着熟悉的清朗之音,道:“翎儿,好生巧啊。”   云翎脚步顿住,脱口而出:“颜惜!”   颜惜悠悠走上前,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这么晚了,去哪里?”   云翎惊愕地瞧着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山上呆的有些闷,下山透透气。”颜惜答完,问:“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家,深更半夜的何故要下山?”   云翎掏出腰间的东西,往颜惜面前一递,苦恼道:“李承序这人丢三落四的,居然把调动两万亲卫的虎符落在我这了!好在他昨来信说他就在横镇附近的许城,我得赶紧给他送过去!”   颜惜笑笑,没说关系重大的虎符之事,反而说了一句细微末节的小事:“他的信倒是积极。”   一旁的颜葵立马接嘴,“可不是,听阁里的人说小王爷三天一情书,五天一礼物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向云霄阁,拼命地博云小姐的欢心。”   云翎立刻捂住了他的嘴,“胡说,什么情书!也就是他鬼画符写的日记而已,他说日子太无聊,为了打发时间,便天天写日记,写完了名曰晋康王墨宝,因为舍不得丢,存那又没有意思,于是便全部命人送给了我,说是日后我哪天混不下去,还可以用他的墨宝换换钱花!”   “小王爷当真体贴。”颜惜嘴角噙着一抹笑,凝视了云翎一眼,道:“好,那我随你一道去。”   黑暗里的颜家书童明明瞧不明朗主子的面容,却敏锐感觉到这笑意有些酸。而他前方的云翎似乎迟钝的很,半点没感觉到异常,还在那问:“你要跟我着我一起去?你那十九夫人还在云霄阁呢,你就这么丢下她,不好吧……”   一旁的颜葵弱弱的插了一句:“确实不妥当,少主与小姐两半夜一起下山,孤男寡女,传出去似乎有点……嗯……通常戏本子会以两个字来定义你们这种行为……那就是……”小书童激动的一拍巴掌,声音拔高:“私奔!”   “私奔就私奔!有何事是本少不敢的?”颜惜果断摞下一句话,转眼间已毫不犹豫将云翎拖走。   云翎:“……”   三人连夜策马前行,到达许州晋康王别府已是第二日下午。   那王府大门深红朱门紧锁,一线金黄琉璃瓦,门口置麒麟玉马,好生气派。云翎寻了几个人去通报,可那门口守卫想来是伺候着权倾朝野的晋康王伺候的久了,一股傲慢之气,只说小王爷不在,让几人速速离去。   跟在两人后面的颜葵耐不住性子正要理论,没想到云翎却淡定的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块墨玉,往那守卫面前晃了晃,那墨玉明明色如墨汁般凝重深沉,可对着朗朗的日头却晶莹剔透,兀自生辉,上面正刻着一条腾云驾雾的蛟龙。守卫立刻面容失色,刷刷跪了几排下去,恭敬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姐不要怪责,小姐这就请随我来。”   那守卫引着云翎一行人进去了,又通知了精明利索的老管家,老管家毕恭毕敬将几人带至一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头,奉上了香茶,说王爷公办去了,已经得知了消息,立马就回,请各位稍安勿躁,坐等一会。   云翎谢过了老管家,便与颜惜几人品茶相候。   云翎捧着香茗打量着周围,这房间果然是李承序的作风,真可谓寸寸华美,处处奢华,她正要点评几句,却见门外一人款款而入。   那人云鬓高雅,金钗满头,俨然一个宫装贵妇,美则美已,可浑身一股倨傲之气,她打量着云翎,朝着身后的管家道:“这就是你说的贵客?”   管家垂眉顺眼道:“回娘娘的话,那姑娘手中握着纹龙佩,自然是贵客无疑。”   云翎猜测这应是李承序的某位侧妃,刚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却见对面一抹轻慢的眼光已经扫了过来,便听那侧妃同管家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她那,定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话音一停,目光复落在云颜二人身上,见颜惜并非官服打扮,云翎亦不是朝廷命妇着装,眼里不由带了丝高高在上的意味:“你们是何人?找我家王爷何事?”   颜惜懒得理她,而一旁云翎原还想同这位娘娘好好说话,可一见这贵妇的轻慢眼神,立马不舒坦起来,懒洋洋道:“那这位美人,请问你是谁,是小王爷的何人?”   “放肆!凭你也配问本妃是王爷的何人?”那侧妃一笑,满头珠翠被日头一辉映,流转着五彩光辉,她笑道:“我可是王爷的淑妃。”   “淑妃?”云翎敲了敲太阳穴,恍然大悟,“那就是侧妃了?抱歉,此事事关重大,既然王爷不在,怎么地也得找个当家主母吧,您既只是个侧室,那便作罢,否则出了什么意外,只怕担不起这个责任。”她嘴里说着抱歉抱歉,可却一口一个侧室咬得重重的,哪有半分歉意的模样。   淑妃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跟本妃这般讲话,你可知本妃是谁?即便我不是这个王妃,我父兄也皆是朝中命臣,只需我一句话,便能将你人头落地!”她话落手一挥,便向一旁侍卫道:“来人,拿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   淑妃的话还要说下去,一个清越的声音陡然传过来,“谁敢!”   话音未落,云翎便听熟悉的“亲亲,云亲亲”的呼唤接踵而来至,旋即一道硕长人影冲进房里,一阵风似的奔到云翎面前,不待云翎反应过来,大笑着抱起了她,在房中旋转了几圈。   云翎被这突如而来旋转摇的晕头转向,等停下扶着额头看清眼前事物时,一屋子的人已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身旁李承序晃着大大的笑脸凑了过来,“亲亲,你怎么来了?”   云翎摸着晕乎乎的脑袋看着眼前人,平日里见惯了李承序大红大紫华贵无比的鲜色锦缎华服,不想他今日竟一改常态,穿了件正式的官场朝服,醇厚的藏蓝色底,水蓝波浪纹章五爪蟠龙图案,映衬得他一反娘炮的模样,颇有些长身玉立英姿勃发的气质。云翎不由赞了句:“你今儿还挺有些王爷的模样……”   话没玩,李承序又扑上去,瞬时将他尊贵的王爷气质毁坏殆尽,他似孩童般赖在云翎身上,眨巴着酒红色的眸子,笑道:“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吗?哈,你肯定是想我了对不对?刚才阿玉去找我,说有个拿纹龙玉佩的姑娘来,我顿时撇开那些个说要去喝花酒的老头子们,急急飞奔赶回来!”他自顾着说了一大串,却没发现周围形形色色的眼光,有下人的惊愕,亦有淑妃的诧异妒火,还有颜惜微带冷意的笑眸。   “啊,打扰你喝酒了啊?那我讲完话就走。”云翎拨开李承序的手,退后一步,道:“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退后一步,李承序紧跟着走近一步,欢喜道:“走什么,不许走!难得来瞧我,还要给我礼物。”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神色,皱起眉来,“都给我下去,没看到本王同亲亲有话要讲吗?”   那一圈下人赶紧退了下去,只有那淑妃仍站在门口。李承序瞥她一眼:“退下!”   淑妃脸面哪里挂的住,恼道:“王爷,您这举动把臣妾当什么!”   李承序声音冷了下来,“我已经说过了,出去!”   淑妃脸色难看之极:“王爷,您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对臣妾大呼小叫,您还当臣妾是你的淑妃么?还有,那纹龙玉佩如此重要,平日臣妾碰一下您都不允,可您居然给了她,您叫臣妾怎么想?”   李承序没答,一旁小书童却忍不住插嘴了,他低声问云翎:“纹龙佩到底是什么啊?这么要紧?” ☆、第六十九话 往昔心伤   这话被淑妃听到,淑妃尖利地笑起来,“好笑!纹龙佩都不知道,那是每个王爷都必备的贴身信物,象征着王权,见玉佩如见人。”   在场诸人都愣了,连云翎都没料到手中握的竟是诏示王权的信物,前些天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宝贝而已。   “多话!”李承序缓缓转过头去,酒色的凤眸渐冷,凝得出冰来:“淑妃,本王今儿心情好,不想在亲亲面前血流三尺,识相的,赶紧滚。”   “您说什么……”淑妃脸色一片煞白,怒道:“王爷,您为了她竟要让臣妾血流三尺!臣妾我还怀着您的骨肉……可她是什么东西……”她珐琅点翠的指甲紧扣在身旁的门柱上,忽地指尖不由一颤,嘶声力竭道:“王爷你前些日子,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侍妾全部杀死填湖,莫非是喜新厌旧,看中这位姑娘,便想除去我们这些碍眼的旧人不成?”   李承序哼了一声,没有回她,而云翎的脸色却白了一白,震惊地问:“你你你把你的侍妾们都填湖了?”   “前些日子你不是说你喜欢专一的男人吗?”李承序玩弄着云翎的袖子,若无其事地道:“于是本王回家后就去遣散那些女人,可是她们一个个都赖着不走,抱着我的腿说什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一瞧她们对我如此情深意重依依不舍,遂将她们三十五个人一并杀了,统统填进了后花园的湖里,这样便圆了她们心愿,让她们做了我的鬼啊。”他话落冲云翎会心一笑,那红色美眸光彩盎然犹如宝石,让人不敢逼视,配在那副绝艳的容颜上倾国倾城,而他此时的神态像一个做了好事迫不及待要告诉大人的稚童,“亲亲,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这下你高兴了吧,哈哈!”   云翎愣在那里,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李承序看她脸色有变,纳闷道:“你不高兴?”摸着下巴想了想,附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可是因为那淑妃还活着?”看着云翎不说话又细细声补充道:“你别生气,我既然说了从此只对你一人好,便说到做到。那淑妃本来也要填湖的,可她怀了孩子,我那老头子一天到晚想孙子想疯了,不许我动她,不过你放心,等孩子生出来我立马赶她走,她若不走也就填湖好了!”   他声音虽然小,说来却斩铁截钉,云翎心下一骇,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你别……”云翎刚要开口劝李承序,却见门槛那的淑妃眼光利刀般剜过她,向李承序冷冷道:“看来王爷是真为了这位姑娘牺牲了我那帮姐妹,贱妾愚钝,敢问王爷,王爷这么钟爱这位姑娘,可是打算将她也纳为爱妾?”   李承序转过了身,眼光冰冷的看了淑妃一眼,又将眸光落在云翎脸上,神色由方才的寒冷变成热情灼灼,道:“倘若亲亲不嫌弃,我这个王妃正室自然是她。”   云翎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推开:“开什么玩笑!”   李承序肃容道:“我没有开玩笑,我连那蛟龙佩都给你了,这可是我的身家性命啊,区区王妃跟这比,算得了什么!”   “王爷你欺人太甚!”淑妃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身子猛颤了两下,眼中一丝狠光掠过,陡然向云翎扑去:“你这娼妇!我非杀了你!”   刹那间只见银光一闪,云翎看清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匕首兵器这东西她见得多了,正要轻而易举躲过,就见李承序眸光一阴,长袖霍然扬起,便见一记掌风过去,淑妃身子如麻袋般飞到门口,一声响后重重坠到地上,她痛苦地在地上挣扎几下,旋即下身有黏腻的血汩汩流出,姣美如花的脸因为疼痛而苍白如纸。   云翎大惊,明白她可能是因为重力摔倒导致小产,赶忙过去扶她,嘴里喊着:“李承序,快喊人啊!喊大夫啊!”   李承序缓缓踱步至淑妃身畔,微微俯下身去,云翎还以为他在查看伤势。却见耀眼银光一乍,犹如流光飞溅快不可挡。云翎还来不及制止,空中便爆出一大团红色血雾,艳红如秋日红枫。   云翎半蹲在那里,瞧着断气的淑妃,她喉咙正中正插着先前那把锐利匕首,两眼睁得圆圆的,死不瞑目地正盯着两人。云翎瞪着李承序道:“你……你杀了她?”   李承序环着双臂冷漠地站在那里,“咎由自取!”而后向身后管家一摆头,淡漠地道:“侧妃王氏,突发失心疯,坠楼而亡,本王痛心之余,将其厚葬于秦关。”顿了顿,眨眨眼问管家:“听懂了吗?”   管家战战兢兢的点头:“小人听懂了,听懂了。”   “听懂了还不拉下去厚葬!”李承序吼起来。   管家打了个哆嗦,赶紧唤人进来。尸体拖走后,地上留下一大滩深红的暗色血迹。   房间里一时寂静无声,颜惜依旧端坐在那里品茶,眼神似笑非笑看向门口僵硬对立的两人,神情从容之极,仿佛刚才那人命逝去的瞬间,只是一场戏罢了。而一旁颜葵表情却既忐忑又诧异,似是被小王爷杀人不眨眼的这一面惊到,眼下正紧盯着李承序,提防他有会不会有下一步危险动作。   云翎在门口静静站立,她别过脸去,不忍看那片地毯。   立在她对面的李承序突道:“饿了,陪我去吃饭!”声音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承序,你怎么能这样?”云翎终于忍不住怒斥:“她怀了你的孩子,她是你孩子的母亲!”   李承序却有些错愕,“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却又不是我的母亲,与我何干?”   云翎看他半晌,苦笑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亲亲!你去哪里啊!”她这一走,李承序便紧张起来,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云翎不等他,沿着门口的路越走越快,小王爷跟在后面嗓子都快喊破,她都不曾回头。   奈何王府真是大的令人发指,走了一炷香时间,云翎仍在不同的路上绕弯。李承序仍旧跟在后头,当云翎发现再次绕到曾经到达的偏僻小院中,无奈长叹口气,正欲用轻功直接翻墙时,李承序突然在后面极轻地唤了一声:“小火!”   他没像往日般嬉皮笑脸唤她亲亲,而是换做曾经的小火。这声音悲凉而哀切,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到云翎恍惚想起当年的那里,阴暗潮湿中,面黄肌瘦的他站在她面前,用乞求的眼神问:“姐姐,你有吃的么,我饿……”   被这一心绪所扰,云翎的步伐慢了下来,想想就算要走,还是要把虎符还他才能走,于是转过身来。   李承序站在那里看着她,表情悲伤:“小火,你生我气啦?”   云翎不说话。   李承序的脸庞一如既往,美得似瑰丽壁画上绘着的绝世花朵。然而这张惊心动魄的美丽脸庞此刻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幼童,酒红眸子湿漉漉得似要滴出泪水来,他问:“小火,你理我了吗?”   云翎瞧着他,依旧不说话。   李承序神情愈发凄怆:“你生气可以不理我,但不能走。”他颓然地蹲下来,目光恍惚,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你走了我害怕,他们都讨厌我,他们骂我是红眼睛的妖怪,都打我,欺辱我,只有你跟雪帮我……”   “哪怕我现在变成了王爷,我想起来那些日子,依旧很害怕……但是有你和云舒,我就会踏实……”他抱住自己的头,哀哀低泣,“小火,你生气可以打我骂我,但不能不理我,你不在,我害怕……”   “我总忘不了那年那场大火,所有人都逃了出去,唯独把我一人丢在火里,那大火好像一个鬼,它烧着我的手,我的脚,我痛极了,到处都是浓烟,我想喊救命,喉咙却被掐住一样,我觉得我要死了……我一定要死了……”他蹲下身,浑身不停发抖,仿佛回到了那日火场,恐惧到脸色发白,豆大汗珠一颗颗往下流。   他的话让云翎想起曾暗无天日的往昔,终于折了回来,走到李承序身边蹲下,轻柔拍打着他的背脊,“不怕,我后来不是去救你了吗?”   李承序像垂死的人抓住了浮木,猛地抱住云翎,“是,后来你来救我了,你来救我了……”   “所以没事了,小金。”云翎知道火场是他多年难忘的阴影,就如同自己的不归海梦靥一样,联想到自己的痛苦感受,他的感受便感同身受,于是口气便放的格外柔和,“都过去了,你现在是小王爷,什么都不需要怕。”   “那简直就是地狱,可我父王竟然还会送我去那……他竟送我去死……”李承序抓着云翎的手,隔着衣服都能感受他的簌簌颤抖,“我不敢去想,如果你和雪不在,我会不会已经死了……”   云翎大惊,千猜万想也没料到,李承序竟是亲爹送进去的,虽然不知原因,但素来皇家无情,多半是政治需要当做了筹码才进去。心下不由一阵同情一阵悲悯,方才的那股怒火逐渐消退。她拍着他的肩,道:“我跟哥哥会一直都在,我们都陪着你呢,别怕。”   她平和的语气似一副安神良药。李承序渐渐缓过来,埋了好久的头抬起来,如做错事的孩童般可怜兮兮看着她,“小火,你真不生我气了?”   “我何曾真生过你的气?”云翎道:“下次莫再随便杀人了,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怎能看着她伤你!”李承序看了云翎一眼,泪眼通红,“在我心底,你跟雪是我真正的亲人,谁都不能伤你们半分。”   云翎道:“你的亲人不止我们,还有你爹你家人啊!”   “我爹?别讲笑话了!”李承序嗤笑,“哦,确实是笑话,我的人生就像个笑话。因着生有异瞳,我一出生就被人所弃。连我的亲生父亲也曾嫌我是个妖祸,才将我送到那样的地方。而那些下人,当面恭恭敬敬,背地却都把我当做怪物。还有那些温柔的姬妾,明明畏惧我还曲意奉承……”阳光照进他酒色的眸子里,映得那瞳孔里伤痛如斯。他静默良久,问:“小火,你可曾嫌弃我长着这样一双古怪的眼睛?”   明朗日头下,那双红色眸子一如往日般光华流转,却蕴着悲凉的水气。云翎凝视着这双眼睛,伸出手去,缓缓抚上他的眼睫,说:“小金,你的眼睛很美,像光彩的宝石,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美。我跟我哥哥都喜欢它。”   “真的?”李承序幽暗的眼神骤然放出无限光亮,他握着云翎的手,颤声道:“我就知道,只有你对我是真心诚意,还有云舒,你们从来不嫌弃我……”   云翎笑道:“所以听我的话,以后少杀点人。”   李承序道:“我不想杀人,可我讨厌他们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我!”   “你无需将别人的眼光与非议放在心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尊敬且欣赏他人的与众不同。”云翎轻叹一口气,“你还不懂我的用意吗?你我那些年杀了太多人,罪孽太深,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李承序泪眼陡然爆出喜色,“所以你生气不是为了淑妃?而是为了我!你不喜欢我再杀人,想让我早日告别那些血腥?”   云翎虽痛惜淑妃性命的消失,但李承序的原因确实更占了大头,于是点头承认。   李承序顿时一派欣喜,泪和喜矛盾地挂在脸上,他又搂住了云翎,说:“亲亲你真好,从没人在乎我心里想什么!只有你!”   云翎默然无语。她隐约知道,小王爷出世没多久生母就病逝,父亲因为前面几个嫡出的儿子,也不大在乎他这个庶子,若不是那几个嫡子夭折,只剩下他一根独苗,摄政王约莫都不会正眼看这幼子。内心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再怎样还有个生死相依的哥哥,而这小王爷看似荣华富贵,却真真是孤苦的人。这些年他为人强势跋扈,个性乖张执拗,可谁知那样盔甲似的武装下,只有一颗脆弱无助的心。   这样一想,于是云翎也就由着他抱着自己了,直到李承序情绪彻底稳定下来,两人才回去。    ☆、第七十话 命运棋盘   颜惜依旧在花厅,他当然不会在那干等,而是让管家拿了文房四宝来,自娱自乐临摹诗画去了。   李承序见此一幕,道:“颜少主好兴致!”此刻他已经脱掉官服,换了一身金丝绞牡丹花品红长袍,合着那双举世无双的容颜,绝代风华。   颜惜微微欠了欠身,算是礼貌,“刚才事出突然,还未见过小王爷,见谅。”   小王爷笑起来,桃花眼里波光霞染,“无须多礼,你既是我家亲亲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话落便吩咐下人备晚膳。   饭后云翎将虎符交还给李承序,李承序一惊:“咦,这玩意怎么在你那?我明明记得自己放到了书房呀!”   云翎:“……”   几人连夜赶来护送的重要信物,失主还不晓得已经掉了很久!   ……   夜里便是在李承序府邸留宿的。   天刚大亮。朝阳渐起,曦晖浅浅,绚烂的霞光似一匹光华流转的五彩锦缎,于东方天际之中变幻不已,瑰丽旖旎。   云翎犹自在房里睡,而颜惜已起来了,一身碧色衣衫,轻袍玉带清新雅逸,漫步至王府花园中。花园鸟语花香,繁花似锦,沿着鹅卵石花阶小道向前走,便看到一片绿波荡漾的的湖泊。湖泊并不大,胜在湖水清透,远远瞧去,犹如一块碧色玻璃种老坑玉镶在湖畔的娇花翠柳之中。   湖畔蜿蜒的白玉栏杆的尽头,出现一袭海棠红的身影。颜惜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小王爷,早。”   李承序正依着栏杆喂鱼,闻言抬起头一笑:“颜少主也早,哦,不应该称呼你为小侯爷才对。”   颜惜道:“小侯爷这个称谓,虚名而已。”   李承序耸耸肩,又将脸转了过去。他将手中鱼料撒了一把,引得湖中红鲤争相哄抢,他兴致勃勃看着那鱼群,道:“宝贝啊宝贝,你们慢慢吃,不要抢……”   颜惜笑了笑,道:“王爷倒是爱鱼。”   “可不是,世上鱼虽然众多,可我偏爱这种鱼……”他指向湖面翻然摇波的锦鲤:“呐,我只爱这种红色的锦鲤!”   颜惜看了一眼那鱼,微笑不语。   李承序喂完了鱼,慵懒地道:“晨起无事,颜少主可愿陪我下一局棋?”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棋盘。   颜惜欣然应允,两人摆开棋盘,一方黑,一方白,李承序先落子,颜惜随后。一边品茶落子,一边谈笑风声,看起来主客和谐相谈甚欢。   棋局至一半,黑白子僵持对峙,局面不相上下。李承序修长十指悠悠在棋盘上落下一个子,道:“听闻颜少主幼时便与亲亲兄妹相识?”   颜惜也拈了一颗子落下,优雅的脸漾着和煦的笑:“是,我比翎儿大两岁,初识她的时候,她四岁,我六岁。我与云舒乃是同岁,不过他比我巧巧刚大五个月。”   “颜少主可否给我讲一下你们过去的往事?本王很是好奇!”   颜惜将目光投到烟波浩淼的湖面,忆起往事,嘴角噙着柔和的笑意:“那时候,云舒是个安静的人,敏感早熟,善良宽容,是我敬佩的兄长。而他的妹妹翎儿,却是个令人头痛的丫头!儿时的她可不是眼下这模样,那时候她爱笑爱闹,爱折腾,爱捣蛋,隔三差五的惹出些祸事,被云世叔关到剑阁里罚跪是家常便饭。”他声音不缓不慢,明明在说着一个让人头痛的姑娘,脸上却是鲜见的柔情,他又将话音一转:“虽然很淘气,但不能否定,她心地善良,虽然惹人头痛但也很招人喜欢,我同她关系很亲厚。”   颜惜落下一颗子,继续道:“幼时我几乎每年都要去云霄阁住上一段时间,有时一住便是两三个月,最久一次住了大半年。那会我们三人一起练功习武一起读书,空余时便在一起玩耍,可谓形影不离。我陪她上树掏过鸟蛋,下河摸过蚌壳鱼虾,夏夜用篓子去后山草坪上抓萤火虫,一起去山中帮她逮她口中所谓的粉红色兔子,掏过马蜂窝反将自己蛰的一身红肿,偷过厨房里大人不许喝的甜酒而被集体罚跪,抓过恶心的毛毛虫放在夫子袖子里去吓那之乎者也的读书人……”   李承序捻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道:“本王还以为小侯爷这般优雅雍容的人物,儿时定是陶醉于诗书琴画和礼教学术之中,没想到却是这般!”   颜惜随之一笑,“是啊,现在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那时竟跟她一起做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   “颜少主与亲亲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李承序又捻起一颗杏仁,酒红的瞳中却有星芒一闪而过:“这么想来,颜少主应该是很喜欢亲亲的咯?”   颜惜的目光聚在棋盘上,笑的风轻云淡,却并未回答。朗朗朝阳下,他的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被曦晖衬得越发丰神俊朗,即便面对倾国倾城的小王爷,亦毫不逊色。   李承序状似漫不经心地吃着蜜饯,双眸却紧盯住了颜惜。   颜惜端起茶杯,清润的眸子隐在水汽之后,隔着袅袅的雾气,愈发显得云遮雾绕,旋即他笑起来,说:“我与翎儿一起长大,这么些年,我待她早已如同家人般亲密,自然是喜欢她的。”   “小侯爷真会打太极……可你知道本王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李承序凤眸一转,狭长的眸子光彩流转,看似客气的眼里陡然含了一丝锐利:“本王听说,小侯爷曾与亲亲有过婚约?”   颜惜颔首:“不错,我与她有过姻亲之约。”   “可你眼下已经与她解除了婚约,不是吗?”李承序说完,眯起眼捧起一杯香茗,颇为享受的赞道:“本王觉得,好极!好极!”顿了顿,指指茶道:“我只是说这茶!”   颜惜神色笃定如初,含笑的脸半分不快也没有。   李承序指着棋盘道:“小侯爷,你怎么看待这黑白两色棋子?”不待颜惜答,他又自顾自答:“本王觉得,这棋子从来只有黑白两色,放置在这纯色棋盘上,匹配极了。”他浅笑生辉,瞥了一眼颜惜,又道:“本王觉得亲亲同云舒,就像这黑白双子,任世间变幻不定,可能与他们匹配的,永远只有对方,”声音拖长了点,带着丝明目张昭的试探:“小侯爷,你觉得呢?”   颜惜抬了头去看李承序,两个人的目光绞在半空中,彼此明明都是春风般的含笑,一旁颜葵却闻到了细微的火药味,只听颜惜从容道:“惜不明白小王爷的意思,但小王爷别忘了,他们是兄妹,况且,云舒前日新婚,他已是有妻室的人。”   “不错,他们是兄妹,是亲人。”李承序挑衅般将目光迎上:“但颜公子没看出来吗?这些年生死相守,两人感情早已超出了亲情,他们是兄妹,是亲人,是密友,是伴侣,亦是……”李承序将目光转至湖面,太阳终于一举挣脱地平线,青黛色的山峦间一轮红日耀目冲天,灿灿阳光洒在水光粼粼的湖面,一片金光闪闪,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一个艰难的总结,缓缓吐出两个字:“——爱人。”   颜惜神色镇定,可落子的指尖在刹那间缓了一缓。   “我还要提醒小侯爷,就算他们是兄妹,也只是表兄妹,这样的关系更合适亲上加亲。”他眸子蓦地闪过森凉之意:“至于云舒那个乱七八糟的侧室,有本王在一天,她迟早都会从这世上消失。”   颜惜偏过脸,笑的颇有些玩味:“小王爷不惜屠光满府姬妾,只为了翎儿一句无心之言,其情之切我等已不问自知,试问,若翎儿与云兄真结为连理之好,那王爷您又该置自己于何地呢?”   “他们是这匹配绝伦的黑白棋子,而我。”李承序回过头来,指节轻轻扣了扣桌上的棋盘,木质的盘面发出闷闷的声响,“我就是这棋盘。”他笑了起来,妩媚的脸在朝阳下迷人之极,口气有些惆怅,亦有些满足:“生来只为着——成全。”   他话落起身踏入花丛,暖色朝晖下,他立于群花之央,几只五彩凤蝶似被他的美蛊惑,扑扇着蝶翼围着他追逐不已。李承序挥开了蝴蝶,恣情大笑,随手在花丛中折了一枝怒放的牡丹花,妖娆别于衣襟,那品红的花朵衬着他雪白如玉的面孔,媚眼如丝的酒红眸光,姿丽无双。他一甩水袖,扬起一阵香气,朝颜惜道:“不下了,我要去陪亲亲吃早饭,小侯爷自便。”话毕在一群下人众星捧月的拥簇下,向着湖那头走去。    ☆、第七十一话 夜半救人   虎符既已归还,吃过早饭云翎便向小王爷辞行了,小王爷恋恋不舍,但拗不过云翎,便约定过些日子再去云霄阁看她,这才依依不舍放了人。   回家的途中,云翎和颜惜没有来时那么急切,一路欣赏美景吃吃喝喝,倒也惬意。   天黑时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晚饭时,颜葵专心扒着饭,可云翎的眼睛却一直往旁边瞟。   邻桌坐着三人,看起来是普通的一家三口,一对青年男女及一个六七岁的女儿,没什么特别的,可云翎却止不住的偷偷上下打量。   那一家子吃完饭便上楼休息,夫妻两一左一右紧紧牵着女儿,边走便对女儿说,明早还要赶路,要女儿听话多睡一会,养足精神好去亲戚家。   一切看似再正常不过,云翎却若有所思,邻座颜惜冲她笑了笑,道:“你也看出来了?”   云翎颔首,低低压下声音,“这绝对不是那孩子的双亲。”   颜惜问:“何以见得?”   云翎道:“那小孩打扮贵气的很,且不说那昂贵的云缎衣料,便是衣服上的扣子,都是拇指大的珍珠做成,一看就是金贵无比的出身,而那夫妻两人粗布罗衫就不说了,那女子头上的发簪还是极普通的银簪,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要不了几十文钱。试问,这样华贵的孩子怎会有这么平凡的爹娘呢?”   颜惜颔首。   云翎继续道:“而且上楼时,那男女状似亲密地牵着那小孩,其实却扣住了小孩的脉门,估计这小孩只要不听话,两人稍一使劲,登时小命就得玩完了……只怕这是一对歹人,掳了哪家的小姐来,要么绑架勒索,要么寻仇害命!”   颜惜嗯了一声,“你打算怎么做?”   “还用问吗?”云翎毫不犹豫地道:“我当然要救她咯!”   颜惜默了默,道:“这两人武功不弱,走路来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是小心为妙。”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有所思的移开目光。   ……   吃过晚饭,天已入黑,云翎警惕地坐在窗前,忽听一阵细微哭声传来。   云翎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方才她套小二的话,问出那夫妻的房号,而后开了一间与那一家三口的隔壁的房间,就是为了观察动静。眼下被她寻到了蛛丝马迹,便拿肘撞了撞一旁的颜惜。颜惜正在对着灯烛写信,方才他接到飞鸽传书,也不知那来信上写着什么,颜惜的眉头蹙了蹙,随后开始回信。   他向来是不喜皱眉的人,什么事都是笑如春风,何曾皱眉过,云翎好奇便凑过去问他,他只是笑笑,拿手指弹弹云翎的额头说:“家族生意上一些琐碎罢了。”云翎了解他,每每他不想说话时,便会用这些小动作来转移她的注意心。   云翎便没再追问,只是指了指墙,对颜惜道:“有动静。”   颜惜慢条斯理写完最后几个,搁下笔将信卷好,绑牢,放飞鸽子后,这才转过头问:“怎么了?”   云翎道:“我听到一些声音,那孩子在屋里哭泣,那女子哄着她,然后那男人恶狠狠恐吓那孩子,随后便听见开门的声音,那男女似乎是出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立马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旋即便见云翎剪影般从窗户跃出,一个扭身,轻巧钻进了隔壁房间的窗户里。   房间没点烛火,幽幽暗暗。云翎壁虎般贴在墙上,在这漆黑中观察着房中的一切。那两人果然出去了,只见床脚旁蜷缩着一个小小人影,云翎在确定那团黑影是今天的小女孩时冲了过去。   就着窗外院落里的一点灯光,云翎看到,这孩子正双手反剪,被一根麻绳牢牢地绑在床脚,嘴上也塞上了布头。那孩子见有人扑来,脸色骇了骇,云翎拔出她嘴上布片,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是好人,我是来救你的。”   那孩子眼珠在她身上骨碌碌转了一圈,似在揣摩着她的话是否可信,她的眼神异于同龄孩子的犀利,半分也不像个稚子,倒像个看阅沧桑历尽红尘的老人。可惜夜色太黑,云翎并没有注意她的异常。她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捆绑的绳索之上,一个手起刀落,那些麻绳立即斩断,她拉着孩子便往窗外奔去。   还没走出几步,房中平空窜出一个身影,那人游鱼般贴了过来,厉喝一声“谁”,银光一闪,一柄刀对着云翎当头而下,云翎忙抱着孩子一个转身,快速躲过那记狠刀,反手拔剑,将第二刀撞开,黑暗中,弯刀跟长剑绞在一起,叮叮当当锐利击打声在房间里激荡开来。那人招招紧逼,下手甚狠,刀法又快又辣,竟是半分活路也不给的模样,云翎不禁皱眉,心道此地不可拖延太久,于是几十招过后,夜色中突见云翎手腕一抖,银色剑身一个剑花挽了过去,乍现一簇雪亮银光,随后便见那持刀之人软绵绵倒了下去。   “奶奶的!本来我不想杀人!”云翎暗骂了一声脏话,“这么狠,非逼我下杀手!”蹲下身一看,发现那尸体正是白日里伪装成父亲的年轻男子。   云翎啐了一句,为了防止他同伙发现尸体打草惊蛇,便一脚将那尸体踢入床底藏好。   旋即云翎抱着那小女孩从窗户跳出,便见后院颜葵正拽着一具尸体丢进一旁的水缸,他身后是好整以暇的颜惜。颜惜挂着优雅的笑,哪怕是杀人的事都能被他说的如此斯文:“白天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伺候佛祖去了。”   云翎暗赞了一声。旁人杀人乒乒乓乓多少都得发出一点声音,他却是不动声响。   两人打了个手势,决定不回房间,免得这两人还有其他同伙回来碰头,将这小孩带去安全的地方后再从长计议。   两人静悄悄溜过后院,向城郊处走去。不多时路过一个偏僻巷子,墙下香樟木枝桠忽地的摇曳了几下,夜风中隐约传来淡淡的血腥味,随之还有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云颜二人一抬头,便见矮墙后齐刷刷飞过来一排黑衣人。   一群人都蒙着黑布面巾,领头人目光森冷,向着二人道:“把那丫头留下,我赏你全尸。”   云翎脸色动都没动,反而笑眯眯问:“如果我不呢?”   为首的人眼中杀气一闪,怒道:“找死!”   “找死?”云翎笑的嚣张:“姑娘我好久没练过手了,你们若再不滚,姑娘便只能赏你们全尸了!”   “好大的口气!”领头人勃然大怒,头一摆,向身后的人喝道:“杀!”   瞬间便见几十个黑影飞身扑来,银晃晃的兵刃交织成一团繁密的大网,向云颜几人攻去。   颜惜把怀里女童往颜葵那里一抛,道:“看好她!”话音未落杀机即起,玉扇一转,已同云翎一起跃入了银网之中。   银网时密时散,紧紧拢住二人,寸寸皆是狠毒,处处都是杀意。银网之中的二人从容应对,未见半点慌乱。那些个杀手单看武功并不高,但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想要像切菜般一剑削去一个绝非易事。两人还要分心身后颜葵怀抱的小孩,生怕小孩不小心挨上了哪位的兵器。   几十步开外的巷口,又有两个黑衣人蹑着脚步出现,那两人阴狠一笑,同时出手,刹那便见夜空中两抹流星般的锐芒,带着幽蓝的光,迅疾地飞向云翎背心。   颜惜面向这边已然见到,当下玉扇一展欲要去挡,可云翎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腰身一折,右手长剑一抖,银光雪亮的剑身刷刷一转,电光火石间,叮一声脆响,其中一枚精铁镖便被剑尖拦下,她剑尖朝镖身一撞,那飞镖便炮弹般又向着黑衣人的方向投去。这一蓄力反击之下,流星镖被剑气驾驭,去势好快,只听“嚓”一声皮肉闷响,巷口左边黑衣人身子猛然一僵,两眉正中间鲜血汩汩流出,软绵绵的跪倒在地。   右边黑衣人眼见伙伴瞬间殒命,一惊,还未有动作之时,便见前方那个挥剑击镖的少女已转过头来,兰花新雪般的容颜对他回眸一笑,那清泠的眸子却寒如冰雪,她朱唇半启,那恍如花瓣的粉唇间,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银牙之中赫然咬着一只幽蓝流转的流星镖。   一只镖被剑气弹回,另一只居然被她以咬的形式轻松接住。   黑衣人目瞪口呆——这一招流星索命是他的杀手锏,他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无数豪杰毙命在他这一招下,而这个娇弱女子却轻巧接到……他有些惶恐,忽见那十几步开外的女子对他展颜一笑,夜色中似传来梵音骤响,仿佛是来自远方死魂的召唤,与此同时他喉中剧烈一痛,下一刻他便震惊瞧见自己的喉咙被流星镖贯穿出一个血洞,鲜血正喷泉般狂涌而出。他仰着头,死死盯着远处那抹笑颜,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中无力倒下。   最后一点意识消失之前,他模模糊糊听到那女子不屑的笑:“本姑娘玩这个时,你还不知道在哪!”   话落那女子身姿一转,重新加入了厮杀之中。   夜色如墨,杀意含殇。   碧衣与藕荷衣的身影还在腥风血雨中穿梭来回,方才那会就像搏击前的热身,只是一个前奏,眼下才是真正的厮杀。凉风肆虐,藕荷衣的人影长剑挥洒,碧衣的身姿玉扇翻飞,两人激起一道道雪亮的锋芒,爆出一个个致命伤口。不多时,围住两人的黑衣人已倒下一半。云翎讥诮了一声:“就这水平吗?鬼域宫也越来越不景气了。”   颜惜扭头瞥了她一眼,夜色下那藕荷衣少女一改平日温和,脸色罕见的铁青:“你们又在玩当年的把戏,掳去人家的孩子培养做杀手么?简直令人发指!”最后两个字落地,云翎眼中怒气翻涌,手中祭雪剑剑气大盛,她出手更加迅疾,辗转之处真气如行云流水,力量排山倒海般向着剩下几人倾轧而去,随着飞溅的鲜血,又有几个人倒了下去。   云翎手下不停,剑气如流光划开这漆黑的夜,旋即又有几人倒下,最后只剩那领头的一人还在负隅顽抗。那人一见属下全部都断气,又恐又惧地看着云翎,边退边道:“你……你……你是何人?”   云翎拖着剑,削铁如泥的剑尖在地面上爆出一串雪亮的火花:“都要死了,还知道这个干嘛?”   “不……”黑衣人猛地将武器向云翎一砸,扭过头便向巷子那头亡命逃去。   这是个死巷子,云颜二人不紧不慢把他堵进死胡同。   正要到巷子底时,那黑衣人突然向右边望去,欣喜地喊起来:“风左使,救命啊!”   云翎一怔,便见屋檐上遥立着一人,一袭水清色衣裙,夜风中她凭风而立,广袖挥舞,衣袂翻飞飘飘欲仙,恍要乘风归于九天仙阙。   那人从屋顶下一跃而下,风一般出现在云翎面前。随着她的出现,两旁的屋檐瞬间露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显然是有不少的人手。而最左侧,那一身盔甲身体魁梧的,不正是那个力大惊人的甲奴么?   云翎扯起一抹笑,若无其事的跟风清打招呼:“风清,好久不见。”   风清哼了一声,道:“把那丫头放下,我不为难你们。”   云翎无赖地道:“唉呀,我说了可不算,你得问这位颜少主。”   “你要这孩子也可以。”颜惜接过了颜葵怀中的孩子,向风清淡淡一笑,“不过得问问我这手中的玉扇。”   风清横了两人一眼,呆站半晌后表情古怪的问云翎:“月隐去你们云霄阁了?”   云翎道:“什么月隐,他是云舒,是我哥。”   风清的表情恼怒又凄凉,“不,他是月隐!不是云舒!我要当面跟他问清楚!”   云翎两手一摊,“去啊,上云霄阁啊。”   风清啐了一声,道:“今日便算了,上回我欠你的情从此两清。下次再见,我定不再念旧情!”   话一落手一挥,人便轻飘飘翻墙而过,身后的一群人亦同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七十二话 陵西巫祖   房外夜色深沉,房内一派灯火明亮。   云翎与颜惜几人另寻了处客栈落脚,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后,这才清清爽爽坐在房间里吃宵夜。   那被救回来的小姑娘坐在房间一言不发。对她云翎是有不少疑问的,比如她的身份,为何引得风清都出动?但不论几人如何问她,她始终紧抿着唇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冷冷打量着几人,那目光明明来自一个垂髫小儿,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老练精锐。   云翎只得问:“小姑娘,你是不是不会讲话?我给你一张纸,你把你要说出来的话写出来好不好?”   女童依旧不睬她,颜惜在旁端详着女童,视线落她右手上,瞥见那拇指下的一簇特别的墨蓝色暗影,当下清朗一笑,道:“翎儿,你别唤什么小姑娘,人家岁数可比你大的多。”   那女童眸光一转,落在颜惜身上,紧锁的嘴唇终于张开,“这位公子好眼力。”她话音温温吞吞,嗓门低哑,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云翎一惊,指着女童向颜惜道:“你说她不是个小姑娘?”   颜惜还没答,那女童便瓮声瓮气道:“老身今年已经一百零六岁,你喊我太奶奶都不够辈分!”她明明是坐着的,比云翎矮上许多,却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气势,口气很是不悦。   云翎与颜葵异口同声喊出来:“什么,一百零六岁?!”   那女童白了两人一眼,倨傲的仰着头,不再理二人。   颜惜道:“陵西巫祖前辈,久仰久仰!”   那女童一怔,道:“竟被你看出来了,不愧是越潮岛少主。”   颜惜笑了笑,一语点透玄机:“巫祖拇指上六芒星的标志,世间独有。”   云翎则愕然道:“她是巫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灵巫门长老巫祖?神算占卜预言未来无一不准的巫祖?”   颜惜颔首,道:“不错。”   “你确定吗?”云翎质疑地瞧了眼那凳子上的女童,极没礼貌地扯起巫祖的一个羊角辫,“可是,为什么这巫祖明明一百多岁了,还跟几岁孩童似的?”   “竖子可笑!孤陋寡闻!”巫祖拍掉云翎的爪子,鄙弃道:“我这是门中秘术,想要获得预晓未来的能力,就须用秘术禁锢我的肉身,只有舍弃了正常生长的皮囊肉身,才能一心一意修炼通灵之术!”说完爆了句粗口:“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你懂个屁!”   在场三人:“……”   ——当一个看似五六岁的可爱小丫头指着看似比她大很多的成年人,趾高气扬地说“你懂个屁”时,那场面真是让人暴汗!   一旁颜葵弱弱插了句嘴:“照你这么说,那你岂不是可以长生不死?”   “怎么可能!预测之术只是一种高深的占卜而已,还没有到成仙的地步!”云翎敲了敲颜葵的脑袋,道:“她若是这么厉害,也不会被先前的黑衣人所抓了!”   巫祖气急败坏道:“若不是鬼域宫卑鄙暗算我,我怎么会落入他们手中!”说着哼了几声,从身上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颜葵,使唤下人般道:“我的弟子已经在救我的路上了,去,把这袋子里的小东西沿着窗户放出去,那些东西会带我的弟子过来!可给我小心点啊,这是我的宝贝!”   云翎好奇探头看了看,鸡皮疙瘩立马立了一身,“妈呀,怎么都是蚂蚁!”   “你懂个屁!”巫祖又骂:“不识货就不要瞎讲,这可不是普通蚂蚁,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云翎:“……”   颜葵不敢擅自做主,待得了颜惜应允后,他才捏着袋子小心翼翼趴在窗台上,袋子口一打开,便看见一团蚂蚁汹涌不绝涌出,连连绵绵一片黑乎乎。   “宝贝啊宝贝!”巫祖用看着奇珍异宝的眼光看着蚂蚁们,指尖还温柔的摸了摸蚁群,嘴里咕哝咕哝,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是一个小姑娘正对自己心爱的玩具自言自语呢。   那蚂蚁们本来是乱七八糟挤成一团,可咒语念完后,便似得了令的士兵般,齐刷刷分成几个队伍,分头朝几个方向游弋而去,别看他们个子如芝麻粒一般小,可跑起来却快的很,几个队伍蜿蜒向四面八方,瞬间不见了踪影。   “好神奇!”云翎看的瞠目结舌:“可你既有这帮手,为什么被那几个人抓的时候不放出来?”   “你懂个屁!”巫祖再次骂了这句老话,愤愤然道:“他们时时将我绑在一起,便是不绑的时候,也是将我看的紧紧的,我哪有机会下手!”   那方颜惜问:“不知巫祖前辈因何被他们掳走?”   “还能为什么!”巫祖道:“不就是想利用我的能力帮他们寻一个人吗!我不屑同他们合作,他们便将我掳走!”   云翎亦怒道:“可不是吗,掳人绑架什么的,可是他们一贯的作风!”   “这回你终于懂了个屁了!”巫祖忿然点点头,颇感同身受。   云翎:“……”   巫祖咳了咳嗓子,将话题一转,“我的弟子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来接我。二位今天的救命之恩,老身自是感激的,为表感谢,老身决定……”话没说完,云翎快速截住话,“你就把那群蚂蚁给我吧!我勉为其难的接受!”   巫祖瞪了云翎一眼,“老身可没说要把我的宝贝给你,但老身愿意为二位各占卜一卦,表示感激。”   “小气!几只虫子也舍不得!”云翎抓住一只还没来得及跑远的蚂蚁放在手心玩弄,不甘心的嘟囔。   “放下我的宝贝!”巫祖大吼起来,看着云翎掌中的那只蚂蚁,又是紧张又是心疼,可云翎故意将手抬得高高的,她欲去抢回又够不着,末了她气呼呼搬了张椅子,踮着脚踩在椅子上,这才从云翎手中将蚂蚁抢了过来,哄小孩子似的对蚂蚁道:“乖乖啊,你不怕哈,主人在这里!你先回家躲一躲!这个坏脾气的丫头是个人贩子,你可千万别被她拐走了呀!”   那蚂蚁听了这话,果然态度坚决的掉头,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袋子。   云翎:“……”   我是人贩子吗?好像是我把巫祖你从绑匪人贩子手中救出来的吧……   巫祖跳下椅子,冲云翎道:“你懂个屁!这蚂蚁我训了快一百年!我们之间这么深厚的感情,怎么能让你横刀夺爱呢!”   “懂很多屁的巫祖大人!”云翎抬起杠来:“我家里养了一只好些年的穿山甲,什么时候我带他出来找您饱餐一顿!”   巫祖气的噎在当场。   颜惜拦住两人,转头饶有兴趣的看向巫祖,道:“听闻巫祖的规矩是,每年只卜算三次?”   “卜算极耗费灵力!故而我每年只卜三次。”巫祖整了整衣领,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但次次灵验!从无失手!”   巫祖这话倒是不假,占卜算卦预言方面的灵验,她在世间早已经成了神一样的传说,这些年求她占卜问卦的豪门巨富多如牛毛,可她素来傲气得紧,门派大门上永远挂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牌匾——一年只卜三卦,要问卦,排队去!   云翎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真有那么神吗?我问什么你都可以给我准确答案吗?”   “你懂个……”巫祖一想云翎方才对她的称呼,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道:“你当我是武林百晓司啊!任何事我都能给找出秘史书卷,提供你详细答案具体解说精彩回放吗?卜算卜算,卜的当然是未来之事,就是你问什么事,我告诉你这个事未来会朝什么样的趋势发展,结局是好还是坏,是凶还是吉!或者你有什么心愿,我告诉你能不能达成!再或者你找人,我提示你她大概的方向位置,你该朝哪个方向走,至于找不找的到——就听天由命了!”   云翎听的云里雾里,一旁颜惜出声道:“既然巫祖前辈要替我们各占一卦,惜便恭敬不如从命。”   云翎把玩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瞟一眼巫祖,道:“我也来,反正不卜白不卜!”   巫祖点头坐了回去,从腰囊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龟壳,再丢出两张奇怪的纸片,分别递给颜惜跟云翎,道:“把你们要问的事,写在这上面!可不许说出来!”   云翎捏着纸片道:“好奇怪,别的神算子都是热情的问——请问小姐你要问什么事?可怎么到了你这,就不许说只能写了!”   “你懂个屁!”巫祖仰起脸,带着一副职业操守被人亵渎的模样大吼起来:“这就是神算子跟骗子的区别!”   云翎无言以对,拿起笔开始写卜算的问题,写好后将纸条递给巫祖。   巫祖接过两人的纸条,折叠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双手掌心交叠,将纸片拢在手心,道:“你们谁先问?”   云翎道:“人家孔融让梨,我云翎让卜,那就颜惜先吧!”   巫祖把脸转过去,问颜惜:“你问什么?问事凶吉还是寻人找路还是其他?”   颜惜默了半晌,春水含情的双眸瞟了一眼云翎,道:“我问一个心愿,不知能否达成。”   巫祖一笑,“好,老身这就帮你问。”   话毕巫祖将那龟壳反着扣到手上,那龟壳小山包似的拱在巫祖掌心之上,她把颜惜的纸条放置于龟壳正中,对颜惜道:“我要你左手大拇指上的一滴血。”旋即取了枚小银针,往颜惜拇指轻巧一扎,一滴血便流出,刚巧滴在龟壳正中的纸条上。   巫祖向颜惜肃容道:“你闭上眼,心里默念着你要问的事,不停的反复念,我没有说睁眼,你千万不要随便睁眼,不然这卦就失灵了。”   颜惜道:“好,有劳前辈了。”   云翎插嘴道:“呀,巫祖大人,你都不看那纸条上写着什么,就替他卜算吗?你都不知道问题,怎么算得出答案!”   “你懂……”巫祖脏话说了一半,立即捂住嘴,向着头顶苍天慌忙道:“祖师原谅,弟子有罪!占卜之中不可妄说污言脏话!弟子不敢了!”忏悔完毕后转过头朝云翎没好气地道:“小丫头,不许再逼我骂人!不然这卦就不准啦!”又气呼呼地补充道:“这位颜少主想问什么,这滴血自然会告诉我,我用不着看纸条!”   云翎一听会影响颜惜卜卦的成败与否,赶紧敛了敛神色,向后退了几步。   卜算开始,颜惜盘腿端坐在巫祖对面,闭上眼睛。巫祖一手托着那龟壳,神色严谨,眸光细锐地凝在那纸条之上,口中喃喃有声,不多时便见那纸条上突然出现了一缕青烟,伴随着袅袅的青烟冒出,纸条上的血滴上竟腾起一撮青蓝色的小火苗,由最初的豆般大小渐渐烧成碗口大,惊的一旁颜葵连连倒退了几步。   云翎紧盯着这团火,目光在巫祖跟火焰身上来回徘徊。她先前嬉皮笑脸归嬉笑,可遇到正事绝不含糊,她琢磨着若这巫祖不是算卦,而是哪里冒出的杀手,要以奇怪的方式对二人偷袭,自己便要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挥剑即上!   那团火焰依旧燃着,火光流转,便似一个青色的火球,而这火球中包裹着一滴殷红的血。怪异的是这火焰看似猛烈,却丝毫温度都没有,巫祖掌心托着这簇火焰,任它幽幽散发着青蓝的光。远远瞧去,便见一个五六岁的稚子手中托着团鬼火般的东西喃喃自语,好生诡谲。   燃烧片刻后,火势渐小,伴随着巫祖快速而模糊的喃喃声,颜惜那滴血竟由鲜红色慢慢转淡,最后竟化为一滴透明至清的水滴,那滴水在火焰正中忽地一闪,霍地凭空消失。   血滴消失后,青色火焰随之愈来愈小,直至完全熄灭。   巫祖的咒语声戛然而止,她手一转,将龟壳紧紧攥在手中,轻喊一声:“颜少主,睁眼!”   颜惜睁开双眸,便见巫祖朝他微微一笑,道:“少主所问之事,必然会心想事成。”   颜惜闻言,春水荡漾的双眸有压抑不住的欣喜:“巫祖前辈此话当真?”   “你这年轻人对我恭敬有礼,老身我很喜欢。”巫祖和蔼地道:“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骗你。”   颜惜脸上喜色愈发浓烈,他侧过脸,欢喜地看向身畔的云翎,云翎莫名其妙,“你干嘛笑得这么开心?”   颜惜不答,仍是睇着她盈盈的笑,一双星光熠熠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   对面巫祖眼神古怪地在云翎身上转了一圈,向颜惜露出神秘的笑意:“放心,你的秘密我虽然知晓,但会替你保守!”   颜惜点头谢过巫祖,拍了拍云翎的手背:“到你了。”   云翎这才记起自己的卦,忙坐到了巫祖对面,伸出手指,说:“我也是问一个心愿,看看能不能实现?”   结果“啪”一声响,巫祖打掉了她的手,不耐道:“男左女右懂不懂,颜公子是男的,是左手,可你是女的,给我左手干嘛!快把右手拿来!”   云翎:“……”她伸出右手,任巫祖在上面扎出一滴血,随后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自己的心愿。   巫祖开始呢喃着咒语,那青蓝火焰又重新燃起,在云翎的血滴上徐徐燃烧,火越烧越大,那血滴在火种凝着不动。云翎闭着眼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偷窥,半晌后只听“嗤”一声轻响,接着便听见巫祖喊睁眼的声音。   云翎睁开眼,却发现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那血滴底下的问卜纸条虽然早已烧成了末,可那滴血依旧凝在龟壳上,丝毫未损。   云翎指着龟壳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我的血还在?”   巫祖凝视着拿道血线,叹了一口气,“你的心愿不能达成。”   云翎眸里先是震惊,随即蔓延过巨大的失落,她摇头道:“我不相信。”   巫祖道:“我的卜算从未失灵过,你尽可等着时间来证明。”   “我不信!”云翎剧烈摇头,脸上露出悲恸,她起身连连退后了几步,怒道:“你这不灵,肯定不灵!我不相信!”又像要说服自己似的,道:“算卦占卜本就是迷信胡说,你这一定是假的,假的!”   她情绪激动,颜惜赶紧过来安抚她,可她听不进去,手一甩冲回了自己房间。    ☆、第七十三话 意外生病   夜色深深,今夜震惊发作的人不止云翎一人。   城南某个昏暗的阁楼内,“啪”一声巴掌脆响传来。   巫残欢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风清,“没用的东西!我千交代万叮嘱,在这鬼地方等了你们等你们这么久,可巫祖居然半路被劫了!”声音沉了沉,恨恨道:“现在丢了巫祖,我们还怎么找那个唯一可以继承鬼域宫衣钵的人?”   风清捂着脸颊不敢言语,一旁一个矮个子下属关切看着风清,上前道:“宫主,这事也不能全怪风左使,既然是那姓云的丫头跟姓颜的小子坏了我们的事,属下这就去给您杀了便是!”   风清低头不屑地斜睨着矮子,并没有为他的求情而感到感激。   巫残欢哼了哼,“那两人武功可不弱,那姓颜的我虽不了解,但那臭丫头当年她却是我兄长的得意徒弟,你可不是她的对手!”   风清惊愕道:“什么?她是前宫主的弟子?!”   “可不是!”巫残欢蒙着面,露出的眉梢透出狎亵的意味,“想我那古怪兄长一生不贪女色,却对她喜欢的紧!不仅收她为入室弟子,还将宫内许多不传的秘术都交了她!我拦都拦不住!”   “她竟还是入室弟子?那……她岂不就是传说中,前任宫主唯一的入室女弟子?”风清面上愕然更甚,毕竟普通弟子与入室弟子有着天壤之别,寻常弟子只能学到师尊的普通功夫,而入室弟子才是继承师尊秘传,甚至衣钵的人。   巫残欢道:“对!那丫头进宫的第四年被他瞧上,还是个半大孩子,他也不知什么原因,对她着了魔似的喜欢,这也是那丫头兄妹俩屡次触怒他,他始终留下他们性命的原因……他还曾异想天开打算打破宫规,将宫主之位传给她,不过这想法还没实现,便为她赔上了姓命!”   风清不可置信,“前宫主……竟是为她而死?”   “算是,也不全是!”巫残欢阴郁一笑,“他活该!死有应得!他为了那下贱丫头做出那么多荒谬事!简直失心疯了!为了祖宗的基业,我只能亲自结果了他!”   巫残欢口中冠冕堂皇,对于兄长的死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风清却心底一惊,原来前任宫主对外所称的暴毙不是死于敌对,还是死于自己的嫡亲妹妹之手!   巫残欢没理会风清,突然故作惋惜地叹气:“啧啧,那丫头也是可怜命的,我那兄长有个嗜好,越喜欢一个人,便要越折磨那个人,他喜欢小丫头三年,也折磨了她三年,小丫头没被他折腾死也算是命大!”又冷冷一笑,“为了留住她,我那兄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连宫中的禁术都用到她身上去了。”   风清不解,问:“什么禁法?”   “就是那个禁术啊!——月朔而死,月圆而魔,”巫残欢缓缓笑起来,冷冽的脸色浮现痛快的神色,“这禁术便是血咒,我兄长他亲自种的血咒。”   风清愣住。   在鬼域宫呆了二十余年的她,自然知道眼下说的是何等残忍的话语。她曾亲眼见过有人被种了那样可怕的魔咒,在月圆之夜无药可救时,不仅饱受肉体痛楚摧残反复凌迟,更被血咒生生扭曲人性遁入魔道!   ——当人不再是人,空有肉体却摒弃人心,那是何等残酷!   风清的脸白了白,将头埋了下去,不让别人发现她眼中突然而至的悲凉。   听得巫残欢又道:“那血咒原本是要种给那丫头哥哥的,我兄长要用她哥哥的命要挟那丫头永远留在他身边,但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还是种到那丫头身上。大概是那丫头自己的原因。”顿了顿,又道:“我那兄长也着实奇怪,不仅种下血咒,还将自己的部分功力也封存在她身上!那功力非比一股,一旦伴着血咒发作可不得了,这些年这丫头为了压制这股力量,估计被折腾得够呛吧!啧啧,能够挺到现在,也算是厉害!”    风清强压抑住心头不快,道:“原是这样,难怪之前我还觉得蹊跷。我跟她交手数次,她武功时高时低飘忽不定,前一刻还可能跟我差不多,后一刻又陡然高的吓人,便是因为这股力量吗?”   巫残欢点头。   三个人所有所思,一旁矮个子心腹道:“那我多带些人,我便不信,叫上我们宫内一群好手,还对付不了她那寥寥三个人!”   “蠢货!”巫残欢蹙眉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提她旁边那人,你便可掉以轻心吗?那是越潮岛的少岛主,我虽没亲眼见过他的武功,但武林传闻还是知道一些,他不仅功夫在这一辈中拔尖,本身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的身份可不是普通世家子弟,而是前朝皇族后裔,身后隐藏的势力决不容小觑!”   矮个子不甘心地道:“宫主,那丫头小子再厉害也不可能逾越您,这世上您练的鬼离神功谁人能敌?属下觉得机会难得,既然跟他们在同一座城内,何不一举击杀?到时我们再抓回巫祖,盘问要事也不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巫残欢冷瞥他一眼,“本座的神功固然厉害,但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本座目前只修习到第九层,在修到满级十层之前,不可妄动真气!”旋即讥讽一笑,“也好,本座要把这怨气好好累积起来,待本座神功练成,再和那不共戴天的臭男人好好算账!”又骂了几句:“呸!说什么云霄阁主!什么剑圣!负心无耻!猪狗不如!”   两人跪在地上,默默听着鬼域宫主的谩骂与。巫残欢骂了片刻后喊道:“风清!”   风清仰起头,“属下在!”   巫残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你去跟着那下贱丫头,找时机把这个下到她的食物里去。”   风清将那东西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层细如面粉带有淡香的粉末,不由好奇道:“这个不是宫主你平日里特用的玉面驻颜粉吗?”   “这对于寻常女子来说是养颜的宝贝!可是对她……”巫残欢欢快的笑起来:“那可是催命符啊!只要她沾染上一星半点,即便不是月圆之夜,那血咒也会被催发,就算服了解药都克制不住,到时她就只能变成……”   她话没说完,只哈哈笑了两声,灯火下,她的面巾松开了一些,左边脸上的皱纹随着大笑狰狞地扭动着。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她终于敛住了笑,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一字一顿道:“我要让她和云舒知道,即无论她脱离鬼域宫多远,她永远都逃不过我的手心!”   ※   今儿天气格外热,一大早一群夏蝉在外头树梢上此起彼伏。客栈里的云翎连着喝了三四碗的冰镇绿豆汤消暑。谁知喝了没多久,胃部便痛起来,显然是一大清早空腹吃凉过多,胃病犯了。她窝在床上,胃里绞痛难当,痛的冷汗直冒。   颜惜一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忙唤了颜葵去请大夫,自己又倒了一杯热水,给云翎灌下去。   大夫很快就来,一番检查后也说是空腹服用冷饮过多,服几副药就好,还宽慰一旁的颜惜:“公子,你夫人的病没有大碍,按时吃药即可。”   “谁是他……”云翎半死不活的趴在床沿,捂着胃刚要反驳,那方颜惜已笑吟吟截住她的话,脸上笑意荡漾开来,向大夫道:“多谢大夫了,颜葵去随大夫取药,记得要重金相谢。”   大夫欢喜的出了门,虽然他并未想通那公子本是一副焦虑的模样,为何听了他那句话后,转而变成莫名其妙的过分欢欣。   颜葵随着大夫出门,走进药铺,那大夫让颜葵在椅子上坐上等一会,说自己去配药,于是便来到房间另一侧开始抓药。   药店飘荡着药材的清苦之味,颜葵坐在椅子上耐心等侯,眼睛却紧盯着房中大夫,他可牢记得自家主子的话,必须亲眼看大夫抓药,一秒钟也不得松懈。   那旁大夫正对着方子配药,药方写在纸上,那纸张是澜城造的宣纸,轻如燕羽,薄如蝉翼,端正的放在桌子上。   忽地窗外吹过一阵穿堂风,那纸片被风势撩起,在空中悠悠打了转后向大厅飘去。那大夫啐了一句:“什么怪风!”便急忙忙去追那药方,颜葵一见,也跟着去追。   药方抽屉的窗户外,两个人影露了出来。黑衣男子低声催促道:“风儿,你还愣着做什么,我们盯了一上午都没找到机会,眼下终于有了,还不把那药快倒进去!”   “不许喊我风儿!”水清衣女子白他一眼,“催什么!我自有分寸!”话落伸手将瓷瓶里的粉末倒进已配好的药包里,那黑衣男子还不放心在药材里搅了搅,却没注意到身边女子早在不易察觉间,将粉末留了一半夹在指缝中。   一切就绪,两人身影一闪齐齐隐去。水清衣女子在消逝瞬间,回眸看了窗内一眼,心中暗道:云翎,我将驻颜粉减去一半,能不能熬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两人刚隐去没多久,颜葵跟老大夫便捏着方子走了进来,不多时几副药抓全了,颜葵包好拎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颜葵将煎好的药送到了房里,颜惜问:“这药是你看着抓的,且亲自煎的吧。”   “放心吧少主,从抓药到煎药到端到房里来,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老大夫我也找人查过,是个可靠的人。”   颜惜这才将药递给云翎。云翎的眉头都皱成了麻花,“一看就很苦!”   “良药苦口!”颜惜道:“快喝,喝完有惊喜!”   “什么惊喜?”   “喝了你就知道!”   云翎将信将疑将药灌了下去,刚要喊苦,一颗蜜饯塞了进来,云翎含着蜜饯喊起来:“这不会就是你说的惊喜吧!就这颗梅子!”   颜惜淡定地颔首:“你猜对了!”见她露出失望的表情,笑道:“骗你的,惊喜在这里。” 拿出一个锦囊袋,递了过去,“这是你要的蚂蚁,巫祖走时,留了一些给你,说是使用心得也一同在袋子里。”   云翎惊喜道:“她还真舍得啊,哈哈,真是太好啦!”话落就要拆那锦囊。   颜惜拦住了她的手,“巫祖临走前交代这袋子不能随便打开,打开便要使用。而且你只能使用一次,因为用完之后,蚂蚁们会自动跑回老祖身边。”   云翎:“……”   云翎将那蚂蚁收好之后,在颜惜的催促下又睡着了——大夫嘱咐要卧床好好休养,于是颜惜点了安神香逼她好好休息。   一个时辰后颜惜进来看了她一回,她躺在床上,虽然熟睡着,但表情跟平日里的模样相反,平日里的她总是轻松愉快,少根筋似的大大咧咧,再苦再痛也从不在人前显露,而现在她紧锁着眉,仿佛梦里有沉闷的心事,让她不得展颜。   颜惜联想起前几日的那封密信,长叹一口气,眼里有温柔的怜惜浮起,他伸手在她眉头轻轻拂过,似要将她紧颦的眉舒展开来。   窗外有人低低咳嗽一声,颜惜收回了手,将云翎的被子盖好后,走出了房间。   一个个子高挑的中年人站在门外,神色颇为焦急,“少主,不好啦!”   “怎么了颜宇?”颜惜剑眉一挑,“庆亲王那边真的有动作?”   颜宇颔首,“确实如此,属下现在担心接下来会如少主所料,那就糟糕了!”想了想,又忖度道:“少主,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同颜柳他们汇合,看怎么解决这个事!”   颜惜默了默,目光透过窗栏落在屋里熟睡的人身上,道:“你同颜葵先去找颜柳,我这里还有点要事,明日我再去同你们汇合。”   颜宇惊愕道:“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少主你不去?可是老爷他……”   颜惜打断他,口气不容置疑,“按我吩咐,你快去。”   颜宇呆了呆,眼中隐约掠过一丝失望,随即行了个礼,快步退下去。   颜惜转过身来,静静看了一眼屋内的睡颜,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当真鬼迷心窍了么?”    ☆、第七十四话 血咒爆发   云翎醒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她是在一阵奇怪的感觉中醒来的,体内似乎有一把熊熊烈火在灼烧,浑身又燥又热。而这燥热衍伸出一股细锐的疼痛,迅速在四肢百骸中游走,渐渐地这痛楚越来越强烈,症状亦越来越熟悉。云翎的脸猛地一白,咒骂道:“血咒!”旋即透过窗向外看去,只见窗外夜色岑寂,星子稀疏,一弧冷冷清清的弯月挂在树梢。   ——正值农历二十四,下玄月,夜如墨,月如钩。   云翎仔细看了弯月半晌,确信自己眼睛无错后,狐疑道:“不可能,今日根本不是月圆之夜,血咒不可能发作!”   话刚落地,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倒吸了一口气。残酷的痛感告诉她,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来临了——血咒确实犯了。   果不多久,剧痛逐渐加强,伴随着一波波似排山倒海般的攻击,云翎渐渐无法抗拒。不亲身经历的人永远不会了解,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痛,痛彻心扉,肝胆欲碎都不足以表达。仿佛每一处皮肉,每一段筋骨,每一根血脉,都在被千钧的力道反复拉扯□□,她强忍着痛不要让自己叫出声,身上冷汗层层的冒出,将所穿衣衫件件打湿,她几欲要痛得晕厥过去。   待痛到极致,先前那火燎感像毒蛇般疯狂钻进大脑,淹没她的心智,释放她深埋着的欲望,撩拨她体内一直压抑着的可怕力量,她强烈生出一种炙热而迫切的渴望,渴望着用血腥,用杀戮,用极端方式获得救赎。   撕心裂肺的折腾中,她浑身开始发烫,双眸也异常的发热起来,她朝旁边的大镜子看去,便见那淡黄铜镜中倒影着一个脸色苍白,瞳孔血红的面孔,那惊悚而邪魅的模样,如地狱来的索命鬼刹。   她啊的尖叫了一声,紧捂住了自己的脸!旋即她狠狠一张口,咬破自己的嘴唇,鲜血登时溢出,她在自虐的疼痛中获得了暂时的清醒,她颤巍巍的下床,想去拿桌上的茶壶。结果身子一歪,“砰”地滚下了床。   她摔在地上,房外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闻声而来的颜惜站在门口,疑道:“怎么从床上摔下来?你……”话还未说完,目光落在她血红的眸子上,一震。   “出去!”云翎顾不得那么多,“出去!”   她没有解药,她压制不住体内的疼痛与愈加热切的渴盼,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想伤害他。   “你这是怎么了!”颜惜不仅没出去,反而冲了进来,他蹲下身要去探她的脉。云翎一把甩开他,伸手将桌上的茶壶拿下,将壶里的水兜头泼下,用冷水逼自己缓和一点,吼道:“走!趁我现在还能稳住自己!”   “我不走!”颜惜边答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体内的真气暴涨,似有股霸道的力量在她身体里疯狂肆虐。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给她运功渡气,可他的真气刚进入到她的脉内,便被那道强劲的力量反弹出来。他只得收回手,焦灼道:“你这怎么回事!”   云翎痛的浑身抽搐,那股炙热的渴望让她忍不住打着哆嗦,她将手掌握成拳头,掌心被指甲扎的鲜血淋漓。她在痛楚里断断续续说:“我这……是血咒……你渡气没用……”   颜惜脸色一白,但很快镇静如初,“有没有什么解药可以解,或者是用别的什么法子?我帮你……”   话没说完,“嗤啦”一声响,一道血红光骤然划过,颜惜的衣袍一角居然被无形的真气削掉!那真气越过衣袍,撞到墙上,直接在墙上穿出一个小孔!   云翎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就是这只手,随便一挥,骇然的力量便使出来!她根本控制不住!   ——是那股力量,伴随着血咒,巫残影注入在她体内的可怕力量!她一直苦苦压抑着的,却被血咒一起激发出来的恐怖力量!   云翎的脸一片煞白,她竭尽全力将手收回合拢,鲜血宛如暗色溪流般顺着手腕蜿蜒留下,她在剧痛中勉力克制着自己,去推颜惜,“我克制不住了!走啊!”   颜惜没走,他转身在腰囊里掏东西:“我这里有解毒丸!我们试试!”话落将一堆药丸塞进云翎口中。云翎却手一摆,嗤啦又是一响,一道比方才更强劲的真气长虹般爆出,房间的桌子瞬时粉碎!   云翎带着哭腔道:“你别白费力气了!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旋即又是一阵血光如虹,她指尖不受掌控地在颜惜手臂上划出一道血口,鲜血登时染红颜惜的衣衫。那碧绿色的衣袍浸了血红的色泽,呈出一种鬼魅的暗红,犹如暗宫死魂河畔摇曳着的西番莲。   似是被这刺眼的血红惊醒,云翎仓皇收回双手,牙齿一用力,咬破了舌尖,微咸的鲜血传入口中,引发她一阵钻心刻骨的痛。伴随着这疼痛的还有一股满足陶醉的颤栗!她在那一阵矛盾的感觉中缓过了神,嘶声力竭道:“颜惜!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血妖!你不能呆在这里!走!”   颜惜有一霎的惊愕,旋即恢复到最初的坚定如铁,他看也没看自己的伤口一眼,“我不在乎!我用真气压一下你的血咒!我们……”   他后面的话云翎没听见,她在体内巨大痛楚及强烈欲望的双重夹击下,思绪跟视线都渐渐模糊,注意力只看见颜惜朦朦胧胧的脸,随后便是脸下的脖子,那脖子上是伴随着着说话而轻轻耸动的喉结,而喉结之下——   是咽喉!   她紧盯着那个部位,脑中有个声音猛烈的响起:“咬!咬开,用滚热的血浇灭你的炙热!去!去!——”那声音带着震耳欲聋的回音,反复响个不停。   又一个声音响起:“你醒醒!你是人!你不是血妖!你不能干这样的事!他是你亲人!”   两个声音反复交织着,仿佛是两股巨大的浪潮,澎湃激撞不休,将云翎一时冲击到这边,一时高高抛到那边,云翎脑子都要炸开。   欲望与理智殊死博弈的瞬间,她用指尖划破了自己的大腿,鲜血汩汩中,她重新在那自虐的痛苦中寻回最后的理智。她用尽力气将颜惜往门口推。   ——她不能伤害这个人,不能不能不能!她要这个人走!快点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那个人居然反身折回,扑过来牢牢拥住了她。   他抱她抱的这般紧,两人几乎是紧贴在一起。她一仰头便看到他的咽喉,她身畔围绕着他独特的清荷气息,伴随着那些气息的,还有更醉人的更吸引她脑海深处欲望的——血腥味。   那诱人的气息越来越烈,如最浓醇的蜜,带着这世上最香甜的蛊惑。她脑中霍地一片空白,犹如点了火的火药,轰一个炸响,压抑许久的火山终于克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她残存的最后理智终于全面崩塌!   云翎陡然翻身而起,直接压到颜惜身上。   颜惜一惊,便见一个火热的脸颊已经贴了上来,那脸颊在他下巴上蹭了蹭,随即移到了咽喉上。颜惜感到她的异常,身子一转,将身上压着的人翻过身来,他正要将她制住,身子却骤然一滞。   咽喉处一片薄而软的物体贴了上来,带着微微的湿意,轻柔的似一个吻。   他在一片惊愕中低下头,便见云翎紧紧地搂着他,花瓣般的唇印在他的脖子上。她眯着眼,又陶醉地伸出舌尖在他的咽喉处舔了舔,那酥麻感仿佛有电流从心脏之上纵横而过,激起微微的颤栗。   那样惊心动魄的战栗中,颜惜克制住自己加速的心跳,拍打着云翎的脸,道:“翎儿!翎儿!你醒醒!”   云翎恍若未闻,她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将颜惜抱着死死不放。颜惜尝试封她的穴位,可不起作用,他犹豫着要不要把她打晕,却又担心用强力会使她受伤,两人便拉锯战式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气氛暧昧诡谲到了极点,颜惜想要以不伤害云翎的方式制服住她,而云翎在浑浑噩噩中一心只想将颜惜扑倒,两人从房东边一直滚到西边,直到衣衫凌乱头发松散,气喘吁吁的云翎再次压到颜惜身上。她目光空洞,在神志不清中浅笑起来,俯下身凑到颜惜咽喉处,吮吸啃咬了一番,那吮吸似缠绵悱恻的吻,悠悠长长却又深情绝伦,于杀机间漾着亲密,颜惜的心一颤,脑中霍地蹦出“肌肤相亲”这几个字眼,指尖恰巧触到云翎丰盈的胸,呼吸都控制不住的粗重起来。   混混沌沌中的云翎哪感受的到,她脑中那个煽动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快!咬穿他的喉咙!用鲜血充盈你的欲望!——”   云翎木然的眸中闪过厉色,旋即她一张口,狠命咬了下去。   电光火石间,颜惜手紧扣住了云翎的下颚。   几乎是同一时刻,房门被一脚踹开,一红一白两个人影疾电般的掠了过来,一左一右齐齐架住了云翎。    ☆、第七十五话 □□解药   几乎是同一时刻,房门被一脚踹开,一红一白两个人影疾电一般的掠了过来,一左一右齐齐架住了云翎。   “别伤她!”颜惜吼道,话落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云舒跟李承序。   云舒来不及同他解释,左手一摆,喂了一颗药丸到云翎口中,右手指尖翻飞如燕,用一种奇怪的手法连点了云翎五处大穴,云翎登时吐出一大口乌紫的血,软软歪倒在云舒怀中。   许是在那药力的作用下,不久后云翎眼珠转了转,恢复了一点神智,低低喊了一声:“哥。”   云舒看了她一眼,下一刻便见他抽出袖中匕首,“兹”一声皮肉闷响后,在李承序跟颜惜震惊的眼光中,他义无反顾的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猩红的液体霎时从血脉之中喷涌而出,将他玉白的手腕染的鲜红,云舒将手腕递到云翎嘴巴,道:“快喝!”   云翎迷蒙的目光刚一触及兄长手臂便惊恐瞪大,拼命想要挣脱,奈何云舒铁箍般的搂住了她,她挣脱不得。   “莲生!”云舒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不要挣扎,快喝!”   “不……”云翎死命挣扎。   “快喝!”云舒乌黑的眸里满是痛苦的决绝:“这是唯一能缓解痛苦的办法!”   云翎猛烈摇头,在血咒的剧痛中,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带着哭腔道:“你会痛……”   “我不痛!痛的是你!”云舒一贯的隐忍终于维持不住,嘶吼出来:“这血咒你原是为我才得!这些苦,本来是我该承受的!可你却帮我受了这么多年!”   云翎一颤,圆睁的双眼瞬间溢满泪水,“我不痛,哥,我真的不痛,你不要难过……”她痛到痉挛却忍痛伸手,挣扎着去捂住云舒手腕上流血的伤口。   “莲生,听我的话……”云舒看她的眼神愈发悲恸,到最后含了一丝乞求:“你若熬不过,叫我怎么办?你要是丢下我,我就让这一身血流干,马上去陪你!”   云翎更多的泪冰冷的淌下,她没再拒绝,径直凑到云舒手腕中,任那滚烫的鲜血流进口中,咽入食道,划过肺腑,灼烧筋脉,最后化作颊上的行行咸泪。   另外两人看着这一幕,心酸难度。   李承序转身抹掉眼角液体,道:“云舒,喝一会你就停吧,换我来。”   颜惜指着自己还在流血不止的手臂,“我这也有,横竖都流了半晌了,浪费也是可惜。”   云舒摇头,“你们的血不行,喂了只会助长她血咒的渴望,饮得越多,反而越容易遁入魔道。”嘴角牵了牵,带着悲哀自嘲一笑,“只有我的血,才是她的解药。”   颜惜和李承序皆是一愣。   “觉得讽刺吗?”云舒的声音低低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深深的疲倦,他说:“她是中毒者,而我是解药。”   几人心中瞬间激起巨大的悲哀——她是剧毒,他是解药,他以自身血解她的毒,月复一月,他迟早会因为血干殆尽衰竭而死;而她若是不饮血解毒,早晚都会毒发暴毙。   这是怎样荒谬而绝望的事——她活,须他死,而他活,她必死。   房中寂静下来,几人皆默然无语,窗外夜色深深,铺天盖地的墨色里一丝微光也瞧不见,像看不见光明希翼的未来。又过了一会,云翎握住云舒的忽地手一松,软软向旁边一歪。李承序颜惜赶紧上前查看,云舒摆摆手,将云翎轻轻抱到床上,说道:“不碍事,只是昏过去了,现在情况已稳定下来,她睡一觉就会好。”   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李承序赶紧上前为云舒止血包扎,颜惜亦掏出金疮药为自己手臂上药。   三人忙活了一阵这才陆续去睡。云舒睡得最晚,他仔细清理着云翎身上的各处伤口,等到将大小伤口都处理得当之时,天际上启明星已起。云舒仍半坐于床前,专注凝视着床上安睡的人,他将她额上散乱的刘海拨好,又抚了抚她的脸颊,这才退回一侧的矮塌上,阖眼休憩。   ※   东方浮起鱼肚白时,云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肘大腿上均包扎着厚纱布,忆起昨夜的惊心动魄,不禁不寒而栗,眼光扫到矮榻上的白衣男子,一怔。   云舒侧身睡在矮榻上,素来清癯出尘的面容写满倦色,手腕处的伤口正被白纱层层的包裹着,透过纱布还能看见渗透的些许血迹。云翎的眼圈一红,轻手轻脚拉过床上的薄被,小心地为云舒盖上,这才蹑手蹑脚的开门出去。   门外的天微亮,空气湿润,出门右拐便见一个小院,云翎看见院落尽头有处圆桌矮凳,桌畔几株紫薇花开的正盛,花树下,一抹碧色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而坐。   云翎走过去,坐在那人身畔,问:“颜惜,这么早就起来了?”   颜惜一见是她,微微一怔,随即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下,身上这么多伤。”   “我没事,倒是你,昨晚和哥哥照顾我到那么晚。”云翎发现颜惜神色有些憔悴,一副彻夜未眠疲惫的模样,惊道:“你该不会整晚都没合眼吧?”   颜惜浅浅一笑,默认了,“我睡不着。”   云翎回想起昨晚的事,道:“昨晚我……”苦恼的摸了摸头,“其实昨晚的事我记的不全,我只记得发作时你冲了进来,然后我便失去了神智,再后来我哥跟李承序来了,我才清醒了点,中间那一大段我记不清,但我隐约觉得自己失控得很严重……”她忐忑不安地看着颜惜,“我没对你怎么样吧,有没有伤害到你?”   颜惜不动声色将受伤的左臂往后收了收,“没有。”旋即浮起古怪的神色看向云翎,“中间那段……你真的忘了?”   云翎点点,“我记不得了。但我想那会的我应该很吓人。”   “没有啊,你不要乱想。”颜惜拍了拍她的手臂,递了一个宽慰的眼神。   半晌云翎鼓起勇气,轻轻道:“对不起颜惜,我瞒了你,其实我曾经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   话到嘴边云翎却踌躇起来,颜惜淡淡一笑,道:“你是赤衣火娃。我知道。”   云翎诧异地瞪眼,可那年轻的公子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缓缓道:“我还知道,云舒即是月隐,亦曾经是白衣雪娃。”   云翎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颜惜道:“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跟云舒那些年的过往。”   云翎眼神有些慌乱,她左顾右盼不想说,颜惜扶住了她的肩,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翎儿,我们相识十几年,难道在你心中,我连你的半个亲人都不算吗?我连知晓你过去经历的资格都没有吗?”   云翎默了默,最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那些年絮絮道来。除开与巫残影的纠葛没提外,其它在鬼域宫的事她尽量用婉转的方式讲出来,她过滤掉那些残忍的画面,不去刺激颜惜。她讲的很慢,很平静,像在诉说着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哪怕最痛苦的片段,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当年那苦不是她受的,那痛她不疼。   颜惜静静的听着,偶尔插一句嘴让自己问的更清楚,如果云翎支吾着不肯回答,他便会一反常态的强硬追问,云翎只好都乖乖招供。   “——那你同云舒所称,在外隐居的那几年,其实都是在鬼域宫?”   “是。”   “——你背上肩胛骨那么多伤疤,也是在那里得来的?”   “嗯,大部分都是在鬼域宫挨的,也有刺杀任务时被对方所伤。”她故作轻松的一笑,“不过你别担心,也就背跟肩胛骨那一块多一些,因为那些变态的教头们喜欢打那里,其他地方其实还好的……”   “——为什么云舒说血咒是你代替他才得的?”   “巫残欢为了防止我们背叛他,要给哥哥种血咒,我背着哥哥,代替他被种。”   “——血咒有解药吗?”   “只有克制不发作的药,没有彻底根除的药。”   “——上次在天独峰,那剧毒蜈蚣没毒到你反而自己倒毙,便是因为那血咒?”   “算是吧,也不全是,反正原因比较多,不好解释。”   “——你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如果每月都按时服下克制的药的话,还可以活个一两年,如果什么解药都没有,月圆之夜一旦发作,也许马上就死,也许化身成血妖之后再死。”   “——如果成了血妖,会怎样?”   “嗜血,最后真气逆转走火入魔筋脉爆裂而死。”   云翎说完,还扯起嘴角笑了笑,“哈!我小时听大人讲血妖的故事,不仅不觉得可怕,还觉得好神秘好刺激!大概那会上天听到了我的想法,便真的让我做了一个血妖!可等到我做了以后,我便一点也不开心了——原来我这就是叶公好龙!”   颜惜的表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受过多少次伤,最严重的有哪几次?”   “这个,大大小小的,还真记不得了。最险一次,挨了好些处伤,有一刀只离心脏半分。我同伴都被我吓晕过去了,我也以为真的要玩完了,结果还好,我熬了一个月,居然没死成!”   一瞥见颜惜难看的表情,立刻用轻松的口气道:“自此我就得了一个外号,叫不死之身火娃!哎呀,你那什么表情啊,都过去了,我这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应该替我高兴!”   她笑得没心没肺,颜惜却缄默的坐在那里。没人看到,在不为人知的角度,那碧衣公子垂落的右手,紧紧捏成拳,直捏的指节发白。   半晌,那碧衣公子忽然起身,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进自己屋里。   他走的很快很急促,半分也不符合平日里气定神闲斯条慢理的气质。不多久他便走到自己的房间。他将门窗关上。封闭的房间隔离了太阳的光亮,像另外一个世界,阴沉沉的暗。   那幽暗深处,颜惜缓缓转过身。直视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那张俊容再也不复往日的温煦。他嘴唇紧抿,神色严峻,乌黑而深邃的眸中,压抑着浓重的沉痛与自责。随后他缓缓伸出手,指向镜里的自己一字一顿:“枉你自以为很了解她,可她受的那些苦,这些年你竟浑然不知!”   “砰”一声大响,铜镜被一拳重击,指节被碎裂镜片割得鲜血淋漓的刹那,碧衣公子漠然看着自己的手,微带快意地说:“你活该!”   ……    ☆、第七十六话 离别之际   与此同时,院里云翎听到声响后惊道:“这家伙在里面干嘛?”挠挠头,纳闷道:“难道是我刚才说的话太重口味,刺激到他了?”   “你这已经说的够委婉的了,当年的经历可比这要惨得多!”一个清魅的声音在云翎身后响起,略带了些酸意:“你这般骗他,是怕他难过吗?”   云翎扭头便见小王爷站在身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醋意的看着自己。她干干的一笑,“过去的事讲那么直白干嘛,叫人家为我难过总是不好!”   “哼!”李承序不满地哼了哼,突然往前一跳,将云翎往圆桌上一按,眸子紧盯着她,郑重道:“喂,我说云翎!”   云翎瞅着他凑得愈来愈近的脸,莫名道:“干嘛?”突然意识到这是小王爷第一次正儿八经直呼自己名字,问:“你这么庄重的喊我名字,有什么事?”   “我说云翎!”小王爷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八度,似乎是在生气,“你到底把我当不当自己人?”   云翎拨去李承序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当然啊!”   李承序嚷起来:“有你这样的自己人吗?血咒那么大的事,你根本不同我讲!若不是云舒昨天来找我,我压根不知道这回事!”   紧接着气势汹汹的小王爷又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堆。   “你知不知道我知晓了这事后,有多担心啊?”   “你知不知道,我跟云舒生怕你出事,在城里的客栈挨家挨户到处找你!你能不能体会我们俩那种心急如焚的心情啊?”   “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们再来晚点,你就毁了!”   “你知不知道,昨天……”   ……   云翎低头听着,任由李承序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戳的她额头。她仰起脸,故作可怜巴巴道:“你别生气了,我是怕你知道这事后难过!我希望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要为别的事情忧心烦恼。”   “你总是有你的道理!”李承序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云翎晓得他是担心自己故而发脾气,赶忙拉他袖子求原谅。可讨饶的话还没出口,院子里突然闯进来两名不速之客。   这两人表情颇慌张,几乎是跌跌撞撞冲进来的,其中一个人云翎一眼便认出,是颜家书童颜葵,另一个人便不认识了。两人一进院子便嚷嚷道:“少主,少主!”扑到院子侧边颜惜的房间外,敲着门道:“少主!不好啦!出大事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颜惜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颜宇,什么事这么慌里慌张!”   两人冲进屋子,紧锁上门,这才慌张道:“侯爷被抓下狱了!”   “什么!”颜惜眉头一挑,“你确定?”   颜葵道:“错不了,庆亲王诬赖老爷绑架小皇上,意图谋反。摄政王便将老爷缉拿下狱,预备处死,还说等抓到罪证便将我们颜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颜惜的表情冷峻:“谁的消息?”   “颜柳冒死给我的消息,为了给我传递消息,他被庆亲王的人所杀。”颜宇悲戚了一会,又道:“少主,庆亲王的人估计就要来逮捕你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颜惜皱眉沉默了一会,道:“颜宇!传本少命,速联合越潮五部,还有风雷电霜四令主!”   颜宇颜葵齐齐跪下,道:“领少主命!”又急不可耐的道:“少主,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   颜惜道了一声走,伸手推开门,便见藕荷色的身影站在门外,焦急问:“颜惜,出了什么事?”   颜惜表情少有的肃穆,晨光下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如一株不肯轻易折腰的翠竹,风雨不惊雷霆不折。他说:“我有急事必须走。”而后大步向门外走去,几步后突然返身折回,俯下身在云翎耳畔低语了几个字,云翎没听清楚,便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话没说完,忽地感觉到发髻上一动,似是有手带着仲夏的微风拂过了她的发髻,可她还没反应过来,颜惜一行人已经没了影。   “喂!颜惜你走那么快干嘛!到底什么事?”云翎远望着那几个早看不见的背影嚷道,旋即摸了摸鬓旁,发现鬓旁空荡荡的,常戴的白玉芙蓉簪不见了。   身后李承序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的簪子没指望了,也许马上就要陪着那小侯爷做陪葬了。”   云翎霍地转头,“你说什么?”   “安命侯出了事,还是大事,”李承序懒洋洋坐在门外台阶上,悠悠修着指甲:“他现在被关在天牢之中,如果牢外的颜少主本事不够,颜家估计马上就要被抄家灭门。”   “安命候……”云翎坐到李承序身旁,道:“你是说我颜世伯?”   “对啊,就是颜老头啊。在武林他是越潮岛主颜致远嘛,可在朝堂之上,他可是安命候。”   云翎默了默,颜家的底细,她再清楚不过。颜致远是前朝大齐的皇族后裔,颜家这一支算是正统的帝王血脉,可惜一百多年前大齐统治末年,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政权逐渐走向穷途末路。于是各诸侯划地而治,其中以南方诸侯王李寿严势力最为庞大,雄心勃勃的他挥兵北上,以星火燎原之势吞并各诸侯疆土,八年后他又以四十万铁骑攻上京都,一路势如破竹无可抵挡,他逼迫大齐末代皇帝颜孝易下诏退位,自己则黄袍加身,改国号为周,随后开启了现在的大周盛世。   李寿严称帝后不久,以一杯“牵机”毒杀大齐末帝,并大肆捕杀颜姓子孙斩草除根。不过他虽然对前朝颜姓族人杀人如麻,却对末帝的三岁幼子手下留情——史料称,李寿严之所以放过这孩子,是因着这孩子不仅是大齐骨血,也是李氏骨血,想当初李寿严做诸侯王之时,曾经将唯一的胞妹嫁于大齐末帝为妃,得封颜妃,这三岁的小皇子便是颜妃所出。故而这孩子亦是李寿严的嫡亲外甥。   李寿严兄弟八人,却唯有一个胞妹,故而对幼妹分外宠爱,这孩子也是因着这层关系才被留了下来。留下了这孩子后,李寿严封了这孩子做安命候,安命安命,安于天命,闻名字便知李寿严的态度。不过李寿严倒也大方的很,不仅将越潮岛那一块风水宝地都给他做封地,还让三岁的外甥食邑一万户,且爵位是子孙世袭。此后过了一百多年,安命候世袭到第四代,便是如今的越潮岛主颜致远了。而他的独子颜惜,自然而然便是安命候府的小侯爷。   云翎想清这一过往后,接着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承序道:“这事说来就长了。简单点说吧,安命候与庆亲王不和已久,半年前的玉矿事件,更是让两家关系走向了极端。这次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庆亲王下的手。”   “什么玉矿事件?”   “你知道的,颜家除了是安命候的身份外,还是大周皇商。因着越潮附近盛产美玉,故而皇族乃整个中原大部分玉器都出自越潮,所以这些年越潮是富甲一方。可惜树大招风,玉多引匪,那庆亲王本是个出了命的玉痴,面对越潮那么大的玉矿哪能不眼红。但颜家看似低调,却是个不好惹的主,这庆亲王三番两次惹事上门,都没讨到好处。就在半年之前,那庆亲王大寿,他家的那蠢三儿子,为了讨父亲欢心,居然带人没头没脑冲上了越朝岛玉矿,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劫。于是双方一番推搡打斗,那三公子竟不小心被越潮岛的一个手下失手杀了。后来自然是一场好闹,双方当着万岁爷跟我老爷子的面,吵的不可开交。”   “然后呢?”   “然后,我那老头子说双方都有过失,各打五十大板,就这么压下来了。”   云翎道:“你说了半天,还没告诉我这庆亲王是怎么谋害我颜世伯的。”   李承序别过头去,“这个我可不能说,说出去我家老头子还不剁了我!”   云翎鄙弃道:“没义气!”   李承序愤愤然跳起来:“我才不是那样的人,说就说谁怕谁!”顿了顿,语带轻蔑地道:“哼,那庆亲王本来就是个蠢蛋,若不是我家老爷子念在堂兄弟的份上,这王爷也论不到他当!他平日里蠢就罢了,这次还真因为丧子之痛气的老糊涂了,他哄骗小皇帝,让小皇帝将颜致远宣进宫,结果他在宫里设下埋伏。将颜致远击晕,又将小皇帝掳走……”   云翎听得云里雾里,“等等,你说庆亲王将小皇帝掳走?他为什么要将小皇帝掳走?”   “笨!”李承序敲了一下云翎脑门,“他将小皇帝掳走,然后嫁祸给颜致远,说是颜致远阴谋掳走小皇帝,欲阴谋造反,报灭国之仇等等!反正借口一大堆,只要想杀人,任何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捏造!眼下颜致远被罗织上了一系列罪名,只能呆在大牢等候处死咯!”   翎瞪大了眼,道:“不可能,那宫里那么多人看着,哪能任由庆亲王一个人说了算?”   李承序讥诮一笑,“亲亲,别太单纯,在皇宫那样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云翎道:“那那庆亲王骗的了别人,也骗不了你爹。摄政王那么精明,这种事,他定然一眼就会看穿。”   李承序道:“你猜的没错,以我老头子的为人,这件事他自然明察秋毫。但他绝不会主持公道,因为我老头子讨厌姓颜的,绝不会既往不咎做好人!”   “你爹讨厌颜世伯,为什么?”    ☆、第七十七话 绝情之冢   “你爹讨厌颜世伯,为什么?”   “具体我也不清楚,好像我老头子二十年前曾与姓颜的因风月场上的事发生不快,老头子至今都没忘。这次的事,他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那就算你爹跟颜世伯曾经有过过节,但眼下要以大局为重,先问清事实,把小皇帝找出来才是当务之急,毕竟国不能一日无君啊!”   “亲亲,我说了,你别太单纯了。就算我家老头子撇开个人的恩怨,不去公报私仇,但他也绝对不会帮安命候!”   “为什么?”云翎没说完,突然住了嘴,瞬间明白一切,“我懂了,你爹是想坐山观虎斗,颜世伯与他有个人过节,而庆亲王与他有政治恩怨,这两人都是你爹欲除去的人。虽然庆亲王的势力不大,但是作为保皇派的他,也是你爹坐上帝位的绊脚石之一。此番庆亲王与安命候相斗,不管谁输谁赢对你爹来说,都是好事。而且最好庆亲王的朝堂势力与颜世伯的江湖势力能够自相残杀两败俱伤。这样摄政王就不费一兵一卒兵解决掉两个对手,哦,也许最好的结局是,这两人不仅两败俱伤,小皇帝也死于混战中,这样你爹便可以小皇帝无后,先皇也没留下其他血脉,自己是先皇亲弟的名义,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李承序“啪啪”鼓了鼓掌,“呀,我的亲亲如今怎么变得这么聪明!”   “李承序!”云翎面上罕见的严肃:“告诉我,小皇帝在哪?”   李承序敛住了笑,“你要干嘛?”   云翎道:“我要找出小皇帝,这样才能证明颜世伯的清白。这虽是个下下之策,但别无选择。”   “找出小皇帝确实有用。”李承序皱眉道:“可这是个疯癫的想法!你想以一己之力扭转这个局面,这简直难如登天!”   云翎道:“我必须去!”   “我不允!”背后的门打开,一个声音淡淡传来。云舒靠在门上,表情淡漠,语气很轻,却自有一股不易扭转的强硬,“莲生,你不能去,这太危险了,况且你身上还有伤。”   云翎道:“哥,颜世伯这些年待我就像家人一样,在我心中他也是我的半个父亲。两年前,是他的人把我从不归海救回来的,没有他,我也许早就冻死在海里了,哪还能好端端站在你们面前。我受了他的恩,又承他这么多年的照拂,不能见死不救。”   “那又怎样?”云舒神情疏离,“在我心里,没人比你的命更重要。你别想着这回事了!”   云翎只得将头转向李承序,“小皇帝在哪?你一定知道!”   李承序讪讪转过头去,“你别问我,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云舒静如明渊的眸中有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莲生!别闹,回屋去!”   云翎倔强地看着云舒,兄妹两的眼神绞在一起,一个固执,一个严峻,谁也不肯妥协。   蓦地,云舒别过脸剧烈咳嗽,直咳的脸色苍白面颊潮红。云翎态度登时一软,拍着他的背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就是,你赶紧喝水服药……”   ……   月黑风高的夜晚,苍穹之上云层很厚,看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星子孤寂地闪烁。   林荫小道上,一匹快马飞驰而过,一路扬起腾腾尘埃。   马上端坐一个女子,藕荷衣裙,容颜明丽。   她神情肃穆而坚定,可手中时不时扬起的马鞭,催着马儿加速的动作,透露出她的焦急如焚。   正是云翎。   白日里兄长与李承序阻止她去救小皇帝,她看似妥协,实则不然。晚上她找了个借口将云舒支开,一个人溜进了小王爷的房间。她拎了两坛极烈的酒,施出浑身解数将李承序灌醉,醉后的李承序昏昏乎乎,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如此一来,云翎便轻而易举将关于小皇帝的信息全部套走,半分不留。   李承序说,小皇帝被庆亲王囚禁在一个名为绝情冢的巨大地宫内,这个地宫是前朝的大齐国专门用来埋葬历代英名赫赫的将军之地。为了防止盗墓贼的入侵,绝情冢不仅地理位置隐蔽,而且还设下了重重机关,据说进去的人除非有地宫详解图,不然定会变成那些英雄将军的殉葬。   而那张地理图只有庆亲王才有,因为绝情冢所在的燕州是他的封地,故而只有他才能轻松将小皇帝带入地宫内,又轻松脱身而出。换言之,那个地宫,除了他,谁去,都是死。   云翎得到这个消息后愣了须臾。短暂的茫然后,她转身走出房间,寻了匹好马——走,毫不犹豫。好在燕州距离许城也不算太远,她这般急速狂赶,一夜之间差不多能赶得到。   ……   到达绝情冢之时,天已经蒙蒙亮。   陵墓建在苍山峻岭之中,周围荒无人烟,一派原始山林的场景。那苍翠葱郁树冠下,掩映着沉睡百年的陵寝墓门,白玉墓门上雕刻着一只驾雾腾云的麒麟,挺胸曲腰,颈短而阔,昂首作仰天长啸状,口吐熊熊烈焰,模样栩栩如生。   云翎注视着巨大神兽,伸手摸向了门上的扣环,眼神却突然定住——耳畔传来林木摇晃之间轻微的簌簌声响,似是一个人的脚步由远而近走上前来,那步伐极轻极浅,犹如秋日落叶悄然声息。   她转过身,目光如隼,喝道:“什么人?”   不远的密林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出来。   那人白衣胜雪,乌发玉颜,浑身似笼罩着一层珠玉的淡淡清辉,眉目间有着超出尘世的空灵之美。   云翎的警戒之色僵在脸色,讪讪唤了一声:“哥。”她目光闪闪躲躲,不敢正眼看他,“你怎么来了?”   云舒长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哪有这么乖。”   “我实在不愿欠颜家的人情。”云翎如做错事被揭穿的孩童,等待兄长的数落。   云舒没说什么,只道:“你既然要来,我定然也要来。咱们俩怎么能分开,”他晃了晃手中一块乌金物件,道:“而且没有我,你也进不去这陵墓。”   云翎打量着云舒手中的物价,那似乎是个令牌,巴掌大小,通体由乌金铸造,闪着暗金色的光泽,刻着繁杂的符文,符文正中隐约可见一个昂然仰首的麒麟。   云翎问:“这是开启墓门的钥匙?”   “不错,是小王爷给我的,”云舒颔首,“昨夜里我回来之后,便见李承序醉倒在房中,他酒醒之后说了你灌醉他的事,而后将这个给我,让我抄近路过来帮你。”又道:“他看了你留给他的信,骂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急的要哭了。”   云翎目光环视周围,道:“那他现在人呢?不会也跟着来了吧!”   “他没来,”云舒道:“他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连夜去了别的地方。”   云翎捏着衣袖,面有愧色,“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   云舒道:“说什么傻话,我不担心你担心谁?你既铁了心要去这陵墓,我陪你便是,对不起之类的见外话,你怎能同我讲?”   云翎默了半响,“这绝情冢内太过危险,你替我开门,我一个人去就好了,你不能去……你刚刚成亲,万一有个意外,那坤岭掌门岂不是……”话讲到一半,想起洞房窗户下那个喜盈盈的俏丽剪影,心中泛起酸楚,再也说不下去。   云舒道:“提她做什么,她在我心里什么都不算。”又道:“好了,我们一起进去,谁也不能丢下谁。”   云舒话落,将手中令牌镶入麒麟右眼,令牌与麒麟完全嵌合后,只听轰隆隆一声大响,一阵尘埃飞扬,石门缓缓打开,一条幽暗的石砌长廊出现在两人面前。   云舒道:“小王爷说,这墓门古怪的很,一旦开启,三天都不会闭上,如果这三天内谁让它强行闭上,那便是将这个地穴锁死,永世都无法打开了。所以我们得迅速点,在那墓穴关闭之前出来。”   云翎道:“有三天呢,我们肯定出的来!”   云舒点点头,两人一起踏入墓穴。   两人走在长廊之中,墓穴里的空气潮湿而森凉,隐隐有腐烂之气。   云舒从腰间摸出两块含有特殊药物气味的帕子,递给云翎一块——这百年墓穴里难免有尸毒瘴气之类的气体,用防毒的帕子捂住口鼻,增强抵抗力。   蒙上面帕的两人再次向前走,石廊里空荡而安静,只听得到两人轻巧的脚步声。云翎握着剑,提防着暗箭、飞镖等剧毒暗器在某个不起眼的的角落射出——但情况完全相反,直到他们走出长廊,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这一切的宁静,仿似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前奏,又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陷阱。    ☆、第七十八话 流沙陷阱   平安走出长廊的刹那,云翎稍稍舒了一口气,可云舒的警惕反而更甚。   站在长廊的尽头向里看去,是一个寒气森森的大厅,冷烛在墙壁忽明忽暗,大厅同那之前的长廊一样,居然也是空无一物。   云翎疑道:“这墓穴好生奇怪,一路都是空荡荡,除开石壁就是石壁。听说这是前朝皇帝给为国捐躯的一品镇国大将军修建的,怎么也不该这么朴素啊?”   云舒道:“越是蹊跷,越该当心。”   云翎颔首,正要迈进大厅时,左脚在落地瞬间,蓦地感觉脚下地面一震,足尖站立着的地方竟在眨眼之间翻起。   云翎一惊,左边云舒已经闪电般将她拉回长廊。   几乎是同时,云翎便见眼前那翘起的地面,像个一丈来长的跷跷板一样,一头翘起,一头坠下,那翘起的面下露出一个巨型大坑,深达两三丈,坑底密密麻麻布满了锋刃朝上的利剑,若不是反应快,掉下去绝对会万箭穿心。在那刀锋闪闪旁边,散落着乱七八糟的骸骨,估计都是不小心坠下去而死的,一摊摊白森森骨头显示着尸体的主人已死去多年。   云翎惊魂未定的瞧着底下的尸骸,“好险,多亏哥你反应及时。”   “这机关好巧妙。它设在长廊的出口,大厅的入口,看似不起眼,却极准确的抓住了人的本性。常人总是胆战心惊于长廊之中的路程,一步一看,小心谨慎,待得走出长廊,即将踏进大厅,难免生出一股侥幸,便会疏忽长廊尽头最后的一步,随后便堕入陷阱。”云舒口气淡漠,眼神却愈发谨慎,“由这第一个机关便足够让人管中窥豹的看清,这机关的设置者,心思难测,你我须得更小心才是。”   话说完,那跷跷板地面缓缓一动,渐渐还原至如初,那板子边缘与地面契合到一丝缝都没有,便是仔细盯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云翎不禁佩服那机关真是做的天衣无缝,让人防不甚防。   两人绕过了那机关,往大厅走去。大厅里,零零碎碎有些散落的人体骸骨。上面隐约有些黄色沙粒,云翎颦颦眉,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两人来到大厅的尽头,停下,注视着眼前的厚重石门。   不错,这大厅虽大,可只有一个紧锁着的门,要想进入地宫更深处,只能通过这个门。   那门是普通的石门,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门边有个正圆形的铁质扳手,两人研究了片刻,猜测它应该是开门的按钮。   云舒让云翎退到一旁,自己去开门。   云翎站定在几步之外,紧盯着云舒扭动扳手的动作。只听“咔嚓”一阵机关扣动的声音,大门霍然打开。   这门好奇怪!云翎想过大门打开的场景,却绝不是眼下这个模样!   在她的心里,那些密室机关的厚重石门,都是缓慢而沉重的一点点打开,而这个门,却是在机关开启的一霎那,直接缩到地底,速度快的仿佛跟凭空不见一般。   然而更快的变故接踵而来,伴随着一阵沙沙摩擦的奇怪声音,两人赫然看见,大门后,看不到头的流沙细石正如破了坝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扬起黄灰色的腾腾尘埃,巨浪潮水般疯狂地向大厅内奔腾而来。   云翎大惊,拉过云舒便往后急退,本想退出大厅,折回长廊,转头的刹那,却发现,不知何时,大厅连着长廊的跷跷板地段,居然无缘无故多出了一道铁门。   铁门已经锁上!再无可退!   云翎奔到门边,用力狂推,门纹丝不动。   云舒站在门旁,若有所思的道:“原来那个机关是两重开关,我在开启那个门的时候,这边的隐门也即刻启动。”又对云翎道:“你推也没用,这门早就锁死了。这机关的设计者便是要将人反锁在这个密闭的空间,由流沙一点点活埋。他既然这么想,怎会由你轻易打开呢!”   而那头流沙已漫过大厅,正向两人滚滚而来。前有过不去的流沙,后有紧锁的死门,云翎不禁急了。云舒道:“莫慌,冷静想,但凡机关都有破解之法。”   流沙已经蔓延到两人脚下,淹过了兄妹俩的脚踝。身后已经无处可退,来势汹汹的砂石激起尘埃四处飞扬,呛得云翎咳嗽不已,灰尘扑进眼睛,使得眼泪不住流,便是想睁开都是难事。   砂石越来越多,两人根本无处可躲,即便凭着轻功攀上大厅墙壁,可是过不了多久,流沙一漫上来,同样也是活埋的命运。情急之下,云翎眯着眼睛在墙上胡乱的拍,心存侥幸的妄想触摸到某个机关能打开这该死的门。   突然云舒眼睛一亮,道:“有了。我要开启那个跷跷板。”   云翎瞬间明白兄长的想法。对,开启跷跷板,让砂石全部流进下面的宽阔大坑内,两人便不会被活埋。云翎面有喜色,眉头却皱了起来,踌躇道:“我刚刚只踩它一脚,它便轻易打开。可现在那板子上压了这么多沙土,都没有开启,会不会是关上了铁门后便不能开启了。”   “笨!”云舒瞅了她一眼,“刚才你虽然只给了他一脚,但力量却足够集中,而这沙看似多,却因为力量分布均匀,故而不能触发机关的开启。”   云翎深以为然,但眉头仍皱着:“即便板子可以开启,这法子还是很危险,你看那板子上这么深的砂石,简直要没到腰部,这么大的吸力,人的脚伸进去不亚于陷于沼泽,若抽出的动作稍微慢一点,你便会跟着砂石一起掉下坑去……”她蓦地一拍脑门,“我真笨,先将板子上面的沙弄走,不就可以了吗?哥你觉得……”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云舒已站在板子旁清理沙子了,云翎忙去帮忙。   两人很快将板子上沙清理大半,背后的砂石仍在不停的向两人袭来,来势比之前还要凶猛,都快淹到两人的腰部。   云舒将云翎推到一边,道:“靠墙站好!”旋即便见他足尖在那板子边缘一踏,急速飞身而起,退回墙边。那板子被云舒重力一压后,发出一声闷响后,霍然翻开,露出深幽幽的洞口,洞口附近的流沙顿时朝着洞内倾泻下去。刹那间,那跷跷板机关犹如一只张开嘴的巨大怪兽,将流沙源源不断的吞噬进去。   身旁的沙在不断减少,云翎松了一口气,抽出剑,将剑鞘卡在跷跷板正中的位置,防止板子合上闭拢。   两人对视一笑,静静等候房间流沙的流泄完毕。约莫那机关设置的流沙量也是固定的,所以当流沙喷涌到一定时,那石门内里便停止放沙。而大厅里现有沙子在片刻不停的朝坑内落下后,残存越来越少,最后已对兄妹俩构不成威胁。   果然流沙放完之后,那方才紧缩的铁门,瞬间隐退回去,半分也看不见。   云翎望着着那铁门嗤笑一声,道:“这机关的制作者真变态,他大概算准了时间,觉得我们已经被沙活埋而死,所以才开门!”   云舒颔首,两人迈过沙地,走出大厅,沿着石门一拐弯,进入另一间狭长的房间。   阴暗的火烛里,两人清楚看见,几十口棺材正整齐的码在这个房内。   云翎道:“这棺材里睡的都是将军么?”   “看这棺木的规模不像。”云舒端详了片刻,道:“这个墓的主人是镇国将军,应该埋在地宫最核心的位置,而这些群葬的棺木,应该是品阶低一点的将士,许是他的下属也说不定。”   云翎哦了一声,随即喊起来:“哥,你看那里是什么?”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云舒看见最前面的一副棺木正中,摆置着十来个发光圆球。个个浑圆莹润,发着绿色荧光,似是天然的夜明珠。两人出身豪门世家,夜明珠也没少见,可这么大夜明珠当真是世所罕见,足比成年男子的拳头还大上一圈!   云翎咂舌,“这些夜明珠是陪葬的宝物么?随便挑一个拿去卖掉,这辈子下辈子都生活无忧了!”   云舒神色淡然,“这些低等级的将士如何配得起这些珠宝陪葬,定然是另有玄机!你可别碰它,我们绕道走!”   云翎笑笑:“我晓得,我才没那么笨!”   话落两人眼角突然掠过一个亮晶晶的半透明银丝,兄妹俩顿住脚步,发现竟是一根细如发丝的蛛丝,挂在棺木上轻飘飘的晃来晃去,若不是二人眼尖,根本看不见。   云舒盯着那蛛丝,道:“这蛛丝好古怪!”   云翎还未回答,忽地便见那蛛丝猛然摇摆起来,一只巴掌大的大蜘蛛出现在银丝的顶头,那蜘蛛长的十分奇怪,灰褐色的颜色,背上却生有一个个红色的斑点。那蜘蛛顺着细丝,轻轻一滑,便滑到了银丝的尾端,随后它身子一摆,竟像荡秋千一般晃荡起来,最后借力一甩,身子腾空而起,竟向云舒扑来。   “哥!”云翎来不及多想,手袖一挥。   刹那间金光一闪,一枚绣花针大小的金针自云翎袖下疾射而出,“嚓”一声响,那蜘蛛躲闪不过,登时被钉在棺木之上,它挥舞着繁多的脚爪,挣扎了几下,死去。   云舒瞧着那死去的蜘蛛,眼神凝重起来,“这是西域毒蛛,毒性很强,不仅浑身都是毒,便连吐出的丝也带毒,因为这种蜘蛛习性跟其他蜘蛛不一样,他们喜欢结伴而居,往往你看到一只,附近其实有一窝。所以我们要小心为妙。”   “没错!”云翎将目光方向了那侧墙壁,赞同道:“他们果然是结伴而行!”   云舒一扭头,便见墙上又出现了几十只,个头比方才那个还要大,他们扯着丝,预备向二人袭来。   云翎迅速拈出一把金针,转腕一挥,几十枚金针如天女散花般打出去,蜘蛛们应声而落,全是一针穿脑,死的干脆。   云翎拍手道:“这招天女散花果然好使,不枉费我练了这么久!一钉一个准!我……”她正说着,眼前黑影一闪,最边上一只尚未气绝的蜘蛛突然弹跳起来,肉弹般向云翎袭去。云舒眼明手快,长鞭一甩,软鞭携带着劲风,将蜘蛛卷走甩开。谁知那蜘蛛被甩到一边,好巧不巧,居然撞到了棺木上的某颗夜明珠,旋即便见夜明珠的光芒一暗,居然滴溜溜的滚了下去。   几乎同时,耳畔咯啦啦传来一阵机械的扣动之响,一阵劲弩的强风劈面而来,几排利箭由墙壁那端直射向云舒云翎,刹那间,只听到一片“嗖嗖”不绝之声!   两人身形急速一摆,躲开那疾风骤雨般的暗袭。   几排利箭过去后,两人还来不及松口气,周身墙上霍地微微一震,四面八方同时射出更多的箭头。兄妹齐齐飞身而起,贴上了天花板顶上。这期间还是有几枚箭头险险擦着云翎的背飞过去,她不由将身子往墙壁上贴的更紧些。   房中箭头仍激射不停,如急雨般密集穿梭,交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将屋里的棺材及其它物件射出蜂窝煤般的洞。   良久风歇雨停,利箭终于收了势,两人这才跳下来。云翎道:“幸亏练过壁虎功,不然就得被射成筛子了!”   云舒瞧着那滚落一旁的夜明珠,道:“那夜明珠果然是机关,触碰它便会有暗器射出。这墓穴的设计者颇擅长攻心!”   云翎道:“可不是,利用盗墓贼贪财的心理,故意放下这么多贵重的夜明珠。盗墓贼一旦眼红动心,便立马上钩,只要他们伸手一碰这些夜明珠,便立刻着了设计者的道,无数飞箭便会从四面八方射出来。”   云舒颔首:“这墓穴不简单,我们需更加小心才对。”话没说完,声音陡然一变,喊道:“小心!”   云翎来不及反应,云舒已经一把扯住她,退后几步。   房间内,十几口棺材摇摇晃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棺而出。   云翎紧盯着棺材,那声音让她头皮发麻,她将长剑护在身前,问:“什么声音?难不成是棺材里的死人?”   她没等到云舒回答,却等到了一幕惊悚的画面。    ☆、第七十九话 西域毒蛛   她没等到云舒回答,却等到了一幕惊悚的画面。   ——棺材上被利箭射出的洞龟裂开来,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不断冲击着洞口,洞口愈来愈大,最后哗地碎裂!   ——数以百计的西域毒蛛潮水般争先恐后从各个棺材里爬出,个头一个比一个大!   云翎目瞪口呆,“我的金针不够用了……”   云舒长鞭一甩,将云翎护到身后,冷冷睥睨了一眼群蛛,那蜘蛛们似是被他隐带杀机的眼光所震慑,一时半会也没敢上前。   云舒道:“这还真是一出连环计!这墓穴主人怕入侵者躲过利箭,于是还设下了这一计。这箭雨射出以后,刚巧将棺材射破,将蜘蛛放出来,触发下一轮杀机。”   他话刚落地,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先前装置夜明珠的那个棺材,厚重的棺盖竟被一把顶开。   那一瞬间,兄妹两赫然看到这样骇人的一幕。   ——两只足有近一人高的巨型蜘蛛,缓缓从棺木中爬出!!   巨型蜘蛛浑身覆盖着细密的绒毛,挥动着巨大的螯肢,腹部成火红的颜色。   云翎倒吸一口气,云舒却镇定如初,沉声道:“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蛛王蛛后。他腹部火红乃是剧毒的标志,一旦碰到它的丝,人便会全身麻痹不能动弹,中毒而死,而若是被它的螯牙咬上一口,立马会化成一摊尸水。”   云翎瞪大眼,“尸水?这么毒吗?比血咒还可怕!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擒贼先擒王,杀了那两个个头大的先?”   “这种蜘蛛狡猾之极,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云舒道:“况且蜘蛛太多,杀不完的,他们又浑身都是毒,随便挨上一只便糟糕了。咱只能智取,找到出口再说。”   “好。”云翎目光开始搜寻出口。   而那方的蜘蛛们从棺材爬出之后,齐齐涌向蛛王蛛后,匍匐在那两只巨型蛛的脚下。那蛛王在群蛛浩浩荡荡的拥戴下,犹如君临天下,颇有些湛然自得,他挥动的粗大的螯肢,嗖一声窜到了天花板上,紧接着尾部一甩,一根粗如人手腕的银丝被吐了出来,它顺着那蛛丝一滑,稳稳悬在了半空中。   吊在半空中的主卧昂头虎视眈眈盯着两人,两只眼般散着赤红的光,仿是来自地狱里的妖魔。他后爪一甩,所有蜘蛛便似得了令般,齐齐跃上天花板,灰色的天花板瞬间变成褐色,它们熙熙攘攘扎堆挤在一起,开始吐丝。   不过一瞬间,房中便垂下成无数根银色丝绦,成千上万的蜘蛛顺着丝线悬挂在空中,与两人无声对峙,只待自己的领头一声令下,便前仆后继涌上!   这千蛛万毒的场面岂止惊悚,云翎强压住心里的不安,向云舒道:“我没找到出口,不然先按原路退回,再从长计议?”   云舒点头,两人缓缓后退。   那蛛王似是瞧出两人的意图,头猛地一摆,一群小蛛们便甩着银丝向二人扑来。那蜘蛛好生聪明,居然分成两队,一队往前攻击两人,一队往后堵住两人的后路。   这毒蛛浑身都是毒,两人不敢轻敌,全力相拼,一边后退,一边挥动武器抵挡那些蜘蛛的猛烈来袭。   云舒的鞭子前扫后挥,夹着凌厉的劲风,一鞭鞭毫不留情的抽挞,挨到鞭子的小蛛们,残肢断腿横飞。云翎握着金针,将天女散花的招式发挥到极致,但凡靠近两人三尺之距的蜘蛛,莫不被金针贯穿肢体当场毙命。   两人一边打一边退,沿路纷纷留下无数蜘蛛尸骸。   云翎将手中一把金针投掷出去后,再摸腰囊一愣——金针已用完。她啐了一口,拔出长剑继续厮杀。还没砍几下,她忽地感觉到耳边风声一凉,就见那身形庞大的蛛后不知何时悄悄堵到了她身后,正张着鳌牙向她扑来,那狰狞的鳌牙上一对凸起的赤红眼睛,鬼魅发亮得似鬼怪桥段中,荒野里提着红色小灯笼四处飘荡的吃人女鬼。   云翎身姿急速退后,长剑反劈,向那蛛后刺去,那蛛后看起来虽然魁梧巨大,身形却毫不笨重,她一个跳跃,居然躲开了云翎的剑,随后它一摆尾,一根粗如麻绳的丝顿时向云翎喷射而出。   云翎纵身而起,迅速闪避,可那蛛丝居然跟长了眼睛似的,紧跟在云翎身后追个不停。纵跃间云翎反手一剑,要将那蛛丝斩断,可剑身一碰到那蛛丝,立刻像被黏粘的胶水粘住一般,不仅斩不下去,反而还被黏的抽不回来。   云翎用力抽拉,长剑纹丝不动,那蛛后见她如此,似乎十分得意,便开始一寸寸的将丝往回收,企图将云翎连人带剑拉过来,云翎岂会让它如意,她咬紧牙关握着剑拼命往回扯,于是一人一蛛僵持在丝线两端,拔河一样的对峙。当然,这对峙的过程中,她还必须得眼光四方耳听八方,时不时的用掌风将逼近自家的小蜘蛛们打回。 一番折腾下来,云翎额上已经起了一层汗。   云舒在跟蛛王周旋不休,冲云翎大喊:“松手啊!”   云翎固执道:“不行,这祭雪剑是爹爹送的,不能丢!”   云舒无奈,挽起长鞭几记凌辣的招式过去,逼得那蛛王后退几步,他趁这个空挡身形一闪,乌鞭一挥,霎时如灵蛇翻涌蛟龙出山,朝蜘后眼睛击去,那蛛后本来正全力与云翎相斗,无心躲闪,立马结结实实挨了云舒这一鞭子。当下一吃痛,居然散了力,云翎趁机用力一挥,扯回了剑。   那蛛王见那蛛后吃了亏,立时暴怒起来,螯肢剧烈地舞动着,宛如两只锋利的大铲,疯狂向两人进攻,一时间两只巨型蜘蛛带着数之不尽的小蜘蛛蜂拥而上,黑色浪潮一般向前推进,发狂般向两人包抄过来,着实惊心动魄。   汹涌的蛛流中,那蛛王蛛后抓住时机,纵身一跳,便向兄妹俩扑来!   瞬时恶风阵阵,毒邪四起!这铺天盖地的杀机,绝对比方才的锋利箭阵更加危机重重。云翎心道:“不好!”还没想完,更大的意外陡然而至。   只听墙面轰隆隆一声大响,脚下一阵剧烈震动,房屋似是要崩离垮掉般摇晃,两人来不及反应,脚下地面便毫无预兆的骤然开裂,兄妹俩顿时失去立足之地,笔直坠落下去,跟他们一道掉下去的,还有部分毒蛛。   眼前骤然一黑。   再接着,咕咚一声,两人摔进了一个黏糊糊的地方。   几乎是同时,兄妹俩鼻翼间便闻到一阵强烈的恶臭,两人的胃不由作呕。云翎捂住了口鼻,屏住呼吸打量周身的环境。   这是一片幽暗而浑浊的空间,应该是在墓穴的底层,两人掉到了一个巨大的泥潭里。周身的淤泥软软黏黏的,跟兑多了水的面团般,将人包裹住往下沉。跟两人一起掉下来的毒蛛,已有不少个子小的直接被淤泥吞噬。而那一对蛛王蛛后,正滩在两人的不远处,看情况也是被淤泥所陷,正抖动着螯肢奋力向外爬。   云翎的身体在这庞大的面团中不受控制的往下沉,听得耳边云舒道:“淤泥沼泽!危险!”边说边伸手去拉云翎。云翎刚一摸到他的手掌便愣住,就见云舒原本白皙清瘦的右手,此刻红肿如馒头一般。   云翎瞬间便想通了原由。方才掉下来的一刹,云舒本能地用手臂与胸膛去护住她裸露在外的头部,而两人跟千百只毒蛛猛然坠下来的过程何其纷乱,难免会跟众多的蜘蛛磕磕碰碰,云舒的手掌便应该就是那时被碰到。   “不碍事。”云舒指着不远处的平地,道:“这危险,先出了这个泥潭再说。”   云翎焦急道:“不行,这蜘蛛的毒性这么强,现在不处理的话定然会危险万分!”   云舒斩铁截钉地道:“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只是沾到一个小蛛,这蛛毒一时半会我还捱得过去,可这深潭再耽搁片刻想逃都逃不了了!”   云翎只得听他的。她挪动着身体,可两只脚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扯,怎么都拔不出来,不断的向下沉。她忙催动内力左右腾挪,可这泥潭就像一个软绵绵的棉花,任她施展何等精妙高超的武功,所释放出去的力量全都如石沉大海,一点反应也没有,身体反而陷入的更深更快。   云舒急道:“你趴下,不能站起来!也别乱动,那样只会沉的更快!”说着将整个身子匍匐下来,平行的贴着泥潭,一点点腾挪:“看到没,像我这样!稍稍提气,将自己放平衡,快!”   云翎明白了,应对深坑淤泥的最好办法,便是将受力支撑面积扩到最大,这样才能分散对泥潭的局部压力,减缓下沉趋势。当下立马照着云舒的样子趴下,果然那股吸力登时弱了不少,下坠的趋势也减慢了很多。   两人便这般贴着淤泥,保持着自身的平衡,一寸寸向沼泽边缘挪过去。   片刻后云舒率先爬到了泥潭边缘,云翎紧跟在后面,正当云翎向边缘迈进时候,突然背后一紧,似是有什么猛然扯住了自己的头发,向后面狂拉硬拽。   云翎头一转,赫然便见两股麻绳粗的蛛丝竟牢牢缠在她的头发上!蛛丝那端,那两只巨型蜘蛛正将她当做浮木一般,死死不放!它们以这种方法抓紧了云翎,不让自己陷下去!    ☆、第八十话 地宫巨龙   云翎头一转,赫然便见两股麻绳粗的蛛丝竟牢牢缠在她的头发上!蛛丝那端,那两只巨型蜘蛛正将她当做浮木一般,死死不放!它们以这种方法抓紧了云翎,不让自己陷下去!   “别乱动!”云舒已翻身上岸,他趴在岸边握紧云翎的手,一边抽出长鞭,欲向那蛛丝甩去。   “别用鞭子!”云翎急忙阻止:“会被那丝粘住!到时他们就会将你一起拖下去!”   云舒无奈收回鞭子。而那方蛛丝更猛烈的死扯着云翎,拼尽全力向后拖,云翎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若不是云舒这边拽的紧,估计早被拖了回去。   激烈对峙中,云舒眼中忽地精光一闪,右手一挥,昏暗中只见刷的银光一闪,似是星芒急速划过天穹。旋即云翎耳畔嚓一声响,瞥见无数青丝飞舞散去,身后的重力刹那消散无踪!   几乎是同时,云舒一个捞抄,直接将云翎从泥潭中抄起,拉到了平地。   云翎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稳当的地上,大口的喘着气,缓口气后她转头看向那泥潭中央。果不所料,那陡然失去依靠的巨型蜘蛛,在淤泥里越陷越深。而她的身后,齐腰的长长乌发已经成了披肩碎发——就在方才,两人两蛛僵持中,云舒干脆一刀削断了云翎的泼墨长发,断了那巨蛛的念想!   “好险!”虽然对乌发可惜,但命更重要。云翎目光落到云舒的手上,那手掌方才还只是红肿,现在却已经发紫,她焦急道:“你的手得马上清理!”说着就把脸凑过去,要以口吸那毒素。   云舒一把推开她,“不要吸,这个毒我们不了解,不能轻举妄动,我换个法子来处理。”话未落左手握住匕首,在伤口上方重重一划,那匕首何其锋利,立刻划开一个狭长血口,鲜血顿时如溪流般蜿蜒流出,不过这血的颜色不是鲜红,而是乌黑。云翎知道,这便是毒素入侵感染了,赶紧伸手过去帮忙,将云舒那伤口的乌血更大力的挤出。   那血口一寸来长,这么一番挤压折腾,定然是疼痛不已,而云舒的脸却淡然如初,仿佛那皮肉不是他的血肉之躯。云翎知道他是忍着,心里暗暗生疼,只盼这毒血快放干净,好为云舒上药包扎。   半晌后毒素终于放干净,血液渐渐重回鲜红,云翎翻出金疮药及干净的布带,为云舒细细涂药包扎。   伤口处理完毕后,云翎这才松了一口气,眸光移到泥潭中,定住。   深潭之中,散落在上面的小蜘蛛们已完全不见,约莫是全陷进了淤泥,只剩蛛王蛛后还在垂死挣扎。突然蛛王一个翻身,直接踩在蛛后身上,蛛后翻腾几下,却拗不过蛛王,只能被它牢牢压在身下不得动弹。云翎看了片刻才看明白,这蛛王是将蛛后做了踮脚板——它深陷淤泥,粘稠的淤泥让他行动不便,可是站在那踮脚板上,行动便立刻利索很多。   蛛王脚踏蛛后,拼命试着向泥潭边缘跳去,企图利用脚下跳板让自己逃出绝境。可惜边缘太远,它跃跃欲试,却不敢真的放手一搏,但即便如此,它每一次的试跳,都让蛛后的身子往下深陷一分,离灭顶之亡也更近一分。   ——这是何种自私残忍的物种,必要的时刻,便毫不犹豫以它人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存活时间。   云翎不由唏嘘,忽地又传来一阵奇怪声响,那声音来自泥潭深处,怪异到无法形容,仿佛是一只压抑了千年的兽在呼号咆哮。紧接着寒潭沉静的表面开始冒泡,有恶臭的淤泥不断向上翻涌,似有一只巨手在搅起暗潮翻滚猛流汹涌。那挣扎在寒潭表面的蛛王也觉察到异常,他高举起两只锋利的鳌爪,进入到紧张备战的状态之中。   泥潭翻涌越来越厉害,伴随着越来越大的“嘶嘶”声响,泥潭霍然掀起一阵泥浪翻天,直将那蛛王撞飞一旁。   一个庞然大物从泥浪里破空而出!   平地上的云家兄妹不由齐齐怔住!   一只巨型狂蟒!   一只超巨型的,黑色狂蟒!   头如擂鼓,高高昂起,身如井口粗,盘桓扭动,目测下,体长起码有五丈长!   ——五丈!五丈!什么概念!四五层楼的高度!   云家兄妹火速起身,将武器护在胸前,脚步如踩凌波,向后退去。   云舒紧盯着那巨蟒,道:“这是……地龙?”   云翎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巨兽,饶是她在杀手时期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手心也禁不住微微出汗,“你说什么?什么龙?”   云舒竟还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平和,他说:“我说这条蛇,它不是单纯的蟒,而是传说中的地龙。我来时李承序便跟我讲过,这地宫中有条千年巨蟒。因为在地宫的最下一层,所以称之为地龙,它是专门看守某个重要机关的巨兽。”   云翎惊道:“千年巨蟒,那它岂不是比那千万只毒蛛更不好惹?”   云舒道:“那是自然,不信你看。”   云翎顺着云舒的眼神看去,便见那泥潭之中,蛛王已同巨蟒打作一团。那蛛王方才对战兄妹俩还不屑一顾,如今面对地龙便如同一只被猫盯上的耗子,狼狈不堪地招架着。不管它是毒牙反咬,螯肢撕扯,吐丝放毒,可地龙始终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相反,地龙盘桓起长而硕壮的身子,将蛛王一圈圈缠住,缓缓收紧,起初之时,蛛王还挣扎着八条腿负隅顽抗,可随着地龙越绞越紧,整个身子不断施加压力,前后不过两分钟,蛛王便再也没了动静。   最后那地龙直接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蛛王吞进腹中。那蛛王近成人大小的身躯,被它吞入腹中之后,居然就只在腹部鼓起一点点,那地龙胃口之大由此可见,直令人咂舌。   眼看着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毒蛛王死的如此干脆,云翎的心不由七上八下——这地龙,强悍的实在太危险!   两人开始担忧接下来的事,但是担心也没用,方才就在蛇蛛大战的时候,两人已不动声色的将这墓穴底层打量了个遍。   打量的结果就是——这底层是一个密闭的空间,任何出口也没有。   巨龙吃完了蛛王后,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看向两人,摆着粗大的尾巴,杀气腾腾地游弋了过来。   他粗壮而覆满鳞片的身体蜿蜒扫过深潭,任那淤泥何其黏腻,却对它半点影响也没有,他像是滑在光滑镜面上一样,明明是笨重的躯体,速度却轻快无比。他从泥潭一路走过,在身后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狭长浅坑,像是巨大车轱辘滚出的车线。   它渐渐逼近,血盆大口一伸一缩吐着火红的信子,它灰黑色的身躯覆盖着的暗银色的圆形斑纹,似一个个狰狞圆睁的眼,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云家兄妹站在三丈之外,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在瞬间明白对方所想。   杀!   既然躲不过,不如竭力拼杀博出一片生机!   这是两人在鬼域宫执行了无数次刺杀任务,于腥风血雨中所锻炼的存活意识。   打定好主意,两人身形瞬间暴起,抢先袭向地龙。   杀人找死穴,打蛇打七寸,任这地龙再大,总归还是条蛇。于是两人很聪明的,同时攻向七寸所在地——地龙的腹部,即蛇的心脏。   云舒祭出乌鞭,照准地龙七寸,鞭挞而去,鞭梢飞舞间,似一道划空而过的闪电,甩在地龙身上,留下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啪啪”声,云翎配合云舒,长剑疾刺,剑气纵横间如白虹贯日,招招劈向那地龙腰腹。   刹那间两人一蛇登时斗作一团,那地龙身躯庞大,力量自是巨大无比,那尾巴随便一甩,便能掀起滔天泥浪,这骇人的力度若是抽打在人身上,饶是武功再高强的武者,也承受不起,故而兄妹不敢跟它正面硬拼力量,而是施出轻功,依仗着身姿轻盈,在空隙内倒腾挪转,伺机下手。这么一番下来,两人身形左闪右击,跟打游击战似的,一边躲过地龙的来袭,一边出手下狠招。   几十招过后,两人都皱起眉头——那地龙皮糙肉厚,任两人这般全力击打,那甩出去的鞭子,挥出去的剑,没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伤口,简直如同练了金钟罩铁布衫般刀枪不入!一阵折腾过后它没事,兄妹俩倒是起了一层汗。   云翎一边出剑,一边道:“哥,这样不行!”   云舒笃定如初,道:“莫慌,凡事都有弱点,它虽不惧刀剑,但不代表它没有别的惧怕的东西。”   云翎顺着云舒的话往下想:“它的弱点是什么呢?雄黄酒?……可去哪里找雄黄酒?……”   苦思中听得云舒一声大喊:“小心!”   ——便是云翎这么一怔松,已被那地龙找准了时机,他硕大的头颅犹如巨大的重锤,昂然一转,闪电般向云翎袭来。   谁也不曾想到,它竟有这么快的速度!快到云翎来不及躲闪,它的巨大颚腔全部张开,四颗森然的蛇牙如尖利的弯刀一般,迫身而来!   电光火石间白影一闪,云翎刹那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一扯,强推了出去,等她再回头的时候,脸色一变。    ☆、第八十一话 狂蟒之灾   电光火石间白影一闪,云翎刹那被一只强劲有力的手臂一扯,强推了出去,等她再回头的时候,脸色一变。   那方泥潭正中,地龙高昂着头颅,两只瞳孔在昏暗中发着幽幽荧光,像是荒野坟墓中的鬼火。他巨口大张,里头正衔着一个白色身影。   ——就在推开她的刹那,云舒落入蛇口!   为救她,他毫不犹豫,以他命换她命!   云翎魂都快吓掉,疯了一般飞身上前,拼劲全力用手中剑刺向那食人的狂蟒巨蛇,可那地龙完全不睬她,吐出火红的蛇信便将云舒往口腔里卷。   云舒的左手胳膊已经被地龙的下颚尖齿直接贯穿,鲜血淋漓中他强撑着疼痛,双手双脚分别撑着地龙的上下颚骨,不让它们闭合,可地龙施出的力量越来越大,他逐渐撑不下去,举起的手臂微微发抖。   云舒一咬牙,将全部力量集中在左手,右手撤下,摸出一把匕首,往蛇口里最柔软的下颚捅去!   口腔不似外皮那么坚硬,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全力一刺下去,立时鲜血飞溅,那蛇果然吃痛,嘴一松,云舒立刻跌了下来,可还没落地,那蛇又尾巴一卷,直接将云舒裹住。   那蛇受了伤狂怒不已,长长的身子一圈圈盘上,将云舒牢牢缠绕住,使出杀手锏,欲将猎物生生绞死。   仿似有千钧力量同时倾轧上来,排山倒海的强烈,云舒被困在正中,纵使使出浑身力量去对抗,也完全动弹不得。   “放开!”下方云翎还在那里狂暴地击打着蛇身,她满头大汗头发散乱,疯了般一次次攻击着蛇身蛇眼蛇尾,却撼不动这巨兽半分。突然这巨兽长尾一甩,云翎被甩出去老远,重重摔倒在地。   那地龙还在越拢越紧,要将云舒挤压碾碎,云舒浑身骨头折断般的痛,饶是他不断追加真力抵抗亦无济于事,他额上大颗汗珠滚下,仿佛是一个与巨力抗衡,随时会摧断的弓。   十万火急间云翎突然想起什么,她停下了手中剑,匆匆环视一周后飞快往右前方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哥,你撑着点,我想到法子啦!”   她飞速跑着,直跑那前方墙壁上才停下,那黝黑石壁上,一排灯盏整齐的挂着,云翎踮起脚探了探,发现里面的火虽早已熄灭,但是每一盏里都残留大半海碗的灯油。   云翎惊喜道:“太好了!有油就能纵火!蛇怕火!”   她取下其中一盏最大的灯盏,将其他灯盏里的油尽数倒进自己的灯盏之中,集满了满满一大盆油后,她用最快速度向地龙奔去,刚走到一半脚下一滑,似乎踩到了什么粗糙的颗粒,低头一看是一堆黑乎乎的小石砾,不仔细看根本不起眼。   就在那一霎那,云翎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硫磺与硝石的味道!   云翎眼中顿时爆出惊喜!   火药!这是火药!   她来不及多想,火速将地上的火药拢成一捧,撕破衣襟包起好大一团炸药包,随后向着地龙健步如飞。   那头地龙正死死箍住云舒的身躯,而云舒的忍耐也逐渐逼到了极限,巨力从四面八方接踵而来,不断挤压着他的胸腔。他清楚地听到胸腔里传来两声清晰的啪啪声响——他的两根肋骨被地龙生生勒断!   地龙的力气还在继续施加,云舒的脸色发青,渐渐喘不过气来,胸腔里所有空气都被挤压了出去,整个人处于窒息状态,眼前的世界逐渐看不清了。   混混沌沌中,是谁的声音在一旁春雷搬炸响:“哥!撑住!”   他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睁开眼,便见几步之外那藕荷衣少女,手提着一个青铜灯盏,轻燕般纵身而起。   “哥,我要用火烧这地龙,待会他吃痛松劲时,我就来救你!你千万撑住!”   上方云翎一边大声呼唤云舒,一边提气纵行,她一个起落,已经凑近了巨龙,手里的灯盏借力一撒,灯油立刻撒了出去,泼啦啦全部浇在那地龙的眼睛上。她脚尖利落的在巨龙身上一点,腾空转了个身,随即敏捷轻快地从怀里掏出火石和火折子,将火折子点燃抛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抛物线后,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地龙的眼睛上!   那火折子遇到了大量的油,火苗顿时窜出,越烧越旺,又沿着灯油一路蔓延,不过眨眼之间,已包拢着蛇头轰轰烈烈的烧了起来。   火势汹涌,烧得又是相对脆弱敏感的眼部,那地龙果然受不住,摇头摆尾地挣扎,他这一吃痛,箍住云舒的力量也散了,云翎趁机蜻蜓点水般一个纵跃,眼明手快地从那蛇身里抢过了云舒。   云翎将云舒带到安全角落,然后继续去取油,如此几次将大量的油淋到地龙身上,直至整个底层墙壁的大部分灯油快被她倒尽。那火似乎还真是地龙的死穴,它被这烈焰灼烧的十分痛苦,不住将头在泥潭里拱来拱去,发出无声的嘶鸣,铁鞭似的尾巴在泥潭里抽打着,似乎借想泥潭里的水来扑灭眼睛上的火。可事与愿违,那泥潭常年幽闭鲜通空气,里面多多少少有些沼气,如今这些沼气碰上了火,不亚于火上浇油,自然烧的更加猛烈,眼下那整个地龙的大半个头颅都被火包围,即使现在没有油,那火也是一时半会熄灭不了的。   烈火愈烧愈旺,即便隔得老远云翎都能感觉那烈焰逼人的炙热。泥潭中央,烈焰如一个不停游走的恶魔般,沿着地龙的身体向下蔓延,疯狂的灼烧吞噬着周身的一切。那地龙不住在泥潭里翻来滚去,巨大蛇尾因为疼痛,抽打的更加猛烈,扬起的淤泥污水四处飞溅,溅的四面墙壁到处都是。   “呜——”一声呜咽的低吼,似乎是那地龙狂暴嘶吼的痛苦□□,这声音之大连地面都颤了颤。它痛极暴怒,在剧痛中忍痛向着云翎汹汹而来,竟是一副打算同归于尽的姿态。   云翎讥诮一笑,紧盯着那片移动的灼灼烈火,闪身躲过,想起云舒被勒的发青的脸色,不由怒气上涌,冲那地龙道:“你这怪物修炼了千年,估计这小小的火也只能让你受点皮肉之苦,若要拿你性命,还得靠这个。”   她冷冷一笑,面如冰霜,拿出手中布包包裹的的火药,快步退后几步,在与地龙的距离拉到最远后,她缓缓举起手来,向着地龙的七寸之处,断然挥臂。   炸药包流矢一般飞向地龙,落入火海!   刹那间只听轰隆隆一阵震耳欲聋的大响,硝烟四起,泥潭炸开,巨浪般的泥浆冲天而起,伴随着巨响过后,仿佛是有惊天动地的地震来袭,又仿佛是海啸呼啸而过,整个墓穴底层山摇地动。无数碎石四处滚落,地宫内震起的灰尘混着土黄色烟雾,遮天蔽日。   那样惊魂动魄的骇人巨变中,云翎紧趴在角落里的地上,搂着受伤的云舒,将身子缩到最小。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震动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终回归于平静。   又过了片刻,云翎确定周围已无恙,这才直起身子,拍了拍满身的尘土,扭头去看那泥潭。   泥潭被炸出了一个直径长达七八丈的大坑,估计放下百来口棺材都没问题。泥坑之中一条巨型的莽,被炸断成几截,尸首残垣断壁的零落着,它的身畔散落着大小不一的血红残破肉块——当然,这惊心动魄的一切,终将都被这深深的泥潭吞噬下去,什么也不剩。   确定那千年巨兽真的去阎王那报到了,云翎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她低头去看身下的云舒。刚巧正对上兄长睁开的眸子。   云翎赶紧扶起云舒,目光落在云舒血迹斑斑的左臂上,道:“哥,你怎样?手臂很痛吧,我这就你包扎!”   云舒道:“我不碍事,你有没有受伤?”   云翎摇头,“我不仅没事!而且把它——”她指指地龙的残骸,得意地说:“干掉了!”   云舒勉强扯出一个笑,“不愧是我的莲生!”他脸上笑着,嘴角处却不受控制的流出血来。   云翎大惊,道:“你受了内伤?”    ☆、第八十二话 接骨之痛   云舒坐起身子,牵扯到胸前断骨,那痛楚立刻放大蔓延,他强忍剧痛,淡淡道:“没有什么大碍,断了两根肋骨罢了!”   云翎脸色一白:“怎么不早说!”   她话落就要去替云舒接骨,可眼光一扫那左袖的血迹,立刻改变了主意,“不行,我得先替你处理手再来接骨,左臂伤口血流不停,时间长了会有危险!”   她说完立刻手脚麻利的卷起云舒的袖子,开始止血包扎。   左臂伤势比她想象中要严重,虽然不构成致命,但疼痛却不亚于致命之痛。   ——胳膊上由于被地龙的尖牙直接贯穿而过,从胳膊一直延续到肘部,捅穿成了一个血洞,更可怕的是,那尖利的蛇牙如一把巨大的剔骨刀,直接将皮肉从骨头上撕裂剥落,那伤口处的皮肉翻卷着,敞开着露出骨头,稍一触碰,便会引来血如泉涌。   这样重的伤势,稍有不慎,左臂就会废掉。云翎心下一痛,将眼中隐约而来的液体逼了回去,道:“这伤口太严重,必须先清理干净再上药,若是留下一星半点地龙牙上毒素,可就不好了!”   云舒平静地道:“都听你的。”   云翎道:“好,那我先用药酒给你清理,酒很烈,入到伤口会很痛,你疼就掐我的腿。”   云舒轻轻颔首,“好。”   云翎拿了药酒来,用绢帕沾上酒水,一点点给云舒擦拭清洗伤口。   那伤口何其严重,遇到烈酒激起的痛,绝不亚于刮骨疗伤。连旁观者云翎的指尖都在控制不住的抖索,可云舒的表情自始至终没变过。仿佛不管遇到任何痛楚困苦,这个一袭白衣,身形削瘦的男子,从来都是那副隐忍淡泊、坚定从容的模样,没人知道,这强大镇定的背后,需要历经多少苦楚煎熬,才能以血泪铸成。   云翎屏着呼吸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手臂处理完毕,因为太过紧张,她大汗淋漓。旋即她顾不得喘口气,又解开云舒的上衣替他接骨。伤的是前胸肋骨,刚好靠近心脏的那两根,云翎将手掌轻柔贴上那伤处,摸到上面那一根特别的——那一根,过去就已经断过两次,这一次再折断,已经是第三次!新伤旧伤累在一起,他该是如何的痛!   云翎鼻子不由一酸,但她很快忍住了自己,开始接骨。她摸准断骨之处,用力一按,断骨之处便准确接上。她又去接另一根,就是那断过三次的肋骨,那骨头因为断过几次,隔着皮肉摸上去,仍能感觉的出跟其他骨头的不同。正由于伤痕累累,这根肋骨接起来比方才那根要棘手的多,稍不留意,也许不仅接不好,还会将以前的骨伤也扯出来,她这一紧张,接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大概由于疼痛,云舒额头都湿了一片,但他脸上仍是风轻云淡,仿佛泰山崩于眼前也毫不动容,他拍拍云翎的手背,宽慰一笑,“没事的,再来。”   最后一次,必须成功!云翎深吸一口气,一手握着云舒的肩膀,一手抵在那脆弱的肋骨之上,想起荆安神医曾经为自己讲解过的接骨经验,找准位置,施出巧力一推,骨缝中立时传来一声骨头契合的摩擦声响,似是错位的机械终于咬合——咔嚓,接上了!与此同时,云舒极轻的闷哼一声,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至鼻尖。   云翎不敢耽误,接骨后又掏出专治断骨的良药给云舒上药。一切弄完,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去看身旁的云舒。他满头大汗,约莫是忍痛忍出来的。云翎拿出手帕,心疼地替他擦汗,问:“很痛吧?”   云舒嘴唇泛着白意,明明在忍着痛,但那双眸子平和如月下湖泊,他说:“不痛,莲生接的很好。”   话是这么说,他后背的衣衫却泄露了他最真实的感触——那一片雪白布料,全然湿透的黏在背后,明目昭彰地显示着,衣衫的主人方才是如何忍着剔骨剧痛,一声不吭将所有极致的钻心之痛忍成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有突然而至的雾气弥漫了云翎的双眸,她的话音有些颤抖,“你骗人!怎么可能不痛,这一根肋骨都断了三次了!而且我连着好几次都没接上,怎么可能不痛!”又责备道:“你干嘛那么傻,那地龙是冲我过来的,我躲得开,你瞎搀和什么!现在可伤到自己了吧!”话音未落,又想起云舒背上的撕皮鞭疤痕,再联想这两年他在鬼域宫为自己受的一切苦,再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你怎么那么傻,这两年来你为了让我活着,遭了那么多的罪!”   云舒伸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说:“莲生,当初你以身相替,为我挨下这血咒,换来这五年受尽折磨,每月月朔而死,月圆而魔……你可有过后悔?”   云翎眼泪更加凶猛,口气却坚定如初,“我不后悔,半点也不悔!假如命运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云舒淡淡一笑,“这就是了,你不悔,我亦不悔。”   云翎哽咽了一声,将头埋在云舒肩头,任眼泪打湿他的肩膀。   云舒用未受伤的右臂搂着她,抚摸着她的齐肩短发,叹气笑道:“真是个傻姑娘!”   “你才傻!”云翎抽泣之中,还不忘哽咽着顶嘴。   云舒摩挲上云翎的脸颊,道:“莲生,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那一年,巫残影选中的血咒人选明明是我,可后来怎么又变成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才救下我,将那血咒之人换做了自己?”   云翎身形一僵,尚在哭泣的脸蓦地变了色,她慌乱的别过脸,道:“都同你解释了几遍,不是我硬要代替你的啊,是那姓巫的老头子自己改变的主意,要把血咒种在我身上……我一想只要不是种在你身上,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云舒质疑道:“真的?”   云翎心虚地躲闪着云舒的目光,“当然是真的,我……我骗你做什么?”又左顾右盼而言他,“你坐在这休息会,我四处看看,看有没有出口!”   她一溜烟跑开,留下云舒怔在原地。半晌云舒也站起身,跟着她一道四处寻找出口。   两人细细搜寻,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二人发现了一条碎石掩映的小道,这小道起初是被一道石门锁着的,方才云翎引爆那威力惊人的炸药包之后,墓穴里剧烈晃动,居然将那石门震垮了,这才将道路打开。   两人欲从那小道出去,云翎却冲云舒道:“等下!”话落折回泥潭旁边,看着泥潭旁一根古怪银色长绳——正是方才恶斗中,那蛛王留下来的一截蛛丝。   云舒不解,“这东西有毒,可碰不得!”   “虽然有毒,但确是个好东西!”云翎从腰间中掏出一只薄皮手套戴好,小心翼翼将蛛丝捡了起来,夸赞道:“啧啧,爹给我的这双鲨鱼皮手套真是个宝贝,又光又滑,既能将蛛丝牢牢的抓在手里,不被黏上,还能将蛛丝上的毒素隔离在皮肤外头,真好!真是个对付毒物的好宝贝!”   她将那蛛丝拈在手里打量。那蛛丝果然神奇,看起来粗细如手腕粗,材质分外坚韧,可卷起来却轻轻薄薄的一团,一点重量感也没有。云翎将那蛛丝压紧,用金丝小袋装好,一切弄完后,她露出满足的神色,仿佛一个天真的稚子寻得了一样独特的玩具,她哈哈一笑,“这古怪玩意先留着,搞不好以后还能派上用场呢!”   云舒颇感好笑的看了她一眼,由她去了。   两人沿着小道谨慎地向前走。小道羊肠一般蜿蜒迂回,两人走了好久,终于走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是一排长长的石阶,两人拾级而上,不多时昏暗的光线一亮,眼前出现一个极宽敞的石室。那石室里石桌石椅一应俱全,一侧石床上,居然还昏睡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第八十三话 救驾来迟   两人上前看去,只见那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大,人儿虽小,可头戴明珠金冠,身着明黄缎袍腰系玉带,那黄袍上赫然绣着五彩祥云紫金团龙!   ——莫非他就是……   云翎激动地跳起来,“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小皇帝?”   云舒端详那孩子半晌,道:“看穿着似乎是……不过他现在这个状态好像被点了软麻穴。”   “弄醒他,然后带他走!”云翎二话不说,伸指疾点,解开小皇帝的昏睡。   小皇帝悠悠转醒,他迷迷糊糊环视周围,似乎觉得不对劲,又揉揉眼睛,再次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朝周围大喊起来:“小德子!小德子!”   还没等到回应,一张陌生的脸忽地凑到眼前,问:“喂,你就是皇上吗?”   小少年吓了一跳,他坐起身,这才将留意到一旁的云家兄妹,他警惕地盯着两人,“这是哪里?尔等是谁?”想了想,补充问道:“小德子呢?庆皇叔呢?”   云翎思索着他说的几个词,约莫着那小德子应该就是他贴身服侍的太监,庆皇叔就是那庆亲王,不由欢喜道:“你真的是皇上?”   那小少年不耐道:“朕不是皇上还能是谁!你快点回朕话,朕现在身在何处?这地方怎么这么古怪?”他人不大,说起话来一口一个朕,架子倒是挺大,正是十三岁的小皇帝李明治。   云舒听他自称朕时麻溜的很,心中已对他的身份确信无疑,当下便拉着云翎一起微微行了个礼,道:“皇上,这里是绝情冢,没有小德子,也没有你的皇叔,只有我们俩。”   “什么?朕在绝情冢?那个埋着死人的陵墓吗?”小皇帝瞠目结舌,似乎是不敢置信,他走出石室,一眼望见外面走廊放着密密麻麻的棺木后,慢慢地退了回来,向二人道:“朕怎么会在这里?朕不是在寝宫吗?究竟发生了何事?”   云家兄妹摇头,“我们也不得而知。”   小皇帝眼神冷冷投向二人:“你们又是谁?是这里的看墓人吗?”   云舒道:“皇上,草民不是看墓人,草民是特地来救皇上您的。”   小皇帝小小的眉头一挑,“救我?”   云翎补充道:“不错,我们是安命候的人,奉命前来救驾。”   “救驾?”小皇帝皱眉,“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有人要谋害朕?”   云翎指指周围,道:“若不是有人意图不轨,陛下您又怎么会被人掳到此处?”   小皇帝若有所思片刻,忽地一拍脑袋,道:“对了,朕想起来了,朕那会在宫里等安命候,突然一个人悄然无声的从身后窜过来,拿东西捂住了朕的口鼻,之后我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再然后……朕醒过来,就看到你们了……”   云舒问:“皇上说是有人在寝宫偷袭了您?”   小皇帝道:“对啊,今日一大早,庆皇叔单独来觐见朕,说前几日来京都的安命侯得了个稀世宝贝,朕十分好奇,便宣旨让安命侯进宫,那太监拿着圣旨去宣安命候时,朕便同庆皇叔一起在宫里等他,结果等着等着朕有些困了,就跟庆皇叔说朕要回去午睡,庆皇叔便送朕回去……结果,一到寝宫内,朕就被人偷袭了……”   云舒道:“看样子我们猜的没错!那个下手的人,多半就是庆亲王!”   云翎接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定然是他!不过那事不是今日早上,而应该是前日早上……”将目光转到小皇帝身上,道:“皇上,你一直昏睡着,都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天吗?”   小皇上道:“什么?已经过了两天,难怪朕……”他话没说完,胃里一阵咕咕大叫。   云翎摸出几块糕点,递过去道:“对不住啦皇上,这里是陵墓,没办法给您弄山珍海味,要不您先将就下?”   小皇帝质疑的目光在糕点与云翎的脸上徘徊,似乎在判断这个人可不可信。他年纪小小,却有着超出同龄的理智,他不紧不慢地问:“朕为什么要相信你,万一你才是真正想杀朕的呢?万一这糕点上有毒呢?”   云翎无奈将手掌里的糕点摊开,那糕点红红绿绿的颜色,糖果似的可爱,道:“你随便指一块,我现在就吃给你看!”   小皇帝静静凝视她,须臾终于道:“好,朕且相信你这一回。”   小皇帝开始吃了起来,他不愧是天生的贵族,即便饿了两天,吃东西仍旧保持着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姿态,这点让云翎想到了同样是皇族出身的越潮岛少主。   小皇帝一边吃一边问:“此番朕被歹人掳到这里来,想必朝堂之中已出事了吧?让我猜猜,那幕后主使是不是正借着朕失踪一事,趁机对政敌发难?”   云翎微怔,这个看起来半大孩子的小皇帝实在聪慧过人。一旁云舒道:“皇上英明,眼下安乐侯已被庆亲王的人以弑君谋逆之罪抓了起来,眼下正在天牢里等候凌迟处死。”   小皇帝沉默良久,道:“安乐侯是无辜的,”又讥诮一笑,“想来我那皇叔才是贼喊抓贼!朕那天还纳闷着,他一向与安命候势如水火,为何此次这么积极怂恿朕宣安命候进宫,哼,原来他是在部署这场玉矿之争的关键一步!”   云舒问:“皇上,你无凭无据,为何这么肯定此事的幕后黑手是庆亲王?”   小皇帝道:“这事还要什么证据,安命候这一脉疏于政事,对政治一点野心都没有,他更希望安安稳稳守着皇商的身份,安逸的过日子,一个稳定的朝政对他这种商人来说是最好的背景。而掳走朕,造成政治动荡局势大乱,于他有什么话?”   云翎道:“可外面谣言四起,说是安命候不甘心你们李家人夺了他们颜家人的江山,报仇雪恨谋逆弑君!”   小皇帝一口否决:“朕相信安乐侯不是这样的人!朕十一岁那年初登皇位时,在御花园宣他进宫,那时天气寒冷,御花园的湖面结了冰,朕玩心四起,跳到冰面上滑冰,结果不慎掉进冰窟窿,当时湖边有好几个嫡亲皇叔在场,可是第一个跳下去救朕的却是安命候。其实他水性不怎好的,却肯冒性命之险下湖救朕,他对这般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背叛朕的事。”   云翎问:“然后呢?”   小皇帝道:“哪有什么然后?排除了安命候,剩下的嫌疑人就只有两个咯,一个是朕的五皇叔,一个朕的九皇叔!五皇叔是摄政王,他虽然是最想我死的人,但也是最不敢冒昧动手的人,起码现在政局未稳定,他根基未牢,碍着颇有势力的保皇派以及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还不能下手,所以他的嫌疑排除。”   他顿了顿,道:“剩下的只有一个了,就是那天进宫见我的九皇叔庆亲王。他是典型的保皇派,最不容易引起嫌疑的人,我本以为他是对我最忠心的臣子,却没想到一座小小玉矿,居然能让人心扭曲成这样。”   云翎听着小皇帝逻辑分明又理据充足的排除法,心想这小皇帝能在摄政王的掌控下,在险恶的皇权狭缝中爬摸打滚这么几年,果然有过人之处!   听得云舒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说的对,这世上最险恶的,从来不是政权,而是人心。”   小皇帝道:“你们方才说,你们是来救朕的?”   云舒沉默片刻,还是将实情相告,道:“我等确实是来救陛下,但更希望陛下平安出去后,能亲自为安命候洗脱冤屈。   小皇帝道:“你们是安命候什么人?为何这么帮他?”   云翎道:“安命侯是我父亲好友,我们两家是世交,而且安命侯于我也有救命之恩,另外我们跟他家的小侯爷是发小……关系虽然有点复杂,但你相信我们,我们是来救你的。”   “小侯爷?”小皇帝道:“你说的可是颜惜么?”   云翎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就是他,那个总爱穿蛤蟆色衣服,一年四季都喜欢拿着扇子到处招摇的骚包!我们兄妹认识他十几年,熟得就像一家人!所以我们来救驾,就等于代表颜家救驾!”   然而小皇帝的认知没停留在云翎的‘一家人’这一重点上,他似是对云翎评价颜惜的说辞感到有趣,笑道:“什么,蛤蟆色?破扇子?……别的女子见他都万分爱慕,你怎么会那么看他?在朕的印象里,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大朕八岁,极有才干,朕很欣赏他。上月他还来过京城一次,送了好些礼物给朕,朕投桃报李,听闻他素来风流,便想赐他几位貌美的宫娥,结果他竟一口拒绝了。这还是头次有人直接拒绝朕呢,这可是抗旨啊!朕十分好奇,于是便问他缘由,你猜他怎么说?”   云翎不知小皇帝为何要谈论这莫名其妙的话题,她只想快点说服小皇帝,赶快出墓救出天牢里的颜致远,想虽是这么想的,但她不好拂去天子颜面,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他说什么?”   小皇帝笑了笑,“他夹起一个拔丝苹果,放到水晶碟子里,然后递给我看。”   一旁云舒思索片刻,露出释然的表情,显是已想明白。而云翎云里雾里,“你送他女人,他回你苹果?这什么意思啊?”   “真是愚笨!”小皇帝一脸鄙弃:“他的意思是说,他的心就如这个碟子,已经心有所属,装的满满当当,再也容不下其她人。”又道:“朕看他常带着一块白色玉璧,也不知是定情信物还是什么,握在手心里,宝贝似的珍爱。”   云翎道:“皇上你多心了,他们家产玉的,难道就不许随身带一点样品好四处推销吗?要知道,大街上那货郎小贩可都是带着自己货沿街叫卖的!”   小皇帝:“……”   云舒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好了皇上,眼下您该相信我们的诚意了,赶紧同我们出去吧!”   小皇帝一甩袖子,“走吧,今日多谢二位相助,你们只要能救朕平安回京,朕定会想法子救出安命候!”   三人达成了共识,向石室外走去。   走出石室,便见一古朴长廊,长廊右拐转折,见一古怪的圆拱门,三人刚打门下经过,还未走出三步,云家兄妹突然身姿腾空暴起,拉着小皇帝向一侧靠去,云舒银鞭一甩,喝道:“出来!”    ☆、第八十四话 幽冥六鬼   “啪啪”传来几声清脆的鼓掌声,随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似在夸赞云舒:“这小子不错,耳力好的很嘛,居然发现了我们!”   另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立刻接上:“妙极,妙极,这样才有趣,若他们太弱,像上次那几个人一样,我一掌过去便拍死了,可就不好玩啦!”   ……   那两个风格迥异的话音还未落,几条人影倏然凭空而至,仿佛是由地底钻出一般,快的瞧不清来路。那几人站定后,云翎这才看清,面前这不速之客们可绝非一问一答的两个人,而是哗啦啦一伙人!   这一群人统共有七人,六男一女,打扮不一,男的鹤发飘飘,女的一头银丝,显然年纪已上了岁数,除开最年轻的黄衫中年男子之外,其余六人眉头皆有一团火焰似的印记。那六人往那一站,便有气势浑然外放。   多年的杀手生涯,让兄妹俩的直觉无比敏锐——这绝对是顶尖高手!   云舒似猜到了这行人的身份,一贯平和疏离的眼神凝重起来,低垂在长袖广袍的右手不动声色的握住了长鞭,面上却还是若无其事地道:“呵,武林中传说幽冥六鬼消失了五十年,我本以为是仙逝,想不到却是移居地陵,只是为何今日一见,幽冥六鬼居然变成了幽冥七鬼!”   云舒的话刚落,云翎的心不由一跳!   ——幽冥六鬼!那个曾经连剑圣云过尽越潮岛主颜致远谈起来都一脸谨慎的幽冥六鬼!   为首的瘦高个老头子饶有兴味地冲云舒道:“咦,你这小子不仅耳力好,连眼力也很好嘛!居然一眼便认出我们是幽冥六鬼!”   右边一个胖老头子马上接口,“我们确实是幽冥六鬼,可不是你说什么七鬼,那一个。”他指指那个没有烈焰印记的黄衫男子:“他可不是,他是我们六人的俘虏,专在这地底陪我们打发无聊时光的消遣!”   “他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云舒半眯起眼,眼中有料峭的冷光忽闪而过:“重要的是,六位拦下我兄妹所谓何事?”   “我们没有拦你们啊!”一侧的矮个子老头耸耸肩,下巴上的长长银须一抖一抖,颇无辜地道:“我们只是要杀你而已!”   云舒还未答,云翎已抢白向那矮个子道:“这位鬼先生,我们认识吗?”   矮个子打量着她,“不认识!”   云翎道:“哦,那你恨我?”又指指云舒:“或者你恨他?”   矮个子怔了证,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恨你?”   云翎道:“是啊,无缘无故你就要杀我们,可不可以给个理由先?”   矮个子显然是个一条筋的家伙,他抚着下巴上的胡须,纳闷道:“是哦,老头我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杀你呢?”   高个子不耐将矮个子拨到一边,“杀你们还要什么理由,我们是这地宫的守陵人,奉了主子的命守这地陵,你既然闯进来,我们自然要杀你!”   最里头的麻子脸道:“老大说的对,我们主子既然吩咐了,你们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云舒道:“你们主子是谁?庆亲王?”   高个子男子道:“小子真是聪明人,不错,那庆亲王便是我们六人的主子!”   一个略带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庆亲王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朕也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放朕走!”   那幽冥六鬼这才发现云舒云翎身后还躲着一位小少年,那胖子奇道:“咦,你怎么醒啦?你不是被我点了软麻穴吗?”   高个子哼了一哼,“这还用问,自然是这两人弄醒的!他们就是来救他的!”   云翎点头承认,问:“你们可知道他是何人,竟把他软禁在这?”   高个子道:“少拿身份压人!我们六人可不是趋炎附势的人,管他是什么身份,便是玉皇大帝来了,我们也不在乎,我们只听令于地陵令主,现在地陵令在庆亲王手里,我们便只听他号令!”   麻子脸道:“你若想我们放了你也简单,除非你有地宫令牌……不过,你们大概没这个好运啦,因为这令牌世上只有两块,一块在庆亲王手中,还有一块很多年前便已从世上消失了……”   幽冥六鬼里唯一的女子,哦,不,唯一的老太冷着脸道:“还跟他们啰嗦什么!除了那小皇帝之外,这二人一并杀了便是!”   胖子瞟瞟云翎身后的小皇帝,问:“小皇帝杀不杀?万一我们这刀光剑影的,一不小心武器招呼了一下,他可立马死了!”   高个子皱皱眉道:“令主还未下命令,把他的命先留着吧,不过既然令主把他关到这来,约莫也不打算让他活着了!”   那老太道:“杀这小皇帝也是迟早的事!我们先杀了这对兄妹先!”   麻子道:“老规矩,杀完后那个女娃娃的尸体归我。”   胖子白了他一眼,道:“知道啦,这一次你又打算做什么人皮画啊?”   麻子道:“老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我!”   云翎听着那幽冥六鬼旁若无人的计划杀人,半分忐忑慌张也没有。往年的杀手生涯早已将她千锤百炼,愈是危险时刻她愈冷静。她笑嘻嘻道:“这位大婶,看你的态度这么坚决,看来这事没有转机的啦!”   那六人异口同声的答:“当然!”   “既然没有转机,”云舒缓缓上前一步,环视六鬼,眼神冷如秋末的寒霜,声音陡然拔高,眼眸厉色一闪,杀气已经骤然而至。   “——那我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话落乌鞭一甩,他人已经游龙般破空而出,直朝那高个子击去!   同一时刻,云翎身影随之弹起,闪电袭向那麻子脸!   方才她故意插科打诨,其实是在拖延时间,她趁人不注意将腰囊上装蛛丝的小袋子解下,并着鲨鱼手套偷偷塞给小皇帝,并以背脊为掩护,反手在小皇帝手心写下几个言简意赅的字。   “——丝有毒,可杀人,戴手套。”   ——她深知面临的将会是一场恶战,她将这东西给了小皇帝,希望他能用这东西在关键时刻自保,他若能自保,便有逃出去的希望,只要他能逃走,便能救出水火煎熬中的颜家。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不动声色递给了云舒一个暗示,以两人近二十年的默契,登时便明白对方所想,于是两人齐齐出手,先发制人!   双方登时斗作一团,除开那黄衫之人没有加入外,幽冥六鬼已经一跃而上,霎时鹤发飘荡银丝摇曳,伴随着叮当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长剑,快刀,软鞭,巨锤,铁钩,短匕,各种武器交织一团,击溅出粲然的火花,出招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狠,饶是云舒云翎见惯了高手如云的场面,仍是禁不住惊愕!   ——他们每一个武功都在两人之上,连那最后一个一言不发看起来毫无害处的男子,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这是怎样实力悬殊的对决,以六对二,每一个人的武功还都高出兄妹俩一截,粗粗一算,幽冥六鬼的战斗力起码是云家兄妹的三四倍有余。   果然还未过一百招,兄妹俩便落于下风,加之云舒本来胳膊及肋骨处就有重伤,行动不及往常迅捷,“嗤啦”一声响,那老太手中的弯刀已经划破了他的衣角,若不是躲的快,估计手腕已经鲜血淋漓了。   那老太握着弯刀,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花,她明明颇得意,却故作惆怅的口吻道:“小子功夫不错,虽然受着伤,却还能挡住老身的连环鬼头刀,不错不错!只可惜就要死啦!”   云舒冷哼不语,手中长鞭舞的更加水泄不通。   “茄子皮,你胡诌个什么!”那方云翎一边狼狈的周转于几重杀气之中,一边逞强回口:“你这风干茄子皮的老太婆,秋天的野菊花,你们以多欺少,围着一个受伤之人算什么,有种来跟本姑娘单挑啊!”   “你说我是什么?”那老太高声尖叫,“臭丫头,你竟说我这倾国倾城的面容是风干茄子皮!”   “倾国倾城?哈,就你这张满是褶子的脸,年轻时脸一定遮天蔽日的大!”云翎挥着剑,继续激怒她:“我说,就你这模样,我若是男人,你就算脱光衣衫,光着身子追我十里路,我回一次头都算我是流氓!”   “臭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那老太暴怒起来,果然身子一闪,提着刀便朝云翎袭去。她这一转移注意力,云舒身边围攻的人便少了一个,压力骤然一减。   “哈哈哈哈!”围着云舒的那矮子大笑起来:“这小丫头说的对,你就是茄子皮!都这样了,还敢跟我抢江郎!”说着眼神就往旁边的高个子媚眼如丝的瞟过去。   那老太横一眼矮子,再瞥一眼高个子,恼道:“死矮子,等我杀了这丫头,再跟你算账!你想勾引我的江郎,趁早死了这心吧!”   那矮子冷笑,“要算账,好啊!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的江郎也不会变心!这口恶气我憋了几十年了,待我杀了这小子,第一个就去解决你!”转眸朝高个子丢过一个秋天的菠菜,捏着嗓子娇嗔道:“江郎,你看,可是她先说要杀我的哦,待会我杀了她,你可不要怪我……”   一旁云翎一面抵住老太暴风雨般的攻击,一面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敢情这幽冥六鬼里还有这样缠绵悱恻的三角恋!三个人,一个断袖,一个女小三,还有一个双!    ☆、第八十五话 短袖小三   那高个子显然很为难,道:“青冥,红燕,你们莫再吵了,正事要紧!”   那挥着银钩的胖子蓦地大喊一声:“咦,小皇帝呢?我们尽顾着跟这两人打,小皇帝都不见了!”   高个子扭头一看,果见眼前已经没有了小皇帝的影子,他皱眉对身旁一直默不出声的小个子男道:“仓灭,你快去追那小皇帝,千万别让他跑啦!”   那仓灭握着短匕,停住了攻击云舒的手,嗓子里啊啊出了两声,双手又朝高个子连连比划不停,云翎这才明白,原来他始终一言不发,不是沉默,而是是个哑巴。   仓灭与高个子打了半天的手语后,便穿过圆拱门,沿着长廊去追小皇帝。   仓灭走后,局势马上变成了五对二,压力稍减,但即便少了一个高手,兄妹俩仍旧招架不来,这五人太强,他们单看也许都不是最最顶尖的高手,但五人强强联手,配合默契,武林中几乎已难逢对手。   这么一比,云舒云翎的境况简直可以用艰难形容,幸亏两人俱是一流杀手的出身,往年残酷训练而出的流水般的身形,擅长利用周身一切机会,辗转腾挪,无数次极其巧妙的从杀机中险险闪过。不过好运不是时时都有的,不多时,嗤一声响,被三人强势围攻的云翎肩膀上已经被弯刀划了一道长口子,幸亏她躲的快,没有造成太深的伤口。而那方的云舒,身上已挂了两道彩。   “臭丫头,我叫你嘴硬!眼下可知道疼了吧!”那老太颇为解气地看着云翎,弯刀一转,向云翎下盘劈去。云翎一个劈叉高高弹起,躲过凌厉的刀锋,落地后正要向后急退,突然脚下一震,似有一股力量迎面而撞,猛地将她往墙上推去,那力量太过强烈霸道,她无法抗衡,重重摔向墙角,她单手往地面一撑,正要跳起来,忽地一阵晕头转向。   ——整个房间开始诡谲的旋转起来!   混乱中,所有人都随着屋子失控起来,站不稳脚,那高个子靠着墙壁愤怒地大喊道:“该死!是谁按了机关!是谁!”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在身不由己随着房间旋转,整个房间犹如一个巨大的陀螺,越转越快,又陡然拔高,下一刻迷迷糊糊的云翎诧异的发现,这个房间居然脱离地面,凌空悬挂了起来!   房间剧烈的转动了一会,这才慢慢停下。所有人还来不及惊讶便发现,方才还是整间的房间,此刻竟被一堵凭空出现的墙面从中央隔开,一左一右分成两个房间。左边是云舒,老太,高个子及矮子,右边则是云翎,麻子,胖子。   杀气重重,云舒已经在左方与那三人斗作一团。   而右边,云翎环视四周迅速起身,她身边的,是正转的晕晕乎乎,还未从晕眩中反应过来的麻子及胖子。她冷笑一声,从未有这一刻如此感激曾经鬼域宫里的变态教导师傅,过去他们只要稍不高兴,便将她头朝下脚朝上,腾空掉在高达四五丈的柱子上,将她似倒掉的烤鸭般,翻来覆去的转个不停,哪怕她晕眩呕吐,缺氧昏迷都不曾心软半分——那样变态的训练,让她方才虽在旋转下晕眩,耐受力却绝比胖子及麻子要好得多,故而她能第一个爬起,抓住时机,握起长剑,向那身旁的胖子砍去!   那胖子迷糊中看到剑光掠过,他强撑晕眩一跃而起,弯腰向后折去,心脏腑肺等致命处避开了云翎的剑芒,但大腿上已经被剑气劈下深可见骨的一招。   云翎哪有这么容易便让他逃脱,她身影一转,瞬间上前,剑尖直指胖子咽喉,胖子举钩相格,剑梢撞到尖钩,两把武器缠在一起,你要压住我,我想制住你,僵持不下之际,忽地一对大锤横空出现——那麻子已经挥着锤子虎虎生风地便向云翎头部砸去。   云翎游鱼一般转身,从两人夹攻之中退出,她的脸险险躲开那铁锤,一大撮头发却被锤子上的尖锥勾住,她一摆头,那头发立刻挣断,如断线风筝般自空中飘落。   “打的好!”那胖子夸了赶来救援的麻子一句,向云翎道:“贱人!敢偷袭我!爷爷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凶光毕露,手中铁钩一转,尖锐的勾爪在空中闪着银光,就往云翎左肩抓去。他速度快的近乎雷电,云翎向右一避,那利刃抓了个空,刹那间冷风呼啸而来,砰一声大响,云翎躲过了铁钩,却没躲过腾腾而来攻向她下盘的铁锤!   ——她的膝盖传来一阵痛入骨髓的剧痛!右脚顿时失去力气,喉咙深处忍不住一声闷呼,握着剑单膝跪地!   危险即将逼近!   而那厢,隔着不可透视的墙,云舒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与三大高手的打斗中,他身上已经处处挂彩,血流不断,换做常人,只怕早已死的尸体都凉了。可他的意志力惊人的顽强,连高个子三人心中都惊叹不已。即便被三围一的强攻,面对如此步步维艰的局面,他依旧沉稳坚毅,那些关于下风者的沮丧、狼狈、仓皇、恐惧,一丝一毫不曾在他脸上显示过。若不是云翎方才那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高个子简直就要怀疑他是个不怕痛的死人。   云舒的目光在云翎呼痛时焦灼了一霎,但短短一瞬之后,他的眼中杀机如惊涛骇浪般暴起,他浑身流着血,动作却比以前更迅猛,他甩开矮子及老太之后,将长鞭舞的如九天长龙,全力缠上了高个子。他这般雷霆暴雨的打法,连高个子都惊了一惊,狭路相逢勇者胜,便是那么短短一惊,高个子反应已经慢了半拍,银鞭哗然而过,在他脸庞留下长长一道血痕,一直绵延至脖子上。那高个子登时满脸是血,他捂住伤口道:“小子,你狠!”   那老太挥着鬼头刀截住云舒的鞭子,一边打,一边不住回头看高个子,眼里满是关切:“江郎,你怎么样?伤的可重吗?”   云舒招架着她的鬼头刀,还不忘冷冷一笑,道:“我这鞭子上喂有剧毒,你说这伤是重还是不重?你最好叫他赶紧盘坐下来运气逼毒,他若是不听我的话,强行动武,毒素只会加速随着血液流的更快,届时七窍流血而死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什么?有毒?”那矮子本来九环刀一挥,正对准了云舒背心,一听这话,紧急收手看向高个子。   云舒神色稳如磐石,“我的鞭子向来喂毒!”   高个子一惊,质疑的看向云舒,似在揣测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你小子想诓我,当爷爷我三岁毛孩呢!”   云舒躲开了呼呼而来的刀锋,道:“是不是骗你,你马上就知道!这毒名为一炷香,前兆便是伤口发黑,脸色发青,接着便呼吸不畅,咽喉窒息,过不了一炷香时间,便会心脉俱断,七窍流血一名呜呼,你不信我的话,尽可等着!”   高个子满不在乎地道:“什么一炷香,爷爷我行走江湖大半辈子,可从没听说过这种毒!你八成是在讹我!”   云舒道:“不信你可以低头看看自己脖子上的伤!”   高个子闻言低头一瞅,脖子上的伤口果然隐隐发黑,听得那矮子惊呼道:“江郎!你你你……脸色真的发青啦!”   云舒手中长鞭似游龙般,与鬼头刀斗在一起,他一面打,一面不忘对高个子道:“对,你脸色发青之后,呼吸马上会感到不畅,似有石头堵塞般,即便你想运气也不容易,伤口会随之剧痛难忍……”   高个子摸摸自己发青的脸,须臾真感到胸口上似有千斤巨石压着般,呼不过气来……一切如同那个白衣男子所说的一样吻合,他真的中了毒!他怔怔看着云舒,咬牙切齿道:“没想到我会着你小子的道!这毒……”他头一摆,朝矮子喝道:“青冥,你的百毒消呢?快点给我!”   那矮子本来见云舒给自己的江郎下来毒,气的面红耳赤,举剑正要朝云舒脑门砍去,砍到一半听到高个子喊他,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有解百毒的药,连忙撤下招式,急急忙忙折回奔向那高个子,他掏出药给那高个子脸涂去:“百毒消在这里,我给你上药!你不要担心,管他什么一炷香,我们这药百毒都可以解,他的那什么破药定然也可以解!不过江郎,这解百毒的药涂上去会有些痛,你忍着点啊……”他似是怕高个子疼痛,说着还凑过脸去,朝那伤口吹了吹气,   那老太回过头来正看到这一幕,登时怒起来,“臭矮子,你这不要脸的残废,离江郎远一点!不许你靠他这么近!”   那矮子得意的笑起来:“江郎本就是我爱郎,我想要凑的多近,便就要凑多近,你能奈我何?”话落再次撅起嘴唇,朝高个子做了个呵气如兰的动作。   老太大喊:“你少胡说八道,我跟江郎情投意合,他是我的爱人,你怎么能这么不知廉耻的勾引他!”   矮子恨恨瞪那老太一眼,“我跟江郎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爱了他这么多年……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又怎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那老太啐了一口,道:“你还知不知羞耻?你是个男人,我家江郎也是男人,他怎么能同你好?你即便将自己自宫成不男不女的太监,他也不会看你半眼,而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女人,只有正常的女人,才能名正言顺做江郎的妻子!”她恶狠狠笑了一声,嘲讽道:“知道吗?你这……不男不女的……太监!”最后那句话近乎是含着恨意一口一口吐出来的。   兴许是最后那话刺激了矮子,那矮子气得浑身颤抖,道:“你……”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一个声音长叹了一声,似唏嘘,又似敬佩:“想不到这位鬼兄,为了爱竟能无私到这种田地,真是可敬可叹!”   那矮子本来气的嘴唇发白,可凭空突然出现这样一句夸赞,让他立刻惊在那里,他看向云舒,似是不敢置信似的,“小子……你说什么?”   云舒轻轻道:“我说我佩服你。”   这一句话落地,所有人骤然静了下来,连那一直死缠着云舒不放的老太,也停下手来,满面诧异地看向云舒。    ☆、第八十六话 离间之计   这一句话落地,所有人骤然静了下来,连那一直死缠着云舒不放的老太,也停下手来,满面诧异地看向云舒。   那矮子睁大眼,犹自不信地道:“你说你佩服我?”顿了顿,突然凄厉的嚎叫:“你鬼扯!老子才不信,人人都笑话我,说我不男不女,是个阉人,你敬佩我什么!你分明是在变相的侮辱我,我杀了你!”话毕他提剑便要来刺云舒,可剑还未举起,耳畔接下来的话,登时让他脚步一滞。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有悲悯的神色在云舒眸里一闪而过,“鬼兄,你不惜残害自己的躯体健康,牺牲自己的尊严性别,只为了所爱的人能接受自己……你为爱能做到这个份上,可见你将他看的比自己还重,你如此真挚,难道不比世间那平淡的爱更伟大,难道不比那些逢场作戏更真心?你待他之心,世间有几人能比得上?如何不叫我辈佩服?”   那矮子呆愣在那,呐呐地看着云舒,眼中却突然流下泪来,似是想起了心碎的过往:“不错,你说的不错……我为他……我为他,确实可以连命都不要……我打小便喜欢他,喜欢了几十年,我对他痴心一片,可他嫌我是个男人,不愿同我一起,就是因为他那一句话,我便狠心将自己变成了这般不男不女的地步……我这么掏心掏肺的对他,可他却只想同她在一起……”   他猛地站起身,看向云舒,眼眶发红,似一头即将暴怒而起的狮子,“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对他,对他百依百顺,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同我在一起?为什么?”   云舒立在那里,长睫低垂,他的白衣明明处处血污,脸上亦沾染不少污尘,可那清泠通透的眸子,洞察一切痛苦的眉眼,如庙宇上苦渡众生的圣人智者,他凝视着那狂暴的矮个子男子,缓缓问:“你可知,何为真心?”   他的嗓音低而沉,一字一字缓缓道来,散发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奇异力量,那矮子焦躁感陡然消掉一半,他瞧着那浑身染血的白衣青年,竟似呆了一般,良久后才道:“真心?真心不就是爱吗,不就是至死不渝吗?我对他至死不渝,他却弃如敝履!”   “非也。”云舒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心,“真心就是,你全心全意待他,这颗心装了他之后,世间再无其他人能够入你的眼,进你的心。”   矮子思索片刻,道:“不错,你说的对。”   云舒道:“你既然已经想通,答案便已呼之而出,他为什么不能同你在一起,一想便知。”   矮子怔在原地,“答案已经出来了吗?我怎么还是没想明白?”   “你还不清楚吗?你的真心只有他,再也装不下旁人,而他的真心也同你一样——全部装了她,你如何还有立足之地?”   矮子呆立良久,忽然仰天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我做的不够好!而是他的心里没处容我!这贱女人已经将他的心全部霸占!”他悲戚地仰起头,眼泪滚滚而落:“你说,我该怎么办?”   “很简单!”云舒笑容淡而远,怜悯得近乎云端深处俯览众生的慈悲神佛,可自口里缓缓吐出的话,却森然如地狱而来的魔:“将他心里的人抹去,腾出他心中的位置,你自然有机会入他的心。”   矮子恍惚地念着:“腾出他心里的位置……腾出他心里的位置……你,你是要我……”   云舒脸上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路,我给你指出,怎么走是你的事,旁人都没有资格说再多。”   “青冥!你不要听!不要被他的胡言乱语迷惑!”一旁忙着推宫逼毒的高个子忍不住喊道:“他无非是挑拨离间,想让你我三人闹起内讧自相残杀罢了!”   “江郎,你说他是胡言乱语?可为什么……我觉得有道理?”矮个子的目光在高个子同云舒之间徘徊不定,神情迷惘。   云舒迎着高个子愤慨的眸光,神色岿然不动,如静川明波:“这位江前辈,我的话句句属实,我无非是想安慰那痴情的鬼兄罢了,你说我胡言乱语,那我且问你,难道我说的不对?难道你心里没有这位红燕前辈?难道你不爱她?”   高个子道:“你少在这边胡乱猜测,我对红燕,自然是……”他本想说自然是情深意重,可又怕刺激到青冥,最后几个字便收住嘴,没有讲出。   他没有讲,红燕老太却是忍不住,一锅全端出来:“那还用讲,江郎对我自然是一往情深,全心全意,我们一起生活了七八十年,他爱我疼我护我,心里当然只有我,可容不下什么其他劳什子!”   她说完,得意洋洋睇了矮子一眼,又娇声嗲气问高个子:“江郎,我说的对是不对?”   高个子进退两难,明明想做一个肯定的回答,可碍着矮子,只得默然无语。他虽无言,但望向老太的眼光却是一派柔情,答案瞬间昭然若揭。   两人间眉来眼去矮个子看的再清楚不过,他呆看着情郎用无言的动作跟自己的情敌表白,心中登时酸楚难当。   高个子留意道矮子的表情,道:“青冥,你听我说……”   “江郎,你还跟他说什么!”老太打断高个子的话,讥诮道:“矮子这蠢货蠢了这些年,总对你纠缠不清,今日把话说清楚也好,从此叫他再也别来烦你!”   话落转头看向矮子:“喂,你听清楚没,可怜虫!你一厢情愿的喜欢江郎,但江郎心里根本没有你,你但凡有点廉耻之心,就离我们远远的!”   矮子双目圆睁:“你说什么?我才不是可怜虫!”   “不服气啊,我偏要喊你可怜虫!你不仅是可怜虫,还是个蠢货!你蠢了一辈子,无药可救!不愧是下贱乞丐的贱种,不见黄河不死心!”   矮个子握着武器的指节发白:“你说我是贱种!你竟敢……”   高个子拧眉喝道:“红燕!别再说了!”   云舒道:“是啊,红燕前辈,那么多年的事,恩恩怨怨,再痛苦的回忆,也早就过了,又何必再提呢?”他的嗓音清清淡淡,明明是劝停的口气,可偏又带着蛊惑的力量,仿佛在怂恿别人说的更多。   老太本不想再说,可一听见云舒那句话,往昔的回忆立刻被勾起,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忿然冷笑,口中话比之前更加凶猛:“我为什么不说!我忍他这些年早忍够了!贱种,你这不自量力的贱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本是下贱乞丐的儿子,当初若不是师父把你从死人坑捡回来,你哪还有命活在这世上!你这扫把星,断掌鬼,天生命硬,师父把你捡回来之前你克死了自己的双亲,捡回来之后你又克死了师父师母,你害我们师兄妹几个人孤苦伶仃四处漂泊。现在你害死了他们还不够,你还想同江郎在一起,你是觉得自己害的人还不够多,还要推江郎入地狱吗……幸亏老天有眼,惩罚你这贱种,让你遭到报应,活该让你做了那不男不女的阉人,哈哈,你知不知道,当初我见你成了那样的残废,心里有多痛快!你这样的废人,别说是这辈子,便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别想同江郎在一起,因为你不配……哈哈哈……”她笑起来,像一个赢得战争的胜者,笑的白发散乱,笑的毒辣疯癫。   “你!”矮子双目通红,猛然窜起,像被逼到绝境欲同归于尽的野兽一般,九环弯刀闪着暴怒的光,朝老太的头狠命劈去:“我杀了你!!!”   “疯子!”老太万没想到他竟会猛下杀手,鬼头刀一转,刀光如雪,砰的格住九环刀,“你敢杀我!”   “杀的就是你!”九环刀爆出震人心魄的杀气,盛怒之下,矮子已经是豁出性命也要达到目地的打法。   “住手青冥!”高个子焦急大喊:“青冥,红燕,快住手!都是自己人!莫要动手!”他大喊着,想要起身阻拦,可是碍着体内毒性,担心催动真气便会引爆毒素七窍流血暴毙,一时犹豫不决,竟不知如何选择。眼光突然一闪,便见一道乌鞭游龙般甩出,那方才不动声色,利用攻心计将三大高手盘弄于股掌中的白衣男子已起身而上,随着青冥一道攻向了红燕。   杀机凌厉间,那白衣青年淡漠一笑,从容对矮子道:“青冥前辈,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帮你腾清你爱郎心中的位置。”   话未落地他长鞭一抖,攻势另加猛烈,狂风暴雨一般协同九环刀齐齐围住老太。   那老太武功本与矮子不相上下,双方即便全力相拼,也不过僵持不下,但此番矮子怒极攻心,决绝之下,采取的都是不管不顾拼尽性命的打法。武林中,向来武功高于自己的对手不是真正的可怕,可怕的是武功相差不离,更不要命的对手!   红燕老太今日遇上的便是。   眼下这种打法,她一时招架竟不住。   而那厢,武功并不太弱于老太的云舒,长鞭携卷着凌辣的风声呼呼而至,青冥与云舒,一刀一鞭,两人左右夹击,老太瞬间落入下风。    ☆、第八十七章 离间得逞   而那厢,武功并不太弱于老太的云舒,长鞭携卷着凌辣的风声呼呼而至,青冥与云舒,一刀一鞭,两人左右夹击,老太瞬间落入下风。   “青冥!快住手!”高个子在一旁嘶声大喊,可杀红了眼的矮子哪听的进去,他狂暴地挥着九环弯刀,如频临死亡的兽般向老太疯狂扑去,九环刀锋掠过墙面,晃出逼眼的光芒,所到之处,激起碎石乱溅,石砖墙面上裂出一道道深可见低的沟壑。   老太一边抵挡,一边骂道:“臭矮子,你真疯啦……”   矮子的刀如脸上的杀气一般惊心动魄:“今日不是你死,就我是亡!”   老太脸上首次露出仓皇:“江郎!江郎!矮子要杀我!快来帮我!”   她这一番呼喊,高个子再也忍耐不住,挥剑便上。他这一来,矮子的脸上杀气更是怒火滔天,他一声怒号,九环刀绽出嗜血的光芒,追着老太连连挥砍,老太箭步如飞,刀光亦如电如风,追击不放。   忽地一条坚韧的鞭子劈面而来,刹那如狂蟒翻江蛟龙出海,将老太拦腰缚住,老太动作顿时一滞,挣脱不得。那矮子双目中爆出骇然的精光,他岂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足尖在墙上一点,借力踏出,弯刀振臂横劈,天地间仿佛有惊雷猛烈炸过,带起山摇地动似的轰然,杀气霎时犹如骤然爆发的炙热火焰岩浆,势不可挡!   刀光霹雳一般自天而降,“嗤”的一声皮肉闷响,空中陡然暴起大团鲜红血雾!   老太的瞳孔倏然一缩,身子猛烈一颤,她死死地瞪大眼睛,万分震惊地朝身下看去——那柄九环大刀正笔直地,整个贯穿她的腹部!   老太睁大双眸,万分震惊的死死盯着矮子:“你……”   一旁高个子的长剑定定的落在半空,他本是要阻拦那弯刀的,却没想到终究慢了半分!   老太腹部鲜血如泉涌。高个子的剑当啷落在地上,他接住她滑下来的身体,凄厉地喊道:“红燕!红燕!”   没人回应他,他怀里的人已经在矮子那一招必杀技之下,魂归九天。   “哈哈哈哈哈!”矮子仰头大笑起来,道:“我让你跟我斗,我让你跟我斗,哈哈哈哈……”   他狰狞的笑着,似是这一辈子的憋屈终于得到了释放,他笑的弯腰不起,笑的近乎岔气。   忽然,他笑不出来了!他的表情凝固在一瞬间!   一只手霍地拍向了他的天灵盖,他惊恐的瞪大眼,向那手的主人看去:“江郎,你这是干什么?”   手的主人声音冷漠如同地狱的阎罗:“你杀了红燕,我自然要替她报仇,我不仅要替她报仇,还要将你毕生的功力都拿来,让你一无所有的死去!”   “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我都是……”他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僵住!   高个子左手如鹰爪,深深扣住他的脑门大穴,矮子的脸部肌肉急速扭曲,像一个被巨力挤压的皮囊一般,急速变形。   云舒站在一旁,眼中杀气一闪,扬鞭便上,可高个子似是背后长了眼睛般,一挥右手的剑,刷的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剑气劈头而来,云舒的长鞭立刻被打飞出去。   顷刻间,高个子扣在矮子头顶上的左手深深一扎,一股鲜血自矮子脑门中央冲天而起,矮子身体抽搐了几下,倒下死去。   高个子将矮子尸首向旁一推,缓缓转过头来,唇边挂着森冷的笑意:“好小子,好深的心,你用中毒一说来牵制我,又用攻心计离间红燕与青冥,逐个击破!你好狠!”   云舒捡回鞭子,凛然一笑,“不错,那名为一炷香的毒确实是我讹你的。你中的只是西域毒蛛的小毒罢了,根本不会致命。你怪不得任何人,是你自己贪生怕死,不敢运功动手,若不是你为了保命而一直按兵不动,你的情人也不会被青冥杀死。所以杀死你情人的凶手,是你自己。”方才他确实是诓他,那鞭子上的毒,无非是在对付群蛛的时候,鞭梢沾到蜘蛛身上,顺带染上的一点毒素罢了。他之所以知道那毒的症状,也只是因为他后来被蜘蛛咬伤了手掌,自身的反应而已,那小毒虽会让人不适,却并不致命。但他却利用这一点,编下一个一炷香的骗局,没想到高个子却信以为真,上当了。   高个子紧瞪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好,想不到我幽冥六鬼一生纵横江湖,眼下却被一个小辈玩弄!若不杀你,如何洗清今日之耻!”   他目眦尽裂,一声长啸,犹如丧偶的孤狼般仰天悲鸣嘶喊,手中长剑一声龙吟,白光如练,霎时扬起银光闪闪,罩着云舒命门而来!   ……   “呀!臭丫头!颇有自知之明嘛,知道不是爷爷的对手,便跪下来跟爷爷磕头请罪啦?”墙那端,那胖子将大腿伤口草草包扎一下,便向单膝跪地的云翎逼了过来。   “你是什么东西,谁要给你跪下!”云翎呸了一口,嘴上强硬着不放,可膝盖的伤却是钻心的痛,她手往膝盖上一探,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骨头没有碎,只是被巨锤的重力击打之下,错位脱臼。   “哎呀呀,隔壁的那小子,你死了没有?”那胖子得瑟一笑,隔着中间的墙大声喊道:“你宝贝妹妹的脚被我师弟的锤子打断了!今日落到我们师兄弟手中,可逃不了了!”   “喊什么!”云翎扶着墙咬牙站起,道:“我还没死呢,该死的倒是你们!”   “你这丫头死到临头还嘴硬!”那胖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拍着巴掌笑起来:“妙极!妙极!爷爷在这死人墓里呆了几十年了,好生无趣,今日碰到你这样的猎物,也总算找到点乐子,来,爷爷我就陪你玩玩!等玩腻了,把你变成女尸再快活快活一番!”   “痴人说梦!”云翎蓦地站直身体,右手突然在膝盖那里用力一推,只听擦的一声脆响,她闷哼一声,那脱臼之处瞬间被她自行接上!   “呀!”那胖子赞许的啧啧几声,对麻子道:“这丫头真够顽强!这事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麻子瘪瘪嘴,“别啰嗦,快点杀了她,刚才听声音,好像青冥那边出了事!”   胖子道:“能出什么事,他们三个加起来快三百岁的老精怪,还怕对付不过来那个乳臭味干的小子吗?搞不好那小子已被那三人大卸八块,找阎王哭去了!我可……”他话还没完,眼前闪过剑光如银,似一道撕破天幕的闪电,兜头兜脑劈过来,他铁钩一带,弹开剑稍,道:“呀!你这臭丫头!说打就打!”   “我哥不会死!死的是你们!”云翎眼也不眨,手中祭雪剑剑气如虹,绵绵不断朝两人刺去。刹那间,长剑,铁锤,银钩缠作一团。   “做什么春秋大梦,就凭你这乳牙还没换的丫头片子,也妄想干掉我们?”麻子脸嘲弄一笑,抡起的双锤如旋风般,劈头盖脸砸向云翎。云翎轻猿般灵活躲过,剑气挥洒如秋日冷霜,弥漫四溢的剑气挟着杀机便向麻子面门扑去,麻子猛然一个翻转,双锤霍地一摆,力量如山般倾轧而来,两锤一左一右夹击长剑,只听“哐当”一声脆响,利光一闪,一截细薄的东西远远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复又狠狠弹开。   云翎脸色一变,忿然看向墙脚处那半截短剑。   ——那锤子狠命一锤,祭雪剑竟被当腰击断!   “哈哈哈……”胖子狂笑起来:“臭丫头,如今你连武器也没了,我看你怎么办!”扭头冲墙那边高声喝道:“小子,你妹子的武器也没了,她马上就要同这剑一样,断掉了!”   与此同时,那畔的云舒听到胖子的呼喊,脸色微微一变。    ☆、第八十八话 逼上绝路   与此同时,那畔的云舒听到胖子的呼喊,脸色微微一变。   “没有剑,我还有拳头!”这厢云翎扔掉了断剑,右手握拳,肘部一推,横顶住麻子的手腕,左手翻飞如轻燕,疾点麻子胸口下膻中穴,那麻子自然不能被点住致命大穴,疾步后退。云翎欺身而进,死缠不放,横竖她连武器也没了,眼下只能近身搏斗。   那麻子哪有那么好打发,他连连冷笑,“不知死活!”双锤犹如泰山贯顶一般,呼啦啦朝云翎当头砸去,云翎险身避过,背后银钩的袭击又如流星赶月般呼啸而来,她仰头翻开,改拳为掌,身子倏然一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鬼魅似的滴溜溜转到胖子身后,堪堪劈向胖子的后颈。   胖子头一歪躲过掌风,奇道:“臭丫头,这是什么功夫,居然可以这么偷袭!你师父是谁?”   云翎不答他,绕过铁锤,掌风呼呼拍向麻子背心。   胖子边打边追问:“喂,你到底什么来路,功夫时正时邪的,一会是纯刚阳路线的剑气,一会又是阴柔套路的掌风,你到底是谁?”   云翎口中半分也不饶人,“想知道我是谁?可以啊,等你死了,姑娘我就去你坟上告诉你!”   那麻子听着两人的对白,不耐大吼:“还跟她啰嗦什么,杀了她才是正事!”言毕一对锤子如两道陨星狠狠坠落,带着千斤的重力砸向云翎。   “好好好。”胖子见同伴怒了,赶紧敛容,银钩逮到机会又向云翎脸部击去。   两老头子顿时同仇敌忾,联手夹击云翎,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狠。云翎游鱼一般穿梭在两人间,捣腾辗转,起初还勉强撑得过,可随着时间推移,渐渐便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她以一敌二,终是实力悬殊太大,况且她现在还是空手搏斗,这样的对峙,觉不亚于一只没有爪刃的羊,独自面对两只拥有利爪及尖锐牙齿的狼。   不多时云翎便落入劣势,后腰手臂及脚踝处,陆续被银钩划出三四道血口子,胸口也被铁锤掠过的劲风扫了一扫,不可避免的受了点内伤,有血沿着嘴角溢出,但她将嘴角血丝一抹,继续负隅顽抗。随着她的动作起伏,伤口不由自主的牵扯开,扬起一阵阵飞洒的血珠子,地上,墙上,亦留下一道道血红的印子,但她仿佛没看到一般,仍是以掌为器,击,打,拍,劈,戳……她的武功不如胖子麻子的任意一个,但耐力好到惊人,即便浑身伤痕累累,脸上亦看不出半分痛苦,哪怕那银钩整个扎入脚踝,贯穿出森森的血洞,那样剧烈的痛,她也只是微微颦眉,深吸一口气后,随即翻身而上。   一番殊死搏斗下来,云翎身上共被两人击中五处伤口,两处大伤,三处小伤,而云翎也在胖子身上留下伤口两处,麻子身上留下一处。她的耐性及忍性,对自己近乎残酷,即便冒着会伤自己两三处的危险,也必须回击对方一处。   “啧啧,这丫头真是不简单!”那胖子甩着银钩道:“爷爷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真不晓得是什么支撑着她,死活不倒下!”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麻子也不知道。没人知道,这看似羸弱不堪一击的少女,究竟是什么在撑着她,即便面对飓风暴雪般凌冽的攻击,她也绝不倒下。   那方云翎只顾挥拳全力相拼,脑中已浑浑噩噩没有其他念头,她只是想着,自己这里只有两人围攻,而云舒那里,原本肋骨及肩膀就有重伤在身的云舒那里,有三人在围攻!她哪怕拼尽性命,也要干掉这两人,前去救援云舒。   想归想,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再顽强的人终有力气殆尽的时候。   又过了小半时辰,她觉得自己越发越不行了,挥出去的拳头在逐渐减弱,速度也愈加慢下来,便连躲避之类的反应,也渐渐迟钝。   只听“砰”一声响,那胖子抬腿一踢,她竟然躲避不过,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她的身子像皮球一样飞起,重重撞到墙上,骨碌碌沿着墙脚滚下来。她的额头被墙面撞破,但她袖子一抹,将血迹擦掉,站起来,卷土重来。   这次打换来自身两处伤,但她没吃亏,一翻不顾命的穷追猛打之下,也伤了对方两处。   那胖子有些诧异,“这小丫头好生难缠,忍耐力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极限!”他说的气喘吁吁,显然在打斗中也损耗不少。   麻子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伤,恶狠狠道:“管她呢!总之一定要杀了她!”   话落,两人一人出掌,一人舞锤,默契配合,再次将云翎击飞出去。   云翎一手撑地,爬起来,继续打。   半柱香后,再次被击飞。   云翎重新爬起,吐出一口血沫,接着战斗。   如此反复了几次,待到第七次时,她想要站起,一只脚却用力踩到了她的脊背上。   云翎抬头,一只沾着泥土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靴子上方,麻子脸狂笑几声,高声道:“臭丫头,爷爷我可不陪你玩啦!”   巨锤一举,如山岳压顶,就往云翎后脑勺砸来!   那方刀光剑影,云舒正与高个子混战得昏天暗地。   高个子武功本来就在云舒之上,加之又接收了矮子的毕生功力,更是不能同日而语。而云舒原本就深受重伤,方才以一敌三,又耗费了太多心力,哪里还是高个子的对手,没多久便落得鲜血满地,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饶是他素来心志坚定,以强大的忍耐力支撑,换做旁人,估计早见阎王去了。   “你这骨头还挺硬嘛,陪爷爷玩了这么久,还没趴下!”那高个子森然一笑,手中的剑气缠着云舒身影。   “哪里,我只是在等你趴下而已。”云舒躲的很狼狈,笑的却很从容。   “嘘!”高个子突然噤声,恶毒一笑,“你听到什么声音没?就在隔壁!”没等云舒答,他扭头隔空大喊:“墨回,你那边怎么样,小丫头死了没啊?”   胖子的声音从墙那边嚣张地传来:“快啦!被我们这么折腾,便是有九条命的猫妖,也该死啦!”他声音极大,震的墙面居然都有回音。   高个子贴着墙,阴测测笑起来,“千万记得,别让她死的太痛快!”   胖子笑嘻嘻道:“放心吧老大,我们哥俩定然会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能的!”   高个子扭过头,笑眯眯道:“听到没?你心爱的妹妹,正在那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长长的眉须笑的不住抖动,看起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可眼中却盛满复仇的快意,“你杀了我的爱人,我要你的小妹子死的比我的红燕还惨上千倍万倍……”   他缓缓张开的口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不妨告诉你,我那个胖子兄弟很多年没碰女人了,他的嗜好很独特,他不喜欢碰活的女人,却对冰冷的女人尸体有特殊的迷恋,他最喜欢在月黑风高时,将绣楼里的姑娘割喉杀掉,然后趁乱奸尸……”   云舒一向笃定沉着的脸瞬间一滞。   高个子继续道:“另外,我的那位麻子兄弟,当年可是玩酷刑的高手,他最喜欢挑战活剥人皮这种事,他也有收集美貌小姑娘的嗜好,不过却是她们的皮,他会趁着她们还没有断气时,将她们的皮整个剥下,然后洗净,风干,熨平,涂上药水,熏上香料,再往皮囊里填充上丝绵,做成人皮画卷,挂在墙上,日夜欣赏……”   “除了皮以外,至于肉的部分嘛,你知道吗,我们这边有条河,不论什么东西,只要丢下去,就会被腐蚀成一滩水,什么都不留下……哈哈哈,到那时,就连她的尸体你也捞不着……哈哈哈!”   云舒抿着唇,紧盯着眼前笑的疯癫的人。   高个子留意着他的表情,满足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很痛苦?”   “是,很生气。”云舒答,半晌后他微微笑起来:“所以,你要死了。”   他笑的那般清淡澹漠,尘埃不惊,轻的仿如冬日的飞雪深秋的银霜,用最无瑕的纯白颜色,掩盖底下最暴戾的杀气。   这一刻,这位面容清冷犹如神祗的白衣男子,仿似即将摇身一变,化血成魔。   高个子一怔,不晓得这浑身是血的白衣青年为何笑,他不是应该痛哭流涕跪下来苦苦哀求自己吗?或者他应该暴怒而起,拼了命与自己同归于尽,可他为什么只是笑?而又为什么,那样风轻云淡的笑里他却犹如刀锋刮过脊背,产生凉森森的寒意?   他被自己的感觉惊了惊,问:“你要做什么?”   “你马上就会知道。”白衣青年道,随后缓缓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   他的脸色不由一变,失声喊道:   “——勾魂铃!!!”    ☆、第八十九话 勾魂之铃   墙壁那边,呼呼的巨锤就要落下,云翎拼尽全力,纵身一滚,居然从麻子脚底滚了出去。   麻子吐了口唾沫,道:“臭丫头!你以为你跑的了吗?”   麻子再次朝云翎扑去,许是动作太大,他的怀里掉出一样东西,剪纸般飘到云翎鞋尖前,云翎刚要一脚踏上,谁知麻子的脸陡然变了色,紧张兮兮大喊道:“住手!臭丫头!”   云翎一瞧他这表情,想也不想便捻起剪纸,翻身后退。   麻子扑了个空,他牢牢瞅着云翎的手,表情看起有些慌张:“臭丫头,你可别毁我的宝贝,不然我定要将你做成人皮标本!”   云翎装作要佯撕毁剪纸的姿势,指指胖子,道:“你让他住手,我就住手!”   麻子赶紧冲胖子道:“墨回,你先等等,我的宝贝还在她手上呢!”   胖子停下攻击云翎的手,道:“你那破纸都留了几十年,还在哪!我们都说了,那画里女人对你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巴巴保存了这东西几十年,有个屁用!”   云翎大概判断出这剪纸这应该是麻子的相好,或者麻子的心上人送他的东西,她朝手中剪纸看了看,瞧出是个红纸剪成的窗花,那剪花的人似乎颇谙此道,窗花正中剪出一个女子的头像,那眉目剪裁的栩栩如生,只不过那头像有些奇怪,虽然是个女子,却像是一个并未成年的女童,圆脸,梳着小发髻,可爱极了。   云翎握着窗花,心道,难道那麻子居然是个恋童癖?一想忍不住打了个抖,觉得这幽冥六鬼一个比一个奇葩,断袖癖自宫癖恋尸癖恋童癖简直层出不穷!   思及此处,云翎忍不住又朝那窗花里的女童多看了几眼,这一仔细打量,她竟产生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女童!   想着想着,云翎眼光突然定住!前几日的记忆霎时涌上!   ——岭西巫祖!   如果她没认错,那画里的女子,便是前几日他们救下的巫祖!   云翎脑瓜子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她一手拿着剪纸,一边愤慨地道:“你这麻子为老不尊,好生无礼!”   麻子一愣,道:“臭丫头,你说谁为老不尊?说谁无礼?”   “说的就是你!”云翎道:“你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藏着我师父的小像做什么?”说出去,你羞也不羞?”   麻子脸惊讶道:“你说什么,那小像上的人是你师父?”   “可不是!”云翎宝贝似的摸了摸小像,“这般美若天仙的脸不是我师父还是谁?”   麻子道:“胡诌什么呢!你也配做她的弟子,你可知道她是谁?”   云翎道:“还能有谁,我师父老人家自然是岭西巫祖。”   麻子的眉头挑了挑,扭头看向胖子:“墨回,她竟说对了!”   胖子道:“认出来算什么,岭西巫祖在江湖上名声显赫,见过她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麻子道:“说的也对!”又看向云翎道:“你即便认出她来,也不能证明你是她徒弟!”   云翎道:“那我且说一说我师父老人家平日里的特质,你看我说的是不是。”   “好,我就让你的小命多活半刻,”麻子道:“若你有半个字说的不对,我便立马将你的喉咙扭断,皮剥下来做干尸!”   “好,你听好了!”云翎胸有成竹道:“我师父,今年一百零六岁,天生童颜,脑生双旋,发留双髻,脖带银锁,拇指下有块蓝色六芒星印记,喜用龟壳占卜,卜算的引子乃是问卦者的血滴,施法时候可见碧色火焰……”又想了想,补充了个更有力度的:“还有,她老人家爱恨分明,个性……嗯,个性那是相当的独特啊,她有一句口头禅,经常挂在嘴上,说出来你应该再熟悉不过。”   麻子道:“是什么?”   云翎道:“——你懂个屁!”   胖子大怒:“你这臭丫头敢说我们懂个屁?可笑,我们怎么会连个屁都不懂呢?你居然敢小瞧我们哥两,看我不将你剁成肉泥!”   “墨回,她说的是对的!”麻子拦住他伸过去的手,道:“你先别动怒。”   “什么,她说我懂个屁,你还说她说的对!你老糊涂啦!”   麻子道:“瞎掺和什么呢,她在说小巫的口头禅!”   “啊?”胖子挠挠头,思索片刻道:“对,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那巫祖当年确实爱骂这一句,逢人便说你懂个屁!”   “我师父她老人家虽爱讲这句话,但也不是时时都敢讲。”云翎道:“比如遇到卜算之时,师父是万万不敢说的,一旦不小心讲出口,定要再三乞求师祖师婆,宽恕她的罪过!”   云翎说完,问:“麻子,我说的是也不是?”   “你说的不错,全都对,最对的便是你懂个屁!”麻子怔了半响,围着她打量了几圈,疑道:“这么说,你真是她的徒弟?”   “虽然这丫头说的对。”胖子拍拍他:“可你莫被她骗了,巫祖的这些特征,但凡熟悉一点的人都知道。”   云翎道:“此言差矣,我师父巫祖一年只占三次卜,她名头虽响,行事却低调的很,见过她的人不多,知道她的面目喜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如果我不是她的亲徒儿,我怎么会连她的口头禅都一清二楚呢?”   麻子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这丫头的武功古里古怪,与她半点也不像!她如果真是你师父,又怎么会不传你一点独家的功夫?”   云翎道:”不错,我的武功确实不是她传授的,因为我们师徒的情缘才刚刚开始,我是她前些日子才收的徒弟,她老人家本来要教我点武功,但我因为要救这小皇帝,就跟她暂时分开。师父便说,等我忙完了手头的事,便教我一些独门心法。”   胖子斜睨云翎一眼,“口说无凭,你以为你哄得了我吗?”   云翎道:“我这么说,你们自然不会信,但我师父有个爱好,你们肯定听过。”   “什么?”   云翎道:“训蚁!她训出来的蚁,深通人性,关键时可做紧急联络使用,江湖中,懂这个秘术的,只有她一人!”   胖子到:“那又怎样!”   “也没有怎样啊,我只是想说。”云翎从药囊里掏出一个锦带:“师父担心我进这地陵会有危险,临走时给了我一批蚂蚁,顺带教会了我一点训蚁的皮毛,好让我以备不时之需!”   “你自己看!”云翎将袋子打开一个缝隙,往麻子面前晃了晃,麻子眼力何其敏锐,立马看出了锦带里的蚂蚁,他眼睛瞬间瞪大:“这这真的是她的蚂蚁!她……她,想不到这臭丫头,还真的是她徒弟!”   胖子道:“只是一点蚂蚁罢了,能证明什么?”   麻子道:“这不是普通的蚂蚁,我分辨得出来,那些蚂蚁,她训了好多年,平日里宝贝的紧,谁也不许碰,若不是她的徒弟,她怎么肯将这些蚂蚁给这丫头!”   麻子对云翎的身份已是再无它疑,又紧接着道:“你师父这些年可还好?她身体怎样?过的开不开心,快不快乐?嫁人没有?”他满脸激动,连连发问,竟不能自己。   云翎道:“哦,我师父他老人家好得很,先头还挺开心的,不过估计马上就开心不起来了!”   那麻子焦急道:“为什么?”   “你老糊涂了吗?”云翎丢过去一个白眼,指指自己:“她的好徒儿都要被你杀了!还开心个屁啊!”又叹口气:“唉,若我死了,师父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定然伤心难过的吃不下饭!”   麻子默了默,似是十分为难,良久后将武器一收,道:“你走吧!你既然是她徒弟,我就不为难你了!”   胖子大喊起来:“这可不行,我们如果放她走,怎么跟老大交代,怎么跟主子交代!总之我是不依的!”言毕银钩一晃,已向云翎太阳穴击去。   铿锵一声火花迸溅,一双铁锤挡住了银钩。   胖子怒道:“麻子!你拦我干什么!”   麻子道:“我不能让你杀这丫头!你若杀了她,阿巫她定然恨死我啦!”   胖子道:“你以为你护着这丫头,那巫祖就会同你好了吗?你盼了她这些年,她可有看你一眼?”   麻子道:“我不管,总之这丫头是阿巫的徒弟,我就不能让任何人伤她!即便是你也不行!”   胖子横他一眼,“好啊,为了个女人连大半辈子的兄弟也不要了!你如此糊涂,我非打醒你不可!”   麻子道:“你别逼我!”   银钩流矢般从胖子手中飞出,麻子举锤便迎,双方霎那你一招,我一锤打了起来。   正打的不可开交之际,忽地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那声音绵绵不绝地传来,粗听跟小儿玩耍的铃铛之音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声音稍显低沉。再细细听去,便会发现这铃声是伴随着某个特殊节拍来奏响的,随着节拍的此起彼伏,铃声便化作一阵奇怪的旋律,满屋传响,这声律一声高一声低,不断来回叮咚,刹那间便如染了魔性般,无孔不入钻进人的耳膜。   麻子与胖子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云翎却蓦地脸色一白,猛然朝中间墙面扑去,隔着墙大喊:“哥!你疯啦!快停下!别用这勾魂铃!”她嘶声喊着,大力锤着墙,仿佛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    ☆、第九十话 以二敌六   “这臭丫头说什么,什么铃?”胖子不解地看着麻子,脚步却陡然晃悠了两下:“咦,奇怪,麻子,我怎么突然有些晕?”   麻子的脸上也氤氲起恍惚的神色:“别说你了,我也有些迷糊……”他用力摇摇头,迫使自己稳定下脚步,忽地一声大喊:“不好!是这铃声!是这铃声捣的鬼!”   胖子扶着自己的额头,“你说什么?咦,你怎么在转?麻子,你转什么啊!站好啊你!”   “我没转,你自己在发晕!”麻子抓住胖子的胳膊,用力晃了两晃,震惊地朝他道:“墨回!这是勾魂铃!勾魂铃!”   胖子神色大惊,即刻捂住耳朵:“什么!就是那个勾人心魄,让对方服从自己意志的勾魂铃?那不是鬼狱宫的不传之术吗?”他霍地把脸转向云翎:“臭丫头!你们到底是谁!”   “叮铃铃——叮叮——”   “叮叮叮——铃铃——”   魔音绕耳,古怪的铃声还在继续,仿似来自炼狱妖魔的蛊惑。   墙脚下,云翎还在冲那边呼喊,俨然已经有了哭腔。   胖子强克制住晕眩的感觉,本想伸手扣住云翎的喉咙,将她抓来问个究竟,可手明明伸到了半空中,却突然莫名收回,他双目陡然失去神采,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随后将手缓缓地,缓缓地,移向了自己的脖子。   麻子一见不妙,“啪”的打开了胖子的手,喝道:“你做什么?想掐死自己不成!”说着赶紧撕下衣襟,将自己耳朵跟胖子耳朵堵上,   胖子失神的双眼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怪叫一声,道:“见鬼啦,方才那铃声一响,我脑里便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他叫我把手放到自己喉咙上面去,用力掐死自己!然后……然后我的手便不听使唤啦……”   麻子用手紧捂着耳朵,“这勾魂铃不愧是第一大邪派镇派至宝!臭丫头,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我听说这秘术向来只传鬼狱宫宫主的入门弟子,你究竟是巫祖的徒弟,还是鬼狱宫的人!?”   云翎霍然转过脸来,眼中似有熊熊怒火在烧,她没有回麻子的话,却一把抓起地上的半截祭雪剑,不管一切朝胖子扑过去:“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逼的!我哥若死,我定要跟你们同归于尽!”   她一面说,一面失心疯般地朝二人扑来,这一怒极之下,竟然势不可挡。胖子刚要迎,可身上却软绵绵的使不出来劲。他狼狈的躲开身子,冲麻子道:“麻子!这鬼铃声怎么还把我的真气也锁住啦!这可怎么办才好!”   麻子道:“你捂牢耳朵,别听那铃声里的话就是!”   胖子又哎呀叫了起来:“不成啦!这鬼铃声里面的那个声音又出来啦,他叫我拿银钩划开自己的脖子!”他说着真就拿起了银钩,往脖子上抹去。   电光火石间,一个重锤抛过来,砸开了他手中的银钩,麻子的声音响起来:“我叫你把耳朵堵得严实一点啊,这样可以尽量挡住那勾魂铃的魔音!”   胖子唔唔两声,不停地在地上打滚,似乎是在同自己做挣扎,云翎拿断剑过去刺他,麻子冲上来将胖子拖走,这才躲过云翎的攻击,又用布条将胖子耳朵多围上了几圈,胖子这才好些。   麻子一边躲着云翎一边道:“墨回,你撑着点!这铃声虽然厉害,可是反噬的作用更是凶猛,对敌人造成一倍的伤害,便要反噬给铃声主人双倍的伤害!隔壁那小子估计是被老大逼得快挂了,才会用这么个鱼死网破的狠招,我们只要躲过这么一会,等那小子先被铃声反噬死了,我们便安然无恙啦!”   “闭嘴!我哥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云翎手持断剑,发疯般追砍着两人,胖子麻子这会受铃声影响,内力全失,哪里是云翎的对手,只能在屋子里抱头鼠窜。   三人在屋里你死我活的折腾了半响,云翎再怎么受伤,好歹还是强过两个内力全散的武夫,没多久她一声怒吼,断剑凌空一射,剑锋笔直扎进了胖子的胸口,那胖子瞪着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般窝囊的死去,但那眼神不过一瞬,瞳孔便放大涣散,随后他四脚朝天仰下去。   那厢房内白衣男子神情森冷,持铃而立,身姿笔挺如玉山巍峨,纵然浑身浴血也掩饰不住周身光华流转,那样清冷而澹远的气场,仿佛来自九天之巅,世间万物均该匍匐在他脚下,高山仰止的将他仰望。   他脚下,高个子直挺挺跪倒在地上,手中长剑已自喉间整个贯穿而过。   生命的最后一瞬,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向云舒,道:“你……究竟是谁?”   云舒面色漠然,左手轻轻抬起。   高个子目光艰难的在云舒左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顿在末尾半截的小指上,颤声道:“好,好一个……天人九指,莲初公子……”   高个子吐出最后一口气,倒底,断气。   墙的这一侧,云翎如嗜杀成性的兽,正双眼通红的追杀着麻子。   墙那头传来一声惨叫后,绵绵不断的铃声突然停下。   就在铃声停下那么短短一瞬,麻子内力立刻复原,手脚也利索如初,二话不说,回头霍的就是一记狠锤,云翎猝不及防,被打出老远。眼下性命关头,麻子可再也顾不得什么心上人的徒弟了,杀了对方自保才最重要。   云翎擦掉唇边血,一个鲤鱼打挺地弹起来,赤手空拳向着麻子冲去。   两人正打的难分难舍,血珠飞溅之际,只听“劈啪”一声大响,隔在房间正中的墙突然爆裂一个大口,一个白影轻羽般自破裂的洞里飞身而出。   与此同时,银色长鞭如奔雷滚动,挟卷着惊天辟地的力量,一挥而下!   正在与云翎厮缠在一起的麻子骤然觉得脖子一僵,似有一条冰凉的游蛇缠住了他的咽喉,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所有的呼吸都凝结在胸膛,再也无法吐纳。   麻子拼劲全力艰难转过头,便见身后,那个天人般的白衣公子,噙着一抹决绝的杀气,手中的长鞭正堪堪绞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个白衣公子向他森然一笑,那笑意仿似是从黄泉碧落而来,游走于生死之间,于虚无中绽出这世上最残酷无情的毁灭之花。那样冰凉刻骨的笑意里,白衣公子眼中厉色一闪,长鞭扯着他的脖子向外猛烈一扯,空中赫然喷涌出血红的喷泉,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麻子瞪大眼,看见自己的头颅远远脱离了自己的颈项,他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静止为永恒。   麻子的鲜血还在自断头中不断喷溅,地面染成通红一片,像是个倒满红色染料的大染坊。   云翎半跪在地上,尚未从震惊中醒过来。直到云舒倚着墙壁猝然滑到,她才回过神来,她几乎是连爬带滚的奔到云舒身边,喊着:“哥,你怎么样?”   云舒的白衣全是血,几乎染成了红衣,他斜靠在墙上,露出一个艰难的笑,“不碍事,我还撑得住。”话是这么说,但是他的口气虚弱至极,显然方才那场恶斗,透支了他全部的心力。   “你别再骗我,你肯定身受重伤!”云翎迅速从怀里摸出几粒荆安配的大补丸,她将药塞进云舒嘴里,道:“快吃!这是荆安的大补丸,补内伤最好不过!”   云舒将药干吞下去,歪着头在墙上靠了一会,道:“莲生,我们歇歇……我走不动啦!”   云翎心中焦急如焚,云舒为了怕她担心,说话习惯留几分,如果他说一点也不痛,那就是有点痛,如果他说有些痛,实际上便是痛的厉害,眼下他说我有些走不动啦,那就是他撑到了极限,身体状况已是强弩之末。又联想起方才那一战,他以一敌三,面对力量高于几倍于自己的敌人,艰难可想而知,而他不仅将那三人都干掉,还助云翎杀了这方两人,这一场生死搏斗何其艰难。但他无论如何,哪怕拼尽所有力气,也要强撑最后一口气,直至替云翎扫平所有危险方肯倒下。   云翎的眼圈再次不争气的红了,她道:“好,我们歇会!”说着将云舒身子靠着墙扶正,好让他靠的更舒服些,又掏出金疮药,为云舒的各个伤口上药。   上完药后,云翎也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她的伤口只是外伤,比起云舒的伤不值一提。过了一会她尤不放心的问云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云舒半闭着眼,轻轻摇摇手,告诉云翎不要担心。   云翎吸吸鼻子,强行将酸楚之感压抑下去,透过石墙的巨大裂缝,清楚看见墙那端,那高个子老头的长剑正插在他自己的咽喉里,一剑穿过。   以铃之音,操控人心,以声之惑,诱敌自尽!   ——这正是勾魂铃的杀人手法。   代价是,以自身之伤,换对方之死。   云翎将脸扭过来,心疼的看向云舒,道:“你干嘛要用那个勾魂铃,你不知道这东西多可怕吗?若你一时半会蛊惑不了他的心智,铃音就会反噬自身,先死的估计就是你了!”   云舒道:“我要护着你,怎么会先死?”话音虽弱,语气却坚定之极。   云翎仰起头,将眼中泪逼下去,逞强道:“我不要你护,我能自保。我都想到法子让他们自相残杀了,即便没有你的铃声,我也有把握干掉他们!以后若再遇到危险,你不要管我,顾好自己才最重要!”   “咳咳……”许是那内伤牵扯了肺疾,云舒剧烈的咳嗽出声,却仍然强笑着道:“可我还是担心啊……”   云翎抚着云舒的胸口,帮他顺气,她的泪在眼中打转,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拥住云舒,无声呜咽。    ☆、第九十一话 噬心银河   两人稍作休息后起身离开。由于这个房间已凌空吊起,两人废了好大劲才将窗户砸破,施展轻功从窗户跳下。   两人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圆拱门,云翎扶着云舒道:“不知道小皇帝逃出去没有,方才那哑巴鬼去追他,也不知两人现今如何了。”   云舒道:“小皇帝应该无恙,庆亲王既然没下达弑帝的指令,那幽冥六鬼便不敢贸然动手,再说那小皇帝人儿虽然不大,却颇有些心计,必然能想出法子自保的。”   云翎点点头:“那我们赶快去找他,大家一起离开这里。”   话刚落地,猛然间一阵地动山摇,似是强烈地震来袭,地面剧烈颠簸,砂砾四溅石块暴走。两人站不稳脚摔倒在地,再一抬头,便见脚下不远处的地面陡然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壑!与此同时,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沟壑的源头有极明亮的银色光亮一闪而来,似是千万颗耀眼灿烂的星子齐齐堕地,又似无边无际的浩瀚银河整个跌入人间。   那样的银光辉映中,云翎睁大眼,“这是什么?!”   话没问完,赫然便见汹涌如瀑的银色水流顺着深深的地壑奔腾而来!   ——那不是星子,不是银河,而是水流!一条如水银灌注而成的,奇异又凶猛的银色水流!   水声哗哗作响,那湍猛的银色水流似一头被桎梏千年的猛兽,一旦挣脱束缚,便一泻千里。不过眨眼间,已经淌过整个地缝沟壑,远远看去,地面便凭空出现了一条银色徜徉的河流。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震惊的声音突然自对面传来:“什么!银河……这不是嗜心银河么,竟……竟现世了……”   云翎抬头,便见河对面站着一个人,正是先前跟幽冥六鬼出现在一起的黄衫男子。那男子瞠目结舌站在河畔,着魔似的喃喃道:“地龙死,银河现……这么说,地龙死了吗?……”   “前辈,你在说什么,什么银河?”云翎问道。   那黄衫男子这才注意云家兄妹,他惊愕地道:“怎么是你们?你们居然还活着?怎么,那幽冥六鬼大发善心,放过你们了吗?”   云翎道:“没有,我们杀了他……”   黄衫男子惊了惊,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盯着云家兄妹道:“你们杀了六鬼,你们竟杀了他们……”说着狂笑起来:“哈哈哈,真是恶有恶报,那六鬼将我囚禁在这里这些年,终于遭到报应!”   他兀自笑个不停,云翎打断他的笑:“前辈,你刚说什么地龙死,银河现,什么意思啊?”   黄衫男子道:“这银河是地宫最底层的一道机关,是通往地陵墓核心的最后一道屏障,又叫噬心之河,他不仅能勾起当事人的回忆,更能将人心底最恐惧最憎怨的往事倒影在湖面,像画面一样全部展现,以攻心之法折磨入侵地陵的盗墓者,令那些人沉溺在往昔的痛楚幻境里,轻者痛苦不堪无法自拔,重者走火入魔绝望自尽……”顿了顿,又颦眉道:“不过蹊跷的很,这河往日都是由地龙看守阀门开关,不会冲破最低层来到这里,怎么今日这么奇怪,难道……看守它的地龙意外死啦?”   云翎道:“你说的是那条黑色的巨蟒吗,我杀了它!”   黄衫男子倒吸一口凉气,似听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你你你杀了地龙!”   云翎瞧着黄衫男子抓狂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事,心虚地道:“那凶残的地龙死了,有什么不妥吗……”   黄衫男子跳起脚来,“你闯大祸啦,你杀了地龙,银河开关无人镇守,便冲出地面,眼下这银河继续冲下去,万一不小心冲撞到地陵的总机关,到时整个地陵便要毁了……”他啊呀呀怪叫了两声,最后说了一句道:“大事不妙,我要赶紧回去看看!”言毕长袖一摆,人霎时不见了踪影。   银光闪闪的河畔,瞬间又只剩下云家兄妹两人。   云翎扶起脚步虚弱的云舒,道:“哥,这河有古怪,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   云舒点头,两人没走几步,忽地那河流内猛然翻起巨浪,浪花四溅,差点溅了两人一身,两人刚一躲开,视线蓦地一阵恍惚,周围的场景好像在瞬间暗了下去,眼前事物再也看不明朗真切,地宫里的一切像罩着层氤氲的雾气般,看什么都是幻影般,无数个摇晃的黑影在交叠旋转,让人头晕眼花,唯剩那片星光熠熠的河流,在这一片诡谲的迷离中,愈发清晰耀目。   朦朦胧胧似有股奇怪的力量,磁石般牵引着两人的目光,两人情不自禁的将视线投到水中,这一刹那,那银光闪闪的水流似乎静止下来,似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清楚楚倒映着两人的身影。   云翎脑中发懵,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再朝这河水看去,想是这么想的,但此刻的她就像着了魔一般,收不回自己的视线。   那镜面闪了一下,两人的倒影倏然不见。   下一刻,镜面般的水流中出现两个小娃娃,大一点的男娃娃穿着白衣衫,小一点的女娃娃穿着粉衣衫,女娃娃大概一岁多点,正在草坪上蹒跚学步,三岁模样的男娃娃在前面牵着她,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莲生莲生,你慢点……”女娃娃似是心急的很,脚步总想迈得再快一点,走着走着,忽地一个重心不稳向旁边倒去,男娃娃赶紧去拉她,却因力气不够反而被拉倒,两人像两个小肉团子似的摔倒在地。男娃娃爬起来,顾不得自己疼,迅速去扶女娃娃,女娃娃倒也奇得很,摔痛了不哭也不恼,反而扬起脸咯咯笑起来,冲着男娃娃咿咿呀呀说些听不懂的字眼……   云翎的脸霍地变了色,这……这不正是幼年的自己与云舒吗?   画面转了转,蓦地出现一个面容凄厉的美貌少妇,一边咒骂,一边拎起女娃娃就往水井里丢,男娃娃在一旁大声哭号,紧抱着少妇的腿,死命相拦……   镜面又一转,变成了滔天的熊熊大火,无边无际的火红烈焰中,两个孩子在火海里挣扎翻滚,嘶声呼救……   火海的画面消失了,又出现了大雪纷飞的荒野,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冰雪中冻的瑟瑟发抖,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子说:“哥,我好冷,我会不会死啊?”“不会,莲生,你坚持下……”男孩子脱下身上唯一的破旧单衣,紧紧包裹住女孩子,可他的嘴唇也冻得发紫……   簌簌冰雪的场景一晃便不见,画面骤然一暗,又出现阴森森的地宫,两个孩子被高高的倒吊起来,无情的鞭子一记记鞭挞而去,狰狞的侏儒在一旁高喝:“来了这里,还痴心妄想着逃出去!看老子不将你们的皮都扒了……”   画面闪过,出现一群十来岁孩子混战的场景,孩子们手握断刃,互相厮杀,鲜血飞溅中,蒙面的黑衣女郎高坐在看台上,喝道:“杀!都给我杀!只有最强的人才能活下!”   水波一晃,画面换成了低矮的监牢,十多岁的女孩跪倒在地,哭的喘不过气来:“哥,我不想杀人……可我今天,杀了好多个平日里一起练功的小伙伴……”   一侧稍大的白衣男孩将她搂进怀里,他高昂着头,不让眼圈里的泪滑下。   诡谲的画面仍在继续,黑衣蒙面的女子站在石阶之上,神色凛然:“听着,从今天起,你们要忘掉过去的一切,从此以后,你们便是赤衣火娃,明衣金娃,青衣碧娃,白衣雪娃及墨衣玄娃!”她猖狂地笑起来:“你们赤金青白玄五人,是我鬼狱宫座下五色杀!也将成为我鬼域宫最好的工具,最快的刀!”   ……   漆黑的夜,山庄里血光冲天,腥风血雨里,五个身着各异的少年男女,闪电般在尸横遍野的庭院中辗转游走,一次次将手中利器毫不留情刺进存活的人胸中,热血喷溅出来,空中似腾起粉红的血雾……   厮杀结束后,十三岁的红衣少女跪倒在冰冷的湖畔,不断清洗着手中的血腥,任那纤细的手指搓破皮,鲜血淋漓。   身后白衣少年道:“莲生,你不要再洗了,你已经洗了几百遍了……”   少女的手停不下来,带着哭腔道:“我是个魔鬼!我又杀了人……他们都好无辜,我手上全部是血,我要洗干净,我要洗干净……我不要做魔鬼……”   白衣少年终于忍不住,拦住她的手:“你别怕,倘若你是魔鬼,那我也是,即便到了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永远陪着你……”   “可我还是怕!”少女浑身颤抖,“哥,我杀了那么多人,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   噬心河畔上的云翎全身发颤,似是真堕入幻境,她将自己缩成一团,道:“我不想活了……我不要杀人……不要……”   一只手伸了过来,拍打着她的脸:“莲生!醒醒!这是幻境!那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云翎眼神空洞,对云舒的呼唤完全没有反应,兀自盯着湖面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话落,便要向着河流纵身跳下。   云舒反应敏捷,一把拦住了她,他扣着她的脉门,让她使不出劲来做傻事,两人扭作一团,一个极力阻拦,一个拼命挣扎,云舒本来就是重伤,这么一番折腾,伤口重新崩裂,又流出血来,那滚烫的热血蹭到云翎脸上,云翎被那温热的血腥一浇,仿佛是被灼热的开水烫了一烫,她终于清醒过来。   “哥,我们走!我们走……”云翎惶恐地退后几步:“这河流太可怕了,我们不能再看!走!”   “好,我们走……”云舒见她恢复神智,如释重负,举步刚要走,眼神突然定住,像是看到了极可怕的事,他指着镜面,“那!那……那是什么!”   云翎扭过头去,只那一眼,她的脸瞬间煞白如雪!    ☆、第九十二话 银河反噬   云翎扭过头去,只那一眼,她的脸瞬间煞白如雪!   那镜面的河流上,出现一间阴沉沉的密室。   红衣少女伏在地上,抱住中年男子的腿哀哀乞求:“师父!我求你!我求求你……我哥身子不好,您不能给他种血咒,他承受不了……你要种血咒,就种在我身上,你要种多少次都可以……”   一只粗糙的手捏住少女的下颚,迫使少女仰起脸来看他,中年男子缓缓俯下身来,他有一张狰狞而邪妄的脸,脸庞死灰色,幽黑的眸子仿佛能吸走这世间所有的光亮,灼热的她不敢直视。他的眉梢透出狎亵的神色,定定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心爱的玩具,“就这么想救你的小哥哥?想救也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我答应!”少女泪流不止,却毫不犹豫的应允:“您说什么我都答应!”   “这才是我的好徒儿……”那男子夸了一句,缓缓伸出手,摸进少女的衣襟。“撕拉”一声大响,少女的衣衫被撕成两半,露出雪白的肌肤。   少女身子一僵,捂住胸口衣衫,因为恐惧,她的嘴唇在发颤,“师父,你……”   男人斜睨她一眼,不悦道:“怎么,你不愿意?”他站起身转过头去,目光冰凉如隆冬冰雪:“那你下去吧,去叫你的宝贝哥哥做好准备,血咒的事我自然会去找他!”   “别!”少女不顾上身半裸,扑过来抱住男子的腿:“师父,我没有不愿意……”   “这才乖……”男人狂笑着,俯下身来,将她身上最后的一丝遮盖物粗鲁扯走。   碎裂的红色衣衫布料四处散开,在这看不见的黑暗中,犹如片片红梅,缓缓飘散至地——终于,被命运森冷无情的手,碾落成泥。   室内幽暗如森然的牢,除开男人情动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见。   少女仰着头躺在冰凉的地面,用一种近乎献祭的神情。她的指尖划过身下的地面,紧紧拢成一团,直捏出血来……   阴暗中,那如无暇白莲般的少女终于被这阴森全部吞噬……   ……   “啊!!”岸上的云翎蓦地尖叫起来,她惊慌失措的伸手去捂云舒的眼睛,近乎乞求地道:“不要看!不要看!求你不要看!”   “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云舒甩开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紧凝着那湖面,任凭云翎如何扯拉都不肯眨眼。   那画面还在继续,不过换成了昏暗的卧室。   卧室正中是一席宽大的床榻,少女浑身赤裸被麻绳五花大绑在床中央,她的个子长大一些,身子却比以前更加清瘦。她横躺在床上,仰着纤长的脖颈,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天花板,像是一只砧板上待宰的鹅。那猥琐的中年男子正气喘吁吁伏在她身上肆虐,少女的肩膀及脖颈被咬出血色牙印,白色床褥染红一片。   那男人眯起眼,又朝少女的脖子锁骨处咬了一口,那伤口本来就是结痂的旧伤,这么一咬,血珠子便成串滚下来,男子似十分享受这种施暴的快感,一边咬一边满足的笑:“这才对嘛,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为难你的小哥哥……”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最后将手放在少女咽喉上,在一个怪异的微笑后,用力收拢,不断施力,紧掐。   强烈的窒息感扼喉而来,少女的脸憋的通红,喉间咯咯作响,几欲昏死过去。   男人的神情像一只猫看着掌心的猎物,就在少女即将晕阙的关头,男人松开了手,声音极深情,表情却极度扭曲,他指尖抚着她的咽喉,眯起眼道:“宝贝,这个月你老躲着我,我很不开心呢……这是对你的小惩罚,看你还敢不敢忘记每个月我们的约定……”   ……   镜面一晃,出现一个石柱,少女面朝石柱背朝外的缚在石柱上,不着寸缕的中年男人紧贴在她背后,一边挥汗如雨,一边不忘拿出一旁的尖针与银刺,在少女柔嫩的背脊上扎出一排排细密的伤口,少女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的忍受,那男人似是玩上了瘾,又兴趣盎然的取过旁边的火烛,将滚烫的烛泪一滴滴朝着那鲜血淋漓的玉背滴去……   因为剧痛,少女额上汗珠滚滚落下,她的双手十指扣进石柱,终于在疼痛的极限,嚓一声全部生生折断……   ……   湖中画面还在继续。   岸上,云舒怔怔望着湖里的倒影,浑身血液近乎凝住,这一刹他的脸白得跟鬼一样,云翎挡在他面前,仓皇而徒劳的张开双臂,去遮他的视线:“哥,这……不是真的……你相信我……”她试图解释,然而她的声音却抖得不像样子。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云舒疯了一样跳起来,向湖里冲去。可还没走两步,只听“哇”一声响,他的身子剧烈一颤,一大口鲜血自口中汹涌喷出,他脚步晃了晃,瞬间倒了下去。   “哥!哥!”云翎扑过去,抱住云舒大喊道:“哥,你别吓我!”   “这小子本就是强弩之末,而那镜像里内容又这么残忍,这么大的刺激,他定然怒极攻心,走火入魔人事不省了!”对岸那黄衫男子不知何时再次出现,说了这么一句,长叹一口气,又飘乎乎走了。   云翎一边喊着云舒的名字,一边塞了些药丸到他口中,然后扶着他靠墙坐正,而自己则盘腿坐下,双手贴在他的背心,将体内真气源源不断输给云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头上腾起袅袅的白色雾气,大概是渡气进入了紧要关头,云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顺着她脸颊滑落,良久后,精疲力尽的她终于收回手,呼出长长一口气后,像榨干了浑身力气般,也跟着晕过去。    ☆、第九十三话 摄政之王   夜色岑寂,星月漫天。   金碧辉煌的摄政王府偏殿内,龙涎香袅袅传来,殿内金漆雕蟠龙宝座上,摄政王正在通明的灯火下批改奏章。突然拿着拂尘的太监总管张保顺急急走近,表情颇有些怪异:“王爷,颜小侯爷求见。”   “颜小侯爷?”摄政王抬起头,他已年过半百,身形消瘦,样貌同李承序并不大相似,由于常年身居高位,一举一动皆含着睥睨天下的感觉。他搁下笔,道:“他来了?按理说,这时满城风雨,庆王的人无处不在,他应该逃得远远的才对,怎么还来自投罗网?”   “奴才也不清楚。”张保顺摇摇头,“不过奴才想,他父亲既然被打进了天牢,那他多半是要痛哭流涕的跟您求情来着,毕竟在朝中,您说话最有分量……”   摄政王眯起了眼,闪烁的灯烛下,他的脸一半沐在光亮当中,一半隐在阴暗里,呈现幽幽暗暗斑驳相错的光影。他哼了一声,道:“不管他如何求情,本王都不会心软。”   “王爷的意思是……不见?”   “见,本王想看看颜致远的儿子如何对本王跪地哀求,本王这口气憋了二十年,如今在他儿子身上讨回来也不错!”摄政王冷冷一笑:“宣!”   “是。”张保顺拂尘一转,退出殿去。   颜惜进殿时,摄政王正靠在窗前喝茶。颜惜给摄政王行过礼,摄政王吩咐了一声赐座,立刻有小太监搬来椅子,并端上茶。   窗外夜色迷离,窗下摄政王的脸亦是阴晴难辨,这位手握全国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者,即便他这般安静平和的坐着,但那股凌厉的气势威仪,依旧如山岳巍然,由内而外浑然释放。眼下他拨弄着手中的茶盏,眼光若有若无瞥向颜惜,“深更半夜小侯爷怎么会突然至此?莫非是为了安命候一事?若是为了那事而来,本王爱莫能助。此事本就在朝廷闹的沸沸扬扬,又值风浪尖口,本王既然摄政天子之责,朝中诸事必然要一碗水端平,绝不能偏袒任何一方,不然落下了口舌,日后还叫我还拿什么脸去见先皇?小侯爷若是想我救你父亲,恐怕得失望了。”   颜惜端起茶盏,撮起唇吹了吹,清冽的茶水倒影着碧衣公子神色一派和缓从容,他不紧不慢喝下一口茶,道:“摄政王说笑了,微臣岂敢将您置于悠悠众口之中。臣这次来,不是为了我父候的事,而是为了其他。”   摄政王拧起眉:“那你所为何事?还有什么事比你父亲的事更要紧?”   “比我父亲事更要紧的,自然是有的。”颜惜笑了笑,“比如,江山社稷,比如安邦大事,再比如,边疆之战。”   摄政王眉头一蹙,幽深的眸子闪烁着冷郁的光,“小侯爷直说无妨。”   颜惜淡淡一笑,神思内敛,更显沉稳,道:“区区不才,本事虽微末,但仍想尽最大能力助王爷得这天下,得这辽阔疆土,得这千秋万代锦绣河山!”   摄政王不屑一顾,“本王如今就是摄政王,这天下,早已在我脚下,还要你来多此一举作甚?”   “臣说的,可不止这个天下。”颜惜自袖中掏出一卷羊皮纸,缓缓展开,那泛黄的纸上所绘的正是大周疆域地理图,图画描绘清晰精准,不仅勾勒出了大周朝的地域位置,便是连周边各邻国的位置都绘制的清清楚楚。   “臣说的天下是指——”颜惜指尖指指大周,又指指周围各国:“大周,西蒙,东辽,北燕……”他霍地将地图一抖,“这地图上所有的疆土领域。”   摄政王陡然坐正,眼光凛然一闪,无处不在的压迫感立刻聚集而来:“小侯爷好大的口气,不知是因为无知而痴人说梦,还是因为年少便可夸夸其谈?”   颜惜微微一笑,不以为杵,“敢问王爷,为何这十年来我大周对西蒙作战,败多胜少,有时甚至溃不成军?”   摄政王脸色瞬间阴鹜如乌云密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指责我朝兵力软弱,或是在不满本王带兵的能力吗?”   “不敢,王爷天纵奇才,带兵作战的能力本朝无人能相提并论,臣只是想,若是能添加更多的战马,王爷便可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摄政王一愣,鹰隼一般的双眸盯住了颜惜,“你说的对,确实是战马问题。”他喝了一口茶,接着道:“我朝是步兵,而西蒙却是骑兵,他们的军队身骑高头大马来去如风,或远程马上急射,或近身手抡大刀居高临下砍杀,而我们的士兵却只能平地相打,一赶不上人家的速度,二比不过人家居高临下的优势,哪能与之抗衡!”   “那王爷怎么不多备些战马,也组成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呢?”   摄政王本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可一听这话,脱口而出道:“你以为本王不想?可我们大周的马种天生矮小羸弱,根本派不上战场,这能怎么办?!”   颜惜平视着摄政王的怒火,平静地道:“若我能为王爷解决这个问题呢?”   “你说你能解决这个问题?”摄政王一怔,随即否决道:“哪有那么容易,若随随便便的人便能解决,我还要养着那一帮官员做什么!”   “王爷。”颜惜道:“我们没有马,但西蒙有好马,这两年周蒙两国既然休战,不如开通两国边界贸易通道,我们以他们缺的东西来换我们缺的马匹。”   “你这话倒说的轻松。”摄政王冷哼一声,“那你且说说,他们缺什么?我们又能拿什么交换?”   “西蒙乃内陆,土地贫瘠,他们最缺盐。”   摄政王道:“可我哪有盐给他们,我们大周的盐都不能自给自足,紧缺的时候一斤盐在黑市里甚至能哄抬到一贯钱!我哪有多余的盐拿去换马!”   颜惜道:“臣有法子生产更多的盐。”   摄政王道:“什么?你说你有法子产盐?”   颜惜颔首,道:“不错,臣的确有一计,若摄政王肯听臣细说,臣相信三年以内,我们大周全国将变成产盐大国,今后都不再缺盐。”   盐乃重要民生及战略资源,何其重要,此话一出,绝不亚于晴空里突然落下一场金元宝雨。摄政王微微一惊,似是揣测颜惜话里的真假,旋即他复杂一笑,道:“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说,若你是胡诌瞎扯,本王定要治你的罪!”   “臣若有半句胡言乱语,任王爷处置。”颜惜淡然一笑,继续道:“王爷,如果臣没记错的话,我们大周的盐基本都来自于井盐,井盐一般皆运用凿井法汲取地下天然卤水加工制得而成,从凿井、汲卤、输卤到煎盐,不仅分工极细工序繁难,产盐工程费用投资庞大,且它的分布区域十分有限,故而从多方面遏制了盐的大量生产。”   摄政王道:“你说的不错,朝廷这几年国库空虚,根本没有太多的银两能去支援产盐业。即便是有银子,可产盐的地区有限,实在是供不应求。”   颜惜道:“臣久居海边,这几年意外发现一种新的产盐方法,乃是由海水里晒炼而出,臣管它叫海盐。这种制盐方法简单快捷,且不需要过多成本。这几年臣的岛上一直是用这个法子制盐食用,味道比井盐还要好。”   “海盐?”   “是,不过因着臣之前没有想过太多,故而目前只是自给自足。但若王爷有意向支持海盐的大批量生产,我相信,我们大周成为产盐大国的日子指日可待。届时我们不仅能够弥补国内井盐的不足,还能将多余的海盐卖到国外,换取我们所需的重要物资。”   有质疑凝在摄政王眉宇之间,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祖母绿扳指,那幽深的墨绿色在那跳跃的灯火下一照,折射出熠熠的光,流转如星芒。他默了一会,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颜惜面色沉静,“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半分隐瞒,王爷不信可以去岛上一看。”   摄政王沉思片刻,指间忽地一扣案几,道:“上次本王在王将军家用膳,曾听他提起有一种美味的越盐,这难道就是……”   颜惜颔首:“不错,那越盐正是臣岛上所产,上次王将军前去西海视察船舶制造时,刚巧路过臣岛上,他说臣的盐比一般的井盐更美味合口,临走时想要带一些回京,臣想着,王将军不过是拿一点越潮的当地特产,便欣然送了他一些。”   “越盐越盐,我说怎么叫越盐,原来是你们越潮岛所出。”摄政王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了?”   “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假,任由王爷处置。”   “好!我且信你一回!”摄政王正色道:“明日一早我便派工部侍郎沈青玉即刻出发,前去你们越潮视察炼盐一事。”   “王爷英明。”   摄政王默了默,又道:“除开马匹,本王还缺精铁。精铁所铸造的武器锋利无比,盔甲坚韧牢固,有了它,本王的将士一定如虎添翼,所向披靡……”他锐利的眼睛略带着试探的意味投向颜惜,缓缓道:“本王头痛这事很久了,你可有什么看法?”   颜惜道:“精铁盛产于东辽。”   摄政王飞快的接口:“可他们不缺盐。”   “他们确实不缺盐,可不代表不缺其他的东西。”   “那他们缺何物?”   “他们缺瓷器。”颜惜的眼神平静如水,不紧不慢的道:“臣是商人,天生喜好四处游历寻找商机。去年我偶然路过东辽,发现瓷器在东辽属于奢侈物,因为当地瓷器技术不成熟,产量稀少,所以除开王公贵族能用的起,其他阶层只能用粗陋的陶器。可陶器笨重粗犷缺少美感,比起瓷器逊色太多。故而民间对陶瓷的需求旺盛。所以只要我们有大量瓷器,何愁换不来精铁?”   “我们大周也不是盛产瓷器之地。”摄政王缓缓抬起头,逼视着颜惜:“难道你又有?”   “王爷说笑了,臣只是一介凡人,哪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摄政王面容一冷,道:“那你跟我提瓷器的事作什么”    ☆、第九十四话 皇家交易   摄政王面容一冷,道:“那你跟我提瓷器的事作什么”   颜惜笑的从容不迫:“我们确实没有瓷器。但我们有茶,只要有茶,就会有瓷器。”   “此话怎讲?”   “王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在这里。”颜惜指了指地图上北燕的位置,“北燕有的就是瓷器,而他们刚巧缺茶!”   “你的意思是……”摄政王眼睛一亮,道:“我大周是产茶大国,我们只需要将我们的茶拿去换北燕的瓷器,然后再用瓷器去换东辽的精铁?”   颜惜淡淡的笑,“王爷英明。”   “你这主意不错……”摄政王露出欣喜神色,想了一会道:“你们颜家虽身袭侯爵之位,但世代行商,听说不仅控制着大周大部分的玉器生意,在茶叶丝绸方面也占有一席之地?”   颜惜抚着手中茶杯,笑的坦率之极:“不敢瞒王爷,这些年茶叶生意好做,我们颜家确实兼顾了一些。若王爷想销往北燕,并非难事。”   摄政王若有所思:“既然你们有经营茶叶的经验,北燕那边又有商业渠道。那若本王命你负责朝廷的茶叶采办及对北燕的瓷器流通一事,你应该会很快便轻车熟路吧?”   颜惜依旧笑着,但脸色已转为凝重,“臣不敢一言断定,但若王爷有令,臣及颜家必定赴汤蹈火莫敢不从。”   “好。”摄政王斜靠着软椅看向颜惜,话题一转,“裕城沿海那边的倭寇这些年闹的愈发厉害,不仅在海上时常袭击我朝商船渔船,更频频闯入我沿海陆地。朝廷头痛之极,几次派船作战,谁知他们的船又大又快,我们的船舶要么赶不上,要么便被撞沉,几乎屡战屡败。”   摄政王长长叹了一口气,望向颜惜,口气变得也比初初郑重的多:“颜小侯爷可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颜惜抿了一口茶,道:“臣是商人,对这种问题研究的不多,但若王爷要臣讲,臣就说说自己的拙见,说的不好,还望王爷多多包涵!”   摄政王道:“你但讲无妨。”   “王爷您说倭寇的船又快又大……”颜惜晃了晃杯盏,不紧不慢道:“可他的船再快,快的过火炮么?再大,撑得了火炮的几下轰击?”   “火炮?”摄政王一拍桌子,欢喜道:“对,本王怎么没想到呢!我在船上安上火炮不就好了!我只要瞄准目标开炮,管他跑的多快,但凡是一里以内的距离,本王都可以击中!”   颜惜和煦一笑,道:“王爷英明。”   “你莫要自谦,总说是我英明,其实都是你提出来的。”摄政王一笑,突然眉头又皱起来,“可是在船舶上加火炮的做法,不知可否行得通。之前从未造过这样的船,没有制造经验,也没有相关的船舶可以借鉴,万一失败了呢?”   颜惜道:“王爷若不嫌弃,臣有正好有一艘安装了三门火炮的船只,两个月前刚完工,规模虽比较小,但造船原理不分大小皆可共用的,倘若我那艘船一切运行正常,王爷可派人来参考,或许我大周能造出装载十几门大炮的巨大船舶也说不定。”   摄政王一喜,“你居然已经造了出来?”   颜惜颔首道:“是,臣在家闲来无事,捣鼓着玩的,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摄政王本来是面带喜色,待沉思了片刻后,忽地脸色急转而下,眸光变幻如波涛翻涌:“大胆!这种拥有强大武力的船只你们私人也能造着玩吗?一旦这种船只泛滥,你可知会对朝廷造成多大影响,带来多可怕的后果?你到底有何居心?!”   “王爷息怒。”颜惜道:“臣的确不是无缘无故造船,但也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摄政王脸色厉如秋霜,“你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不然本王会以为颜家私造火药兵器,意图不轨。”   “没有王爷想的那么严重。”颜惜神色镇定如初:“臣造船,是为了一个女子。”   摄政王一愣:“为了一个女子?”   “是。”颜惜浅浅一笑,灯火摇曳下,他的侧脸有着清癯的轮廓,许是这橘黄色调太过美好,那映在光亮下乌黑的眸子,在刹那间无比柔和。便听他轻轻道:“臣心里有一个女子,很多年前,我曾承诺要带她去海的尽头看星星。但因为种种原因我未能履行这承诺。前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吃了很多苦,那时我后悔没有对她好一点,于是暗暗发誓,一定要弥补她。故而我造了这艘独一无二的船,只为了能等某一天,同她一道去遥远的海面,看黄昏日落,等星月漫天。不过因着这些年越潮岛附近也常有流寇出没,为了安全起见,我突发奇想加了三门火炮,所以才造成了今日的船。”   摄政王默了半响,陡然爆出一阵大笑:“你竟还是个情种!”他释然一笑,脸上警惕之色随之松懈:“既然是这样,我便不怪罪于你,但你要将造船图纸速速送往工部,本王想尽快造出能装十几艘火炮的大船。”   颜惜道:“王爷莫急,心急吃不成热豆腐,这船一旦牵扯上火炮一事,便颇不简单,臣的一艘小船造了两年多才好,您若要造那么大的船,前前后后从考察到设计再到制造最后到实践运用一些列流程,估计没个三四年是不成的。”   摄政王道:“你既是过来人,这造船一事我看以后多半少不了你。”   颜惜道:“王爷厚爱,臣不敢当。”   摄政王哈哈一笑,道:“你当得起!今日本王闻你一番话茅塞顿开!”他缓了缓,那笑意收敛后,他喝了口茶,将话头再次一转,“颜小侯爷,本王曾多次听闻先皇当面夸赞于你,今日一见才发现名不虚传。”   颜惜浅酌慢斟,笑的一派谦逊,“王爷谬赞。”   “诶,你休要妄自菲薄,”摄政王道:“本王不会看错人,虽然本王只与你接触了这么一时半刻,便觉你果然才智过人,颇有治国栋梁之风范,不愧是两朝皇族之脉的结合。”他微微笑起来,脸上竟漾起从未有过的和蔼亲切,远远看去,便似一个慈祥的老者在与喜爱的晚辈探讨当下的奇闻趣事:“只是颜小侯爷,本王十分好奇,你这样胸怀经纬,却屈身一个并无实权的侯爷之名,可会觉得不甘?”他笑着,目光却异常敏锐起来,灼灼如炬。   颜惜笑道:“王爷说笑了,哪有什么甘不甘心,我们颜氏这一族既是安命候,自然就会安于天命,不敢奢求太多。”   摄政王放下茶杯,虽然依旧温和笑着,口吻却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小侯爷既有帮我打天下的胸襟,难道就不曾有一些其他的远大理想吗?比如大丈夫都该有的那些,位极人臣万人之上的想法……”   “王爷,微臣只是一介商人。”颜惜加重了语气,似强调一般第三次重复述说这句话:“虽然臣的家族顶着安命候的头衔,但微臣真正的身份却是一个商人,商人者,唯利是图也,名利,权术,地位,都不是他所需要的,他追求的无非是坐拥财富到老,让父老长辈老有所养衣食无忧,能让心爱之人安逸度日,能让后世子孙银粮充足。所以即便臣同王爷谈论了一系列的治国之言,无非是我本职之需。因为只有这天下真正统一太平,才能保障我的商利之路更为宽广。”   “好!”摄政王眼中的戒备终于不再,他大笑几声,“好你个颜惜,本王要的就是这样聪明又识时务的人。”   摄政王彻底放下心来,对案那个含笑顾盼的碧衣年轻人,才华卓卓,相信打磨后绝对是个治国平天下的得力助手,能谋到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于宏图大业来讲,实乃一件好事,但对于一个君主来讲,却是一把双刃剑——越聪明的人越可怕,他们可以将你推上王位,也可以推翻你的王位,他们能帮你,亦能弑你——所以历代帝位皇权最喜欢的是聪明人,最忌讳的也是聪明人。故而他刚才几番试探,好在这位小侯爷有能力,却无过分野心,这确实是绝佳谋士的不二选择。   思及此处,摄政王再次笑起来,心情无比愉悦。   却听颜惜道:“承蒙王爷青睐,臣有个不情不请。”   “尽管说来。”正在兴头上的摄政王想也没想,抚须便道。   颜惜道:“臣想王爷能宽限微臣七天时间。”   “给你七天时间做什么?”摄政王被他的举动愕住,半晌后道:“莫非你是想?”    ☆、第九十五话 何德何能   “给你七天时间做什么?”摄政王被他的举动愕住,半晌后道:“莫非你是想?”   “臣对王爷一片赤血丹心,但臣的父亲如今身陷囹圄,臣日夜寝食难安,即便臣想为王爷生当陨首死为结草,终是心有旁骛,力有不逮。还望王爷能够体谅微臣,给臣一个忠孝两全的机会。”   “你这话是要我放你了父亲?”摄政王脸色阴沉下来,“这可不行,你爹是罪臣之身,若我偏袒于你,不顾律法放了你爹,可如何跟满朝文武百官及天下悠悠百姓交代?”   颜惜道:“臣岂敢为难王爷,臣从未说过要求王爷放了我父候。”   “那你的意思是?”   “臣只想王爷多给臣几天时间。”颜惜道:“臣父入狱一事,臣不敢妄自请王爷网开一面,但皇上失踪一事,实在太过蹊跷,只怕臣父是含冤受屈,眼下他在大牢,目前正是搜查定罪证据的时候,臣请王爷宽限几天,臣必会找出证据证明臣父的清白。臣不担心朝廷的律法公正,但担心有居心叵测之人会趁人不备,谋害臣父于牢中。故而臣恳请王爷将臣父交与可靠的人看管,以保性命。”   摄政王站起身,转过身去,道:“你只是要我多给你宽限几天?”   “是,此时证据未足,按理还不该定罪问斩,王爷大可借彻查之由将此事拖一拖,臣要求不高,只要您能宽限臣七天。七日后,若臣一无所获,家父的事再也不会提起。”   摄政王抚着胡须,踌躇不语。   “王爷,此事看起来只是颜庆两家的矛盾,但造成的后果却绝非如此简单,这些年我虽然打理家族事业,但毕竟尚过年轻,所以越潮的商事基本上还是由家父做主,他经商大半生,经验充足,人脉广泛,又通晓多地语言,王爷若是想与周边国家互通贸易,那往来的事务,家父出面周旋,相信会更加顺利。而若此刻他被人诬害致死,恐怕王爷的宏图大计多少都会有所影响。”   颜惜瞥着摄政王微微松动的眼神,趁热打铁:“王爷,臣晓得家父曾与您有过芥蒂,但眼下国事为大,我们何不将私人的恩怨搁置一边?毕竟若能摒弃前嫌,齐心协力,助我大周开拓这锦绣河山宏图霸业,才是王道。”   大殿里久久安静着,摄政王没有答话,他反剪起手,在屋里缓缓踱步,良久他转身瞥了颜惜一眼,微带着一丝喟叹,道:“颜致远真是有福气,生了个好儿子!罢了罢了,我准了你便是!。”   颜惜走后没多久,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尖细的声音慌乱响起:“小王爷!您不能进去,摄政王有吩咐,他有正事要处理,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滚!张保顺你再拦着我,本王将你杀了剁成肉泥喂狗!”来人高喝一声,一双赤红的酒瞳像是含着锋利的坚冰,满是暴戾的怒气。   王座上的摄政王停下手中笔,看了来人一眼,挥挥手,朝那尖声尖气的公公道:“小顺子,让他进来。”   “是,王爷。”张保顺闻言,收回拦住李承序的手,随后迈着小碎步轻快退后走出偏殿。   摄政王将手中奏折合上,斜睇着自家唯一的儿子,眉头深皱,“这么晚了,你也不派人通报一声,直接便闯到我这来,还有没有规矩?”   小王爷可不管他什么脸色,开门见山道:“地图呢?”   “放肆!你在跟谁说话?”摄政王一拍桌子,“本王是你爹!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好,儿臣见过父王!”小王爷敷衍地行了个礼,起身后依旧不冷不热地重复道:“绝情冢的地图给我!”   摄政王眉头挑了挑,“你要那个做什么?”   小王爷歪着身子往台下椅子上斜斜一靠,懒洋洋道:“你别管,给我就是!”   “混账东西!”摄政王骂了一句:“有你这样跟自己老子说话的吗?”   李承序默了默,口气终于软下来,“父王,你给我就是,我回头再跟您交代。”   摄政王长叹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那地图在庆亲王那里,我这里如何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承序凑过头去,一双酒红的眸子眨了眨,似是不相信自家父亲的话,又问了一遍:“你真没有?”   摄政王瞪了他一眼:“我骗你做什么?”   李承序颇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半天后他道:“你别杀安命候。”   摄政王拧起眉头,有些疑惑自家儿子的反应:“你在给他求情?”   李承序默不作声。   摄政王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不用你求情,我已经打定主意留下他的命了。”又道:“本来他是非死不可的,我甚至想好要给他怎样的死法。”摄政王将话音一转:“不过他生了个厉害儿子,我愿意给他活命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小王爷眯起眼,“颜小侯爷来找过你?”   摄政王颔首,“不错,刚刚那颜家小子来这说服了我,我愿意与颜家合作。”   李承序奇道:“什么?那小子居然说服了你?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连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都能劝动?”   “他也没说什么,无非向我证明了颜家的价值!在颜家与庆亲王两派之中,我自然选择有利于我的派别留下。”摄政王眯着眼睛端详了李承序,又道:“你这从来不顾旁人生死的冷血性子,怎么今日巴巴的来替颜致远求情,真叫人纳闷!”   李承序没答话,只若有所思想了片刻,突然站起来道:“等等,父王,你方才说那颜惜刚走?”   “是啊,前后还没有半柱香时间。”摄政王说着陡然提高声音,“你小子别跟我东扯西拉,上次那个郑国公的女儿你究竟看了没有啊?好不好你倒吭一声啊,都这么大的人,正妃都没册立,本王如今都六十多了,还连个孙子都抱不上,你这不孝的混账是不是想气死我啊,你这……”   “儿臣告退……”摄政王还没吼完,眼前红衣一晃,李承序已经没了踪影。   ……   长街漫漫,夜凉如水。碧衣的公子缓缓踏步在幽暗的巷子里,一袭碧袍宛若荡漾的春水,无声流淌在这深邃的夜里。   “得得”的马蹄声自巷尾响起,风一阵急速掠过,霎时一阵浓郁的脂香迎面而来,再一看,红衣霓裳如锦色云霞,已堵在颜家主仆面前。   “喂。”高头大马上,小王爷的脸色很不好看。   颜惜笑了笑,并未有什么不悦:“小王爷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你究竟何德何能……”李承序伏在高高的马背上,围着颜惜转了几圈,那神情里有不屑,亦有不甘,旋即他冷冷一笑,眸里闪烁着冷郁的光:“能让亲亲那般奋不顾身的为你。”   颜惜平静的眸中霎时有波澜激荡:“小王爷这话什么意思,翎儿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李承序挥鞭甩了一下身下的马,暴躁地发泄着自己的不快:“她为了救你们颜家,只身去了绝情冢,那地方如此危险,她当真不要命了!”   颜惜的脸色霍然一沉:“你说什么!绝情冢?!”    ☆、第九十六话 寻找出口   云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石床上,旁边一同躺着还有双目紧闭的云舒。   云翎环视周围,这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两个人——小皇帝与黄衫男子。   她纳闷地问:“咦,我怎么在这里?”   小皇帝哼了哼,没好气道:“当然是朕救的你,你晕过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而你哥又昏死了,朕只好将你们都弄到这里来,本以为你们很快便会醒,没想到你们一昏迷就是五六个时辰,唉,朕即便心急如焚想出这地陵,可没你们带路也是不行的,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你们醒来。”又指了指黄衫男子:“哦,朕拖你们过来的时候,他也有帮忙。”   云翎起身给小皇帝行了个礼,又谢过了黄衫男子,道:“多谢前辈伸出援手,敢问前辈尊姓大名,来日我好报答。”   黄衫男子道:“举手之劳罢了,报答我可不要。至于你问我是谁嘛,我姓林,名道易,本是青峰派的大弟子,唉,只不过我……”他摇摇头,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青峰派?”云翎问:“您是青峰派大弟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出来让姑娘笑话,”林道易窘迫之色更甚,“早些年我好武成性,痴迷各种精妙武功,但凡有什么武功秘籍我一定要弄到手,后来有一日我听闻可靠说,有本绝世秘籍埋在一个叫绝情冢的墓穴里,于是我就找到武林中最负盛名的盗墓者,重金相赠,让他替我在墓穴旁挖了一个洞,然后我便沿着这个洞便进来了地陵里,寻找秘籍。”   云翎道:“然后呢?”   林道易长叹一口气,“然后,我还没找到秘籍,就被幽冥六鬼抓住,他们因为太无聊,便留下我的性命,日日陪他们下棋聊天打发时间,于是乎,我在这里一呆,便是十年……”   云翎唏嘘一声,眼光掠过小皇帝,想起还没问他之前的情况,赶紧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状况良好,身上也没受什么伤,松了口气,问:“皇上,您还好吧,那哑巴有没有伤到您?”   小皇帝从鼻孔里哼了哼,似在不满她与林道易聊了这么久才注意到自己,但看她询问自己是否安好时一派真挚,就也不再计较,便道:“那哑巴死了,说起来还真亏了你给我的蛛丝!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杀人利器!”讲到这他得意地道:“他武功虽然高,但是脑子笨的紧,朕假装害怕,顺从于他,跟他一道回去,在路上朕佯装扭了脚,叫他来背我,他就信了,于是朕趴到他背上,二话不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蛛丝,直接绕到他脖子上!朕本来打算勒死他的,没想到那蛛丝的毒素这么霸道,一沾到他的皮肤,他竟浑身麻痹动弹不得了,朕便趁机捅了他两刀,结果那伤口好巧又碰到了蛛丝,他居然就浑身发黑的死啦!”   云翎闻言骇然,她早知那蛛丝有毒,却没想到可怕成这样,轻而易举便能毒杀一个武功顶尖的高手,果然不愧是毒蛛之王的丝,早知道她就多该留几根,方才就不会被那胖子麻子打的这么惨!转念又一想,这丝毒性如此烈,幸亏在泥潭被那蛛丝缠上头发之时,云舒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头发齐齐削断,若是再磨蹭一会,被那蛛丝沾到了皮肤上,后果可不敢设想。   她缓缓神,又去看床榻上的云舒,云舒脸色依旧苍白如纸,跟昏迷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好转。一旁林道易看出她的焦虑,道:“这位姑娘,令兄内伤极重,你还是尽快带他出这地宫救治吧,再耽搁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云翎谢过林道易,将云舒扶起,向小皇帝招手道:“皇上,我们快出这地陵吧。”   小皇帝道:“就等你这句话呢!”   林道易道:“你们走吧,我的秘籍还没找到,就不出去了。”   云翎觉得这人真是固执,秘籍寻了十年还不死心,但人各有志也不好勉强,只得同小皇帝一起走出石室。   云翎背着云舒带着小皇帝,沿着来时原路返回。这一路居然没有遇到任何机关,一路畅通平安,便是路过那一排西域毒蛛的棺木长厅时,也都没有任何异样,按理说当初她与云舒从裂开的墙面摔了下去,一同下去的的确有部分蜘蛛,而其他的蜘蛛并未掉落,应该还留在这长厅里,但奇怪的是,不管云翎怎样找,硬是半只蜘蛛都没看见,大厅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地碎裂的棺木外,只听得见呼啸的风声。   云翎心里漾起不好的预感。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她躲在房外,捡起一块木头丢过去,碰了一下为首棺木上面的夜明珠,她记得这些夜明珠一旦滚落,利箭阵便会由四面八方引爆而来,不将人射成马蜂窝是绝不消停的。   然而接二连三将夜明珠打落了几颗,也没见半只鸡毛飞过来,更别提箭阵了。   云翎心中忐忑,走出长厅,来到下一个房间,就是那个曾经弥漫黄沙的大厅,在那她与云舒险些被流沙活埋,最后是云舒打开了跷跷板机关,将流沙引入地面,这才逃过一劫。   上一次开启,是为了求生,而这一次,是为了印证。云翎站在跷跷板机关上,却发现无论如何也再也开启不了那个机关。那机关此刻就像被锁住一样,任人怎样施压都毫无反应。   云翎眉头跳了跳,来不及多想,快步冲出大厅,踏上最初的长廊。她不会忘记,走出那长廊,再过一个转弯便是地陵出口。   长廊里的光线比来时要暗的多,她涌起不好的预感,但她很快摇头否认,对自己道,不会的,或许现在是晚上,所以光线很暗。   后面小皇帝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虽没明白她的话,但仍是实事求是的道:“现在是上午。方才那石室里有个漏壶,漏壶里显示的是刚过辰时。”   云翎扭头看他一眼,像听到了一个不能接受噩耗一般,立刻反驳道:“那漏壶肯定坏了!现在一定是晚上!”   话落她加快了脚步,转折点那边大门已隐约看到一个边角,她迫不及待连踏几步,终于踏上长廊转折地带,然而,她的目光在那刹那定住!   长廊那端,地宫大门紧紧合上!   原来这一路光线问题,不是因为外面世界的白昼或者黑夜,而是因为大门全部合上,再浓烈的光线也传不进来!而她还居然心存侥幸,安慰自己说是夜晚来临所以阴暗!   云翎死死盯着大门,震惊道:“不可能,这还没过三天时间呢!门怎么关了?!不可能啊!”她放下云舒,抱着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态度将那门推了又推,然而巨大的石门纹丝不动。   她赶紧拿出云舒衣襟里的令牌,在石门附近搜索着一切有可能适宜的开门机关,可什么都没有。   最后她向着身后瞧她瞧得莫名其妙的小皇帝道:“皇上,大门锁死了。”   小皇帝将云翎的话咀嚼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我们出不去了?”   “是,在没有想到其他办法之前,我们会被困在这里。”云翎思索片刻,又道:“而且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墓穴的机关,全部锁住了。”   “什么?全部锁住啦?”小皇帝嚷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云翎重新背起云舒,“还能怎么办?这门不通,我便去找其它能够出去的门。总之我绝不坐以待毙。”   她话落背起云舒又往回走,小皇帝只好跟上。   她身子本就纤瘦,又背着一个高出她一个头的成年男子,顿时衬托得更加羸弱,她一路负重走来,一边照顾背上的云舒,一边还要顾及身后的小皇帝,地陵里的一天一夜,她几乎时时遇险处处受难,她身上受了多处伤,也不曾好好休息,更没有吃过任何食物。她深受心理及肉体上的双重折腾,明明应该体力不支,而眼下却连大气都没喘,那些有关怠倦、疲惫、退缩、沉重之类的状态,在她身上从来都看不到,她薄唇紧抿,神色一如既往的坚定,脚步很快,快的小皇帝都快跟不上。   在某个刹那,年少的皇帝看着眼前那清瘦少女,恍惚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这少女不再是个普通人,而是一株盛开在漫天风雪里的奇特花朵,任狂风呼号,暴雪凌虐,都不能将她压垮摧折。   他仰起头,忽觉那少女的背影有些耀眼,她周身像氤氲开一轮柔柔的光晕,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怎样的的一个女子啊,他带着尚显稚嫩的口气,在心里感叹。    ☆、第九十七话 绝情之秘   三人又在地陵里兜兜转转寻找了近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云舒的伤势一直在恶化,昏迷中的他不断的咳嗽,吐出大口的血。在路过的石阶留下大片胭脂残红,云翎强自镇定的心愈发焦躁。   又过了一个时辰,两人重新兜转到回了石室,那黄衫男子居然还在那里,他一见云翎,奇道:“你们怎么还没出去?”   云翎放下云舒,道:“整个地陵的机关都锁上了,包括地陵的大门。”   林道易诧异地站起身,“什么?机关全部锁上啦?”他似是不敢相信,说完这句快步跑出去,没多久他又回来,脸色有些慌张,“大事不好。地陵的总机关被嗜心银河冲垮了!”   “总机关?”云翎一听到“总”这个字眼,脸色霎时凝重:“照你的意思,岂不是这地陵里所有的机关都……”   “不错,总机关就像整个地宫里的大脑枢纽,负责运转控制这里所有的大小机关,”林道易道:“而现在总机关被冲垮了,那么,这就意味着地陵里的所有机关都已经全部摧毁作废!听清楚,是报废,不是锁住!”   云翎呆了半晌,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方才我一路走回大门,所有机关都消失,地宫大门还未到三天便提前关闭的原因?”   林道易点头。   小皇帝插口道:“那我们出不去了?朕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林道易摇摇头,小皇帝脸上登时爆出惊喜:“难道你知道有别的路可以逃出去?”   “我摇头,不是说我们不会困死,”林道易沉痛道:“而是我们不仅会被困死,还会死的很惨!”   小皇帝双目圆睁,“你什么意思?”   “这墓穴主人,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林道易道:“他深知一旦总开关被摧毁,那么这地宫就等同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的废墓,以后便可任人凌掠,所以他做了最后一步设计,即总开关一旦失守,十个时辰后,地宫便自动炸毁,片瓦不留!”   小皇帝嚷嚷起来:“炸……炸毁!”   林道易道:“对,他在主墓那里埋存了千斤火药,只待十个时辰一到,便自动引爆,从此世上再无绝情冢。”   小皇帝毕竟还是半大的孩子,再怎样心思深沉,可到了生死关头,还是忍不住惶恐起来,他不安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末了把目光落到云翎身上,像看着最后一丝希翼:“那我们该怎么办?”   云翎蹙起眉,把脸转向黄衫男子,“距离十个时辰还有多久?”   “总开关应该就是昨日里银河冲出地面的一瞬间被冲垮的,如果按照那个时辰点来算,如今已经过了九个多时辰,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云翎默了默,突然问:“你当初进来的那个洞呢?就是那个盗墓高手帮你挖的那个洞啊!”   林道易一拍脑袋,“对!我怎么忘了呢!跟我来!”说罢转身向外奔去,云翎背起云舒迅速跟上。   片刻后,几人站在一块地势凸起的大石块上面面相觑,石块不远处,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水光,似是群星陨落,九重天银河落下人间,璀璨得让人挪不开眼。   ——嗜心银河。   林道易瞬间面如死灰,呐呐讲不出话来。   云翎来不及问他更多的话,一看这是嗜心之河,立马喊道:“都转过身去,别看那水面!”   林道易没听见一般,怔在那里,绝望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云翎赶紧将他和小皇帝都拉下石块,不让他再看那河流。   林道易蹲在地上,表情绝望,“当初那洞口,被那冲出来的银河淹没了……”   云翎一怔。   小皇帝插嘴,“那我们把那水排开不就好了?或者跳下去,潜水进那个洞?”   “别异想天开了!”林道易道:“即便那河水没有嗜心的功能,我们也是碰不得的,更别说潜进去了!”说完他摸出一块布巾,揉成一团往河里丢去,只见布巾沾上了水,竟诡异般的腐蚀起来,腾起焚烧的烟雾,眨眼间布条便再也不见。   “看到没?”林道易指着那河:“这河里也不知加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不仅具有噬心的力量,还具有腐蚀物体的霸道力量!潜进去绝对是自寻死路!”   小皇帝嘴巴半张,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云翎道:“那您的意思是,我们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林道易默然无声。   小皇帝猛地跑远,绝望地在地陵里狂奔,“不!朕是天子,是天命所归,是真龙再现,朕不可能死在这里!不可能!”他停下来,对着墙壁死命锤击踢打。   云翎坐在地上,紧抱着云舒,向那失去理智的小皇帝喊道:“皇上,您别这样,这墙壁您是砸不穿的,还不如静下来想想其他法子!”   小皇帝回头大吼:“还有什么办法!他都说了只能等死了!朕要死了,朕要被炸死了!朕不甘心啊……”   “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沉默良久的林道易突然出声,“但估计也是行不通的。”   虽然他说行不通,但云翎小皇帝眼中还是爆出惊喜的火花:“先讲出来听听先!”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机关,能在地陵总机关阀门出问题时,提供最后一个逃生之路。不过这个法子太残忍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   云翎奇道:“残忍?怎么个残忍法?”   “你们可知,这绝情冢为什么叫绝情冢?”林道易不答反问。   两人摇头。   “这陵墓的主人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镇远大将军,不想却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按理说他的陵墓遵循古制,应被称为将军冢,英雄冢,英烈冢这样的名称才对,但那位大将军却一反常态,坚持要将自己的陵墓定为绝情冢。你们不觉得好奇吗?”   云翎道:“他这样做,可是因为他失望于感情,故而绝情弃爱,将百年葬身地取为绝情冢?   “姑娘当真冰雪聪明。”林道易道:“不错,这位将军确实承受过巨大的情感打击。但他建这个地陵,却不单纯只是给自己找一块长眠之地,而是……”   林道易还没讲完,小皇帝便截住他的话:“你说这些干嘛,你不是要讲我们的最后一条逃生之路吗?况且那大将军都已经作古,你又如何知道他的事?”   云翎劝道:“皇上,您让林前辈说下去,他说这事必有他的深意。”   “不错,这件事确实与那密道有着莫大关系。”林道易向小皇帝看了一眼,道:“皇上,请相信我,我绝对不是胡诌瞎说,我在这地宫的十年,每一天都想着寻找秘籍,我多次趁那六鬼不注意时在地宫内细细寻找,然而秘籍没有找到,我却发现了一本完好保存的古老手记,我翻看了里面的内容,那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这手记应该便是这墓穴主人的日志。也是从那里,我才知道这墓穴的机关设置,以及最后一条密道的事。”   “我听过这将军的故事。”云翎若有所思地道:“在前朝,他可谓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人物,但让他如此名扬万古的,不仅是他的社稷功绩,更因为他本身谜一样的经历,他俊美非凡,骁勇善战,武功卓绝,是个大英雄,本该风光一生,不想却在不到三十岁时,无缘无故英年早逝,真是让人纳闷!”   林道易道:“这位将军不是无缘无故的死,他的死,与一名女子有关,就是那名让他忘情绝爱,建下绝情冢的女子!不过那女子也不是普通人,而是那朝的太子妃!她在未做太子妃前,曾与将军倾心相爱过,后来不知为何缘故,抛弃了将军,转嫁太子。将军得知这一噩耗,心如死灰,故而建下这绝情冢,但他设下这个冢,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处长眠地,而是为了报仇雪恨,报复情人与情敌!”   “为了报复情爱之仇,将军不惜诈死,死前他高调放出消息,说将一件稀世的珍宝作为陪葬放入陵中。那是一样会引得天下大乱的至宝,直接影响朝廷的动荡皇权的变更,故而太子前去陵墓寻宝。太子与太子妃夫妻情深,太子妃自然陪着丈夫一起前去地陵,可是他们一进地陵,便着了将军的道。将军将地陵中的全部机关都锁死,欲将他们活活困死在陵中,但为了更痛快的报复太子妃,在两人即将困死之前,他又巧妙的给他们留下一个逃生之路。”   云翎听到此处,忽然心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将军的事情便要与密道相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这张绝情塚一事,就是《三生赋》最后一版穿越古风的故事。 对应人物,将军-云舒(慕春寅) 太子-颜惜(温浅) 太子妃-云翎(樊歆) ☆、第九十八话 莲花邢台   云翎听到此处,忽然心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将军的事情便要与密道相关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道易道:“那是一个极歹毒的逃生办法,将军为了报复那女子,简直到了失去人性的地步,他设下一个惨无人道的机关,唉,说是机关,还不如说是酷刑!那酷刑是一个高高的莲花台,台上有个木架,架子下设有个水槽,那槽并非用来盛水,还是用来装血,受刑之人要将自己悬空挂在莲花台上,一旦挂上去,木架便会自动将人手脚捆住,割破各处血脉,自动放血,鲜血顺着架子流进水槽,等到槽里的血蓄到一定的容量,最后一条逃生之门便会瞬间打开,其他人便可顺利逃出。”   云翎闻言皱眉,“那受刑的人呢?”   林道易摇摇头:“那水槽只有达到一定的容量,才会开启救生之门,这个容量,不多不少,刚好要一个人,将浑身血液流干。”   云翎不由一怔。血都流干了,受刑的人早已命归九泉,哪还有命能逃出去?   “真是残忍。”小皇帝嚷起来,“那最后,是那太子选择了受刑而死,还是太子妃?”   林道易:”那将军对太子妃恨之入骨,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那设下的水槽,装下任何人的血都无效,只有盛满特殊年月时辰出生的女子之血,才能开启逃生之门。而太子妃,正吻合水槽的生辰要求。”   “那他不是明摆着在逼太子妃自尽吗?”小皇帝道:“那后来呢,太子妃死了?”   “当然死了,她以身换得太子平安出墓,换得皇权稳定天下太平,留给自己的,自然只有死。”林道易道:“不过在她死后,那将军也追随而去。”   “啊?将军大仇得报,应该很满足才对,为什么又要寻死?”   “这是一个爱情悲剧,关键是当事人到了后悔莫及时才知道真相。太子妃临刑前,讲出自己的真心话,她说自己爱的人一直都是将军,却为了迫不得已的原因才嫁给太子,得知将军的死讯后,她痛不欲生,那会她便已决定帮助太子取宝后,便自尽于这地陵里,追寻着心上人的灵魂再也不分开。可那太子妃说这话的时候,哪知心上人只是诈死,他正在地宫的某一角,偷偷观望着她呢!而她却在毫不知情下,带着对心爱人的满腔爱恋,殉情于这莲花台上!真相大白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将军号哭着从地宫另一侧飞奔过来,而太子妃已经魂归九天。将军将太子送出去,留下最后一篇手记,抱着心爱女子的尸首绝望而去。”   林道易讲完,长叹一声,这样一对相爱的爱侣,最后却落得如此结局,当真造化弄人。   “林前辈,这个莲花台,便是你讲的最后逃生方法吧!”一旁云翎沉思半晌,终于问到了关键问题:“您说那水槽需要特殊生辰年月的女子的鲜血才可以开启,那个特殊年月,是指什么时候?”   林道易默了默,道:“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的女子。”   小皇帝恼道:“这也忒刁钻,这种命格的女子我要去哪里找?”一见旁边云翎脸色凝郁,便约莫她也不可能是了,眼光暗淡下去。   云翎垂着头沉默了好久,轻声道:“前辈,带我去莲花台看看吧。”   林道易道:“去看干嘛,难道你是那个时辰出生的女子?”   小皇帝在旁干脆地否决:“肯定不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千里难得一个,怎么可能那么巧!”   云翎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重复道:“带我去看看吧。”   林道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点头。   须臾三人来到一间极宽敞宏大的大厅。   这大厅规模,相对于一路走来经历过的任何厅廊都要大的多,大厅正中静静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金棺,厚实的金棺灵柩之上,黄玉雕琢的蛟龙盘旋麒麟飞腾——这应该是真正的主墓之地,也就是墓穴主人同他心爱女子的安眠之处。   棺木的另一侧是一条十几级的石阶,石阶上盛开着一朵巨大莲花,那花是汉白玉所雕刻,通体莹润晶莹洁白无瑕。莲花正中,一个木制的十字架高昂耸立着,架子背后,一方近一尺宽的长方形水槽放置底部,槽里依稀还有残留的暗红血迹,那应该是百年之前,那为情自尽的奇女子所留。   台上莲花台静静伫立在那,台下几人各自缄默无声。   几声咳嗽打乱了三人的心事,云翎转过头去,便见昏迷中的云舒又吐了一大口血,云翎蹲下身去,帮他嘴角的血擦净,又喂了他一颗药。   林道易摇头道:“你别再喂了,他中的是嗜心河的伤,这药没用,你得赶紧带他出去找几个高手,联手替他推宫过穴才行,不然他挨不了多久了。”   云翎的脸变了色,“你说他撑不了多久?”   “对,你也看到了,他的伤势一直在恶化。”林道易道:“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救治,顶多只能撑个一两天。”   小皇帝笑了笑,颇有些讽刺的意味:“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这地宫马上就要爆炸了,到时候我们都要炸死,哪里还能让她的哥哥撑到一两天?”   云翎并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她久久沉默着,似在思索着什么,好久后她狠狠一咬唇,像是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她转身向小皇帝道:“皇上,你若平安出去,请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救出安命候,救出颜家。”   小皇帝冷笑一声:“你甭再痴人说梦了,难不成你还真是阴时出生的救世主,可以开启密道让我们出去?再说了,即便是,你真有勇气走上莲花架吗?”   云翎没答他的话,她眸光一直停留在云舒身上。   须臾她将包囊里的药品都掏出来,细细放进云舒的衣襟,又替他整了整衣服,擦擦脸,最后她站直挺身,突然向小皇帝及黄衫男子行了个礼,道:“两位出去以后,我哥哥便要靠你们照顾了。请你们直接将他送到晋康王那里,小王爷自然知道怎么救他。”   一礼完毕,云翎又将一个锦囊放到小皇帝手中:“皇上,这里是一群通人性的蚂蚁,他能帮你联系到颜小侯爷或者小王爷,帮您回到京都。”说完她向小皇帝再次行了个礼,诚恳道:“皇上,今日一别再会无期。您答应我关于颜家的承诺,请一定要做到。”   她谨慎沉着,有条不紊交代好每一件事,颇像一个准备身后事的人,小皇帝不由疑惑的看着她,“你说这些话,是干什么?”   云翎微笑起来,向着两人轻轻道:“我是乙酉年,癸未月,丁巳日,未时生。”   林道易与小皇帝同时倒吸一口气,道:“你……”   云翎道:“是,我的生辰就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   林道易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他喉咙突然哽住,在这少女承认自己生辰时,他便已经知晓她的话里的含义,但仍有些不敢置信,毕竟蝼蚁尚且苟且偷生。   小皇帝也愣在那,道:“你是要上那莲花台,以你自己的性命,救我们出去?”   云翎嗯了一声,坦然地仿佛对方在问“你吃饭了吗?”   一长一少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在对生的强烈渴望与牺牲他人的羞耻感之中激烈交战。   正在犹豫间,地面忽地一阵剧烈震动,林道易惊到:“不好,地底存放炸药的火药库门已打开了,这是库门自动爆裂的声音,库门一旦爆裂,不出小半个时辰,整个地宫便要轰然炸响,片瓦不留!”   云翎脸色也变了,道:“时间紧急,你们快走!”   “可是……”小皇帝踌躇的看向那莲花高架,仿佛看到这少女浑身浴血,血流成溪的惨烈景象,他不由道:“可是你会死……”   “你们就别再磨蹭了。”云翎伸手推了推小皇帝,“再耽搁时间便不够了,到时候大家都要死。”   林道易缄默片刻,终于一跺脚,道:“好,皇上,我们走。”   小皇帝眼眶泛红,而云翎却将云舒扶起,递给林道易,小心翼翼将云舒背到他身上。   一切就绪,云舒站在莲花台石阶下,定定看着林道易背上昏迷的白衣男子,她看向他的眼神缱绻温柔,那样深情珍爱的神色,似要将眼前人永远烙印在自己心中。   一侧小皇帝终于看出来些缘由,问:“你毫不犹豫走上这莲花台,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吧。”   云翎笑了笑,很坦白地道:“是,我想让他好好活着。”   小皇帝道:“那你就不怕死吗?”   “怕。”云翎说着怕,自己却笑起来,带着一丝满足,“但我死了,他就可以活了啊。”   她虽然将死,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悲伤绝望。小皇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掠过一个奇怪的比喻,这女子,是生长在寒潭中的一株菡萏,盛开在恶劣的风雪之季,任风雨肃杀雷霆咆哮,哪怕最后花枝凋零,那盛开地仍留下初见时的芬芳。   “罢了罢了!你的情朕会记着!”小皇帝颤抖着嘴唇,终于下定了狠心,最后看了云翎一眼,跟着林道易一同走向大厅的内侧。   两人从大厅转弯向侧厅而去的刹那,林道易背上的云舒似感应到什么,他睁开眼,回头看了一眼莲花台下的云翎,想说什么,却又喷出一口鲜血来,再次晕了过去。    ☆、第九十九话 浴血刑台   林道易小皇帝走远以后,云翎仰头看向莲花台,随后拾级而上。   只有十几级台阶,她走的很快,瞬间便到达顶端。   莲花台正中,木制的十字架高高竖立,仿佛一根庄重却残酷的华表,恒久而缄默地伫立在这地宫的百年岁月中,等待下一个为爱飞蛾扑火的女子。架子上有些深红的色泽,依稀是人的鲜血染成,无声诉说着当年惨烈的爱恋。   云翎抚摸木架出神,百年前那个一腔痴心的传奇女子,不惜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成全自己的爱。而百年后的自己,亦如她一样,甘愿为爱赴死。   云翎笑着叹了口气,站入莲花中央,将双臂一左一右架到十字架横柱之上,登时咯啦啦一阵机械声响,手腕及脚踝处刷刷探出四个精铁做成的锁套,将她的手腕脚踝紧紧箍在其中,几乎是同时,锁套里端擦擦弹出四个薄如叶片的刀片,锋利的刀锋瞬间切入皮肤。   刹那间,“嗤嗤”几声皮肉穿破的闷响自手脚处清晰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云翎的喉中不由发出一声闷哼!   ——手脚四处的血脉,已被锁套处的刀片全部斩断!   鲜血霎时如冲突阻碍的溪流,自四肢动脉内决堤般汩汩流出,四股鲜红的细流流到地上,汇成一条猩红小溪,向着木架后的水槽流去。   那一刻,少女像是义无反顾将自身献祭给神的活人祭品般,被高高吊在木架上,她半垂着头,平静看着脚下的地面,以一种决然而然的态度,履行自己的信仰。   血越流越多,伴随着伤口剧烈的疼痛,云翎开始头晕眼花,浑身的力量似乎在随着血液的流失而快速消散,身子也在逐渐变冷。但她依然微笑着,脑里回想起这些年与云舒所有快乐的过往。   这些年,她与云舒一路相依为命走来,痛苦虽多,幸福亦是有过。那些幸福是静静绽放在回忆里最美的花,大朵大朵的五光十色,带着醉人的香气,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寻香而去,只需摘下一朵,便能为她这辗转流离、舛驳多难的一生,抚平宿命所有的伤痕。   血流还在继续,水槽里猩红液体的容量在逐渐升高。约莫过了大半柱香时间,只听“卡擦”一声微响,水槽的边缘震了一下,随后一声“吱嘎”的开门声远远传来,似是某处的密门得到开启。   被高吊在祭台上的云翎思绪已进入混沌之中,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脚下水槽里的血已经蓄满了大半个池子,而她的身上的血,流到了极限。   迷蒙中云翎眼前的世界渐渐黑下去,四周安静的如同死寂,仿佛陷入了永亘的黑夜。幽幽暗暗中,她感觉自己轻飘飘飞了起来,冲破了躯体的桎梏,风一样升到了半空,穿过浓雾阵阵,看到另一片遥远而光明的世界,刹那间耳畔梵音悠扬天籁吟诵,她在那清明飘渺的梵音中,瞥见远处的圣土之上,皓白莲花于明净的彼岸如雪如雾般摇曳,倒影着琉璃般的清明河流,艳丽到惊心,一袭白衣的男子停伫在那莲花之中,向她远远招手微笑:“莲生……”   那是怎样温暖而粲然的笑,只需短短一瞬,便能抵御这一世宿命的所有寒凉。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欢笑地朝彼岸花海奔去。   生命的终点,被倒吊在莲花架上的少女脸上看不出半分痛苦,她在美好的幻象中莞尔一笑,缓缓喊了一声:“哥……”   鲜血还在漫涌不绝,少女的双眸安详阖上,头轻轻地向旁边一歪。   ※   地陵石门外,一群人面色仓皇的围在外面。   酒红眸子的男子失控地道:“这破门打不开,本王就炸开它!”一边喊一边对随从吼道:“听到没有!快去给本王调几门火炮来!快啊!”   碧衣的公子神色凝重的站在一边,手中的玉扇直捏出汗来。   “咦?这是什么?”一旁有官兵喊起来:“颜小侯爷,怎么你脚下有一群古怪的蚂蚁?”   一旁小书童眼尖,“咦,这好像是巫祖的蚂蚁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颜惜闻言低头看去,便见那蚂蚁身形快速爬动,不多时,居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拼出了一行字。   ——我在地陵后门。   颜惜脸色一变,道:“去后门!翎儿在后面!”   ……   地陵后门不远处,两个年龄不一的男子正倚在一棵树下,神色焦急。   突然明黄衣的少年两眼一亮,“他们来了!好快!”   “皇上,亲亲呢?”李承序气喘吁吁奔过来,抓住小皇帝的袖子问:“亲亲呢?云舒呢?”   “亲亲?”小皇帝被他晃的晕头转向,道:“你说的是那个进地陵来救朕的姑娘么?”   “对啊,就是她……”李承序说着,突然注意到黄衫男子背上的云舒,他尖叫一声扑过去,“云舒!云舒!你怎样?”   “怎么只看到云舒?”李承序盯着昏迷不醒的云舒,似是预感到不好的事,他定定看着小皇帝,猛然提高声音,“亲亲呢?我的亲亲呢!”   小皇帝被他的失态吓了一跳,他退后几步,指了指地陵,“你说的那姑娘,还在里面,估计已经不行了……”   “你说什么!”李承序跳起来,脸色陡然煞白,他拔腿向密道冲去,可有人比他还快,简直如一阵碧色的青烟,眨眼间便已超过他。   两人还未冲到密道口,便听小皇帝在背后大喊:“这地陵马上就要炸毁,你们不能进去!”   李承序哪听得进去,拼了命般往密道赶去,几十个守卫霎时涌上来,铜墙铁壁一般将他团团困住,道:“小王爷,那太危险了,您不能进去……”   颜惜面前,小书童及颜家随从同样张开双臂拦着:“少主,您不能进去,这地宫马上就要炸了!”   颜惜一声暴喝:“让开!”玉扇一掠,一阵刀锋似的锐利瑟瑟刮过,逼得周身的人倒退几步,再定眼看时,人已消失在密道之中。   小王爷被众人抱胳膊抱腿的拦在密道之外,他眼睁睁瞧着颜惜走远,一屁股瘫软在地,大声呼号起来。   ……   颜惜奔过密道,沿着一个侧厅一转弯,霎时僵住。   这是怎样惨烈的一幕!   极目所至,满天满地鲜红一片!全是血!!   ——高高的祭台上,莲花之中的少女被摊开双手,腾空吊在那里,像一只折断翅翼的蝶,无助而无望的悬在那里,风一吹,便要破散。   殷红的血沿着她的躯体流向木架,再永无止境汇入水槽,水槽里的血又漏出来,顺着莲花台的缝隙溢向石阶,猩红铺满了一整个石阶,将纯白台阶全部染红,那样灼热的颜色,似将整个世间都笼上一层惨烈的色泽,天地间除开满眼的红色,再看不到任何其他色泽!   颜惜像疯了一样冲上莲花台,他呼喊着她的名字,将她从祭台上解下,她全身的血几乎流干,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像是一个纸做的人儿,仿佛稍一用劲就会破碎。颜惜抱着她,想去探她的鼻息,可他指尖却不受控制的抖动,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翎儿,你撑着……”颜惜一把抱起她,风一样朝密道奔去:“我这就来救你!”   密道很长,但他箭步如飞,顷刻间便已出了密道。刚刚跨出密道几步,身后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地陵霍地炸开!地动山摇,丘陷地塌,尘埃滚滚,石块四溅,似是世界末日到来,说不出的可怕骇人。   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变动所惊,全畏惧地趴在地上。人群里唯有一个站立着,不顾那飞溅的碎石,用肩背护着怀里的人,在那慌乱中大喊:“太医!太医!!太医!!!”   “少主!”两个人影冲上来,将那呼喊的人扑了下去。   须臾,毁天灭地的崩塌终于结束。   被压制的人翻身站起,他手上仍紧抱着那个陷入永久熟睡的的女子,在人群里穿梭奔走:“太医!太医!”   红衣的人终于冲破铜墙铁壁的士兵阻围,向着颜惜冲去:“亲亲,亲亲!”   颜惜冲他暴喝:“快喊你的太医!”   李承序如梦初醒:“李太医,张太医!你们快来!”   两个太医同时涌上,在观察了云翎片刻后,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道:“小王爷,此地不是诊治的地方,我们需速速寻一个合适的地方,才能开始救人。”   小王爷来不及多想,道:“好!十里之外,我有个别院,马上去!”    ☆、第一百话 无力回天      别院里人头攒动,小厮丫鬟忙的马不停蹄,所有人都围着左右房里的那两人团团转。   左边厢房是云舒,右边厢房是云翎。   云舒的伤暂时被控制下来,而云翎的房间,一波大夫进去,再换另一波大夫。最后四个太医齐齐跪下来,道:“小王爷,臣等已尽力……”   李承序冲到李太医面前,恶狠狠狠盯着他,“你说什么?!”   “小王爷!”李太医被他吃人的眼神唬住,怯怯退后几步,“这姑娘早在出地陵时,就已经没了,臣怕刺激到您,故而拖到现在才说……”   王太医在一旁战战兢兢道:“是啊,小王爷,她浑身的血都快流干,即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救不回来了……还望王爷节哀顺便……”   李承序目眦欲裂,揪起王太医的衣襟:“她没死!你胡说!本王砍了你!!”   “小王爷恕罪……”诸太医磕头如捣:“下官已经尽力!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小王爷一把推开太医,怆地呼天扑到云翎身边,“小火,你起来啊!他们胡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   颜惜呆坐在床头,宛如石化般,看着那个已经没有气息的女子。   她死了?……   “王爷!”混乱中,有小厮冲进来,对着床上嚎哭的人道:“云霄阁主到了!”   颜惜陡然站起身:“云世伯到了……”他眼中爆出惊喜,“荆安神医定也来了!”   小王爷闻言忙起身冲小厮道:“快迎!”   须臾,云霄阁主果然带着荆安神医踏进房间。床边拥挤的人登时散开,将位置留给神医。   神医扫了榻上人一眼,惊呼:“怎么这么严重?”   云过尽看着床上人的伤处,脸色难看之极,他扭头问:“她怎么会伤成这样?”   四周一片沉默,云过尽又焦急向荆安问:“神医,还能救吗?”   神医肃容不语,探了探云翎的鼻息后,错愕道:“竟连气息都没有了?”   “什么?她没有呼吸了?”云霄阁主大惊。荆安来不及跟云过尽解释,赶紧翻开眼皮查看瞳孔,云翎瞳孔散大无光,且眼珠固定于正中位,已现出明显的临终症状。   神医放下眼皮,手指迅速搭上云翎的脉,那手腕脉处伤口狰狞惨不忍睹,神医连连摇头,小心翼翼绕过伤口再号脉。   荆安神医探了好久的脉,再查看了云翎的伤口,最后道:“小姐的状况很奇怪,没有了心跳跟呼吸,本该跟已死的人无差,但蹊跷的是,我却发现还有一丝极微弱的脉搏,这脉搏一时有一时无,不仔细探根本探不出来。”   云过尽焦急道:“那到底能不能救?”   “我无法答复你们,我活了这些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伤情。”荆安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试一试……”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环视满屋子人,补充道:“你们最好不要抱什么希望,她虽然还残有最后一丝脉搏,但那脉象也在呈越来越弱的趋势,估计马上也消散了……”   屋里刚露出希翼的人群,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脸色瞬间又暗下去。   云过尽道:“请先生一试,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绝不放弃!”   “我自当尽心尽力,但能不能救得活,我不敢保证。”荆安话落,向一旁下人问道:“有老参没有?越老越好,一定要百年以上,最好是深山密林出的野山参,我要吊着她一口气,尝试一下还能不能救!”   “有!”管家慌不迭跑去取人参。   “还有,取几个暖手瓶来,不能让她的体温变冷!”   “是!”几个丫头领命下去。   “云阁主。”荆安转头看向云过尽:“待会我救治时,你负责将真气源源不断渡给小姐,看能不能试着修复她受损的内在。”   “好。”   人参取来,时间紧急,荆安神医来不及叫丫头煎煮,直接用手将人参撕成数段,喂进云翎口中。随后他命人点上特殊的香,自己则拈出一把长短不一的银针,开始施针。   他先取了一根稍粗的三菱针,往云翎指尖的十宣穴刺去。针还没有刺下,小王爷拦了出来:“神医,你要给她放血吗?可是她本来就是失血过多,哪能还放血……”   荆安道:“请小王爷放心,我可不是胡乱放血,这个穴位的扎针放血可以让失去意识的人苏醒,我这是在刺激小姐的神智,让她不要继续休克,不然再这样下去,脉搏一散,便真的要撒手人寰了。”   小王爷闻言退了回去。   神医将针扎上云翎的手指,然而扎了几下,即便在那指尖皮肤上戳出小洞,依旧没有血流出。荆安忧虑道:“怎么失血成这个样子,指尖都没有血可以放!”他说完用力捏了捏云翎的指尖,这才勉强滴出一滴血来,他叹了一口气:“这样不行,太耽搁时间!”回头扫了一眼,见到离自己最近的颜惜,便吩咐道:“颜少主你过来,用针扎她的十宣穴,然后握着她的十指用力挤,每个指尖都务必挤出两滴血来!切记,只能是两滴,一滴不能多,一滴也不能少!”   颜惜颔首应允,握住了云翎的手,捏住她的指尖,依次放血。   荆安吩咐完后,一甩手撤下小针,换了一批稍长的银针。他凝神静气,将那细芒似的银针一根根扎进云翎周身大穴,最长的一根,足有一寸长,直接从云翎头顶正中的百会穴扎进去。   那么长的针,那么深的伤口,笔直贯穿皮肉,换了旁人定然会痛得跳起来,而床上的人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仍是一动不动的躺着,仿如一个已经失去灵魂的布娃娃。   云过尽坐在床尾,背脊绷得笔直,忧心忡忡盯着神医的手,当那头顶的长针扎下后,他微微别过了头,不让别人发现他眸子里突然而至的心疼。   小王爷斜靠在榻旁,眼中噙着泪花。   颜惜半蹲在床榻之下,他已替云翎十指的血放完,此刻正目不转睛的瞧着荆安将针缓缓的扎进云翎头顶。那针扎入皮肉,传来细碎的声响,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她的手,似乎这样便能将她的痛转移给自己。   针下去已有一柱香时间,床上的人仍没有任何反应。   荆安神医紧盯着床上的人,沉思片刻,伸手又号了一次脉,然后追加了十来根针。   一群人接着忙活了半晌,床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声息的躺在那。   时间又过了良久,荆安再次号脉,然后查看瞳孔及呼吸,而后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他回头瞥了满屋子的人一眼,沉声道:“阁主,小姐失血太多,眼下呼吸脉搏心跳,都没有了……”   云过尽僵在那里:“你的意思是……她……”   神医垂下眉,沉痛道:“鄙人不才,无力回天。”   云过尽瘫软在床头,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你说……我的女儿……死了?”   神医长叹一口气,道:“阁主,请节哀顺变。”   房里顿时哭作一片。 ☆、第一百零一话 奇怪乞丐   左厢房内,床榻上的云舒犹自昏睡着,因为救治及时,他已无生命之忧。   他躺在床上,陷入了长长的梦靥。   梦里他看到无数阴暗的画面,十几岁的少女,被恶鬼一样的男子困住,那男子撕碎她的衣服,红色的衣料飞散在黑色的夜里,宛若一瓣瓣凋零的红梅。男子狎亵一笑,将她压在身下肆意□□,她却咬着唇,一声不吭,哪怕鲜血淋漓,仍忍痛全部接受。   梦里,那男人狎昵的朝她道:“好徒儿,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每月的约定……你若是忘了,我可就保不准对你的哥哥做出什么事来呢……”她在他的身躯下瑟瑟发抖,却咬唇强装镇定:“师父,我不会忘……”   梦里,少女蹲在无人的墙角,抱着膝盖无声流泪,她一面哭,一面对自己道:“莲生你不能再哭了,赶快将身上的伤口处理干净,不能让哥哥发现!”   梦里,那少女慌张藏起自己染血的裙子,支吾地对他说:“那裙子上的血迹,是……是我不小心打死了几只老鼠,它们的血溅到我身上的……”   ……   所有的梦都是恍恍惚惚,像隔着雾气去看远处的景,赤玄白青紫各种颜色,掺杂着那少女的哀哀哭泣,昙花一般逐渐闪现,又随着虚幻的雾境散去,可最后一场梦却格外清晰。朦胧中,那少女被吊在高高的莲花祭台上,猩红的溪流顺着高台蜿蜒而下,染红整个石阶,苍白的台阶交织大团悲凉的白与惨烈的红。濒死的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安详,轻轻喊了一声:“哥……”脸向旁轻轻一歪,永远止住了呼吸……   “莲生!”床上的白衣男子霍地睁开眼睛,翻身而起。   右边厢房,李承序伏在云翎身上,绝望地嚎哭:“你起来啊,你快起来!你不是不死之身火娃吗?你这个没有心的女人,你看不出来我的伤心吗?你就这么丢下我跟云舒吗……”   颜惜仍是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眼中没有泪,也没有其他的表情。他只是捂着自己的胸膛,仿佛那里曾跳动的某处,跟着床上的人一起,停止了悸动。   床榻那边的云过尽嘴唇颤了颤,话却哽在喉中。随后,他俯身抱起床上的云翎,道:“好孩子,爹带你回家……”   然而他还未将云翎抱起,一道白影闪电般从房门瞬间移到床榻旁,一把抢过了云过尽手中的云翎。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门旁的颜葵抬起尚在流泪的脸,道:“云舒公子?”   云舒抬起头,将手指贴在唇边,朝众人做了嘘声的动作。在诸人的惊愕中,他收紧了臂弯,将怀里的人拥的牢牢的,仿佛要勒进自身的骨血里去,他抱着她,轻轻一笑,俯在她耳边道:“莲生,你不要怕,我这就带你走。”   “云舒,快放下亲亲!”李承序回过神来,流着泪道:“亲亲已经走了,你……”   云舒恍若未闻,和煦的日光穿过窗棂,他轻柔地拂去了云翎鬓旁乱发,清癯的脸挂着淡淡的笑,像哄孩子般在云翎耳畔道:“莲生,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我这就带你去,就我们俩,我们盖一个房子,搭一架秋千,养些小鸡小鸭,再栽上很多我们都喜欢的莲花……你说好不好?”   荆安神医面有不忍:“公子,小姐已经去了,你别太过伤心,让小姐快点回家,入土为安吧。”   “谁说她死了?!”云舒横他一眼,复将目光投在云翎脸上,他的手指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我的莲生怎么会死,她只是生气了……”云舒呢喃着,突然淌下泪来,他将头埋到云翎颈间,道:“莲生,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你怪我没用对不对?是,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你,那些年你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我竟从来不知……”他哽咽到讲不出话来,大滴大滴的泪珠滴到云翎脸上,湿漉漉一片。   “莲生,以后我不会犯这样的错了,我会时时守着你,片刻也不离……对,我们去江南,我天天都守着你,任谁都不能再伤害你半分……”云舒一面说,一面朝门外走去。   一道黑影窜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云过尽挡在云舒面前,“莲初,你把翎儿放下,快把她放下……”   云舒固执地摇头:“不,我要带莲生去江南……”   接下来,云舒紧抱着云翎不撒手,云过尽又想将云翎抱回来,两人缠做一团,谁也不肯退让。   僵持不定中,云霄阁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父亲!我要带她回家!”   白衣公子安静下来,他斜睇了一眼云过尽,忽地讥讽一笑:“父亲?你也配说是她的父亲?”   他飘飘渺渺笑起来,似是听见一桩极好笑的事:“那好,我问问你,那些年,她被亲生娘亲虐待时,你这位父亲在哪里?那些年,她在火海里嘶叫时,你在哪里?那些年,她在那样非人的炼狱里,饱受煎熬时,你在哪里?那些年……”   “云舒,别再说了!”小王爷泪流满面的扑上来,截住云舒的话头,不忍他再说下去。一旁精明的管家见势不好,立刻遣散院落里的太医及下人,自己也跟着悄悄退出去,将院门关上,不让无关的人靠近。   院内,对话还在继续。   “我……”素来从容镇定的云霄阁主首次噎住话头,面有愧色:“那些年是我的不是,我这个当爹的亏欠她的,所以这几年,我都在尽力弥补啊!”   “你拿什么弥补?她受过的一切,是你弥补的回的吗?你晓得那些年,她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吗?”他缓缓向云过尽逼近一步,凄怆一笑,“呵……你不会知道,因为她不会告诉你,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倔强,要强,隐忍……吃了再多的苦,也不会向旁人吐露半个字……”   “好,她不告诉你,我来替她说……”云舒压抑许久的痛终于爆发,“她曾因拒绝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关进地牢饿了六天;她曾因为不肯妥协,被丢进死人坑里与无数尸体关在一起一个月;她曾因逃跑,遭长鞭毒打火炭烙体,昏迷两天两夜;她曾因任务失手,被对头吊起来拷打三天四夜;她曾因为被种下血咒,跳进冰窟里,冻至休克……她还曾经……咳咳……”云舒惨白着脸,过于激动使他不住的咳嗽起来,他拥紧了云翎,嘴角有血溢出来,而他不管不顾,吼道:“她曾经,甚至还受到了巫残影那样的凌虐,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侮辱……”   末尾一句落地,在场所有人似被惊雷兜头劈过,全部愣住。   “你……你说什么?”云过尽目瞪口呆。   “我说那禽兽,他那样对莲生……莲生那会才十三岁……十三岁啊!”云舒仰天悲鸣,蓦地吐出一大口血,重重摔了下去。   一朱一碧两个人同时窜上来,李承序眼明手快的接住云舒,而颜惜则抱住了云翎。   李承序扶着云舒,向院子外大声喊道:“来人!快送云公子回房!云公子又晕过去了,快传太医!”   一侧颜惜抱着云翎,将她重新放回房中床榻上。   房外,小王爷指挥着下人同神医一起抢救云舒,而云霄阁主则木然站在院落之中,那个贵为武林剑圣的男人,留给世人的,永远是坚定的眉宇,笔直的背影,仿佛从来无坚不摧,可在这一刻,他微微佝偻着腰背,仿佛在瞬间憔悴了十岁。   ……   云舒经过抢救,重新陷入了昏睡之中。   而另一间房,云过尽置了一口棺木,准备将女儿的灵柩运回云霄阁。   院里一片缟素,浑天浑地都是苍凉的白,夏末的风一阵阵吹来,长长白幡在风中肆意招摇,所有的人心情一片沉重,小王爷同颜葵更是哭成了泪人。   众侍卫抬着灵柩刚要出院门,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浑身褴褛的乞丐老头飞奔着出现在门口,一群家丁追赶在后头:“喂,哪来的臭要饭的,往哪跑呢!站住!”   那乞丐搂着大酒葫芦,左躲右闪,一群家丁竟奈何不了他。   “哎呀,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好烦!”乞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浩荡的家丁,突然脚尖一点,飞上了高墙,他赤着脚叉着腰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家丁道:“嘿嘿,你们急什么?我就进去看一眼!”   乞丐越墙而过,刚巧落在云翎灵柩旁。   正要扶着灵柩出去的云过尽目光如隼,喝道:“什么人?!”   “别紧张!”乞丐旁若无人的走上前,道:“贫道就是想过来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贫道辛辛苦苦养的那些莲花都死了?”   “哪来的叫花子,还不快滚!”管家虎着脸走过来,推搡着那自称是道士的落魄乞丐,“什么乱七八糟的破花,再不滚便将你乱棍打死!”   “呀!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讲理,你们害死了我的花,还不认账,你们欺负我一个老头,我不依!我不依!”乞丐撒起泼来,倒地滚了两滚,骨碌碌滚到了棺木底下,众人正要拦,他猛然一窜,身子霍地立起贴到了棺材左侧,他嘿嘿一笑,道:“你们这么紧张这棺材,我倒要来看看里放的什么!”说罢右手一挥,一掌便向棺材盖拍去。   “住手!”那一刹云过尽,小王爷,颜惜,管家四人的手同时伸出相拦,未曾想这乞丐挥掌速度快得如同鬼魅,居然没一个人拦得住,呼的一声掌风如飓风般落到棺材上,厚重的棺材盖立马拍飞出去,那棺材里瞬时露出一个苍白的少女。   那少女静静躺在棺材之中,双手交叠于胸前,恬静得仿佛如同熟睡了一般。   “哦!”乞丐打量了棺材中的人一眼,摸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她啊!难怪我那些莲花无缘无故都死了,原来是她要走了……”    ☆、第一百零二话 山人妙计   他嘀嘀咕咕的说着,一边躲着身后人的追击,一边又围着棺材转了两圈,说来也怪,一群人追着他,且各个都是顶尖高手,其中还有个武林剑圣,但就是没有一个能逮到他。他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弯腰,一闪身,一格挡,所有袭向他的力量便都似堕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   “你这个疯乞丐,你给我站住!你到底要干什么?”管家带这一群家丁追的气喘吁吁,累的都快趴下。   “我渴了,我要喝酒!”老头停下脚步,纵身一跃,跳到了院里的一尊石狮子背上,拍着腰间的大酒葫芦,“我要喝上等的女儿红。”   “喝什么酒!老头!你竟敢侮辱本王亲亲的玉体!”李承序捏了捏关节,眼神冷如冰:“我要你给我的亲亲陪葬!”   “哟哟哟……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啊!”乞丐老头盘腿坐在石狮上,嘻嘻一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贫道不过就看了一眼而已,啧啧,这么美貌的小姑娘,不仅年轻轻便死了,还是死于莲花台那么残酷的地方,浑身血都流干了,真是惨啊。”   “你!”李承序暴怒,人影一闪,冲向石狮。   而一旁颜惜的脸却是变了色,道:“这位老先生,你怎么知道莲花台的事?”   乞丐轻松躲过小王爷,道:“贫道不仅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贫道还知道,若她死了,这院子里左厢房那个年轻人也活不了啦!唉,他们并蒂情深,一个死,另一个定然是不肯独活的!”   这回连云过尽的脸色都是一震,他停下手,冲李承序道:“小王爷,先住手,此事蹊跷,我们把话问清楚再说!”   李承序哼了一声,极不情愿的退下身来。   颜惜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还算你小子有些礼貌。”老头在石狮子头顶上换了个坐姿,翘着二郎腿,“我知道的可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前些日子,你同巫祖问了什么卦!”   颜惜一怔。   老头继续问:“嘿嘿,那日问卜的你虽然如愿而归,但今日你是否又在想,为什么天不遂人愿,竟让你的愿望落空?莫非那百卜百灵的巫祖居然失手了?”   颜惜眸光一闪,心底最深的秘密被人一语道破,其中诧异可想而知,他盯住了奇怪老头,道:“老先生究竟是何人?为何连我的卦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老头漫不经心一笑,“老头我现在不想多说话,我渴。”   颜惜立马向管家道:“快给这位老先生拿一壶女儿红来。”   管家虽然不解,还是依命下去拿酒。   酒送上来,老头拔出酒塞畅饮了一口后,砸吧砸吧嘴道:“我说那位啊,”说着指了指荆安:“唉,说的就是你啊,方才你用三菱针刺这丫头十宣穴放血,再用银针扎她内关、人中,风府,气舍,太冲等穴位,方法其实是对的,换做其他人,也许就救回来了,只不过她伤势太过严重,故而失效。”   荆安一震:“你怎么知道我扎了她的这些穴位?”   老头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又转向云过尽道:“喂,我问你,云大侠,当初你的女儿含莲出生,那颗莲子呢,如今还在不在?”   云过尽愣在哪里。   老头挠挠头,道:“咦,我说的不对吗?那丫头若不是含莲而生,怎么小名叫莲生?哦,我想起来了,左厢房那个叫莲初对不对,一个莲生,一个莲初,藕花深处田田叶,叶上初生并蒂莲嘛,挺有意思!”   “对对对,您说的都对!”云过尽奔了过来,急道:“老先生您乃神人也,求您救救我的女儿!”   “可她这样了,叫贫道我如何救?”老头摊摊手。   云过尽再也顾不得更多,躬下身深深作揖,“老先生,求您救救她!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呀呀呀,你这是做什么!”老头跳下石狮子,扶起云过尽,为难了一阵,道:“你容我想想,容我再想想!”   老头叨念着,又仰头看看天,随后闭起眼睛神神叨叨拢起掌心掐指一算,露出错愕之色,“咦,不对啊,她这一世,不该这么早便结束的呀……”来到棺材旁,围着棺材转了几圈,搭了搭云翎的脉,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嗯,还好还好……”   荆安面有不解:“什么还好?”   老头道:“她还没有死透!”   荆安:“……”   老头道:“我的意思是说,她最后一丝脉象尚在,并没有真正的死。”   荆安讶异道:“不可能啊,方才我探了几遍,确定小姐已经失去了活人的所有征兆,至于脉象,我更是完全感觉不到!”   老头嘿嘿一笑,得意道:“这最后一丝脉象,是人体内最后的一点潜能显现,因为太隐蔽,常人是感觉不到的。你起码得再锻炼个五十年,才能摸得出来!当然啦,你已经很不错啦,别的庸医再炼个百来年也未必探的出来!”   云过尽道:“那老先生您的意思是,我的女儿还有的救?”   老头连连摇头,“我只是说她暂时没死,可没说她还有得救!她伤成这样,即便现在没死,过一会就死了也说不定!”   “那怎么办?”云过尽焦急道:“求老先生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您要云某怎样都行……”   老头为了难,摸着酒葫芦思索了良久后,道:“这样吧,我告诉你们个法子,至于这个法子能不能救活她,就看她的造化了。”   云过尽喜出望外,道:“老先生请将,但凡有一丝半点希望,我都要尽力一试。”   “那你们就听好了,”老头道:“第一,这丫头失血太多,你们要想法子给她补点血才对,人又不是神仙,吹口仙气便能活,凡人是血肉之躯,若肉身里连血都没有,如何支撑?”   云过尽一愣,道:“先生言之有理,可怎么补,难道喂血给她?”   老头摆摆手:“那没用!你要直接将血送进她的血脉里去才行!”   这匪夷所思的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荆安道:“送进她的血脉?怎么送?血脉那么细!”   老头道:“哎呀,这还不好办,你找一根比血管稍细的鹅毛管子,在送血者的血脉处割开一道小口,将管子插入,再将管子另一端插在这丫头血脉里,然后把送血者的手腕稍微抬高,血不就顺着管子流进那丫头的体内了吗?”   荆安茅塞顿开,一拍脑门道:“此计甚好!荆安受教了!”   一旁颜惜道:“倘若此法真的可以可行,我愿将自身血渡给翎儿。”   “嘿嘿,年轻人,别那么激动,我知道你在乎那个丫头,可你不行!”老头道:“这送血之人只能是这丫头的至亲,只有骨肉相连的至亲之血,才能融合在一起。”   “骨肉至亲?”云过尽道:“我是她爹,应该没问题吧?”   老头笑了笑,道:“你当然没问题。不过送血的量也不宜太多,太多了你自己便撑不住,”他晃了晃手中酒葫芦:“呐,大概装满大半一葫芦的量就够了。”   “那好,我现在便送血给她!”   老头道:“莫急莫急,贫道的话还没讲完呢!我刚只讲了第一点,现在我来讲第二点,这一点尤为重要,你们一定要听清楚了!”   几人郑重听着。   老头道:“这丫头含莲而生,此生定是与莲有化不开的关系,我问你们,莲花怎样才能存活下来?”   颜惜答:“水。”   “然也,以水养花,花自然会活,而失去水的花,只会干枯而死,她生来既与花木有关,你们便得弄些水来滋养她,普通的水不行,得是养莲花的水才行得通。”老头顿了顿:“还有一个,她既是莲花,便又更特殊些。莲花,佛教之花也,你们得去寻一些与佛相关的莲花潭水,每隔两个时辰便将她放进水中浸泡一会,或许还可以救得活她。”   这一番玄乎奇神的话让几人面面相觑,颜惜第一个反应过来,“要找与佛相关的莲花潭水,若哪个寺庙若是养了莲花,那里的水定然能用了?”   “呀!你说的不错!”老头一拍酒葫芦,道:“我想起来了,城南有个观音寺,寺院里栽下了许多莲花,那荷花池里定有水,加上又是佛门净地,去那一定可以取来养花之水!”   李承序迅速向管家吩咐,“快派人去那莲花寺取几缸水来,越快越好!”   管家依命下去。   老头又向云过尽道:“云大侠,你女儿出生之时,所含的那颗莲子在哪里?”   “在她身上。”云过尽道:“那东西是生来之物,我不敢随便丢弃,便将它装在一个香囊,让她从小随身戴着,这么多年,她从未离身。”   “那就好,你速命人将那莲子剥皮去芯,加三碗水武火煎熬,待水干之际,换水,再加六香,即苏合香、木香、安息香、麝香、沉香、乳香,如此熬半个时辰,放四虫,即全蝎、僵蚕、九香虫、蝉蜕,改文火再煎煮一个时辰,直至熬成一碗汤药,方大功告成,待你们给她送完血后,以红砂糖送服,喂完之后,立刻将她放入莲花池水里浸泡滋养,泡得个一炷香后,擦干抱起来,放置床上静躺。莲花水两个时辰泡一次,另外,用百年人参,白芍加鸡血藤熬成汤,过三个时辰便喂她一碗。如此多管齐下,全力一搏,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荆安在一旁飞快的记着,记完后问:“照先生的吩咐,如此我们家小姐便可起死回生?”   “我可没这么说,这丫头伤得太重,这事棘手的很。反正你们按我的法子去做,这两天好好照看她,若到了后天黎明,太阳升起之前,她还不能醒来,那……那便是大罗神仙来都没用咯!”   一群人沉默下去,半晌颜惜道:“好歹还有希望,我相信翎儿一定熬得过去。”   云过尽点头,道:“她一向坚强,我也相信她一定会醒来。”   小王爷冷冷瞅着老头,道:“你这道士,最好没骗我,不然的话……”他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阵戾气,一转身长袖一摆,冲下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抓药,熬莲子汤去!还有,准备好房间,云阁主要给小姐送血。”    ☆、第一百零三话 真心顿悟   右院厢房大门紧锁,云过尽正与荆安在里面,施展那匪夷所思的送血之术。   门外颜惜李承序几人焦急的守候着。   一个多时辰后,满头大汗的荆安走了出来,门外的人赶紧围上去,荆安面容疲劳,但仍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连连夸赞道:“那老先生当真是奇人,那鹅毛管送血的法子妙极了,阁主的血已经送了许多到小姐血脉里,眼下阁主有些体力不支,已经在侧房休息下了。”   几人一听送血顺利,这才放下心来来,又有丫鬟端来了熬好的莲子六香四虫汤,喂给云翎喝下。喝完汤药之后,莲花池水也送了过来,荆安按照老头的法子,用细密如发丝般的网子将那水过滤两遍,烧沸,再兑上一半纯净深井水,盛入大浴盆,方将云翎放进去浸泡。   一炷香后,丫鬟们将云翎抱起擦干,换上干净衣服,放置床上。   过两个时辰,再换新鲜的莲花池水,重新浸泡。   过一个时辰,喝人参白芍血藤汤。   ……   如此,一切正按照老道士的法子,谨慎进行着。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一夜过去了,直到了第二天,床上云翎不仅没有半点反应,甚至连一点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脉搏呼吸心跳,一如之前。   几个人寸步不离的守在门外。从昨儿到现在,几人皆未曾合过一下眼,眼下不管是平日里雍容风雅的颜少主,还是妖娆绝伦的小王爷,皆是胡子邋遢神色颓废。   暗蓝苍穹之上的日头,宛若一个巨大的金色车轮,沿着弧形的时光轨迹缓缓倾轧下来,压抑在人心头。不多时它滑到了山脚,收敛起自身最后的光芒与温暖。黄昏近暮,残霞如血,几人的情绪越发低落,瞧着那如血的霞光,觉得那简直不是天际的霞,而是心口里的一抹血。   夕阳彻底沉沦下去时,意味着云翎只剩下最后一晚的时间。伤心已久的小王爷终于忍不住,拔剑便砍颜惜,虽然颜少主并未正面迎战,但小王爷的狠话却放了出来。   “——亲亲是为救你们颜家才落到如此田地,若她再也醒不过来,我定要整个颜家陪葬!”   颜少主却并未回应,他自云翎出事后,除开遇见那乞丐老道及会见下属部署救援安命候的计划时正常一点,其他时间便一概沉默,像是三魂六魄里少了几缕魂魄一般,往往握着一根白色的芙蓉簪,一出神便是良久。   眼看月亮都已出来,颜惜仍保持着一个时辰之前的姿势,掌心握着簪子,定定向着太阳已落的方向,发怔。   月上中天的时候,李承序走出了云翎的房间,去探隔壁的云舒。他走后,颜惜踏进了房,屏退了守夜的丫头,径直来到床畔。   房里静悄悄的,除开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剥声,一丝声息也没有。   云翎安静的躺在床上,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颜惜倾下身来看了她良久,他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脸。   手指下的她皮肤苍白如雪,似冬日窗上凝着的薄霜,仿佛稍微呵上一口热气便会融掉。   他的指尖不住颤抖,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动作,手指顺着她光洁的额到细致的眉眼,一寸一寸向下抚过。   他的指尖来到她的眉眼,指尖下的眉毛纤眉若羽,眉毛细而淡。眉毛下的长睫低垂,投下扇子似的阴影,那长睫掩住的眸子,从前总喜欢用慧黠的眼光看人,偶尔含笑回眸,偶尔淡然平和,偶尔惆怅远视,但永远都清亮剔透,明如星辰。   然而,那样美丽的眼,或许再也无法睁开。   颜惜心下一痛,指尖从她的眼睫移开,触到她的脸颊。   她的肌肤柔软冰凉,他倏然忆起那密室里的朔日之夜,她吃了他“豆腐”时的局促模样,她目光躲躲闪闪,脸颊尚带一丝羞涩,腮上酡红如落日飞霞。   那会他蓄意戏弄她,她慌张脸红,他心里却漾起无端的甜。   那刻回忆如此之甜,清晰得如同昨日之事,而待到而今,竟化作磨人的毒。他不忍再看,将手指摩挲过她的鼻梁,最后来到她的唇。   她的唇没有温度,淡白的色泽,像是开到晚春的茶靡花,颤巍巍挂在稀疏树梢,兴许萧瑟的寒风一过,便会从枝头凋零。   颜惜的手久久停留在她的唇上,眼神恍惚,仿佛透过漫长的岁月,回到记忆里的光景。   那一年后山,六岁的她抱着他送的小兔子,踮起脚啪一声亲上了他的脸:“颜惜哥哥你真好,谢谢你的兔子!翎儿好喜欢!”   他被她猝不及防的亲吻惊在原地。明媚阳光下,那六岁的小小女童,有着晶莹白皙的皮肤,笑成月牙般的双眸,粉嫩的唇上,刚刚贪吃过一大碟奶香茶梅,还留有牛奶的醇香与杨梅的酸甜,他注视着她,忽地很想尝尝那梅子的味道,然而她却已抱着兔子,一溜烟笑着跑开。   ……   往事如烟,幸福是毒,回忆愈是美好,折磨愈是加倍。   颜惜紧闭上了眼,不敢再想。他沿着床畔,缓缓坐下去,须臾他低低笑起来,道:“翎儿,不要再玩游戏了,今日不是初一,你不要再玩假死的游戏好不好?”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   颜惜又道:“翎儿,你是不是累了,所以需要休息?没关系,你尽管睡吧,我在旁边守着你,只要你答应我明早太阳升起前乖乖醒来,好不好?”他将指尖从她脸庞上撤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一如她的唇一样冰冷。   颜惜将她的手包拢在两掌之中,他朝她的手呵了一口气,道:“你的手真冷,我给你暖一暖好不好?就像小时候一样,你冷了,要么就把手放进云舒的口袋,要么就放进我的口袋。”他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似要将全部的温暖都给予她:“你知道吗,那会你放进我口袋时,我总做出不情愿的模样,其实不是的,我心里欢喜的紧,我喜欢帮你捂手,哪怕你的手再冷,我的心都是甜的。”   “是的,那会的我喜欢帮你捂手,就像我喜欢跟你说话,喜欢看你微笑,喜欢陪你玩耍,喜欢无条件答应你的要求一样,哪怕你要我陪你一起闯祸,哪怕你要我陪你做我不屑一顾的傻事,哪怕明知会挨罚受骂……我都愿意。”   “哦,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船已经造好了,你不是一直想去海的中央看星星吗……十年前你说的那句话,我记到现在,如今我终于造好了你要的船,你快醒来,我们一起去……”   “你老说想去美丽的地方看星星,所以儿时我偷偷给你取了个昵称,一个人时,我喜欢自言自语唤你星光……是的,你是星光,是这世上最美最亮的星星……”   “可你这个星光,却如此偏执,因着我丢掉你的小铁剑,你居然同我置了这么多年的气!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做么?呵……”他苦笑一声,低声道:“因为我嫉妒……”   “其实后来我很后悔,若不是当初那样任性,那些年我便不会与你吵架置气,不会相见故作漠然……明明我是那么想靠近你的啊!”   “翎儿,你真傻,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陵,为什么不听别人的劝?我不是让你等我回来的吗?这件事虽然棘手,但我未必不能解决,你为什么要那么冲动,为什么不顾一切去帮我?”颜惜将她的手贴在脸上,摩挲着她的掌心:“傻瓜,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口是心非的傻瓜,你总说你不在乎我,你讨厌我,可你的心里,其实也一直将我当做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那天你一定痛极了吧,那样残忍的酷刑,我都不敢去想……你可知,冲进地陵的那瞬,我看到你被挂在那高高的莲花台上,你浑身都是血,我去探你的呼吸,你身子都快凉了,那一刹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我从未体会过这么可怕的感觉,即便我母亲离世的那年,我也没有这么恐慌过,那感觉像末日来临,我的心不跳了,呼吸不了,脑中一片空白,天全黑了,我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脑中除了一片鲜血的你,什么都感受不了,翎儿,翎儿……”颜惜哽咽住:“你怎么能这么残忍,留给我那样惨烈的画面……”   颜惜眼中浮起潮湿的雾气:“你这傻瓜,你这自以为是的残忍傻瓜!你这样不管不顾的走了,留下我……”   “呵,可我比你更傻,我这可笑的傻瓜,我这后知后觉的傻瓜……”颜惜眼中的水汽越来越浓,他苦笑着摇头,却有大滴大滴晶莹液体坠落,啪嗒啪嗒砸在云翎的手背上,飞溅开来细碎的水花。   “我真傻,我明明那样喜欢你,我明明喜欢你这些年,却到如今才发现!”他突然俯下身,紧紧拥抱住了她,他将脸贴在她的脸颊旁,任泪水打湿她的鬓发:“翎儿,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可我现在求你,求你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依你,我愿意拿我的一切去换你的醒来……”   ……    ☆、第一百零四话 奇迹发生   任凭床畔的人如何伤心呜咽,床上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几个丫头走进来,皆惊了一惊。只见那素来风雅绝伦的碧衣公子,此时正失魂落魄坐在床沿,紧抱着怀里的女子,木雕似的一动不动。   为首的丫头大着胆子道:“颜小侯爷,小姐用莲花水沐浴的时间要到了,请您回避。”   床畔的人恍若未闻。   丫头们对视一眼,为首的壮壮胆子再喊了一遍,颜惜这才回过神来,他凝视了怀里的人半晌,依依不舍的松开。   房外书童递上一碗粥,道:“少主,你两天粒米未进,快吃点粥吧,不然……”话至一半,他注意到主子红红的眼睛,像是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少主你这是!”   颜惜坐在外面的长廊旁,不答话,也不接粥,就那么沉默着。   颜葵端着粥,一脸震惊。   少主竟然流泪了!打从母亲去世后便再也不会哭的少主,今儿居然流泪了?!   颜家书童喟叹一声,云小姐,你快点醒来吧……   ……   云翎沐浴完之后,小王爷又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云舒。   云舒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次醒来,情绪比先前缓和许多。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脸色比躺在床上的云翎好不了多少,几乎走几步路便要停下喘喘气。   两人来到云翎床边,李承序探了探云翎的鼻息跟脉搏,继而悲痛摇头。   本该悲恸的云舒此刻却异常平静,完全看不到昨日里呕血而晕的悲痛欲绝,他静静地坐在云翎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浅浅微笑。   这反常连小王爷都惊吓不小,他紧张兮兮看着云舒,“你不会是伤心到失心疯了吧。”   云舒的眸光全神贯注的落在云翎身上,半晌后他道:“怎么会。”   小王爷被这一句话堵得不知回什么话才好,他扭头望了望窗外的夜。   窗外夜如墨,月如勾,一弯月牙正向东方天际缓缓坠去。小王爷的表情凄怆起来:“怎么办,再过半个时辰启明星就要升起。到时如果亲亲还不醒,那就完了!”   云舒默然无语,只是一心看着云翎。   门再次被推开,云霄阁主同荆安一同进来,神医一来便直接号脉,探息,查看心跳跟瞳孔,然而一系列的动作之后,只留长长的叹息。   云过尽明知荆安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仍是不甘心地问:“还是没有起色么?”   荆安摇头,“仍然无脉搏,无心跳,无呼吸。”   一群人重新陷入了漫长的缄默,沉重的如同等待末日的宣判。   月亮渐渐东落,末了化为一道淡淡的亮弧,隐在苍穹边际。   东方的天幕,黎明星已起,离日出之刻,越来越近。   床上的人仍安静地躺在床上,像陷入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境。   小王爷的眼圈红了,眼泪再次止不住的掉下来,他拼命的摇晃着云翎,大声哭号着,要将她唤醒。下人们怕他太过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傻事来,摄政王这一脉就断送了,于是几波家丁小厮侍卫轮着抱大腿抱胳膊的拦着。   云过尽久久坐在云翎的床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这是他唯一的女儿,这是他唯一的亲生骨血,但他这匆忙而又怠倦的一生,似乎从未好好瞧过她。这一世,她的出生是他情债里的一个错误,她背负着上一辈人的恩怨过错,无辜地来到这个世上。十几年来,无论她多么乖巧懂事,他的父爱在那个人的阴影下,永远那么稀少微薄。他亏欠她如此之多,她却从无半句怨言。   而今,任凭他如何悔恨,如何懊恼自责,都弥补不了了。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弥补,上天便会给你亡羊补牢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远方的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太阳即将升起,小王爷的喉咙都已哭沙哑。   云翎依旧没有反应,所有人的心在这最后时刻提到了嗓子眼。越来越亮的天空,像是一根绞在脖子上的弦,即将把每个人的希望逼到极限,活活勒成绝望。   与一群悲恸如斯的人相比,云舒的淡定是最为蹊跷的。他默默坐在云翎身边,既没有像小王爷一样呼天抢地,也不同于云霄阁主的无声泪流,他只是安静守在那里,清冷如水的面容无悲无喜。   那样的反常中,他掏出两枚黄褐色的药丸,一粒径直喂到了云翎口中,一粒自己咽下。旁人都以为他是滋补药或是关键时刻的救命药,也就没有多加阻拦。   云舒将药吞下去后,握住了云翎的手,道:“莲生,即使你醒不来也没关系……”他笑了笑:“真的没关系的,因为我吃下了同命蛊,你不醒,我便去另一个世界找你。”   所有人在那刹那大惊,“同命蛊?!”   “对,同命蛊,同生同死。”云舒波澜不惊的点头,看向云翎的眼神漾起无限的满足,苍白的面容居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她死,我亦死,她活,我才活。”   一群人瞠目结舌,万没想到云舒的平静竟来源于这样决绝的同死之心。   “莲生,你别怕,从此你到哪,我便跟到哪,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将我们分开。”云舒侧过头,将云翎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眼中欣喜无限:“莲生,我现在很欢喜……我说过会陪着你去任何地方,我没有对你食言……黄泉的路上,你别走太快……”   云舒笑的安然欣喜,仿佛是长途跋涉的疲惫旅人,流离多年终寻生命的归宿。其他人怔怔看着他的笑,心酸难度。   窗外东方的灰蓝天空朝霞瑰丽,一丝明亮的曙光渐渐露出来,绵延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冒出了头。   金色曦光广阔挥洒开来,霎时辉映万物。而这朝阳初升,生气勃勃的新生时刻,房间里的人的心,却像被看不见的刀凌迟而过,绝望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所有人的情绪在那一刹同时崩溃。   小王爷再也忍不住,抱着头嗷的一声喊起来,提着剑便向门外冲去。   “姓颜的,是你害死了亲亲,是你害死了云舒!我杀了你!我要你们颜家陪葬!”   砰砰啪啪的击打声自院外传来,竟没有下人敢上前阻拦,只断断续续听到颜家书童大喊:“小王爷住手!少主,你挡一下啊,呆愣着做什么……”   院落里,碧衣的公子端坐在长廊之上,定定看着东边的天空。许是那一轮明日太过耀眼夺目,纵使李承序的长剑猛刺过来,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剑尖急刺向颜惜,直指咽喉,一击毙命。   一旁赶不过来的书童的三魂六魄都要吓掉。   剑尖离颜惜的喉间只有一寸距离!   电光火石间,一个惊喜的声音洪亮传来:“有反应了!小姐手指在动!”   李承序的剑当啷一响落在地上,他来不及捡,拔腿便向房里奔去。然而那廊下方才石化一般静止的人,闻言陡然站起,疾风般抢在他前头,冲进了房间。   房里所有人都处于猝不及防的狂喜状态中。云过尽喊道:“真的,神医神医,翎儿的手指方才动了!”   管家也道:“我也看到了,小姐的小指动了一下!”   “我来看看!”荆安将手指探到云翎鼻翼下,感受了一会,喜道:“真是难以置信,居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呼吸,虽然若有若无,但真的有反应了。”再抓起云翎的手腕,细细号了一会,“这真是奇迹啊,居然连脉象都有动静了,虽然极为轻浅,但确实是有的!”又仔细探听了一下心跳,查看了瞳孔后,激动地朗声道:“恭喜各位!小姐有救了!有救了!”   ……   云翎从阎王殿捡回一条命后,那奇怪的乞丐老头又来了一次,他拿着大葫芦,喜滋滋喝着小王爷送的好酒,看着床上的少女道:“这丫头,还是熬过来了呀,不错不错,老头我没有白费力气!”   喝了几口酒,他转头嘱咐了其他人,道:“这丫头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因为伤的太重会沉睡很久,她需要大量的深眠来恢复自己殆尽的体力。所以接下来便让她好好睡,不过每天药还是要继续吃,莲花水还是两个时辰便泡一次。好生养着,情况好的话,或许个把月便能醒来,再好好多养几个月的伤,便可痊愈。”   几个人千恩万谢,恭恭敬敬送老头出门,小王爷欲送他一大笔面额的银票,老头摇摇头,道,这种俗家之物,出家之人可不能要。小王爷再换上美人一打,老头面带惶恐,道,罪过罪过!此生我已经将此童子之身毫无保留的奉献给师祖,是万万不能再侍候这些尤物的!   一旁颜小侯爷一笑,轻轻附在老头耳边,道:“晚辈在全国各地的颜氏酒庄,存有好些上百年的花雕,平时只供皇家御饮,老先生尽可随意出入。”   老头登时眉梢挂喜,赞道:“颜小侯爷果然深得我心。”临走时飞快瞟了一眼颜惜,旋即回头自语道:“哎,这青荷啊,此生遇到那株莲,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又扭头看了另一侧的小王爷,纳闷道:“咦,真是怪了!那瑶池里的红锦鲤,什么时候也下了凡间?难不成他同这三人,也有三世之缘?”    ☆、第一百零五话 表白真心   云翎捡回一条命后,便陷入了深度昏睡。云过尽本想将她带回云霄阁,但担心她这重伤之身经不得车马颠簸,只能将她继续留在小王爷别院,等伤势稳定下来,再做归途打算。   云翎经过了那晚后情况逐渐好转,虽仍是躺在床上久久睡着,但呼吸脉搏却是越来越稳健。一群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照顾得也愈发殷勤。诸人之中,最尽心尽力的莫过于云舒,他不顾自身伤势,在云翎床榻旁再置了一张榻,以便能全天候寸步不离的守着。   李承序本来也打算加床的,不过云舒不允,小王爷吵闹了半晌最后不了了之,只能每天过来陪床,在云舒给云翎喂药喂水的时候,搭把手帮帮忙。   颜惜没有要加床,可他也跟加床差不多——他除开同来往不断的下属商讨部署营救颜致远的事外,其余时间基本就呆在云翎窗外的长廊之上,或静坐,或抚柳琴,或弹古筝,或吹玉箫,演绎一些悠扬静谧的曲子——荆安说,这种调调的曲子,对病人的深眠有安神的作用,有利伤势恢复。   房里小王爷每每听见这些丝竹之声,便要冲着窗外冷嘲热讽几句。虽然后来他没再找颜惜拼命,但依旧对他耿耿于怀,若不是云舒在中间调节周旋,只怕小王爷早已撕破脸皮,如何都会将颜惜赶出自家别院。   三个年轻人整日围着昏睡的云翎转,一个比一个勤快,病人的爹虽然觉得这很不合体统,但他拿他们没办法,只得由着三人去了。   这些天,别院里的三男伺候一女忙的如火如荼,而那边遥远的朝堂之上,小皇帝无故失踪又平安归来的事件更是闹的轰轰烈烈,风云变动,处于舆论漩涡之中的庆亲王一派与越潮颜氏终于打破最后的和平,进入了你死我活的白热化阶段。   这天,又一波形色匆忙的人来到了别院,与颜惜密语了一翻。颜惜安排完毕后负手而立,仰望着湛蓝的高远苍穹,道:“筹谋这么久,是时候动手了。”   话落他轻笑起来,那笑意一如既往的温煦,却又掠过厉色,像是隐藏在柳叶林里的刀片,看似满园□□翠绿宜人,实则杀机四起无处不在。   为首的下属点头,“我等已经准备稳妥,即刻就可出发,少主是否一同前去?”   颜惜沉默半晌,眸光投向不远处的厢房,那瞬间,碧衣贵公子前一刻的杀气消散无踪。为首的随从是个聪明人,道:“那属下先去,我们在二十里外的匀城等少主汇合。”   颜惜颔首,目送随从走远。然后走向右厢房。   右厢房,因着小王爷昨儿夜里被摄政王急召回去,故而只有云舒跟门外伺候的几个丫头在,云舒刚刚给云翎喂完药,房间里满是浓浓的药香。   颜惜向云舒道:“我马上要回京,想跟翎儿道个别。”   云舒守在床沿,握着云翎的手并未答话,身子亦不曾挪开一分,就在颜惜正欲再次出声时,他淡淡问道:“颜少主,你回京所为何事?”   颜惜道:“云兄何故突发此问?”   云舒直接开门见山,“你回京,为了家族,为了令尊,还为了莲生,是也不是?”   颜惜微愕,旋即微微一笑,道:“云兄所言极是,我回京的原因确实如此。”   云舒道:“既如此,怎能少了我。”   颜惜挑眉:“云兄的意思是?”   云舒道:“此次越潮谋逆事件,你们颜氏蒙上不白之冤,你定是要回京找庆亲王算帐的,而我,为了莲生,也需得同他算一算。我原本打算亲自去京城,但莲生我实在放不下,眼下你既然要去,那便再好不过。”   颜惜拉过一张矮凳坐下,等待云舒接下来的话。   “颜少主天纵英才,想来早已部署好了对付庆亲王的计划,但一个人再如何奋勇无畏,也是孤军奋战。历来政治博弈风雨无常,多一个帮手便多一分胜算。庆亲王的事我思量许久,亦在京城那边设下人手谋划了好一阵子,颜少主此次前去,便代表我联合那些部下,我的计划谈不上能扭转全局,但多少都有些帮助。”   颜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云舒素来与他齐名,笼罩着天人九指莲初公子的名声,想来他这些年在江湖中积累的人脉绝不比自己少,况且云舒年少聪慧,为人谨慎而坚忍,行事极有才干,此事如有他相助,定然如虎添翼。思及此处,颜惜笑道:“惜代表越潮,谢过云兄。”   云舒道:“你毋须谢我,我无非是为了莲生罢了。”话至此嗓音低了低,目光柔柔地看向床榻之上沉睡的少女:“她吃了这么多苦……这个仇,无论如何我是要报的……”   他话落,站起身让出了位置,向颜惜道:“你同她道别吧,我身上被药汁泼了些,去换套衣服。”   颜惜颔首,目送云舒走出房间。   云舒走后,颜惜静静站在床榻旁,看着睡得安详的云翎。她虽还在昏睡,但情况已经比先前好太多,此刻的她,像一朵原本枯萎的花朵,被水泽滋养了数日,从死亡地带挣扎回来,绽放出新生的气息。   碧衣的公子立在那里,春水般的眸子里泛起柔软,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恬静的睡颜,道:“翎儿,对不起,本想守着你直到你醒来,但有十万火急的事,我不得不暂时离开,我不在的日子,你可得好好养伤,快点痊愈,等我忙完了京城里的事,便来找你。”   颜惜捻起她的一簇发,细细摩挲着,云翎的头发早在地陵时便一刀斩断,如今只剩刚过锁骨的长度,稍显凌乱的散在枕边,颜惜眸中浮起怜惜,道:“你这傻瓜,为了帮我们颜家,连先头齐腰的乌发也没了,这下可好,连簪子都不能戴了。”   他伸出手,将她散落耳畔的发丝细细捋顺,那些碎发里,不少因为主人最近的伤势过重而发黄开叉,轻轻一捋便纷纷断落下来,颜惜握着几撮短发,神情愈发疼惜,“你且放心,你这一次受的伤,流的血,掉的发,绝不会白白牺牲。我一定会……”他的眼里有刹那的阴狠闪过:“我一定会让庆亲王,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又沉默片刻,颜惜冷冽的表情缓和下来,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白玉簪,冲云翎道:“这个,就送给我好不好?你不在我身边,有它陪着我,我也算有个寄托。”   “你不回答,那就算你默认了,簪子以后便归我所有。”颜惜将簪子收回袖子,看了云翎一眼,道:“傻姑娘,我拿了你爹给你的宝贝白玉簪子呢,你还真的睡啊……”他弯起唇角微微一笑:“呵,也好,你便这么睡着把,乖乖的睡着,且听我将心头搁了很久的话,在今日,全数跟你说了吧……”   他笑着,注视着床上的人,说:“翎儿,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们的问题……呵,我们是多么奇怪的一对啊。我们曾是最亲昵的伙伴,曾经是未婚的夫妻,曾青梅竹马,亦曾冷战疏离,这十几年来,我们亲密过,置气过,吵闹过,陪伴过……有过可以许下白头的婚约,又莫名其妙因为年少的芥蒂错过……”   “我想了几天,我为之前的事感到后悔,我曾经那样的错过你。”颜惜的声音坚定起来:“但这一次我下定决心,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在默了一会后,缓缓道:“翎儿,倘若我向你求亲……我说的是,并非父母那样,几句话便定下的娃娃亲,而是一个男人,正式对他心爱女子的求亲……”   “若我拿着越潮的白玉凤璧向你求亲……”他表情鲜见的庄重而严肃,一丝笑意也没有,仿佛她真的听到一般:“你……可会接受?”   “当然,你不需要现在就回答我,我不会勉强你,我会给你时间考虑,我知道云舒是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努力一次……”颜惜道:“当然,你有权拒绝,但我却不会就此放弃。我会向你证明,我可以给你幸福,我会用我的一切,治好你的血咒,让你忘掉过去的苦难,走向幸福。”   颜惜浅浅笑了笑,道:“我自顾自的讲着,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但我希望你能听到。”   “讲完了,我该走了。”颜惜站起身,整整衣袍,又道:“睡美人,好好养伤,再见面的时候,我希望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你。”   颜惜替她盖好薄被,慢慢退出房间。   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再次转过脸,久久地看着她,两人之间,隔着若即若离的几步之遥,隔着往昔的聚散离合,隔着十几年的浮生若梦,似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绵绵牵扯,欲断还休。   蓦地,颜惜倏然回身,大步折回床边。   窗外的走廊,颜家书童正百般无聊的等着自家主子,他叼着一颗甜草,无趣的左顾右盼。   忽地,他的眼睛定住。   顺着他的眸光,穿过前方窗户的缝隙,刚巧可以看见房间内的床榻。   床榻畔的碧衣公子,定定瞧着床上的睡颜,然后缓缓倾下身去,他闭上眼,极认真地,在那少女的唇上落下一吻。阳光从朱红窗棂投入,为两人精致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柔软而温暖的光线中,他微微偏过头,唇触在她的唇上,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一个亲昵而珍重的姿势。   窗外,颜家书童惊愕的捂住了嘴。   房内,颜惜的唇飘雪落羽般地覆在云翎的唇瓣上。   十余载光景绵长,岁月荏苒,人生斑驳。他与她,时亲时疏,分分合合聚少离多,一生距她最近之时,莫过于此。   他唇下的她,拥有这世上最迷人的香甜,那是来自盛春时节鲜花的芬芳,豆蔻年华里香脂的柔软,童年往昔糖果的甜蜜,深年美酒古酿的香醇。只这短短一瞬,便胜世间无数。   须臾,颜惜抬起头来,舒了一口气,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出房间。    ☆、第一百零六话 大周双杰   颜惜走后的十来天内,云舒明显要比平日里忙上许多,他不仅拖着尚未痊愈的伤体不知疲倦地照顾着云翎,而且还要抽空会见一波波的来客,一封封的密信被扑扇飞腾的信鸽送出去,辗转千里抵达京城。   云翎醒来时,是在昏睡后的第二十五日晚。   那一天,云舒正在给她喂药,许是一个不慎,汤药呛进了云翎的气管,昏迷的她咳嗽起来,云舒忙去取帕子擦拭她唇边溢出的药汁,不曾想再一回头,一双雾蒙蒙的眸子正对着他。   云舒喜不自禁,连连大声唤着荆安,结果荆安刚到,云翎迷蒙地看了云舒一眼,低声唤了一声哥,又昏睡过去。   虽然这苏醒只是短短一刹那,但每个人的心头都充满了喜悦与希望。   云家兄妹这边情况愈发好转,而朝堂之上的两派之斗却愈演愈烈。风云涌动间,朝中本以为安命候必死无疑,庆亲王即将大获全胜,却未曾想到局势陡然一变,朝着所有人都不曾估测的方向发展而去。   八月二十六日,失踪几日的小皇帝平安回归京城,为安命候洗刷冤屈。安命候无罪出狱。但不知为何,小皇帝并没有透露他失踪的真正原因。后世有史学家撰写秘史称,小皇帝李明治一早便知真凶是谁,但他为了制衡朝堂各方力量,故而装聋作哑,隐忍不发。   八月三十一日,匀水忽然断流,湖底惊现一块千年奇石,奇石上刻有几行字——苍天怒,匀水涸,诛庆王,保皇脉!   此事万人围观,舆论一片哗然!世人根据石头字意,纷纷揣摩猜测这是不是上天对凶手的警告。于是一则小道消息一同流传出来,说是此次天子失踪事件,看似最无辜的保皇派首领庆亲王其实才是真正幕后主使。虽然此事还没有具体证据来证实,但已在人云亦云的百姓心中投下一块阴影。   九月初四,有百姓激烈冲撞青州知府,怒告当今朝廷一品权臣庆亲王,为了修建奢豪官邸,圈田霸地,将数千可怜父老乡亲逼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因着此事关系朝廷一品亲王,青州知府不敢接收案卷,百姓怒气无处申诉,集体爆发,最终将青州知府衙门冲垮。此事事件虽然不了了之,但却直接导致庆亲王的名声在百姓心中一落千丈,传闻有不少流民百姓自制人偶巫蛊,夜夜以尖针扎之,诅咒其早日遭到报应。   九月十三,庆亲王四子郁郡王于烟花之地为了争夺头牌花魁的过夜权,与礼部侍郎李显之孙大打出手,最后竟不慎将人打死。李侍郎一气怒发冲冠,当夜冲进金銮殿,目眦尽裂告御状。因着李侍郎向来人际关系良好,此事一传,朝廷与他有交情的官员皆愤愤不平,齐声替李侍郎呼冤,而另一些之前在庆亲王权势下吃过亏的官员,也都逮住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与李侍郎一批人联合到一起,组成了强大的弹劾队伍,抓到机会就见缝插针的上本子弹劾庆亲王。庆亲王在朝中逐渐被孤立分化。   九月二十七日,更大的震惊撞击了整个京城。有人举报庆亲王勾结西蒙,通敌叛国,摄政王勃然大怒,立传兵部侍郎黄有成,率三千御林军,大举搜查整个亲王府。在经历了一夜的彻查后,搜出同西蒙往来书信若干,敌国火器及西蒙进献给的珍宝古玩共计一百二十一件。   摄政王雷霆大怒,将庆亲王一族三百零二口皆打入天牢,交由监察寺发落,并要求监察寺严加拷问,务必追查更多线索。   与此同时,伴随着庆亲王的失势,树倒猢狲散的戏码立刻毫无疑问的上演。朝廷文武中,但凡之前与他有过来往的官员皆人人自危,争前恐后与他划清界限,更有人为了与他撇清关系,将庆亲王以前做过的不法之事尽数捅出,以证自己的清白与大义。   时至今日,原本的安命候“弑”帝风波渐渐平息,舆论的顶峰逐渐被庆亲王的叛国一事所替代。庆亲王墙倒众人推,在劫难逃。   十月初五,监察寺卿任道重密奏摄政王,将庆亲王两个爱妾乃西蒙女子一事禀告,并怀疑这两女子便是西蒙的细作,屡次将我军对敌的军情传出,导致几场重大战役一败涂地。摄政王闻言脸色铁青,下令酷刑拷打,两天后,一个女子不忍折磨,咬舌自尽,另一个不堪□□,交代出更多□□。   十月八日晚,摄政王亲领亲卫包围庆亲王京郊别院,挖地三尺,搜出兵器四十箱,外加天子正黄龙袍一件!   此事一出,举世震惊!   天理昭昭,庆亲王谋逆造反罪证据确凿,此人包藏祸心窥觑皇权,痴心妄想黄袍加身,胆大包天竟到如斯地步,简直人神共愤。摄政王怒火滔天,一道旨令丢下,满门抄斩!   就在旨令下达之时,未曾想穷途末路的庆亲王却拿出一道先皇的圣旨作为护身令牌,那圣旨上明确表示,先皇感激庆亲王曾救过他性命,他允诺若日后庆亲王一族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可免庆亲王及直系子孙一死,以答谢庆亲王当年恩情。   在先皇圣旨及庆亲王重罪之间,摄政王颇显为难。满朝文武百官还为此事是该遵从先皇圣旨,还是诛惩国之罪臣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代表先皇派的高丞相与极力诛杀庆亲王的左大将军争的面红耳赤,结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没有说服谁。摄政王很是头痛。   朝中闹做一团,而不远处的京郊的亭榭畔,秋光潋滟,山色苍翠,碧衣的公子握着白玉簪向远方眺望,在听完下属的汇报后,他收起目光,春水般的笑意里蕴着杀机无限:“垂死之鱼,负隅顽抗,是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了!”   一侧的颜家心腹颜宇手握着来自云霄阁的密信,露出敬佩的神色,“此番少主与莲初公子的配合当真天衣无缝,庆亲王定是在劫难逃。”   颜惜只是微微笑,道:“云舒公子又来了什么信?”   颜宇将信笺双手递上,道:“请少主过目。”   颜惜拆了信,快速阅览后,露出赞同之色,道:“云舒之意正合我心。”   “既然您同云舒公子一拍即合,”颜家心腹忖度着主子的神色,道:“那么……就按照昨日的计划行事?”   颜惜颔首,旋即将掌中纸张捏碎成末,手一扬随风飞散。   颜宇领命,眸光追随着风中散落的碎纸片,面上渐露疑色,自语道:“那云舒公子,深隐于山野草莽,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可谁知却是个这么厉害的角儿,那庆亲王通国叛敌的罪证,朝野之中未必有人知晓,可他却信手拈来,不愧是这些年同少主您齐名的主。”   颜惜含笑的唇角吐出八个字:“云舒之能,不容小觑。”   顿了顿,又道:“没别的事你便下去吧,下个计划,十月十六。”   八日后,即十月十六,“翰林事变”震惊朝野,翰林三千学子集体拥到皇城神武门外,跪地联名上书,书中逐一列举庆亲王所犯谋逆之罪为首的十六条罪状,字字属实,句句确凿,闻者义愤填膺,见者痛呼该斩。为首的仕子徐林素更是立于高台,悲愤发表几千字“诛国贼一说”,此言论一出,他振臂一挥,立时引起周围学子及围观群众一片汹汹愤慨,众人齐齐挥拳高呼:“杀庆王,保天子,杀庆王,保天子……”   随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最后竟达上万,熙攘的骚动人群被激进的语言煽动着,宛若一股不可阻挡的巨大洪流,从神武门一直汹涌挤到太和门,御林军派出五千人手,居然都没能将示威群众驱散开来。   末了,摄政王亲率百官出来,表示将应百姓之意,三日之后诛杀庆亲王一族,以息百姓之怒。激动的人群听见摄政王的旨令,同时跪地大呼:“摄政王英明!摄政王英明!”呼声震耳,直入云霄。   十月二十,御林军亲自羁押庆亲王一门三百零二口人,处死于六里屯外。一时间,头颅滚落如草垛,鲜血飞溅如赤篷,六里屯的土地被染的遍处通红。最惨的当属庆亲王,被万人围观中当众凌迟,据说他受刑之前曾向天悲愤大呼“苍天无眼!翰生负我!”翰生是当朝摄政王的小字,两个侩子手一听大惊,忙拿出麻布将他嘴堵上,这才止住他的呼号。待到午时三刻行刑之时,侩子手用渔网勒住他全身,取轻快的短匕擦过网眼将皮肉一刀刀剐下来,每一刀都不致命,但足够疼痛,待一刻也不停的剐了一天一夜,足足挨到第一千刀,凑成了千刀万剐这个词,这才让他死去。   此次行刑人数之多,状况之惨烈,属大周建朝以来最为惨重的一次,故而史称“庆门之难。”   由此,轰轰烈烈的庆亲王谋逆事件历经两个月,终于落下帷幕。   同时谢幕的,还有长达数年的保皇派与拥摄派之争,摄政王利用谋逆事件,名正言顺铲除异己,大肆清洗保皇派党羽,从此朝中一头独大,再无人可以阻绊他走向皇位的宝座。   与此同时,另一个传奇式的家族也因为这件事而光荣登上政治舞台。   ——越潮颜家。   后世史书称,这次政治争斗,看似是朝廷与谋逆者的较量,实际是三大实力的博弈,此次角逐中,越潮颜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颜家与摄政王摒弃前嫌,联手合作,唱了一出完美的双簧,击败共同的对手庆亲王。所以颜家是此次政治斗争的另一个胜利者,它不仅洗刷了自己的冤屈,还以绝对性优势,彻底击溃了数十年的政治及商业对手。   还有更详细的小道消息称,颜家所做的绝不止看到的那些,那匀水发现的醒世巨石,流民冲击青州府衙事件,郁郡王打死李侍郎之孙事件,以及检举庆亲王造反的如山铁证,联名上书的三千学子,皆由颜家一手策划暗中执行,文中更直指此幕后主使便是颜家少主颜惜,也就是当今安命候府的小侯爷。此人看似温和从容,深藏于浊世之中,从不显山露水,实则胸有丘壑,不鸣而已,一鸣惊人。他于被人诬陷中力挽狂澜,于艰难绝境中寻找生机,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以一己之力扭转全局,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乃不世英才。   后世史书对他极尽褒扬,曰:旷世之杰,无出其右。   此外,在远离朝堂的江湖中还流传着这样的野史,据称,此番越潮岛顺利扳倒庆亲王,还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便是云霄阁的云舒公子——声名赫赫的天人九指莲初公子!传言这些年云舒四处游历,虽鲜少在江湖露面,但为人却极为聪颖能慧,才能与那颜小侯爷不相上下。此番风云变幻的角逐中,他与越潮岛少主强强联手,配合的天衣无缝,故而此次越潮博弈他功不可没。   但提起云舒其人,传言不一,有说他身负多重身份,不仅是云霄阁的莲初公子,亦是鬼域宫的月使月隐,还有更离奇的,称他与北燕奚氏的关系匪浅,乃是奚氏十三代掌权人,史称梵音少主的奚梵音——但不论传言如何,纷纷扰扰的草莽武林中,他神秘而完美,有关他传奇的一生,似一帧临摹在玉壁上的神祗画卷,隔着幽朦的月光,携眷着清冷高华,只可高山仰止的仰望,稍稍距近便是亵渎。   由此,亦有人将他与越潮岛颜少主并成为“大周双杰。”    ☆、第一百零七话 终于醒来   一晃,这一年的夏末就在朝野的天翻地覆中白驹过隙般的游走,转眼已是十月中旬的金秋季节。温柔的秋风一阵阵掠过,云霄阁的树叶渐渐黄了,随风摇曳落下厚厚一叠,一眼望去,地面像铺开了一层柔软的大毯,那蔓延不绝的金黄色泽,似浓墨重彩的赭黄水彩,倒映在湛蓝的苍穹底下,层层晕染开来。   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云翎也睡了近两个月。   自那一日她醒来后,情况便一天比一天好,虽然还是断断续续的昏睡着,但好歹隔三岔五便会醒来个一时半会,即便醒来时仍虚弱的讲不出话,但已足够让身边的人欢欣鼓舞。还有个更令人诧异的事,那便是云翎的血咒,在昏睡的近两个月中,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发作。对于此事,荆安的猜测是,血咒是以血为媒介才能发作的慢性毒,但这一次受伤的她失去了太多的血,都没有血了,那血咒自然无从而发。   但猜测也只是猜测,血咒即便暂时蛰伏不出,也不代表日后不会再突然爆发。这仍然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难题归难题,眼下治疗重伤乃第一要紧之事。在云翎醒来后的没过多久,眼瞧着她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云霄阁主为了能让她得到更好的治疗,便与荆安神医一商量,决定将她带回云霄阁。回归的那一日,小王爷派出自己的专用豪华马车,亲自护送一行人回玄英山。   时间过的很快,掐指一算,云翎已回家好些天了,绝大多数时间仍在沉睡。   这一日早上,下了一场靡靡秋雨,雨声淅淅沥沥,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幔帐,像是山水画里渲染而成的淡淡水墨,晕出空灵而遥远的意境。   云舒守了云翎大半夜,一个时辰前才睡去。瑟瑟的秋风挟雨,穿过雕花窗栏,带来微微寒意,床榻上浅眠的云舒突觉得有些冷,伸手去撩背后的薄被,不想那被子居然自己起来,盖到他的身上。   “谁?”云舒霍然睁开眼,却在那一瞬陡然怔住。   床榻外羸弱的藕荷衣少女,正站在他身旁,手中攥着被子的一角。   云舒激动道:“莲生?你怎么起来了?”他翻身而起,手忙脚乱拿下她手中的被子,将她抱到床上,“你别站着,你身子虚,快躺好。”   “哥。”那少女半靠在床上,眼神迷蒙,似是还未从连日的昏睡中回过神来。   云舒连连应声:“我在,我在。”   云翎侧过头看他,再看看四周,她回想了一会,恍恍惚惚问:“哥,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是啊,睡了快两个月了!”这昏迷的近两个月,她中间虽然醒了不少次,但每次都昏昏沉沉没什么意识,偶尔说一会话便又迷糊睡去,这一次竟能下床走动,真令人欢喜万分。云舒弯下身子,将她抱在怀里,百感交集:“不过好在,你还是醒来了,你没有把我丢下。”   “我睡了很久吗?”云翎靠在云舒胸口,心有余悸地道:“难怪我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自己在地陵里死了,灵魂像白色的羽毛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我到处去找你,等我找到你的时候,我看到你哭的很伤心,爹也很伤心,还有颜惜和小金,我来到你身边,想告诉你们不要哭,可你听不见我的声音,你还说你要陪我一起走,这怎么可以呢……还有,小金与颜惜打了起来,小金拿着剑,刺伤了颜惜,颜惜却不躲,我好着急,我大声的说不要打不要打,你们却听不见,我急的都快哭了……”她喃喃自语着,似是回到了那个梦境,因为体力虚弱,她讲的很慢,几乎是讲一会缓一会,到最后她捂住了头,颦眉道:“为什么一想起那个梦,我的头就痛的紧?”   “痛就不要想……”云舒赶紧按住她的手,“那只是梦而已,那都是假的,你没有死,只是在帝陵里受了重伤,我们将你救出来了,只要好好养伤,很快就会好的。”   “哥,你的伤怎么样?”云翎突然如梦初醒,她惊慌打量着云舒,伸手去摸索他当初的伤处,急道:“那日在嗜心银河,你受了那么重的内伤,现在好了吗?”   “早就好了。”云舒捉住她的手,“别乱动了,你身子还没好。”他拿过一件外袍给她披上,冲屋外喊:“黛衣,紫衣,小姐醒了,快去请荆安神医来。”   外面守着的紫衣闻言欢欣异常,她冲进屋来看了云翎一眼,喜道:“太好了!”转身朝院落跑去,大喊着:“小六,小六,小姐又醒了,快去请神医。”   院落里远远传来几个下人兴奋的欢呼,不多时,一个身影跨进房间,云舒刚要喊神医,不料却是颜惜。   颜惜风尘仆仆的进来,碧色披风及靴子上皆沾了不少泥浆,一头绸缎式的乌发被秋雨打湿,滴滴答答犹自滴着水,一看便知是冒雨上山。   屋里三人的目光绞在一起。云舒瞧着颜惜,而颜惜紧紧盯着云翎,他的视线像凝在她身上一般,闪动着喜悦欢欣,还有另一种深深的情愫,炙热的近乎灼眼。   一朝生死两茫茫,再见竟如隔世。   近两个月来,他马不停蹄奔波于朝堂内外,没日没夜疲惫不休,可对她的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半空中,然而待到相见之时,竟近乡情怯,相思刻骨,不知从何说起。   房里几人久久安静着,半晌却是云舒开了腔:“颜少主,你浑身都湿了,可要换身衣裳?”他声音平缓,素来待人的淡淡疏离感仍是挥之不去。   “可不是。”还没等颜家答话,后脚赶过来的书童抱怨道:“凌晨时雨那么大,我劝少主等雨停再上山,他却不听我的劝,这下倒好,淋着雨来,浑身都湿透了。”   小书童本来还想再说,可是一碰到主子横过来的眼神,立时闭口。颜惜解下披风,径自丢到身后的书童手里:“拿远点,湿气重,碰到病人不好。”   小书童捧着披风喏喏的下去。   颜惜几步走到床边,向云翎笑道:“真巧,我刚一走到院子外,便听紫衣喊着小姐醒了,我一进屋,便见你真的醒了……”他不待云翎回答,又问:“怎么样,你有觉得好些么?现在身体感觉如何?”   云翎怔怔地望着他,似是不认识他一般,蓦地她转过头去朝云舒道:“哥,方才真的是做梦,颜惜好好的,他没有被小金的剑刺伤!”   云舒道:“是啊,我都说了那是梦啊,他怎么会受伤。”   云翎转过脸来,抓住颜惜的袖子,急急问道:“对了,颜世伯呢?没有被庆亲王迫害吧?还有你们颜家,逃过一劫了吗?还有……还有那个小皇帝呢?”   她满脸都是关切,颜惜想也没想握住了她扶在他袖子上的手。他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柔荑,掌心下一片冰凉,她的身体还是那般虚弱,他微微颦眉。   “莲生,好生躺着,这时候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另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不动声色的将云翎的手拉了回去。   颜惜的掌间一空,便见云翎已乖乖由着云舒将她的手塞进薄被。那一霎那,碧衣贵公子的眼神有瞬间的失落,须臾,他说道:“我爹已经无恙了,还多亏你们救出了皇上,我爹才能那么早洗清冤屈。”   云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她微微笑起来,将头又靠回了云舒怀里,猫咪似的蜷缩着,向云舒低声道:“哥,我有些渴,我想喝水。”   云舒去倒水,却发现茶壶里空空如也,忙向外喊:“紫衣,小六,拿茶来!”唤了几声没人应,这才想起来紫衣小六都喜冲冲的唤神医去了,便向云翎道:“你等等,我去倒水。”   云舒端着茶壶走开后,房间只剩云翎与颜惜相对而坐。   云翎半倚在床头,看着颜惜湿漉漉的衣袍,道:“你真的不需要换身干衣服吗?”   颜惜道:“无妨,我一会便要下山,山下马车有干净衣裳可以换。”   “这么快就要走?还没呆上一会呢……”云翎有些惋惜,道:“也是,听哥哥说你最近很忙。不过哥哥还说,我昏睡的两个月里,你来看了我几次,但每一次我都没醒……真是对不住了,你这么忙还来看我,我却让你屡次跑空。”   “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颜惜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好让她靠的更舒服:“你是为我才受这么重的伤。倒是我,每次匆匆而来又匆匆走,都没有好好照料过你。”   云翎道:“我有满屋子的人守着,你不用担心。倒是你,庆亲王的事很棘手吧。”   颜惜道:“你就好好养伤,别再担心了。事情虽然比较多,但庆亲王已经被满门抄斩,一切即将尘埃落定。”   “庆亲王被满门抄斩?”云翎惊愕道:“什么时候的事?!”   颜惜牵起唇角会心一笑,笑容颇有几分痛快:“几天前,因犯谋逆罪及卖国罪,全家三百零二口,集体斩首示众。”   云翎迟疑了瞬间,仰起脸问:“是你做的吗?或者,哥哥也参与了?”   颜惜看见云翎不安的眼神,“是,怎么了,你不高兴?还是,觉得做的太过了?”   云翎摇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庆亲王固然罪有应得,但其他几百号人却着实可怜。”   颜惜注视着她,这一次生死劫难后,她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凹进去,一双眼睛却因为削瘦显得愈发大,长长的睫毛将眸子半掩,越发让人怜爱起来,颜惜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道:“他们可怜,当初你在地陵里便不可怜了?”他讲到一半,忆起那天莲花台上浑身浴血的她,脸色微微一白,道:“你可知,那天在地陵里差点把我的魂都吓走,我抱你出来时,真怕你……”他定定地瞧着她,仿佛怕她会突然不见一般,后面的话也哽在喉中。   云翎却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她垂着头,专注的看着自己的手腕,那手腕的血脉处,敷上了层层的药,再被厚厚的裹上一层布巾,遮住了曾被莲花台锋利刀刃切开的伤口,许久后她口气极轻道:“颜惜,我的武功废了是吗?”   颜惜的表情僵在脸上。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但为了不刺激重伤的云翎,一群人便默契的绝口不提。   “颜惜,我故意将哥哥支出去,便是想向你求证这件事。我问他,他不肯回答,只是推说我是伤势过重,使不出劲来。”云翎苦笑了一声,“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因为我不仅使不出劲,便连内力及真气也都消失不见了,颜惜,你告诉我,我的武功是不是废了?”   颜惜沉默不语。是他连累她的,若不是为了他们颜家,她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你不说话,看来是真的了……我没了武功,我再也使不了我的剑,没办法再保护自己跟他人……”云翎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十几年来与武相伴,卓越超群的武功赋予了她特别的能力,给予她强大的勇气,亦成为了她某种特殊的安全感。眼下她一旦失去,绝不亚于一个喜好诗词的文人失去了写作的手,一个卖唱的伶人失去了歌喉。那是身体里某一部分的抽离,一旦失去,无可挽回。   “翎儿。”颜惜不忍她的悲戚,他握住她冰冷的指尖,道:“你别难过,你虽然失去了武功,可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护你,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云翎没答话,她抽回自己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愿让他看到她忽然而至的悲伤。   门“吱呀”打开,云舒端着茶壶进来,眸光落在云翎手上,继而在颜惜的手上转了一圈,眼中有异样的涟漪漾起,随即他一眨眼,将那情绪敛去,这才转头向云翎道:“怎么了?”   云翎将手放开,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没什么,我忽然有些累,我想睡会。”   云舒道:“好,那你安心睡吧,我在一旁呢。”说着拉过了一张椅子,守在床头。   一侧颜惜也挪过一张椅子,与云舒排在一起,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各有所思的沉默着。    ☆、第一百零八话 倾心一吻      床上的云翎很快在安静的氛围中睡过去,窗外雨声愈发密集,有沁凉的雨滴透过轩窗溅进屋里,云翎的床正対着窗户,云舒怕风雨会吹到自家妹子,迅速起身,伸手去关窗户,不料另一只手亦同时伸过来,两只手齐齐搭上了窗沿。   云舒扭头,便见颜惜将手退了回去,做了个优雅而谦让的姿势,说:“还是你关吧。”   云舒颔首,动作轻柔地将窗子合上,生怕将那侧熟睡中的少女扰醒。   须臾窗子那畔的越潮岛少主道:“此番多谢云兄。若不是你鼎力相助,庆亲王的事情定不会这么顺利。”   云舒眸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中,声音飘渺的似那漫天飘洒的雨丝:“毋须言谢,我只为莲生。其他的不值一提。”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没过多久,小书童蹑手蹑脚进了门,附在颜惜耳畔耳语了几句,颜惜沉思片刻后转身,同云舒告了个别,又看了云翎一眼,踏出房间。   ※   这场秋雨真是绵长,自颜惜走后,连续下了十来天才停。   天空放晴的那天,久违多日的阳光终于露面,驱散了秋雨的萧瑟,金灿灿的光辉撒下来,为云霄阁镀上了一层粲然的光晕。   晌午时,一位意外来客出现在云霄阁——越潮岛主颜致远。   颜致远摆脱囹圄之灾后,一直挂念着救命恩人。一来便直奔云翎的栖桐苑,查看了兄妹俩的情况后才放下心来。本想好好感激一番,但还没说两句,便被云霄阁主和荆安神医请走——因为云翎的泡澡时间到了。   云翎的伤势在逐渐好转,之前她每醒个一时半刻便会困倦,而今醒一两个时辰也不觉得累。依着之前那乞丐老道的嘱咐,即便好很多,这澡起码也要泡三个月,后期虽可酌情递减次数,但一天两次还是得有。于是云翎现在的泡澡时间便定为了晌午及傍晚,每逢时辰一到,黛衣紫衣便会准时出现,开始清场。当然,云舒不用提醒,他一般都会很自觉的回避。等到泡完之后,他再进来。   不过今天的泡澡却同往日有些不一样,泡完澡后的云翎正要躺回床,云舒便推门进来,直接将她打横抱走。   他将她抱到了院落里,放到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软榻上,道:“你在屋里闷太久了,需要晒晒太阳。”   “哦。”   “怎么样,这软榻躺的还舒服吗?”云舒摈退了下人,将一块薄毯搭在她脚上,问。   “很舒服。”云翎身子软软地向后偎,将头依靠软榻上。   叫她久久不说话,云舒问:“想什么呢?”   云翎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右手再也握不了剑了。”   云舒晓得再也瞒她不住,他伸出自己右手,手掌向上摊开在云翎面前:“怎么会,你的右手在这里。”   云翎将目光投向云舒的手,阳光下那只手修长如玉,指节分明,略显清瘦,却有着让她心安的力量。她心下凝郁消散了些,道:“是,你的手就是我的手,你可以帮我做一切我想做的事。”   云舒笑了笑,轻轻揽过云翎,两人头靠头依在一起晒太阳。   没过一会云翎的笑又敛住,云舒将她抱在怀里,道:“又怎么闷闷不乐了?可是身体不舒服了?”   云翎摇头,仰头看着头顶苍穹。正值金秋季节,天高气爽,蔚蓝的天上可见一排排大雁向南展翅飞去,她看了许久,道:“你天天在这照顾我,那坤岭掌门会怎么想?”   云舒莫名其妙:“关她什么事?”   云翎垂下头,她的声音自低处闷闷传来:“可她是你名义上的妻子不是吗?”   “你傻不傻?”云舒无奈叹气,凑在云翎耳边,低低耳语几句。   云翎大惊:“你说什么?你娶她是为了……为了……”   云舒点头,“所以只是一场交易而已。初初怕你替我难过,才向你隐瞒,却没想到越瞒越乱。”   云翎如释重负,“你早该告诉我的,害我着实难过了一场。”   云舒捏捏她的鼻尖,“所以那晚你就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那晚颜惜不是也在吗?”   云舒清冷的眸光倏然荡起涟漪,他拖长了话音,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那晚上颜少主也在呢,你们可真默契啊,半夜下山都约一起……”   云翎道:“跟颜惜有什么不可以?你怎么好像不高兴?”   “你如今是大姑娘了,深夜跟其他年轻男子出去,总是有些不妥。”   云翎反驳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他是颜惜啊,他又不会害我。退一万步讲,就算要害我,也得看看打不打得过我!”   云舒颇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我没有说他会害你。”   云翎疑惑地道:“那你在担心什么?”   云舒叹了一口气,道:“你把他当做哥们当做发小,那他呢?也这么想吗?莲生,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当然的那样……”云舒抚抚云翎的发丝:“反正你记好,从今往后,我不许你深更半夜跟其他人单独出去,若非要出去,只能是跟我一起。”   云翎撅起嘴,道:“那你当年不也老跟风清一起吗?她一直把你当做月隐,可喜欢的紧呢,哼!”   “我跟风清是……”云舒无可奈何看了云翎一眼,倏然怔住:“你这个表情……可是在吃醋么?”   “当然!”云翎脱口而出:“她那么喜欢你,那两年你们又总呆在一起,一个风使一个月使,朝夕相对。谁知道你会不会对她动过心,我当然要吃醋啊!”   云舒看起来愉快极了,他说:“怎么会,我连她的样子都没正儿八经瞧过。”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云翎嘟囔几句,心里却已释怀下来,她又换了个话题,道:“那一日草的事,是真的吗?真可以解我的血咒吗?”   “嗯,荆安神医说可以,眼下只要我们再找出龙丹跟墨莲,你脱离苦海便指日可待……对了,前些天有消息传来,说是墨莲的事有点眉目。另外李承序也在发动所有人脉寻找,相信继续努力,一定能够将这两样药材全部找出……”   云翎腾起无限欢喜,“真的?一旦药材找齐,我便可以跟你相伴到老,再不分离?”   云舒颔首,“是啊,到你成了满头皱纹的老婆婆,我成了胡子白花花的老公公,我们还可以像今天一样,靠在一起晒太阳。”   这惊喜实在太猝不及防,云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五年了,她中了血咒五年。这五年的每个日夜,她提心吊胆痛苦煎熬。因着血咒,她没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必须时刻面对自己的死亡,她身边的亲人全数卷入一场与命运抗衡的战争,她的父亲为她的病情四处求医,她的朋友为了她千里奔波,她的兄长甚至为了延缓她的生命,不惜在那炼狱之地,沦为弑杀工具。   而今,这一切苦难,终于可以扭转。   云翎喜到极致,竟有泪渗出。   云舒擦去她眼角的泪,道:“傻,这是好事,哭什么。”   云翎将眼泪擦干,仰起脸注视着云舒,道:“哥,如果我真的有救,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   云舒道:“什么话?”   云翎肃容道:“从前我一直不敢认清自己的心,但经过这次生死劫难,我下定了决心。”   云舒望着她无端严肃的脸,问:“什么决心?”   云翎的脸莫名红起来,但仍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云舒,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我以前是你的妹妹,但我今后要做……”她期期艾艾:“要做……你的……爱人。”   云舒闻言一怔,旋即弯起唇角,“在我心里,你本来就是我最爱的人。”   “你不许笑,认真点。”云翎伸手按住云舒上扬的嘴角,“我在讲很重要的话,很重要很重要的话。我知道你爱我,但我说的是爱人!不是爱的人。人一生可以爱很多人,爱父母,爱子女,爱师尊,爱手足,但是爱人却只有一个!我说的就是这个爱人,是男女之间的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是坚贞专一,矢志不渝的爱,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爱!”   她说的又急又快,脸颊涨的微红,瞅瞅云舒并没有什么反应,便推了推他,道:“你听懂了吗?”   云舒敛住了笑,用一种郑重的眼神注视着她。云翎正要催促,不想他突然倾过身来,向着她俯身而去。   云翎眼前霎时大片阴影投下,将阳光都隔离开来,旋即一只手轻快拨开她额前的刘海,有什么薄而软的物体覆上了她的额头。   那温软的物体,带着微凉的触感落在她额上,如仲夏柳梢下的一场温存梦境,微风一过,摇曳起满院芬香,沉醉了整个落日的季节。   这恍恍惚惚中,云翎愣回过神来。   ——那是他的唇。他在亲吻她!   反应过来的云翎头脑一片空白。   这些年来,彼此的亲昵动作几乎是家常便饭,但亲吻之类却仅限儿时,而像今日这样庄重而深情的吻,更是从未有过。   她木呐呐坐在那,心怦怦跳,手都不知往哪放,直到云舒的唇离开了她的额,她才仰头看他,两人四目相接,他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到她鼻翼间,而后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远远看去,两人额头相触,鼻尖相碰,唇与唇之间只差一指多宽的距离便可邂逅。暖暖的阳光从两人的侧脸缝隙中穿过,绽出六芒星般的淡金日轮,两人身后的地面投下一片缱绻的剪影。   良久,云舒才松开她,云翎鼻翼间的空气重新新鲜起来,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方才激烈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   他突然而至的亲密之举,她确实是猝不及防,初初虽耳红心跳,但不可否认,这在她心里,是已经预想过了,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都视对方为唯一,这种感情在亲情上不断加深,终于化为醇厚的爱恋,捅破这层关系是势在必行的事。   旋即云翎微笑起来,脸颊染上了羞赧,但眸光清亮透彻,更多的是坦荡荡的欢喜,云舒也深深凝视着她,幽潭的眸中清楚倒影着她的脸孔,他一字一顿道:“这个吻,是男人对女人的。所以我的心,你明白吗?”   她点头,往日清亮如星般的眼眸尽数化为温柔的水波,溢满欢欣喜悦。   云舒见她不答话,道:“你怎么就只知道笑?难道我表达的不够清楚吗?”   “如果还不够清楚,那我便讲给你听。”云舒将她搂进怀里,“小时我将你当做亲妹子,可是越长大便越不一样,那场大火后,我们一起经历千里流浪,辗转所有煎熬痛苦,渐渐的,你成了我相依为命的伴侣,眼看着你一年生的比一年动人,我的想法也在逐渐改变,一面欢喜着我的莲生是这般美丽的姑娘,另一面又烦恼着,因为它让我不可控制的去思考其他问题,譬如你迟早会嫁人,会离开我,会跟另一个人度过终身,这是一个正常兄长都会接受的事,而我却如何都不能接受……”   “我无法容忍跟任何人分享你,我介意其他男子对你爱慕的眼光,介意他们对你亲昵的触碰,我甚至对你和颜惜的娃娃亲耿耿于怀……这念头带着浓重的占有欲,如此强烈……”   “直到很久以后,我见到一对殉情的爱侣,才终于参透我的烦恼根源——原来我对你的感情从未有变,它只是在亲情多加了一层……那就是爱恋,人世间最自私也最强烈也最忠贞的情感,一旦确认,便终身唯一。”   “从那以后,你在我心里多了一个位置,不仅是手足,更是爱人。我会因为你的欢喜而欢喜,因为你的难过而难过,看你流泪我便忧愁,我的喜乐哭笑全系在你一人身上,我的所有感情也给了你,亲情友情爱情,全是你。”   他将她的手贴在他胸口处,他心脏的跳动清晰而分明,仿佛活跃在她的掌心,他认真注视着她,道:“莲生,你是我的命。” ☆、第一百零九话 红衣灼灼      云翎再忍不住,扑入云舒的怀里,“我又何尝不是,谁若要伤你,须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若血咒真的有救,那这辈子我都会赖着你,你休想再像之前那样,将我孤零零扔下。你要是哪天腻了我,烦了我,不要我,就杀了我好了,不然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云翎越说越慢,越说越沉重,末了竟泛起一丝哭腔,她更紧的去抱住云舒,云舒也牢牢拥着她,两人头挨头,像是脖颈相交的天鹅。   这一瞬间,漫长的岁月无声定格住,天地万物全数静止,统统化为永恒。   院子侧门,紫衣的丫头捂住了嘴,无声泪流,一侧黛衣亦是流泪,低声感叹道:“公子与小姐,太不容易了……”   潸然落泪的俩人并没注意到,后方不远处,云霄阁主与越潮岛主正巧经过,以他们敏锐的听力,那一番话定然被他们全听见了。   两个长辈收回眼光,相顾无言。   半晌,颜致远道:“想不到这两个孩子……”他复杂一笑,也不知是沉重还是诧异,又问:“你打算如何?”   云过尽道:“我还能怎样,这两个孩子这么不容易,我难不成去拆散他们?”   颜致远道:“只怕你想拆散也拆散不了。”   “罢了罢了,他们俩在一起也是好事!”云过尽转过身向前走去,“这些年,对翎儿最掏心掏肺的莫过于莲初,我把翎儿交给他我放心。再说,莲初虽同我有父子之名,却无血缘关系,结为夫妻也没什么不可。况且莲初是我师兄与芷茵的唯一血脉,他若是娶了翎儿,我这云霄阁交给他,不仅名正言顺,对逝去的师兄芷茵也算是有了交代。”   “也是……”颜致远点点头,又遗憾叹了一口气,“唉,我本来是想把翎儿许给惜儿的,眼下没指望啦!”   云过尽笑了笑,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问惜儿的事,好些天没他的消息了,他最近如何?”   颜致远道:“他最近忙的跟陀螺一样,摄政王将许多事都丢给他,这不,才从西蒙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下,便又动身去了北燕,忙着谈茶叶的事。”   云过尽露出赞许之色,“惜儿年纪轻轻便得摄政王赏识,也算是年少有为。”   颜致远脸上浮起歉疚之色,“惜儿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过去他对朝廷之事毫不关心,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此次若不是为了营救我,他绝不会去找摄政王,更不会摊上这么多事!”   云过尽道:“你也勿需自责,惜儿他天资聪颖,也许这是一条适合他的道路也说不定。”   颜致远颔首,深秋的暖暖阳光下,两个老友并肩而行,越走越远。   ※   云过尽送走老友后,来到了云霄阁最西面的摘星楼。   摘星楼其实也是个院落,无非是建筑楼层比较高,夜里登楼观天,会觉得星月近在咫尺,故而名为摘星楼。   摘星楼旁遍种扶桑花,花叶与建筑相互掩映,恰到好处的匹配。十月下旬正值扶桑花的花期,大簇的朱红花朵妖娆盛放,灿烂了秋日的傍晚。那样美丽的黄昏里,一个红衣丽人正身姿端丽站在花的尽头。   那女子一见云过尽,立刻穿过花丛,施施身行了个礼,“阁主来了?”又扭头吩咐身侧的小丫鬟,道:“还不快去泡茶!”小丫头赶紧领命下去。   云过尽看着她,温言道:“好几天没来了,过来看看你。”   “惊鸿谢阁主关心。”那女子一笑,一双眸子顾盼生辉,若珠玉流光,合着那明艳倾城的容颜,霎时令这满园扶桑花黯然失色。   她摆摆衣袖,在花丛中转了个身,那石榴红裙摆像跌落在绿荫上的云霞,逶迤出明媚的色泽,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样迷人的画面中,她指着一侧的精致亭榭道:“阁主,请这边坐。”   亭榭里,小丫头已将茶果上好,云过尽坐了下去。   惊鸿坐在云过尽对面,问:“阁主此次来,是想听惊鸿抚琴,还是舞剑?”   云过尽想了想,道:“你还是舞剑吧。”   惊鸿转眸一笑,取了剑,在草坪之中舞了起来。   剑光亮眼,长袖翩翩,那红衣女子风华更是灼灼。   云霄阁主定定看着她,手中的茶都冷了,也未发觉。   惊鸿舞着剑,余光也在若有若无的观察着他。   这个睥睨江湖高高在上的王者,此刻追随她的眼神如此灼热,他明明两鬓微霜,早过了不惑之年,可望向她的眼神却近乎二十岁出头的小子。那样刻骨的深情,无端让她腾起怪异之感——他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可某个瞬间,又仿佛穿透了她,投向更深更远的未知之处。   这怪异不止表现在他看向她的眼神,还有其它。譬如,她来到这云霄阁已经两个多月,他待她颇为上心,只要她提出的要求,他没有不允的。下人们私底下皆言她这个“准二夫人”受宠正浓,可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他确实对她不错,隔三差五便来她的摘星楼,却仅限于小坐而已,偶尔他要她抚琴相陪,偶尔让她舞剑,更多时什么也不做,就只坐着,隔着袅袅的茶香,沉默的品一杯香茗。至于留宿过夜,从未有过。   这种情况令伺候她的下人也颇尴尬,云过尽从未给过她名分,下人们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干脆都客气唤她惊鸿姑娘。这称呼云过尽几次听到,也没说什么,于是满院子便都这么喊她了。   一舞毕后,惊鸿收回了剑,坐回原位。   圆桌对面的云过尽突然问:“惊鸿,你今年多大了?   惊鸿道:“惊鸿是癸未年生,如今二十有二。”   “癸未年?”云霄阁主的眉头挑了挑,又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惊鸿笑意里有些感伤:“实不相瞒,惊鸿是个孤儿,自幼由养母收养,生辰之日养母并不知晓,但她说在柴门外捡到我的是个下雪的冬天,不记得具体的日子,大概是二月的初三或者初四。”   云霄阁主愕然:“癸未年二月初三?!”   惊鸿看着脸色有变的云过尽,问:“怎么了?我的生辰有什么问题吗?”   云过尽抿了口茶,半晌若有所思道:“没什么,你的生辰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惊鸿的生辰还能让阁主想起别的人,阁主可愿同我讲讲这个人?我想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不然您也不会对她念念不忘。”   “是啊,是很特别。”云过尽将目光投向那片火红的扶桑花,他深邃的眸子漾起恍惚:“她是我年轻时爱过的一个女子,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惊鸿道:“是……云夫人?”   云过尽摇头,“不是,但她跟我夫人之间也有很深的关系。”   惊鸿道:“您既然对她一往情深,为何却没同她在一起?”   云过尽的脸上泛起苦涩,过了好久才沉声道:“她走的早。我们有缘无分。”   惊鸿默了默,道:“惊鸿失言,不该问阁主的往事……”   云过尽道:“无妨……”他一口气将杯中茶喝完,起身道:“不早了,你歇着吧。”   惊鸿行了个礼,将云过尽送出摘星楼。   ……   云过尽走后不久,摘星楼又来了位熟悉的客人。那人一身妃色长裙,笑容温婉俏美,娇弱如三月盛放的粉色蔷薇,不是锦若薇还是谁。   惊鸿迎了上去,道:“少夫人。”她之前一直称她为掌门,但来了云霄阁后,那个称呼只能入乡随俗的改掉。   锦若薇嫣然一笑,“好些天没来你这摘星楼了,心里怪挂念的。”又转头打量着四周,将目光落在那扶桑花上,“呀,你这院里的花开的可真好!走,陪我去跟近仔细赏赏。”   惊鸿欣然应允,向身后小丫头道:“少夫人喜欢吃蜜饯,你去取点玫瑰蜜饯过来。”小丫头应了一声,转身回屋去拿。   扶桑花高大茂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丛中,红色的衣裙偶尔在翠绿的缝隙中一扫而过。待走到最繁盛的那一株跟前,锦若薇笑道:“看,这株生的最好,花朵熙熙攘攘的挤在一起,跟云霞一般。”她一面说一面笑,眼神却在敏锐观察着四周,确定安全后压低声音道:“怎么样,最近有什么收获没?”   惊鸿摇头,“没有,您呢?”   锦若薇自嘲道:“我更没有。你不知道这云过尽对我看的有多严,我想出院子门都不容易,今儿来看你还是借了去探望她女儿的机会才绕道来的。”   惊鸿道:“他女儿?那个云家小姐吗?听说病的很严重。”   锦若薇颔首道:“可不是,听说差点连命都丢了,不过现在熬过来了。”   惊鸿默了默,问:“那姑爷呢?”   锦若薇眸中掠过复杂的意味,她信手折下一支扶桑花,将花瓣一片片扯下掰碎,道:“他嘛,别提了……他一心守着她的宝贝妹妹,我个把月都见不着他一面。”   她依旧温婉的笑着,手中丹蔻却猛一用力,掐断最后几瓣花瓣,“惊鸿,虽然事情进展的不顺利,但我们切不可灰心丧气。”   惊鸿道:“惊鸿明白,云霄阁才是挑起三派围攻我们坤岭的背后黑手,它是害死老掌门的幕后真凶,此仇惊鸿日夜不敢忘。”   锦若薇将手中花抛到身下,脚尖稍一用力,地上花瓣立刻零落成泥碾作尘,远远看去,像是褐色土上泼了一把胭脂。旋即她冷冷一笑,脸上再也不复当初温柔之色:“坤岭的仇,你记得就好。”   惊鸿道:“是。”   两人相视一眼,眸中各有厉色。   端着琉璃碟子的紫衫小丫头跑来,恭敬道:“惊鸿姑娘,您要的蜜饯我拿来了。”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锦若薇的脸上又恢复了亲切笑脸,她捻起一颗梅子丢进嘴里,赞了一句:“酸甜适中,不愧是云霄阁的拿手蜜饯。”   她一面吃,一面侧过头去看惊鸿,惊鸿本来在笑,突然袖子底下一动,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塞进了手心,摸起来似乎是个小小瓶子,她攥在手心,迎头正撞上锦若薇递过来的眼神。   她不动声色的点头,将那物件收入袖中,笑道:“少夫人,蜜饯虽好,小心吃多了腻口。”   锦若薇莞尔一笑,道:“说的也对,那我就不吃啦,天不早了,回屋去。”    ☆、第一百一十话 洞府美人   夜已深,二更天。   朝阳阁内,卧房的灯依旧亮着。云霄阁主抚着手中的画卷出神:“芷茵,芷茵……那孩子居然是癸未年二月初所生,刚巧是你离开的日子……你们长的一模一样…….是不是你回来了?是不是你不忍我在这世间孤独,便用另一种身份来陪我?……”   ……   金秋已过,东辽依旧是秋高气爽的模样,高而广的天空唯有一望无际的湛蓝,微带着透明的清水底色,宛若一幅被水色晕开的丹青画卷,满目华凉。   苍穹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坡丘陵,盛春山坡是苍翠的草绿。而眼下,秋季让他们换上了松黄的新装。   那一派蔚蓝松黄交界之处,碧衣公子身形挺拔如竹,徐徐秋风将他的衣袍吹拂得翻飞,他的眼神凝视着远方。   片刻后,他若有所思的说:“快到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身后小书童不解地问:“什么快到了?”   “十一月初九。”颜惜浅笑生辉。   “什么日子啊?很特别吗?”   颜惜笑而不语,在草地上信步而走。忽地他的眼神被一抹特别的色彩吸引住。   几丈之外,东辽百姓的帐篷门口,密密麻麻摆了好些盆蓝色的小花,那小花五瓣而生,花朵小巧秀丽,花瓣中央生有一圈鹅黄心蕊,纤弱的花朵们一簇簇结在枝头,你挤我挨,半含半露,远远看去,像天上繁星一般。   颜惜问花畔的少女:“这是什么花?”   东辽人素以好客爽朗闻名,那少女虽然只有十三四岁,风格上却是极典型的东辽性格,见到生人,不仅没有警惕,反而端起一盆花,递了过去,乐呵呵道:“此花名星辰,很美吧?可都是我奶奶栽的呢!”   “星辰?”颜惜接过来花,仔细去看。   那少女甜甜一笑,一对小梨涡别样可爱,“公子喜欢这花吗?呵呵,这花可是代表爱情的呢。它的模样不仅惹人喜爱,还有个特别的寓意。”   颜惜饶有兴趣:“哦,什么寓意?”   “这花表示坚贞,她的寓意是——”少女低头嗅了嗅花,道:“吾心唯你,此生不移。”   “吾心唯你,此生不移?”颜惜喃喃念了几遍,笑道:“真是好寓意!”   他扭头向颜葵道:“吩咐下去,找到东辽最大的花圃,我要一万株星辰之花。”   “一万株!”颜葵一怔,“少主,你要这么多干嘛?”   颜惜笑了笑,道:“买到以后,将花全送上云霄阁。”   几天后,越潮这厢忙着将一万株星辰花源源不断的送向云霄阁,而远在千里的北燕大地,因着气候严寒,虽还未到农历十一月,但北风早已呼啸的肆虐起来。   茶香袅袅的房内,白衣的老者端着白玉杯盏,双眼洋溢着掩不住的喜色:“老和,那孩子终于有消息了?”   “回老宗主,据可靠消息来报,那孩子应该就是小公子无疑。”和总管家躬身站在一旁,道。   “太好了,真乃天佑我白凰奚氏!”白衣老者站起身,吩咐道:“老和,你即刻动身,这就将落玉的孩子接回家!快!”   “是,属下领命。”老和退下身去。   重回安静的房中,茶香依然,白衣老者眯起眼,欣喜的神色染上一层哀忧,他望向窗外高远的苍穹,喃喃道:“落玉……爹将你的孩儿接回家,你高不高兴?”   ……   冬季来的很快,北风愈加寒瑟,满阁树木都已凋零殆尽,整个玄英山一眼望去,皆是厚重深远的灰黄色。   云翎的伤势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已好了大半,下床行走或是做点其他简单的事再没有问题了。云舒便搬回了自己的流云苑,而云翎也不用终日躺在床上,无聊时可以在阁里走走转转,当然前提是得有人陪着。而那个人,基本上都是云舒。   这一天,她起的很早,没有要任何人的陪同,独自走进了朝阳阁。   不多时她从朝阳阁出来,又回到了自己的栖梧院。果不出所料,云舒正在她院子里坐着,一见她便问:“这么早你去哪了?”   云翎走到他跟前,一把搂他的脖子,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云舒道:“去哪儿?你这伤都没好,可不能瞎跑。”   云翎的脸蓦地变得认真起来:“那地方必须去。你一定要去。”   她突如其来的严肃引起了他的注意:“什么地方?”   云翎凑在他耳畔,低低道了一声:“后山禁地。”   云舒默了默,道:“那里不是不允许去了吗?而且时刻都有人把守……”   云翎得意一笑,从衣襟里摸出一枚乌金制成的精致令牌。   云舒一怔,道:“阁主令?!”   ……   两人出现在天独峰绝壁下的洞窟里面,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那一日云翎同颜惜误打误撞来到石窟之后,云翎便对石窟疑惑万分,特别是那巨大水晶壁上的美人图,那红衣美人的容颜令人惊艳,却又让人似曾相似,仿佛在哪里见过,或者,根本就同云霄阁关系匪浅。   后来她独自再探了一次石窟,却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秘密,有关云霄阁上一辈的纠葛,有关云舒的身世,甚至包含了更多。多到她不敢继续去猜。今儿她终于借这个机会,将云舒带入石洞之中。   云翎指着水晶壁上的美人图,示意云舒看去。   云舒打量着美人图,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可云翎的下一句话让他突然变了色。   云翎道:“哥,她是萧芷茵。你的娘亲。”   云舒的目光怔在那里,目不转睛瞧着那幅画。   云翎又向身侧虚虚一指,道:“她在里面。”   “你说什么?”云舒的表情极度惊愕,却没懂她的意思。   云翎的神情有些怪异,说出来的话也是答所非问:“左边有个石室。”说着手一伸,摸上水晶璧上画卷的轴部,那里有一个冰凉的暗扣——这是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发现的。   只听“喀拉拉”一阵机关的声响,洞内传来轻微的震动,石墙上一扇石门缓缓打开,门那面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云舒大步踏向石门,云翎紧跟其后。   两人走过石门,便明显感觉到此洞温度远比大厅低的多,洞内潮湿而冰冷,丝丝凉气透衫而入,云翎不由拉紧了衣服。再往前走两步,便听见水声大作,云舒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此洞的规模竟比刚才的水晶洞更为宽广,而洞的右侧,竟有一个水潭!   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水潭长宽可达两丈,深度目测不明,令人诧异的是,方方正正的潭水中,居然栽满了红色睡莲,虽已入冬,可莲花却反常的盎然盛放云。碧色的潭水幽深静谧,绯红的莲花妖娆热烈,涟漪荡漾,这一碧一红,一静一动,既矛盾又相衬,争相辉映,说不出的写意。   水潭洞中,不断有淙淙山泉流过山壁,汇入水潭。叮咚的水声不绝,冰凉的水花激荡在山壁间,溅得两人衣衫上点点湿意。云翎指指水潭,道:“水底。”   云舒来到水潭边,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只得拨开水面的莲花荷叶朝水下看去。   他的眼睛登时定住。   莲花丛中,居然有个女子沉在水中!   那女子约摸二十岁出头,安静平躺在水潭中,双眸阖上,面带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胸口上,似是沉沉睡去。   “她……”云舒墨色的瞳仁翻腾起激荡的浪。   “这是你娘。”云翎忖度着,尽量用平缓的字眼诉说,避免刺激云舒:“她过世后没有葬入家族墓地,而是被水葬在这。”   云舒声音有悲痛,“她……真的过世了?”   云翎默然颔首,“对不起……哥,我知道你一直不接受她的死,苦苦找了她很多年……但她真的过世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云舒伸出手向那女子的身体探去,还未触碰到,手指便被一个微凉而透明的物体隔开,那物体虽半沉浸在水下,可仍有层微光流转,云舒指尖在那物体上轻叩几下,几声清脆的珠玉声响传来。一侧云翎道:“姨母她躺在一个水晶棺中,水晶棺隐于水色之中,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云舒不语,仍是看着那水底的美人,水晶棺里红衣美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容颜如花如月,眉间一点嫣红美人痣,永久沉睡于花海水深处——可不就是水晶璧画卷上的女子。   云舒立在水潭旁,深邃的眸中却盛着无穷悲恸。他缓缓倾下身,似想抚摸一下那女子的容颜,却被冰凉的水晶隔开。   他伫立良久,慢慢曲着膝盖跪下来,低低唤了一声:“娘——”   ——他自幼寄人篱下,半生凉薄无依,命运坎坷犹如浮萍飘摇,零落不知何处。长大成年后,即便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也从见过一面,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旁人扫墓哀泣,总有点回忆来祭奠,而对他来讲,父母的记忆却半分也无,那空零零的大脑深处,唯有永世的遗恨。   云翎跪在一旁,心情沉重看着那一幕,片刻后拉了拉云舒的衣袖,劝慰道:“哥,别太伤心了。”   云舒仍跪在那里,半晌后问:“我娘她为什么葬在这里?”   云翎搓搓发冷的手,道:“我也不清楚……姨母的事是我们云霄的禁忌,根本没人知道……不过我猜,是爹爹将她葬在这里吧,爹爹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云舒抿唇沉默。   云翎道:“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起码你总算见了她一面,起码你还能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日后想她时还可以来看看……”   云舒依旧沉默。   “你别难过,你还有我……”云翎不觉泫然,握住他撑在地上的手,道:“等我治好了血咒,以后我都会陪着你的,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伤心难过……”她说完,向着水潭磕了几个头,郑重道:“姨母,莲生跟你保证,莲生有生之年都会对哥哥好,会努力让他开心幸福……您在天有灵请放心吧。”   话落她又安慰了云舒一阵子,直到他情绪缓和下来,两人离开了水潭。   两人临走之前,路过外厅水晶壁,那悬挂的画卷里,红衣女子巧笑嫣兮,当真美人如玉剑如虹。云舒定定瞧了一会,最后将目光凝在落款的那行诗上。   ——芷茵一别隔黄泉,碧落望断云过尽。   云舒脑里响起巫残欢那一日所言,刹那间有暗潮在他眸里激荡,翻腾着猜忌与压抑。旋即他一眨眼,将那情绪全部收敛起来,对云翎道:“走,我们回家。”    ☆、第一百十一话 星辰之心   回到栖梧院之时,就见院里正候着两位不速之客。   左边客人面如冠玉,头戴金冠,着一身绛紫镶金边锦袍,衣襟上皆绣出重重芍药花,衬着衣袍主人那双惊艳的酒眸,稍稍上挑的眼角,绮丽妍秀,风情万种。   右边客人着一身石榴红衣衫,黑如鸦羽的乌发坠至腰际,并未佩戴繁杂的首饰,只在左鬓斜插一根点翠的流苏步摇。深秋的海棠树下,她肌肤胜雪,脸颊旁那步摇悬下的流苏穗子微微摇晃,在日光里撒着一芒儿一芒儿的光,亮得如同她剪水的双瞳般,姿丽无双。   这样一左一右的绝色男女并排在一起,周围一圈下人看呆了去。   踏进院门的云翎老远看见两人,笑道:“小王爷,你怎么来了?”   小王爷闲闲拈了一枝花把玩着,桃花眼里含着笑,道:“少揣着明白装糊涂。”   “什么明白?”   小王爷盈盈一笑:“过几天不是你生辰么?我提前来,到时好陪你庆祝。”   云翎摸了摸脑袋,“对哦,还有几天便是我的生辰,我竟忘了!”   小王爷往云翎身边一靠,拿着花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她的背,得意道:“看,还是我对你好吧,你的生辰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云翎谢过了小王爷,又看向惊鸿,惊鸿笑道:“听阁里丫头说,小姐这些日子身子快好了,我替你高兴,便过来瞧瞧。”   云翎道了谢,冲李承序道:“小王爷,今儿可给你找了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吧!你一向自负貌美,可我们这位惊鸿姑娘也美的很呢!”   小王爷长袖一摆,腰间香囊香气逼人,他鼻孔朝天哼了哼道:“开什么玩笑,比本王更美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武功不行,自恋的功夫倒是天下第一!”云翎挤兑一句,摇着云舒胳膊问:“哥,你看他们俩站在一起,同样的倾国倾城,是不是有棋逢对手的感觉?”   云舒没答话,打量着惊鸿。云翎顿时回神,惊鸿长着一张同萧芷茵一模一样的脸,这叫云舒看了该如何震惊。   惊鸿也察觉出云舒的眼神,笑道:“云公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云舒收回目光,神情化为淡漠:“没有,只是与我一位故人长的有些相似罢了。”   那方小王爷却突然莫名其妙将云舒往惊鸿身边一推,嚷道:“亲亲,你有没有发现,这女人跟云舒站在一起有种奇怪的感觉!”   云翎闻言目光一转,打量云舒跟惊鸿。   那衣着一红一白的两人,虽然容貌并不相似,气质亦截然相反,白衣的清冷似水,红衣的明艳似火,但站一起有一种奇妙的和谐,自然而然而又微妙,仿佛有某种特殊的因素在牵引——更或者,他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这怪异感让云翎略感蹊跷,云舒却道了一句:“无趣!”退后几步,站回云翎身边。   小王爷又极具跳跃性的转了个话题,指指院子道:“这都什么啊?”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便见院子墙角摆了好些盆蓝色小花,当然,不止墙角,不远的房檐下,窗台下,院门旁,还有院子外,院子外面的鹅卵石小路,院外的花园里……总之云霄阁随处都看得见这种花。那宝蓝的精致花朵,细细碎碎的开在绿叶中,星星点点一大片,梦幻般的色泽,宛如夜空熠熠的星子。   云翎道:“那个是颜惜派人从东辽送来的,也许我之前帮了他,这是谢礼吧。”   “原是他送的,难怪本王一见就讨厌!”李承序伸脚踢了踢脚畔的花,厌弃道:“密密麻麻的,都快将本王的眼睛都看花了!赶快撤了!”   “干嘛要撤,我觉得这花挺好看的,再说快入冬了,我院里的荷花早都谢了,有点生机勃勃的花朵来点缀一下也好。”云翎说着抚了抚其中一株花的花瓣,道:“哦,我想起来了,这花叫星辰。”   “星辰?”惊鸿在一旁赞道:“倒是花如其名。”她话落牵起裙子走入花丛中,弯腰细细打量。   云翎笑眯眯看了一眼云舒,温煦阳光下,那白衣男子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让人心里升起无限欢喜,她搂着他的手臂,笑意里微染上了一层娇憨之色,道:“哥,你什么时候也送些好看的花给我?”   云舒欣然应允,“你想要什么花?”   云翎道:“还没想好,但我是莲生,自然想要跟莲花相关的花,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莫州看过一株并蒂莲?特别好看!就是太稀罕了。”   ……   两人旁若无人的叨着琐碎,脸上皆漾着甜蜜,几步之外小王爷的神色却渐渐凝重,他转过身瞧着那些星辰花,唇畔噙着冷峭的笑,自语道:“星辰?吾心唯你,此生不移?姓颜的想借花示爱表情?本王偏不让你如意……”   他扭头扬起一抹真挚的微笑,向云翎道:“亲亲,我想起来了,这星辰之花先前便有人跟我说过,是东辽一种很特别的花,具有特别的寓意,送花的人往往会借此花表达自己要说的话。”   云翎道:“啊,还有寓意?说来听听!”   小王爷道:“这花的意思是,吾已寻到幸福,愿友人祝福。”   云翎道:“他已经找到幸福?”   小王爷笑的花枝乱颤,“忘了告诉你们,颜小侯爷最近同我家小妹打的可火热呢!再加上我家老头子甚是欣赏他,眼下颇有意向将我那小妹许给他,估计等旨意一下来,好事便近了吧……”   “啊?颜惜要娶郡主娘娘?”   小王爷嘘声道:“可不是,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毕竟我老头子的旨意还没下来,这属于机密……”   云翎连连颔首,拍着巴掌笑起来,“颜大少主的老婆们终于凑成了整数,可以拼五桌马吊了!”紧接着感叹一句,“唉,可怜的莺莺姑娘,又多出一个美人来分享自己的夫君……”   话落她眼神若有似无的往云舒瞟去,云舒亦目光柔柔地看向她,听见她说:“我晓得,你不会那样的。”   云舒脸上漾起笑,漆黑的眸子光华熠熠,口吻坚定:“当然,心爱之人,一生只得一个。”   小王爷独伫一畔看着两人,在不为人知的角度,他的眸子有淡淡的落寞,但他眼波忽闪,那哀切之色便被他不着痕迹掩了下去,他佯装气恼道:“喂喂,你们俩的眼睛除开对方之外,能移开来看我几眼吗?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这,翻山涉水风吹雨淋,我容易吗容易吗容易吗?!”   惊鸿远远站在星辰花海之中,状似赏花,余光却一刻不曾离开院中三人。良久,她垂下头来,将复杂的笑隐入似锦的繁花中。    ☆、第一百十二话 生辰之礼   三日之后,云翎的生辰之夜很是热闹。   傍晚时,云翎以寿星的姿态吃了一桌丰盛的酒席,然后接受各位亲朋好友的祝福。祝福不光有话,更有礼——她的房里码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大红大绿的绸缎混在一起,好生喜庆。   云翎正要美滋滋的去拆,小王爷却拉住了她,随后他神秘的一拍手。   耳畔“砰砰砰砰”似春雷般炸响,一粒粒“金弹”自地面喷射而出,划过闪亮耀眼的轨迹,霎那间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数朵巨型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夜空中轰然绽放。   整个云霄阁的上空瞬间被焰火照亮,所有人齐齐仰头看着光华灿烂的天空。   夜幕中姹紫嫣红热烈盛开,时而如火树烂漫,飞瀑横叠,时而如长龙翱翔,火舞于天,时而如星海辉映,银河流淌,时而如彩蝶蹁跹,流光溢彩……花形繁多却无一重复,真真是美轮美奂。   云霄阁的人自然是见过烟花的,但如此华丽繁盛还是头一次,人群在烟花底下发出由衷的惊叹。   此情此景,美的近乎不真切,似是蹉跎尘世里,半醉半醒的浮生一梦。漫天盛景下,男女老少脸上均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今日且将这一番美景烙于脑中,日后闲来无事,自记忆里回味这一幕,方觉得人生旖旎,不负光阴。   美景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渐渐趋于尾声,当所有色彩皆散去,诸人都以为已经谢幕,空中蓦地爆出一场无边无垠的金色大雨,夜空刹那亮如白昼,炽烈的烟火像要燃尽毕生斑斓,挥霍出极致辉煌的视觉盛宴,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决绝姿态久久停驻。   烟火阑珊,极尽绚烂。   须臾,金色之雨逐渐枯萎,光点流星般向四方坠落。这破灭前的壮丽,烟火下的人们腾起一股触手可及之感。   不过眨眼,烟花过尽,盛世繁华,完美落幕。   而烟火下的诸人尚在惊艳之中,没有回过神来。   云翎云舒并肩而立,半晌,听得云舒呢喃道:“这烟火即便只有一刹光华,宁愿烧为灰烬 ,也绝不腐朽于泥土。”   云翎赞叹道:“纵然只有霎那之美,也要凝为永恒。”   李承序凑过来,笑盈盈向云翎道:“喜欢吗亲亲,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他们说烟花代表幸福,所以我就送你很多很多幸福!”   云翎连连点头,“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李承序嘻嘻一笑,道:“这是江南造的烟花,他们只为皇家造,所以很多花式是独一无二的。你若喜欢,我天天放给你看!”   云翎连连摇手,“不了不了,太劳民伤财!”烟花在这年代是奢侈物,放一次烟花少则耗费百两纹银,多则千两。普通人家几十年都未必挣得来,一般只有巨富之家才有资本摆弄这样的排场。   李承序道:“哪有劳民伤财,本王就花了区区三千两而已啊,三千两能换你开心一笑,很值啊!”   云翎惊道:“什么?三千两!”   李承序道:“对啊,最后那一场金色烟花雨,叫倾城雨,光那个就要一千多两……”   云翎痛心疾首,“一千两就看了一下?好奢侈……”   李承序做娇媚状将胳膊往她肩上一搭,浓郁的香气逼得云翎退了两步:“奢侈什么,本王觉得值得很!起码亲亲你看的时候很开心,还有云舒也很开心,你们的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云翎望着李承序诚挚的表情,心里暖成一团。   “好了。”云舒在一旁道:“看完小王爷的贺礼,接下来便是我的礼物了。”他从外面搬了一个大半人高的木箱进来,从院门到房间,他走的极慢,仿佛生怕颠簸了箱里的宝贝。   云舒将箱子放到云翎面前,道:“你闭上眼,等下再看。”   云翎闭上眼,心下不住猜测会收到怎样的惊喜。   一阵窸窣的拆箱子声传来,她没睁眼,却听紫衣黛衣小六几人哇的齐齐出声,那赞叹声让她的心有如猫挠,忍不住催道:“好了没好了没,我要看!”   云舒的声音响起:“好了,睁眼。”   云翎睁开眼,霍然呆住。   眼前仿佛有淡淡的薄雾笼罩,乳色薄烟之下,她瞧见两朵莲花,并生在一株花柄之上。   并蒂莲!   然而,这株花与寻常的同色并蒂莲甚不一样,左边一朵呈半透明的玉白色,右边的却是水粉色,一白一粉,白如冰玉,粉如绯霞,两相辉映,相得益彰。再过细看去,那花枝纤直挺立,色如翡翠,柄上两朵莲花大小相似,皆比海碗口大上一圈,花瓣重叠展开,花蕊金黄幼嫩,花色泽莹润清透,在烛火下似晕着一层珠玉光辉。整株花被栽置于一个玉白的大瓷瓮中,夜风掠过,花姿摇曳,犹如仙子身着纱衣挽着玉带,踏于玉盘上翩翩起舞。   云翎看呆了去,“并蒂莲!”   紫衣激动道:“想不到这季节还有莲花,还是万里难出的并蒂莲!”   “花的颜色更稀罕,从未有过并蒂的莲花是不同颜色……哪,你们看……”黛衣指指云舒云翎,“这两株分别是白色和粉色,而我们家公子平日只穿白衣,小姐常穿藕荷粉衣,也是一白一粉,这不正代表两人吗?再说两人一个叫莲初,一个叫莲生,乃是双莲,可不正便是这株并蒂莲!”   一群丫鬟小厮的眼光在莲花同主子间徘徊几圈,齐齐点头:“黛衣姐姐说的是!”   云翎直勾勾瞧着那并蒂莲,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须臾才道:“你真栽培出了并蒂莲?真满足了我那一日的愿望?”   云舒眉梢的温柔掐得出水来:“你愿望许下的时间,比我栽下的时间要晚的多。”   云翎道:“你什么时候种的?”   云舒答:“两年前。”   “两年前?”云翎道:“可那时,你和我是分开着的呀。”   两年前,他在鬼域宫,她在云霄阁。   他在岁月里缄默守望,她在年华中无声思念。   “那会确实是分开的。”云舒唇畔绽出温柔的弧度,笑意淡泊,眼神却极坚定,“可我知道,我总会回到你身边。”   他的话音停了停,想起那些她从不曾知晓的岁月。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开拓出大片荷塘,夜深人静时,他常去那些荷塘,整宿整宿的伫立。   那非人的两年,炼狱一般的过往,他徘徊在血雨之中,游走在生死边缘,哪怕承受再多的苦痛磨折,他从来只是平静看着那些盛放的莲花。然后,更坚定的走下去,一面杀戮一面想念,一边残忍一边希翼。   背负所有,只为留住世上最珍贵的她。   思及此处,云舒的表情愈发柔和深情。一旁云翎被礼物感动得欢喜至极,抱着他的胳膊道:“原来你早就打算送我这个了,可是这个天气,你怎么栽出来的呀。”   云舒道:“秘密。”   “你告诉我嘛。”   云舒话题一转:“那你先告诉我,义父送了你什么?”   “他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没有想要的,只跟他借一样东西做礼物。”云翎附在他耳后,小声道:“然后我就把阁主令借来了一天。”   阁主令何其重要,云霄阁的规矩向来是“传位方易”,除历代阁主之外,任何人不得碰。想必云翎是缠着云过尽好久才得的。云舒自然知道她要那令牌的缘由,温声道:“你要那个干嘛,我们绕开守卫去那,自不会有人发现。”   云翎低低答:“我想让你光明正大的去见你娘亲,你有那个资格。”   云舒的瞳里溢满暖意,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的礼物。”   云翎扭头又去看那花,那花下面的玉白瓷瓮上,是一圈并蒂莲形状的浮雕,一行诗词风姿飘逸的拓在哪里——“藕花深处田田叶,叶上初生并蒂莲”。   云翎眸底的喜悦不断加深,她紧紧抱住了云舒,将头埋在他肩窝,道:“喜欢,喜欢极了,这是我收过最好最好的礼物。”   亥时,夜幕低垂。   替寿星庆生的人群皆已散去,云翎独坐房中,将所有礼物都拆开看了一遍,又对着那株并蒂莲傻笑了好久,这才心满意足的上床睡觉。   迷迷糊糊没睡多久,院外忽地传来一阵清脆的叩门声。守夜丫头来报,“小姐,颜少主来了,他说要见您。”   “颜惜?”云翎睁开惺忪的睡眼,披衣向院子走去。   夜色深深,院子里只挂着几盏八角琉璃灯,照着院内昏昏暗暗,可明明是那样不明朗的夜色,那碧衣公子的身影却如此清晰落在那一片蓝色摇曳的星辰花海中。   他微笑的看着她,浑身染上披星戴月的风尘之色,笑容却温润如初,“翎儿,生辰快乐。”他看看天上的月亮,又补了一句:“希望我没来迟。”   云翎抿唇笑道:“子时还没到,你没来迟。”   颜惜扬扬手中长木匣子,“生辰礼物,希望你不要拒绝。”   “什么啊?”   颜惜将礼物递到云翎手上,“你打开看。”    ☆、第一百一十三话 守情之刃   颜惜将礼物递到云翎手上,“你打开看。”   云翎小心翼翼打开红木匣子,便见橘黄锦缎的匣子中央,静静躺着一柄青色短刃,只看刀鞘便知颇有些年岁,暗青色的刀鞘有着厚重圆润的光泽,云翎拿了起来,掂在手上乌沉沉的重。她抽出利刃,刀身映在融融月下,雪亮如镜,仿佛凝结着一层寒光,冷峭不可逼视。   云翎赞了一句:“好刀!竟比我先前的那把祭雪剑还要好!它叫什么?”   颜惜平静地道:“此刃名守情。”   云翎惊了惊,将锋刃插回刀鞘推了回去:“这太贵重了,是你娘留给你的念想,我不能要。”   “你收下吧,你的祭雪剑在地陵里没了,眼下又没有武功,总得要把利刃防身才好。”颜惜将目光投向一望无垠的夜空,“再说,我娘亲如果知道我要送你,肯定也是愿意的。”   云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颜惜当机立断,干脆将刀从窗户处塞进了云翎房间,道:“如今它归你了,若你真的看不起这份礼,就丢了吧。”   云翎只得收下。   颜惜唇角扬起愉快的弧度,当他环视四周,发现满院都是蓝色星辰花,那抹弧度更加明显,他问:“这些花你可喜欢?”   云翎道:“这么漂亮当然喜欢。”   颜惜端起一盆花,抱在怀中,道:“其实这花有他们独特的花语。”他欲说还休的敛住了话头,将目光由花转到云翎脸上来。   云翎笑道:“你不用卖关子啦,我知道它的花语,你可难不倒我。”   颜惜一怔:“你知道?”他忖度着,道:“它的寓意你知道,那更深层的意思你可明了?”   他的眸光落在她脸上,许是这灯火过于闪烁,他的眼神也像那摇曳的光般闪烁不休,带着难以察觉的忐忑:“翎儿,其实这星辰的花语,便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云翎回想一遍小王爷告诉她的寓意,嗯了一声:“我知道。”   颜惜认真凝视着她,轻轻问:“那我的心意你可接受?”   云翎极痛快地说:“接受啊。”   颜惜紧盯着他,似是不敢置信般,语音竟稍稍有些急促:“你说你接受?”   云翎道:“我为什么不接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也挺好,这种事是再自然不过……如今你既然都向我明说了,我当然会答应。”   颜惜眼中骤然爆出惊喜的火花,似有千万颗熠熠流星坠入,亮到极致,他猛地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再次问了一遍,“你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   云翎道:“好端端我开玩笑做什么?我既然允了你,就不会反悔,食言的是……”   她的后半句话没说完,身子凌空腾起,竟被颜惜一把抱起,在院子猛地里转了好几个圈。待他松开怀抱,她已被转的晕头转向,听得颜惜在她耳畔说:“翎儿,我好快活,真的,我这二十几年从未这么快活过!你信我,我一定会履行我的诺言,你绝不会后悔你今日的选择!”   云翎晕晕乎乎哪听清楚那么多,只含含糊糊纳闷,至于嘛,你要娶媳妇求祝福,我送个贺礼封个红包,至于兴奋成这样吗?   缓了缓后她转了个话题,“咦,前些日子你不是在东辽吗?听你爹说你忙得厉害,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来空跑来这?”   颜惜笑笑,道:“没有时间,可以挤出时间。”   云翎道:“那你这次什么时候走?”   颜惜道:“马上就走。”   云翎道:“这么快啊,每次来去都急匆匆,这上山下山的,茶都顾不得喝上一口,应该很累吧。”   颜惜脸上笑意荡漾宛如春水,“还喝什么茶,你今儿的话比我吃了几颗千年老参都要补,我哪还会觉得累!”   云翎被颜惜瞧得有些怪,心里窃窃觉得今日的他同往常不一样,特别是那双眼睛,注视她时似有火焰在燃烧,但她素来对感情大大咧咧不愿深究,只将脸偏了一偏,避开了那目光。   然而她这个表情在颜惜看来却是另一番美好,朦胧月色下,她稍稍偏着头,侧脸在月华中显现剪影般的优美,几缕鬓发散在颊边,澄澈的瞳眸半掩在睫毛下,轻轻浅浅瞧着他,若有若无含了一丝笑意,怎么看都是微微羞赧的模样。他心下一动,伸出手想去牵她,结果她快步走到了前面去,他当她是羞涩,也不好再勉强。   她既然接受了他的心意,那以后两人相处的机会有的是,他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又呆了一会,颜惜道:“我要走了,颜葵他们还在山下等我呢!”   云翎道:“好。”想起颜惜是客人,奔波千里来给自己庆生,不送送他实在说不过去,于是道:“你要走,我送你。”   颜惜偏头看了她一眼,觉得眼下的她对自己的态度,远比平日里要温柔体贴得多,脸上笑意不由更深更浓,道:“好啊,你送我到你们云霄阁的大门那就可以了。”   须臾,两人走到云霄大门。   颜惜停下脚步,道:“别送了,这里就行了。”   “好,那你下山当心点,这大半夜天黑路滑。”   “你放心。”颜惜笑了笑,宽大的袖子底下握住了一块冰凉的玉璧,他想起了自己准备好久的心里话,他一直想寻一个机会,郑重其事跟她开口,将那腔情意跟真心,随着那稀世的玉璧,尽数讲给她听。   正想着,呼啸的夜风乍然而起,初冬的萧瑟寒意挟卷而来,身旁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咳嗽起来。她的伤并未痊愈,身子弱,稍一受凉便承受不了,这下直咳的脸色都有些发白。   他忙去帮她顺气,又解下披风披在她背上,再替她拢好衣服,免得冷风钻入——至于白玉凤璧一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好一会后她缓和下来,他再想开口,却又踌躇了,她眼下面容苍白,伤势未好,加之深更半夜,怎样都算不上一个正儿八经求亲的场合。他既然喜欢她,便要以堂堂正正亲朋见证诸人祝福的方式求得她嫁给他。于是念头转了一转,掌心里那块已握出暖意的玉璧又悄无声息收了回去。   “颜惜,你快下山吧。”云翎瞧了瞧天色:“起风了,我怕等下要落雨。”   颜惜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再等一会就走。”   “等什么?”她的话还没落下,颜惜陡然一倾身,将她搂入了怀里。   云翎怔住,待反应过来后正要挣脱,听得颜惜靠在耳畔低声道:“头晕,借我靠靠。”   云翎疑惑地道:“怎么会头晕?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身子扭了一扭,却没挣脱掉颜惜的怀抱。   颜惜微颦着眉,表情颇有些委屈,却十分真诚,“为了能及时赶到云霄阁,我一路马不停蹄三天两夜都没合眼,现在腿软头晕……”   云翎:“…….”   她还是觉得不妥,伸手欲推开颜惜,手掌刚贴到他胸口,就听他“嘶”的轻轻倒吸一口气。云翎低头一看,隔着咫尺的距离才发现,颜惜的碧绿长袍透着嫣红血迹,她一惊,“你怎么受伤了?”   颜惜不以为意的笑,“从东辽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马贼,为首的几人武功不弱,想打劫本少,我便同他们过了几招。”   云翎怔了怔,东辽的马贼远近闻名,远超寻常匪人的凶悍残忍,他们常常如小型军队般出没,数百号人同时身骑高头大马,手抡弯刀,为首的还可能带着火器,他们神出鬼没骑术高超,抢劫越货,无恶不作,这些年死在东辽马贼手中的冤魂不计其数。但因着太过彪悍,连官府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   云翎不免有些担心:“你的伤要不要紧,要不去找荆安瞧瞧?你这头晕,是不是失血过多?”   颜惜道:“皮肉之伤没什么大事。我靠靠一会就好。”   云翎陷入了纠结之中,推开他,会伤到他,不推他……好像这姿势有些暧昧的过头……她正摇摆不定着,便听颜惜在她耳畔说:“那群马贼想抢本少的守情,想的美!守情除了你之外,谁都不配染指!”   这话让云翎彻底投降。她本来就心软,不忍心推开受伤的病号,再得知颜惜是为了守住给她的礼物才受的伤,愧疚瞬间汹汹而来,立马束手就擒,只能当这个拥抱是给伤员的温暖了。   颜惜见她不再挣扎,眉梢扬起悠悠笑意,他抚着她的发,胸口上那一寸多深的伤口忽地不痛了似的。她身上特有的莲花清香若有若无传来,将他的心房都填满,他蓦地生出一种恍惚的满足,仿佛自这一刻,人生从此圆满,再无任何缺憾。   他将下巴摩挲着她光洁的额,突然想起一件要事,问:“翎儿,这几个月你的血咒可有再犯?”   “没有再犯了。”云翎躲着他蹭来蹭去的脸,“我自己也觉得纳闷,也不知是因为那次伤的太厉害,血丢了一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他……荆安神医也说不出来个理,但我哥非常担心,因为他知道血咒不会这么简单解除,或者这种危险是在蛰伏,等待某一天,或者等某个诱因来到,血咒便会疯狂反扑……那时估计就危险了……所以他和爹要抢在血咒爆发前将解药配齐,从根本上解除我的痛苦……”   颜惜若有所思。云翎推了他一下,“爹说你也在帮我寻血咒的解药?”   “是,而且龙丹的事最近有了点线索,我已经加派人手继续查了。”   云翎仰头看他一眼,“谢谢。那东西那么难找,这事肯定很耗财耗力吧!”   颜惜将她后脑散乱的发捋顺,温柔地看着她:“这是我分内的事。”   云翎低头又去看他伤口,“你身上伤真不要去看看吗?等下你又长途奔波,那怎么能好?要不就在云霄阁休息两天,好好养养?”   颜惜道:“哪有时间养,我还得赶往东辽呢,那边一大摊子的事在等着我。”   云翎担忧道:“你干嘛这么拼?我记得以前你对于朝廷上的事不屑一顾,怎么如今这么热心?”   颜惜沉默片刻,道:“因为一个男人唯有掌控强大的力量,才能守护他所在乎的一切,才能为他心爱的人遮风挡雨。”他顿了顿,深深地去看她:“你懂吗?”   “嗯。”云翎点头,暗道郡主娘娘好福气,夫君为了她都快成了拼命三郎。   颜惜笑起来,低头浅吻了一下她的发,她在走神,并没有发觉,只是略有担忧的盯着他胸前血迹,似在猜测伤口有多大。她忧心的眼神让他觉得她在心疼他,他像饮了半盏百花蜜,倏然觉得偶尔来个伤口也不全是坏事。他将颊挨在她发上,她的乌发都染着莲花香气,他心神荡漾,收紧了双臂,更紧的去抱她,夜色茫茫,弯月如弓,他只愿这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停止,好将这缱绻的拥抱化为天荒地老。   良久云翎扭扭身子:“好了好了,头不晕了吧,送温暖行动到此结束。”   颜惜依依不舍的松开怀抱,“你回房吧,我走了。”   云翎挥手做了个道别的姿势:“好,路上小心。”   颜惜踏出几步,又扭头看了云翎一眼,眼中深情许许,他说:“等我忙完这阵子便来找你,时间不会很久,大概半个月左右。等我。”   他骤然而来的深情令云翎愣了一愣,但她顾不得多想,因为天实在有点冷,风一阵比一阵大,她万分怀念自己热乎乎的暖被窝。于是她敷衍的嗯嗯两声,将招手再见的姿势再次挥了一遍,颜惜这才满意离去。    ☆、第一百一十四话 同意婚事      李承序委实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闲散王爷,每次一来云霄阁就当度假般,不住个十来天是决计不会走的。这次他又赖在云霄阁住了好些日子,云翎的生辰都过了五六天,他却依旧没有要走的趋势。   这一天,他没像往常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而是起了个大早。因为天刚亮时,他便听到一阵信鸽扑扇翅膀的声音,那咕咕的声响,翻山越岭而来,将他忠心部下的密信,送到他手上。   他拆了信,只瞥了一眼,脸色当即一变,握着信便往流云苑奔去。   云舒还没起,李承序也顾不得什么,风风火火的去敲云舒的房门:“云舒,急事!”   门吱嘎打开,云舒披了件宽松的月白外袍站在房内,黑如绸缎般的头发来不及扎起,随意的松散披着。他问:“小王爷,什么事让你这般心急火燎?”   李承序大步进房,反锁上门,确定隔墙无耳后,道:“墨莲!墨莲有消息了!”   云舒本来正整理着外袍,闻言动作一慢,“在哪?”   李承序道:“在皇宫,皇太后的手中。”   云舒将衣衫穿妥当,坐回茶案旁,慢条斯理地道:“皇太后,皇上的嫡母徐太后?”   李承序颔首:“是,这墨莲之前被北燕皇室所藏,前些日子徐太后大寿,北燕有意与我朝交好,故将墨莲转送徐太后。”   “如果你开口,太后可肯给你?”   李承序想了想,忧愁道:“多半不会,那墨莲是养颜极品,可让人容颜不老,她定然舍不得给我。”   云舒起身在屋内踱步了半圈,问:“那你可有皇宫的地图?”   李承序摇头,“没有,你干嘛?难不成打算去宫里抢?”   云舒道:“暂时没想好,但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必须拿到手。”   李承序斩铁截钉的拒绝:“不行,皇宫太危险……你容我想想,肯定还有别的法子……”   云舒倒了杯茶走向窗畔。窗外的天破晓不久,温润得一如鱼肚白的瓷,不远处,可见几座青黛色峰峦,影影绰绰偎依着天独峰。   李承序哪有闲情逸致看风景,他不住在房间内绕圈圈,自言自语着:“如果我出面,太后肯定是不会给的,但如果我父王出面,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敢跟手握重兵的摄政王叫板……嗯,应该让父王出面……可我要找什么理由让他出面呢?”   他嘀咕片刻,双眼猛地一亮,一拍身边的桌子,险些将茶壶里的水都溅起来,“云舒,我想到法子了!”他抓住云舒的胳膊,急不可耐道:“很简单,叫亲亲嫁给我就好了。”   云舒手中茶汁荡开一圈涟漪,他缓缓道:“你说要莲生嫁给你?”   “哎呀,你别那么紧张,我知道你两心中只有对方。我的意思是,同亲亲假成亲。”   云舒脸色稍敛,道:“什么意思?”   “就像你跟那个坤岭掌门一样嘛!”李承序道:“你想啊,亲亲一旦嫁给我,她就是我的王妃,也就是我家老头唯一的嫡媳妇。到时我跟老头说,我的王妃得了绝症,需要墨莲才能医好,他自然就会想办法找太后要墨莲了。”   云舒道:“你凭什么肯定,莲生做了你的王妃,你父王便肯出面帮她弄墨莲?”   李承序洋洋一笑,“这还不简单,我不断的给他施压,威胁他,若亲亲因为绝症死了,我就不活了,即便我活着,也终身不娶,让他这辈子都见不着孙子!他都六十啦,没有别的儿子,岁数也大了,多半也生不出来其他的儿子,若我不给他生个孙子,哼,他老李家这辈子就将这锦绣河山拱手给他人吧!”   云舒:“……”   李承序道:“所以他没有选择,即便看在我的份上,看在孙子的份上,看在老李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也必须帮我弄到墨莲。再说这墨莲对他而言,一不是兵权,二不是皇位,称不上什么稀罕的宝贝,叫他拿也没太大的难事,无非就是在徐太后那周旋一番而已。”   云舒的手指轻叩窗沿。窗外曙光渐现,他迎着东方天际的方向沐光而立,一袭雪白衣衫,笔挺犹若寒冬雪松。晨曦的光亮中,他清癯的脸晕出一圈珠玉光泽,整个人染上与尘世格格不入的空灵之美。半晌他若有所思道:“这看起来似乎是最快捷的法子了。”又问:“那拿到墨莲后该怎么办?”   李承序道:“墨莲既然拿到了,过个一年半载,我就找借口解除跟亲亲的姻亲关系。我也想墨莲到手就放她自由,但皇家姻亲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随意,所以你们大概得等个一段时间。等我们关系解除,她便能光明正大同你在一起了。”   云舒道:“那你突然成亲,不到一年又解除,你不怕你父王责怪?不怕朝野百官的非议?”   淡金曦晖下,有讥诮的意味在李承序眸子闪过,他自嘲的笑笑,“怕什么,这些年本王的荒唐事做的还少吗?也不缺这一件!老头子好歹是我亲爹,顶多骂几句,关几天,至于其他人……”他酒红的瞳孔中掠起一丝暴戾:“他们要是敢多嘴,本王就将他们丢进池里喂我的红鲤鱼!”   云舒沉默良久,终于道:“这件事,如果莲生同意我便同意。”   日上三竿,云翎刚从被窝里爬起,便听到了一句让她匪夷所思的话。   栖梧苑里,李承序红衣妖娆,酒眸璀璨,向她一字一句朗声道:“云亲亲,嫁给我!”   紫衣黛衣小六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只有当事人云翎最为淡定,她自语道:“我一定是还没醒……”转身就朝卧房走去。   “喂喂!”李承序拦住她的去路,“你不是在做梦!”   云翎看看小王爷,又瞟瞟云舒,道:“哥,你就由着他说这些话?”   云舒环视左右,只一个眼神,黛衣便自觉将一群下人都招走,房里只剩下三人。   云舒道:“你没有听错,我们在同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关严了门窗,随后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云翎断然拒绝:“不行!”   李承序极为郁闷地道:“为什么不行?难道让你嫁给本王便这么委屈吗?就是做做样子你都不肯!”   云翎道:“不是我委屈!而是对你不公平!”   云舒在一旁默了默,道:“我先头也犹豫的很,就是觉得对小王爷不公平。”   李承序道:“有什么不公平?”   云翎道:“我嫁给你,换取你们家的东西,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利用吗?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的婚姻应该是美好的幸福,怎能拿来做交易?”   李承序不满地嚷道:“这怎么叫利用?你自己也说了,我是你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这就是互帮互助!”   云翎道:“反正我不同意。我不要拿自己的需要去坑自己的朋友。”   李承序道:“你哪里坑我了,你这是在成全我。你知道吗,当年你们俩的救命之恩,我没有一天忘记,让我报报你们俩的恩情,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   云翎道:“什么恩不恩情,我根本没想要你回报!你念念不忘做什么?”   “忘?”李承序眉头一蹙,竟发起火来:“叫我如何忘?!当年你为了救我,差点丢掉小命!云舒为了护我,重伤累累!你知不知道,当我面对着你们鲜血淋漓的伤口,我有多愧疚吗?多痛恨自己的无能吗?!”   “眼下我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报恩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重要的朋友,可关键时刻你压根不愿接受我的帮助!你是看不起我的能力,还是压根不把我当朋友?”   云翎愣了,万没想到李承序居然为了几句话,惹出这么大的脾气。   李承序不依不饶,继续道:“收起你方才说的话!我且问你,难道你就不想解除身上的血咒?难道你还愿意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难道你就不想云舒白头一生不分离?你们经历过那么多绝望,眼下终于有了起色,你为什么要将到手的希翼抛到一边!!你仅仅为了一个虚无的、也许会伤害我的理由,就将这么多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的希望全部捏碎!这太自私!也太自以为是!”   他的话语激撞而来,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急,云舒一看架势不对,出来打圆场,道:“小王爷,别这么说莲生,她不是那样的人。”   “云舒,你别劝我,我今儿非得把话说清楚!她糊涂,我们不能跟着糊涂!”李承序酒红的眸子闪烁着迫人的光,指着云翎道:“我告诉你云翎,我不管你怎么想,利用也好,交易也罢。你都必须这么做!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那墨莲深在皇宫,如果你不用这样堂而皇之的方法拿到,那你害的第一个人就是云舒!依着他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潜进皇宫谋取墨莲。皇宫大苑内精兵无数,有多危险不必说,倘若你甘心让云舒去送死,我无话可说!”   最后一句话落地,云翎的脸色一变,她扭头去看云舒,好半天后听她轻轻道:“我同意。”    ☆、第一百一十五话 云霄旧事   朝阳阁内,太阳很暖,气氛却有些怪异。   云霄阁主浅酌了一口茶,道:“小王爷,您说您要娶我的女儿?”   “是。本王要娶她做我的正妃。”李承序歪坐在一旁,把玩着茶几上的杯盏。   云过尽道:“小王爷这话来的太突然,云某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但这些日子以来,小王爷为翎儿做的一切我看在眼里,我相信小王爷是出于真心。”   李承序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云过尽深眸半敛,似在看着手中的清透茶汁,眼光却若有似无的向小王爷瞟去,“话是这么说,可我只有翎儿这么一个女儿,她的终身大事我自然要谨慎万分。虽然云某不否认小王爷的一片真心,但你知道的,对翎儿真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李承序坐直了身体,表情鲜见的端正起来:“云阁主的话说的对,确实对她真心的人绝非我一个。”他忽地恣情一笑,面有自得之色,轩轩然似朝霞举,“但能拿到墨莲的,却只有我一人。”   云过尽杯中茶汁陡然荡起涟漪,他目光笔直地落在李承序身上,“小王爷,此话当真?”   李承序道:“本王说到做到,只要您同意我们的婚事,墨莲我十拿九稳。拿到墨莲以后,我必会继续追查龙丹的下落,相信以我大周朝的情报司,找个龙丹也不是什么难事。”   云过尽神色颇有些踌躇:“小王爷,话虽那么说,可我也不瞒你,我那一双小儿女之间的情分,你是知道的。若我将翎儿许给你,岂不是拆散了他们俩的情缘?”   “阁主莫急,云舒与亲亲我自然一清二楚。”李承序指尖轻拂着茶盏盖上的那对鸳鸯图案,微微一笑:“所以您放心,我跟亲亲的姻亲也同云舒跟坤岭掌门的一样。”   云霄阁主紧盯着李承序,脑中稍稍一转,已经明朗了一切,他缓缓下座,朝李承序行了一个礼,道:“小王爷大恩,云某没齿难忘。”   他的腰还未弯下去,李承序已起身拦住他:“本王的心意,云阁主明白就好。”   云过尽坐回原位,思量了一番后又道:“小王爷乃摄政王独子,金枝玉叶,婚姻大事不仅是个人之事,更是朝中大事,云某担心……”   李承序瞧出他的忧虑,道:“云阁主且放心,我父王及皇上那边,本王自会说服他们,您只要做好准备将女儿嫁给我就行,其他的自有本王打理。”   ※   事实证明,一向散漫不羁的小王爷也有雷厉风行的一面。他自云霄阁主那出来后,同云舒云翎告了个别,便径直下山回京城去了,临行前跟云家兄妹再三保证,此事他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说服摄政王,不出七天应该便会有结果,两人只管安心等待即可。   云家兄妹齐齐颔首,目送他在随从们的前呼后拥下踏上下山之路。   小王爷走后,云家兄妹的日子过的风平浪静无波无澜,但云霄阁摘星楼里的惊鸿姑娘却是遇到了一件怪事。   那日她正依着栏杆,赏着浩清池内的锦鲤。那池水荡漾,她的影子随着水波微微摇曳,与游鱼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她正要撒一把鱼食,清波如许的画面忽地多出一个人影。   她抬了头望去,却见对面站着一个脸色煞白的妇人,那妇人怔怔看着她,道:“你……”   她正一愣,那妇人已莫名其妙的扑了过来,脚步极快,瞬间已逼近她身畔,她忙向周围闪身而去,却没想那妇人出手若闪电疾迅,一下便扣住了她肩膀,她躲之不过,那妇人一把扒开她右边衣领,她的肩膀霎时露出一大半,雪白的肌肤像是阳光底下的雪色百合,春光无限。   惊鸿捂着肩膀大惊失色,推开疯妇人连连后退几步,惊鸿的小丫鬟也奔上来,将一件斗篷披到惊鸿肩上,而那方的疯妇人像是看到了极可怕极震惊的事物,骤然失声尖叫,她指着惊鸿的肩膀,凄厉道:“你是那孩子……你是那孩子……”   惊鸿将衣服拉紧,拧眉正要呵斥,未曾想着又涌出一大群婆子丫鬟,婢子们团团围住了疯妇人,道:“夫人,您怎么又偷溜出来,快跟奴婢回去吧……”   惊鸿怔住,那疯妇居然是云夫人,剑圣的原配发妻,当年武林赫赫有名的大美人萧芷兰。   萧芷兰不耐的拨开身旁人,眼神仍是直勾勾的瞧着她,嘴里含糊不清的道:“孩子,孩子……那些年,你过的怎么样?……你别恨我,我当初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婆子们已七拥八上将她拖走,临走时萧芷兰扭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隐隐有泪光,那眼神竟似分外悲伤愧疚。   惊鸿被那眼神一瞅,整颗心无故往下一沉,总觉得云夫人的话虽古怪,却跟自己有关,身旁小丫头凝儿道:“惊鸿姑娘,没吓到您吧,云夫人得了失心疯,平时老这样糊里糊涂疯言疯语的,您别往心里去。”   惊鸿拢了拢衣襟,问:“云夫人她这失心疯是什么时候的?”   “有好些年了。听闻是生下小姐以后便疯了,这些年大夫看了无数个,汤药吃了无数副,不但没好,还疯的越发厉害!也亏得我们阁主重情重义,这些年对夫人不离不弃。”   “可不止这些,姑娘你知道吗?”小丫头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有一年夫人发起疯来,还拿刀捅过阁主,阁主不仅没生气,居然还忍着痛帮夫人包扎摔伤的伤口。啧啧啧,叫我们这下做下人的,都看不过去了……”   惊鸿眼中有锐色一闪,佯装漫不经心地道:“哦?阁主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还要伤他?”   “这事,婢子不知道……”凝儿顿了顿,欲言又止。   惊鸿挽了她的手,故作真挚温婉地道:“我也只是想多了解一下阁主的事,毕竟他一个人这么些年,不容易……”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晓就算了,没有关系的。”   “这……”小丫头踌躇须臾,终于凑到惊鸿的耳畔,“婢子不是很清楚,但我听阁里老人说,云夫人当年是被迫嫁给阁主的,她其实心有所爱,所以婚后她不怎么待见阁主,他们夫妻之间感情很不好。”   惊鸿喏了喏,又问:“云夫人心有所爱?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凝儿摇摇头,道:“这婢子就真不知道了。”   惊鸿料她是真的毫不知情,也不再追问。   惊鸿回到摘星楼时,正厅竟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靛蓝长袍配玄色外衫,双鬓虽然霜白,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惊鸿脱下斗篷,迎了上去,道:“阁主。”   云过尽微微顿首,算是回应。   一旁小厮道:“姑娘这可是去了哪啊,叫阁主好等啊。”   惊鸿歉意的笑笑,道:“去了浩清池,喂了会子鱼。”   云过尽道:“无妨,老坐在屋子里也闷得很,你出去转转也好。”   惊鸿莞尔一笑,道:“好。”窗外暮色渐沉,她问:“阁主用了晚膳没,要不便在我这摘星楼吃一点,我去做两个小菜来,让阁主也尝尝我的手艺?”   云过尽似乎兴致颇好,居然一口答应。   惊鸿带着凝儿便去了厨房。   惊鸿将菜做好端上时,云霄阁主竟半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她正要犹豫着要不要唤醒他,云过尽的小厮悄悄冲她晃了晃手,“姑娘,让阁主歇一会吧,他这几日为了小姐的事累的够呛。”   惊鸿默了默,缓缓退了下去。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她快速翻出妆奁,指尖从那小巧精致的匣子里,摸出一点香膏般的脂状物,向着自己头上乌黑的青丝抹去。   烛火飘摇下,那妆奁里的白色膏脂秋霜般的颜色,夜风掠过,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云过尽悠悠转醒时,周围似乎出现了梦里才有的幻境。   那香薰袅袅的房中,琉璃一般的珠帘半落,红衣的女子正伏在案上写着什么,一头绸缎似的乌发散散披着。灯光昏黄,她眉目如画,隐在那飘渺的暗香之中,有着惊世骇俗的美。   这场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依稀还是二十年前的光景。他爱着的那个明艳飞扬的女子,正于案几上懒洋洋支起香腮,透过水晶珠帘看向他:“阿尽,你怎么来啦?可是喊我去练剑?”   云过尽神色恍惚的怔在那里,半晌他快步走至珠帘后面,抚住了那女子的肩,激动道:“芷茵!”   暗香涌动,案前女子徐徐转过脸庞来,盈盈笑语:“阁主,你醒啦?”   这一声呼喊让云过尽神思霎时归位。眼前那女子一样的眉目如许,可眉心正中,并无一点朱砂痣。   云过尽抽回了手,像是遗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万分失落地坐回了原位。   惊鸿在一侧揣测着他的表情,“阁主,菜都凉了,要不给您热热再端上来?”   云过尽摆摆手,道:“算了,没胃口,不吃了。”   惊鸿忖度道:“阁主心情莫名低落,可是跟方才的那个人有关?”   云过尽瞥她一眼,“哪个人?”   惊鸿大着胆子道:“芷茵,阁主口中呼唤的芷茵。”   这两个字仿似有某种魔咒一般,云霄阁主瞳孔倏然一缩,似藏着万千悲恸百般苦楚。过了好久他颔首道:“是,我的确想起了她。”   惊鸿笑了笑,道:“如果我没猜错,我是否跟她有着某些相似?”   “为什么这么认为?”   惊鸿自嘲一笑,“惊鸿认为像您这样的人物,不会无缘无故看上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这么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云过尽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是,你确实跟她长的很像。”   惊鸿问:“她就是您爱的人?您曾说过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   云过尽颔首:“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萧芷茵。”   惊鸿道:“能跟我讲讲您同她的故事么?惊鸿猜,她定是位奇女子。”   云过尽脸色依旧淡漠,口中却已开始诉说:“她是我的师姐,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她生的美,我同我的一位奚师兄都爱慕着她,但我知道,她是喜欢着我的,我们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此生非对方不可。”   “后来呢?你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后来……”云过尽眯了眯眼,看向灯火摇曳的烛台:“后来我奉师命去了边疆一趟,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子,然后也不知怎么的,芷茵便再也不理我,一个月后,她火速嫁给了我的奚师兄,她成亲之前,我发疯一样前去阻拦,却被她当场重重甩了一巴掌,她说我负她,她恨我。”   惊鸿奇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云过尽苦笑摇头,“我也曾这样问自己,却得不出任何头绪。”   惊鸿又问;“那她成婚之后呢?”   “她成婚之后不久,便怀上了孩子,同师兄隐居在一起,而我失去了她。夜夜买醉,烂醉而归……”云过尽脸上渐生凄苦之意:“再后来……再后来……”他脸色渐变,突然狂怒站起来,将桌上的饭菜全掀翻,近乎狰狞地道:“后来便没了!什么都没了!一切全没了!!全部都毁了!”   伴随着他狂躁的呼吼声,菜盘子啪啦啦的摔倒地上,汤汁飞溅。   下人们从未见过云霄阁主这般失态,一圈人远远退开,皆噤若寒蝉。只有惊鸿相对镇定一些,待她稳住心神欲上去劝慰时,云过尽宽袖一摆,人已挟卷着漫天凌冽冲出了门。    ☆、第一百十六话 父子之争      暴躁不安的不止云霄阁,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摄政王府内,摄政王眉头紧皱,指着玉阶下的人斥道:“混账,你说你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女子!”   李承序坦率而坚定:“儿臣心意已决,此生能做儿臣正妃的,唯有她一人!”   “你!”摄政王勃然大怒,摔下手中奏折朝玉阶下的李承序砸去:“你这逆子是要气死我吗?放着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官家千金不要,偏挑了一个这样的女人!”   李承序偏偏肩膀,躲过那飞旋而来的册子,吊儿郎当道:“是,儿臣只要她!”   摄政王紧抿着唇,咬牙切齿道:“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从前糊涂也就罢了,纳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侍妾美人,整日里花天酒地,本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与你计较。这一次娶正妃的事,由不得你胡来,本王同意你娶谁,你才能娶谁!”   李承序悠悠往软椅上靠了靠,笑道:“那让我想想,您会替我挑哪家小姐……是淮南郑国公的女儿,还是太后的外甥女,或者是北燕的公主娘娘?”   摄政王眸中波光明灭,似海深沉:“当然,他们才是王妃的适宜人选!不是那种山野粗俗女子能相提并论的!”   “父王,儿臣很好奇,为什么您替我挑中的都是这样的女人?”李承序佯作疑惑,忽地恍然大悟一笑:“哦,我明白了。那郑国公手上还有二十万精兵对不对?若我娶了她的女儿,两家联姻,那十万兵权也差不多等于父王你的啦!那太后的外甥女,听说家里有钱的很,若我娶了她,父王您这些年的粮草钱估计不会再愁了……至于那个北燕的公主嘛……只要我娶了她,两国凭借姻亲结为战略同盟,强强联合,这样才好攻下西蒙嘛!”他低下头,婉转一笑:“啧啧啧,这三个美人,横竖我娶了哪一个,父王您都是稳赚不赔啊!”   李承序的话听着如清风细雨般的温和,那话意里却似藏了绵绵尖针,摄政王脸色一僵。   李承序笑意更浓的去瞧自家父亲:“父王,儿臣说的对不对啊,您倒是点评一下啊。”   摄政王神色变幻,并未答话。   李承序微笑的脸猛然一沉,“怎么,父王您不敢说了吗?”他尖声笑起来:“你做的出来这种事,却不敢承认吗?”   摄政王脸色难看之极,“本王究竟做了什么事,如何不敢承认?”   “为什么要我娶她们,你心里有数!”李承序眸子里似含着彻骨寒冷的冰,“这么些年,我无非是你的一颗棋子罢了!你尽可以拿我去换你的兵权,换你的粮草,换你的疆土!反正你做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回了!早已轻车熟路了罢!”   摄政王气的嘴唇颤抖,“你说什么?你这逆子,你昏了头了!”   “我说的不对吗?”李承序缓缓抬起头来,凄怆一笑:“若我不是你的棋子,为何我一生下来,你便将我送往那样的地方?”   摄政王一怔。   “哦,我不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你是天生的王者,为了你的宏图霸业,你当然有权利将还是婴儿的我,送去鬼域宫做所谓的质子……”他上前一步,逼视着摄政王:“可父王你知道吗?你知道鬼域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你知道我那些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他顿了顿,笑的更加粲然夺目,语气却有颤抖的哭腔:“我住在猪窝狗窝都不如的地牢,吃着老鼠蟑螂都不屑一顾的残羹剩饭,每天都要忍受教头的毒打辱骂……我被逼着杀人放火,逼着变成屠杀机器,逼着去做一切伤天害理的事!我知道,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会被剥皮抽筋,会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可我没有办法,即使再害怕也得这么做,如果我不做,鬼域宫会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法子来折磨我!你知道那种折磨吗……你当然不会知道,就连你引以为傲的监察寺,也想不出那样惨绝人寰的酷刑……”   摄政王的脸上有极度的愧色浮现。   “那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啊……父王……”李承序转过头,嘻嘻笑着,美酒般的眸中漾起水花:“我常在想,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为什么你对我这么狠心?你将我带到这个世上来,就是为了让我体验这人世有多残忍多绝望吗?你做到了,你不愧是这世间最伟大的父亲……”   摄政王走下台阶,试图向李承序解释:“那些年,父王也是逼不得已……”   “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我承受的一切苦难,你再没有办法抹平!”李承序退后几步,笑的花枝乱颤不能自己:“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那些年,父王你踩着我的痛苦,踏过我的鲜血,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   “父王,我这个棋子,你用的还得心应手吧?”李承序眉目间满是讥诮:“如今,你又打算再利用我一次,用我的婚姻,我的终身幸福,再去换更多的东西对吗?”   摄政王道:“承儿,我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很多苦,但父王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李家的天下,也是为了你啊!”   “别跟我说这样的话!”李承序面容凄凉,“若不是我前面的三个兄长都死了,你们老李家后继无人,你哪会将我从那里接回来?”   “你就是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这样待我,也这样对待你其他的孩子,我那三位兄长无一逃脱悲剧的命运,我的大哥,于病痛之中被你催着上了前线,结果死于路过荒村野店的瘟疫,我的二哥,你明知他生性善良文弱,不适合做监视先皇的探子,你却仍将他安插在先皇的身边,最后他死于政治斗争中,而我的三哥,因为不想娶一个不爱的女人,被迫同心爱的人一起私奔,最后被你的强兵追回,逼得他俩走投无路服毒殉情……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你亲手逼死了你的三个儿子,只因为这个天下!”   “哈哈哈……”李承序陡然放声大笑,摄政王脸色越发苍白起来,他挨着椅子无力坐了下去,瞬间像是苍老了几岁。   李承序不管不顾地笑着:“我是你最后一个儿子,你尽管利用吧,反正这一次我绝不妥协,横竖我前面有的是榜样,大不了我学我三哥,一杯鸠毒两口下肚,这一世痛苦一了百了。”   他挥着袖子不合礼数的扬长而去。空荡荡的大殿内,独留摄政王一人坐在王座上。阳光从窗缝中漏进来,在他的背后拖出一道长而孤凉的斜影,夕阳西下,王座上渐生老态的王者,以手支额,佝偻着脊背,说不出的憔悴萧索。   这一夜,摄政王彻夜未眠。   翌日清晨,小王爷被摄政王的小太监请到了摄政王府的后花园。   王府花园内菊英缤纷。摄政王淡淡看了一眼自家儿子,道:“那姑娘是什么模样,你总得带给我看一看。”   李承序本还在为昨日之事闷闷不乐,闻言眸中漾起欢喜:“父王,你的意思是?”   “我能有什么意思?”摄政王睇他一眼:“你是本王的儿子,名义上虽然不如太子,却也比一般的亲王世子规格要高。此番你娶正妻,按你的身份,你的王妃必须经过皇上的册封才可以。所以这事我还得进宫去跟皇上太后知会一声,只有天子下了旨,册了封,你的亲事才算落地。可你若不将那姑娘带给我看看,到时候我进宫见皇上太后,人家问我儿媳妇的情况,我一问三不知。”   李承序呆愣了半晌,猛地蹦起来,“儿臣这就去安排。儿臣多谢父王!多谢父王!”    ☆、第一百十七话 婚事得允   一转眼,十一月份走到了末尾,北风渐起,寒冷的冬天已然来临。   距离李承序临走时的七天已过,却仍没收到他的消息。云家兄妹不由有些忐忑。   这一日,云舒正同云翎探讨着墨莲的事,房门蓦地被撞开,料峭的风穿过门呼啸而来,一人随着风冲进了房间。   两人循声望去,便见那人头戴金冠,腰系彩珮,身着紫红长袍,外头搭了个海棠红披风,不是小王爷是谁?   小王爷直奔到两人身边,开门见山的朝云翎道:“走,跟我走!”   “去哪?”   李承序道:“见我家老头子!”   “见摄政王?”云舒问:“去京城?”   李承序道:“不,他就在衡镇附近的峒县,马车一个多时辰便可以到。本来是打算召亲亲入京的,但他有点事要去凤都,刚好路过离你们这不远的峒县,索性便在峒县见一见亲亲。亲亲,你快跟我走,莫让他等急了。”   云翎哦了一声,身旁云舒道;“我陪着她一起去,她现在没有武功,我担心她的安危。”   “你不能去。”李承序摇头,安慰云舒:“放心啦,本王带她去见未来公公,又不是拉她去荆轲刺秦,她不会有危险的!我跟她去去就回,时间不会很久,最迟今晚我就将她送回来。”   云翎莞尔一笑,瞅着云舒不甚放心的表情,宽慰道:“你就在家里等我,晚上我还要同你一起吃夜宵呢!”   云舒只得点头。   临走时,李承序突然丢出一套衣服,道:“快换,我家老头子偏爱穿鹅黄色衣裙的人,换上它,你的第一印象会加分!”   云翎:“……”   ……   傍晚时分,峒城的天下起小雨来,这冬季的细雨如烟如雾,悄无声息地飘洒而下,淋湿了莽苍大地,氤氲了绣楼闺阁,晕开了枫红落叶,直叫人的心底都微微染上了淡而愁的惆怅。   峒县的县令官邸内,摄政王独坐花厅。他是中午到的峒县,因着是毫无预兆的突然而至,卒不及防的县令并未做好迎接上头的准备,仓促之下,便将自家官邸腾出供摄政王使用。   窗畔,摄政王遥望着雨景出神。不多时雨势渐大,方才还是细雨如丝,这会子便发展成了中雨级别,雨水哗啦啦的落到地面,青灰的屋檐翘角上嘀嗒嘀嗒坠下水晶般的水珠,砸在窗檐上,绽出细微的水花,飞溅到脸上,有湿湿的凉意。   那样淡而浅的凉意,有生之年似曾经历。   在这风雨飘摇的初冬午后,摄政王忽地忆起二十多年的往事。   那一日的青山郊野,荒庙之中,他也曾被这样微凉的雨滴沾湿颊额,身畔,一双白皙如玉的柔荑正为他温柔的敷药,伤口很深很痛,但他屏息看着身旁若天山雪莲般洁净无尘的女子,竟连呼吸都忘记。   ……   光阴荏苒,往事如烟亦如尘。   老来易相忘,唯不忘相思。   他对着那雨景叹了一口气,忽听屋外的下人道:“小王爷您可回来了,叫王爷好等!”那随从的话还未落,杂乱的脚步响起,紫红云锦的秀致男子大步掠了进来,没规没距的冲他大喊:“父王,儿臣将她带来啦!”   摄政王尚未回过神来,花厅的茶青色帘子一掀,一个鹅黄色的纤纤身影款款走进。   那一刹,似时光倒流光影后退,周身倏然闪现过无数水汽星光,蹉跎光阴中氤氲出层层重影,喧哗的世间安静下去,眼前唯余那一个鹅黄色衣衫的窈窕佳人,亭亭玉立在纱帘之下。那女子肌肤胜雪,一双眸子极清极亮,脸上并未带笑,瞳眸中却若有若无含了丝笑意,称不上倾国倾城,却让摄政王眼神骤然凝注。   今昔何昔,恍如一梦。   这张脸,不正是方才回忆之中的那张熟悉容颜!   时间仿佛停滞,摄政王表情怪异的怔在那。好半天后有人拉拉他袖子,在他耳边喊道:“父王!父王!”   摄政王缓过劲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哦,回来啦,坐吧!”   李承序春风满面的拉着云翎坐下,指指云翎道:“这就是儿臣跟您提过的,儿臣中意的女子。”   云翎向摄政王行了个礼,道:“民女云翎,见过王爷。”   摄政王略一颔首,算是回应,接下来他没问云翎的出身来历,反而丢了一句让人意料之外的话:“姑娘跟本王的一位故人长的十分相似,你刚走进时,本王还以为看花了眼!”   云翎端出合体的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跟人长的相似,也不奇怪。”   摄政王道:“虽是这么说,本王还是惊了一惊,最相似的是你们的眼神,看人的时候,轻轻浅浅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又更细致的打量了云翎一圈,道:“不过再仔细端详,也不全像,你们的脸型不一样,她是鹅蛋脸,你是瓜子脸,她有酒窝,你没有,再者气质也不一样,她恬静柔美,而你带了一丝倔强。你们俩,只能算得上是七八分像。”   云翎还未答,李承序道:“父王你戎马一生,经历最多的便是战场,鲜少亲近女色,怎么这会子居然提到了某个女子,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绝色,让您至今念念不忘?”   摄政王似乎心情不错,回答了小王爷玩笑不羁的话:“她是二十多年前,本王遇到过的一个女子,我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但她周围的人似乎都唤她婵娟。”   “婵娟?!”李承序还在那好整以暇的听着,云翎却是脱口而出的呼出了这两个字眼。   “怎么?”摄政王掀起眉头瞅了云翎一眼,道:“你听过这个名字?”   云翎道:“民女的娘亲小字婵娟。”   “你娘亲?”摄政王愣了一愣,道:“那你说说,你母亲有什么特征。”   云翎想了想,道:“我娘亲左手靠近虎口处有一块极小的青色胎记。”   “世事难料……”摄政王默了默,“真想不到,我错过了她,我的儿子却又遇上了她的女儿……”   李承序却对内情颇有些好奇,道:“父王,什么叫你错过了她?难道你跟她之间还发生过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一面之缘而已。”摄政王若有所思地道:“那是二十多年的事了,那一年流年不顺,我同淮安王大战于关中,兵败受伤,我的几百名死忠下属护送我逃到青锋城,然而淮安王的人一路穷追不舍,我的属下为了护我,伤亡殆尽,我与敌军的厮杀里也受了伤,慌不择路下逃到了城郊的一座破落荒庙。那次我受伤极重,刚躲进庙里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居然多了个姑娘,正帮我处理肩膀上的伤口。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进庙里躲雨的,恰巧便遇到了昏迷的我,以为我只是战场上受伤的普通将士,于是出手相救。”   提起往事,摄政王素来的严峻渐渐褪去,饱经风霜的脸上竟显现出一抹柔和:“她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岁的模样,穿了身浅黄色的衫裙,生的极美,说话轻轻柔柔的,像林子里黄莺般婉转动听。那会我浑身血污淤泥,狼狈而又邋遢。她却没有丝毫的嫌弃,一面包扎着我的伤口,一面轻声问我痛不痛,见我喉咙干哑,又将我扶起来,喂我水喝……”摄政王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那一日庙外雨声滴答,光线阴暗,庙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模样,只有那黄衫女子如莲花般的容颜在黯淡中无比清晰,她的眼神专注而柔和,表情温和而怜悯,衬着身后的空灵雨幕,浑身似有一层珠光般的光晕……摄政王的口气不自觉多了罕见的温柔:“我那时候发着高烧,脑子不大清醒,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不是天上的女菩萨?是不是慈悲的神仙下凡来救我?……”   李承序唏嘘道:“啧啧……父王,想不到您戎马一生能说出这般感性的话……”   摄政王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后来我知道她不是菩萨。因为雨停之后,她的几个同伴便来寻她。也不知他们一伙人是何等出身,皆是罕见的风致人物,叫人过目便难忘。他们催她走,她却不放心我,就跟同行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子索要某种药,那药想来十分宝贵,年纪大一点的女子踌躇了片刻,说要留给姓云的师弟,她便撒起娇来,又去求另一个白衣男子,她喊了半天的师兄,那男子拗不过她,只得将那药给了她。她拿到药后,塞在我怀里,告诉我使用方法,又担心我会饿死,便将身上全部的干粮和银子都掏出来,放到我身边。他们那一伙人都笑起来,年长的女子说,小妹,你还真是个菩萨心肠!白衣的男子笑着说,婵娟师妹连路边受伤的兔子小鸟都捡回去救了好多次,救人的事自然是更不用多说。她听着同伴的打趣,笑而不语,脸颊上两个梨涡浅浅荡漾着。”   “她临走的时候,我想起身同她道个谢,问清她的名字,日后好寻她,但伤的太重我没有力气站起,眼看她从身边走过,我心底一急,也不知怎的,居然一下扯住了她的裙角,她猝不及防,步子一绊,幸亏被同行另一个男子扶住,这才没摔跤,但脚却崴了一下。那男子十分心疼,大声呵斥我,说她好心救我,我却意图不轨伤害她。我冤枉之极,忍着身上的伤痛同他吵了起来,她却拉住了那男子说,颜大哥,你别同他计较,他是不小心的。那男子哼了两声,不再同我计较,忙着去看她受伤的脚。她脚崴了,自然不能再走这山路,姓颜的男子见势便要背她下山,她似乎不大愿意,一双眼睛水汪汪瞧着那白衣男子,喊着奚师兄奚师兄……旁边那一个年长的女子应该是她的姐姐,推推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温文一笑,将她背到身上。”   摄政王说了半晌,喝了口茶润润喉:“那会,她趴在白衣男子背上,搂着他的脖子,一对梨涡笑的甜极了。我想她应该是中意着那个白衣的奚师兄吧……而姓颜的男子站在一旁,表情不大好好看,兴许是心里不舒服……”   摄政王缓缓诉说着,云翎默不作声的听着,面无表情。一旁小王爷却笑起来,道:“我明白了!倘若那女子真是亲亲的娘,那那个姓颜的,就是当今安命候了!”   摄政王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默认。   李承序恍然一笑:“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您就是为这事同安命候结的梁子!”   “那会确实很生气,本王尊贵一生,何曾被人那样呵斥过?”摄政王缓了缓,继而露出释然的笑意:“不过如今事都过了,也就罢了……”   李承序刨根追底的问:“那他们走了后呢?后面就没有故事啦?”   摄政王道:“后面就再也没遇到过。本王曾想着去找她,却连她的全名也不知道,天大地大,不知何处去寻。加上那几年战乱频繁,本王整日东征西战,这事就渐渐耽搁下去了……不过她送我的药当真是难得的妙药,那一次我伤的极重,原以为自己不死也要残废,却没料到敷上药后伤口居然全好了,半点后遗症也没有……”   李承序感叹:“呀,云亲亲,想不到你娘居然对我爹有过这样的恩情啊……”   云翎笑而不答,笑意里颇有些勉强。   摄政王和颜悦色地向云翎看去,甚是宽慰的道:“本王向来不喜欢欠旁人人情,眼下也好,你娘既是本王的救命恩人,就冲着这份恩,你同承儿的婚事,本王不允也得允了。”   李承序欣喜无限,拉过云翎一同跪下谢恩。   摄政王虚虚的扶了一把,问:“大婚的时间,你们俩希望是什么时候?”   “三天之后。”李承序答的飞快:“越快越好!”   云翎一惊,觉得这也忒太快了点,待要发表意见,李承序在底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回看了他一眼,他眼神的意思赫然写着:若不快点,我可保不准那墨莲会不会被太后拿去炼丹!   云翎只好跟着讪讪地点头。   “三天?”摄政王抚须道:“这也太急了点。”   李承序坦坦率率地道:“儿臣一天不见亲亲便如隔三秋,做梦都想着尽早将她娶回府。”话毕,偏头看了一眼云翎,那眸光恨不得情深似海。云翎暗地里肉麻麻的打了个冷颤。   摄政王沉思了一会,“三天不行,你再急,起码也得要七天。你的亲事比不得民间百姓的随意,本王要上奏皇上太后,还要同礼部知会一声,还有那三媒六聘的大小琐碎礼节都不能省,这一系列流程走完,没有个好几天是不行的。这样吧,回头我让钦天监看看日子,选个十天之内的黄道吉日,大婚便定在那天吧。”   李承序笑容满面,拉着云翎高呼多谢父王。   摄政王瞧着跪在脚下的一双小儿女,冷峻的脸浮起笑意来,“起来起来!这是喜事,别老跪着!”扭头朝外喊道:“小顺子,传晚膳!”    ☆、第一百十八话 海棠之吻   回归的途中夜已黑。行走的马车颠颠簸簸,云翎托着腮坐在车里,若有所思。   李承序拿胳膊肘捅捅她,道:“你在想什么?”   马车外的夜,黑而阴沉,雨仍然下着。云翎心同外面的天一样沉闷,却无法清楚的同李承序诉说,便摇头不语。   李承序也不再追问,只说了另一番话:“亲亲,这事既然我父王答应了,那他很快便会同皇上请旨。等到旨意一下来,婚事真相你就得瞒的严严实实,不然可就是欺君大罪!所以除了你知我知云舒知你爹知,再也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   他鲜少这般一本正经,云翎郑重的点头。过会诧异道:“啊,我爹也知道?”   李承序道:“对啊,不然他怎么肯同意把你嫁给我?”   云翎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承序道:“就是你爹原先打算把你许配给云舒而已啊。”   云翎惊了一惊,道:“什么?我爹他……他知道我跟哥之间的事?”   李承序白了她一眼:“你爹又不傻!前些日子你要挂掉时,云舒那反应,再傻的人也看出来了。你放心吧,他同意的很,眼下才会配合着我们一起做戏。”   云翎浅浅笑起来:“他同意就好,我先头还担心他不依呢!”   李承序在一旁静静看着她,酒眸蓦地有悲伤蔓延开来,但他垂下眼帘,将那抹情绪悄悄掩盖下去。   亥时已过,栖梧苑内,夜深如墨。   雨还在淅沥的下,仿佛没完没了永无止境。下人们都去睡了,云舒独坐于灯火下,遥看着窗外的雨,神情澹泊而清冷,忽的有细碎脚步声传来,他立时推门走到庭院。   那藕荷色的人影已扑身上前,娇笑着搂住他脖子,“还真等我吃夜宵啊。”突然凑过去亲了他脸颊一口,“你真好!”   云舒一愣,再看她时,她已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个食盒子:“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这可是峒县的特产!香喷喷的海棠糕!走,外边冷,进屋吃去!”   海棠糕呈焦糖色,形状同海棠花颇有些相似。面粉为皮,里头搁上豆沙馅,表面撒饴糖,味道香甜糯软,入口松软细腻,是道很值得尝试的小吃。   所以这一盒子的海棠糕,云舒吃了两个,而云翎吃了四个。云舒指指她的肚皮,“少吃点,免得夜里睡不着。”   云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睡不着就钻你被窝里烦你!让你给我讲故事!”   云舒无奈摇头,问:“今儿你见了摄政王了吗?事情怎么样?”   “很顺利。”云翎将经过讲了一遍,但关于摄政王与萧芷兰的过往,她没有提,她不晓得该怎样去提。   她的母亲萧芷兰,是她心口上的伤疤,时间越久,痛便越深。任何与萧芷兰相关的事,都会勾起她儿时悲凉的回忆,她几乎是躲着她的名字。今天摄政王兴致勃勃讲着那些事,她却回想着当年被亲生母亲施暴虐待的一幕幕。   她表情黯然,云舒问:“可是有心事吗?”   云翎默了默,最终还是全盘托出。讲完后感叹道:“我从不知道娘亲原来年轻时这样善良可爱。这些年她对我做的,跟摄政王口中菩萨心肠的人,真是判若两人。”   云舒沉默不语,神情亦是萧索。   云翎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也不幸福。她不爱爹,爹似乎也不爱她,他们两的姻缘,简直是一种折磨。”   云舒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眸子似一片浩瀚平静的海,仿佛能包容她所有的痛苦与悲喜。他说:“莲生,我们不会那样。”   她仰起头,看着他,清澈里的眸子有水波荡漾。   他说:“我会对你很好。我们的姻缘会很好。”他声音有低哑的磁性,每一个字都回旋往复,像是寒冬腊月抱在心窝上的暖水袋囊,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胸臆间一暖,方才因为破碎冰冷的心骤然恢复过来,脸上扬起一抹笑意,斜偎在他怀里。他也随之淡淡笑着,去帮她捂冰冷的手。   她突然忆起什么,抽回了手,从食盒子底层摸出一样东西。   冰糖葫芦!   山楂裹上晶莹的蜜糖,红彤彤的颜色,甚是惹人怜爱,可惜只有一串,是卖海棠糕的老板额外赠送的。   “哈哈!”她晃着手中的糖葫芦笑起来,“你怕酸不能吃,所以糖葫芦都是我的啦!”   她一口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满足的砸吧着嘴,拖长了音调遗憾道:“哎呀,真好吃,只可惜某人怕酸,吃不得……”   她一面说,一面舔着嘴唇,做出陶醉的表情。嘴角还有一小块残余的冰糖,晶莹的颗粒附在花瓣般的唇上,似细碎水晶闪烁着诱惑,云舒深邃的眸光一闪,陡然倾下身来,一手搂住她的纤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霎那,他的唇轻快的凑了过去,和风细雨般吻上她的脸颊。她的心不由噗通直跳,无意识将脸一偏,嘴唇将将擦过他的唇,两唇相触,鼻翼间尽是他清幽的玉兰花香,她感觉自己的大脑过电般,“嗡”一声一片空白,右手不由自主一松,剩下的半串冰糖葫芦掉到了地下,可爱的山楂果骨碌碌滚到一畔,像她红红的脸颊。   随后她睁大了眸子——他吻住了她的唇,然后……灵巧的舌尖在她唇角处一扫,将黏在她唇瓣上的那块糖含进了自己嘴里,再然后便这般施施然离开了。   “酸山楂虽然不喜欢吃,可糖我喜欢。”含着糖的云家公子气定神闲地道。   云翎哭笑不得,谁知天人九指的莲初公子继续一本正经点评:“嗯,糖的味道不错,就是量少了点,下次记得让那老板多裹一层糖。”他转过脸,故作风轻云淡的模样,眉眼处尽是掩盖不住的——偷香窃玉得手后的得瑟,哪还像平日里被传成了谪仙般的清冷人物?   云家妹子完全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你……”   “你什么你?”云舒拍了拍她的后脑勺,“这么晚了,快去睡觉!”人已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开。   云翎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看着他的背影,双颊酡红如霞光。   ……   不愧是摄政王出面,朝廷办事的效率一反常态快的惊人。赐婚旨意刚刚下来,下聘的队伍就浩浩荡荡抬向了云霄阁,那堆成山包的聘礼,将满阁子的人都震得移不开眼。云翎看着成箱成箱的珠宝首饰玲珑古玩,有种摇身一变化作珠宝大亨的感觉,两只眼睛恨不得都要闪瞎了去!   而千里之外的颜惜,正于风雪漫天的寒冷北燕赶回京城。   这半个月马不停蹄奔波于各地,虽然异常辛苦,但贸易往来的事进展很顺利,暂时不需要跟进,眼下他只消去向摄政王汇报一番,便可得闲几日,好好休憩一下。   当然,休息的地点,他定在云霄阁。   在书房谈完正事后,摄政王春风满面地问:“过几日你可还在京城?若还在的话记得来府上喝杯喜酒。 ”   “喜酒?”颜惜微微一笑:“不知王爷这喜事是指?”   “承儿大婚。”摄政王看起来心情好极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今日里喜笑颜开,“承儿要娶王妃了。这混小子浪荡了这些年,眼下终于肯收心了。”   “恭喜王爷,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摄政王笑着摆摆手,“不是什么名门千金,说了小侯爷也不晓得,但是人还不错,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颜惜笑笑,退了下去。   王府颇大,得绕上几重曲水回廊方能走出大门。   曲折的长廊之上,一个少年迎面走来。那人个子不高,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颜惜行了个礼,道:“皇上万岁。”   小皇帝一见他,雀跃起来,“颜卿,听说你从燕北回,可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带给朕?”   颜惜道:“自然是带了,臣回头便让人给皇上送去。”   “那就好。”小皇帝满意地道,末了又问:“对了,你看到皇叔了吗,朕听说他的王府里有许多的藏书,便过来瞧瞧!”他颇郁闷的指指长廊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大红绸缎:“结果没看到书,全是一摊红红紫紫的绸缎!”   颜惜笑而不语,小皇帝年纪虽然不大,心中却自有沟壑,他既然微服私访来摄政王府,自然不会是看书那么简答。当下也并不点破,只是笑容愈发温和,似四月杨柳风般和煦:“王爷家办喜事,这种喜庆之物自是要多多益善。”   小皇帝道:“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皇叔前几日进宫请旨时,可高兴得不行,人都年轻了好些岁。”顿了顿,又故作老成感叹道:“也对,新娘子这么好的姑娘,若是朕娶了,定然也会开心的很。”   颜惜顺着他的话漫不经心道:“皇上,您认得新娘子?”   “当然!”小皇帝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颜卿你怎么问这话,朕能认识新娘子还亏你们颜家呢!对了,新娘子跟你交情不错,我看这次你的红包要封不少吧!”   “新娘子跟我交情不错?”颜惜一愣。   “对啊,上次在地陵,你不是曾奋不顾身进去救过她吗?”   颜惜的笑僵住:“您意思是,新娘子是……”   小皇帝道:“就是上次救朕出地陵的勇敢姑娘,姓云来着,朕已下了旨意,大婚之礼后她便是晋康王妃了。”   小皇帝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回话,却见那素来从容的碧衣男子仿佛遇到了十万火急的事,匆匆行了个礼,“臣有急事,先行告退。”   小皇帝还未允可,眼前青雾一闪,对面的人便已走远。   小皇帝瞧着颜惜远去的背影,惊道:“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一向从容不迫礼数周全的小侯爷竟也有心急火燎的时候?”    ☆、第一百十九话 宜兰郡主   小王爷来送喜服的这一日,准新娘子正在房里被两个丫头摆弄着,筹备着几日后的大婚妆容,而小王爷与云舒在院外坐着,两人没聊一会,便听房里传来杀猪般的声音“——啊——”绕梁三月,直入云霄。   李承序回头看了一眼,甚为惊悚:“至于嘛!穿个耳洞而已,她叫的比开苞的女人还恐怖!”又冲房里玩笑道:“亲亲,你小点声,不知道的以为我现在就跟你洞房了呢!”   云舒横他一眼,“你能别在莲生面前说这种话题吗?”   李承序道:“我不说,你来说吗?你脸皮那么薄,那种香艳的事你说的出口?!”   云舒清癯的脸闪过局促:“不用说,我日后自然会教她!”   李承序打量着他,半晌极不相信的摇头:“你怎么教?你自己都没有经验,你还是个雏呢!”   “啊呀呀呀呀呀——”一声绵长而悠远喊叫,小王爷销魂地飞过墙院。   云翎穿过耳洞后,发现院子多了一位少女。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穿戴打扮很是金贵,皮肤白皙,柳眉杏眼,容貌俏丽如三春桃花,美归美已,眸子里却含了丝倨傲。   李承序将头凑近云翎耳边,道:“这是李宜兰,老头子的四女儿,封号宜兰郡主。”   他这话颇绕了绕圈子,云翎想了想,明白过来:“她是你四妹?”   李承序道:“少来,我和她关系可不好,什么姐姐妹妹的,我平日里就喊她名字。”   云翎道:“那她来做什么?”   李承序道:“哼,多半是同王府里的人一样,好奇想来看看,这世间有哪个胆大的女人敢嫁给我这红眼的怪物?”   云翎默了默,她晓得世人将他的红眼当做异类,却没想到连骨肉至亲,也同样凉薄。   李承序没留意到云翎的脸色,不悦地看着李宜兰,“看够了就快走,不然你不怕小侯爷趁着你不在,被其她狐媚子勾走?”   李宜兰被一举戳中心事,脸红道:“你!”   云翎迅速打圆场,将话题一转,向云舒道:“哥,我的事颜世伯跟颜惜知道吗?记得叫他们封红包啊!颜惜这家伙这么有钱,不宰他我会抱憾终身!”   她话刚落,袖子便被一只手拉住,那手的主人一改之前的高傲,急不可耐地问:“你认识颜惜?”   云翎点头。   “很熟?”   云翎想着也认识了十几年,于是再次点头。   李宜兰眸中掠过不安,似拷问一般:“你们什么关系?”   云翎总结,“发小,哥们,世交。”   李宜兰松了一口气:“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很多事情咯?”   云翎想了想,颜惜的事情大半她都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   李宜兰翻脸比翻书还快,一霎变为无比的亲热,她亲昵牵住了云翎的手,道:“好嫂子,我们姐两屋内详谈!”   李承序云舒:“……”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云翎都被宜兰郡主缠住。   宜兰郡主不厌其烦的询问了N多的问题,当然,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颜惜。   例如,颜惜生辰什么时候,颜惜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菜肴,喜欢的诗词,初恋对象……恨不得连颜惜平日里穿的里衣颜色都要问清。   无数次问答中,云翎头一次发现其实她挺了解颜惜。起码小郡主的问题她都答得上。不过那个初恋对象她搞不明白,因为颜惜的夫人们太多,她不清楚到底谁才是颜惜的初恋。   不过让她惊讶的是,小郡主在听到颜惜有十九房夫人时,淡然的不像话,平静的像自家男人养了一群小鸡小鸭而已。云翎惊讶于她宽大的胸襟,“你真的不介意他有这么多美人吗?”   “有什么好介意?”小郡主慢条斯理品了口香茗,“等本郡主嫁过去,自然将她们全杀了。”   云翎无言退后一步,心想小郡主跟小王爷这对兄妹在某方面还是十分相似的,譬如杀人就如杀鸡那么简单。   云翎在心里无声默哀,旋即换了个话头:“小郡主,你怎么认识他的,为什么喜欢他?”   李宜兰默了默,腮上漾起一片飞霞,忆起第一次邂逅的画面。   那一日是深秋时节,细雨潇潇,木槿亭外花色如殷。她捧着一卷诗书自木槿亭外经过,脑中回想着书中的几句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她不过刚及笄,纵然觉得这些描绘爱情的字眼美好,却从未有过真正的感触。混混沌沌到了十五岁,最近听到庶母们间的只言片语,似乎是她父王有意将她许配给一位姓颜的小侯爷。父亲的旨令,她自然不会违抗,但对于自己近乎一片空白的感情经历,还是十分懊恼。   多么遗憾,有生之年,她还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便要匆忙嫁给另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她沮丧地踢踢身畔的树,抬头却瞥见木槿亭中,一人正长身玉立伫在那里。   她毫不客气脱口而出:“喂,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姹紫嫣红的木槿花海中,那男子玉扇碧衣,墨发薄裘凭栏而立,闻言他转过头来,眉目如玉,浅笑生春。   “喜欢就是——”他遥望着远方,深邃的眸子如春水荡漾,轻声道:“再也没有一个人,你见到她微笑,会弯起唇角,见到她落泪,欲以身代。”   他到底说了什么她没听明朗,那一霎她只看到他的笑,宛若四月的和煦微风。周身一切都似泼墨的丹青画卷般,被清水缓缓渲染开来,画里湛蓝澄澈的天空,萋萋苍翠的芳草,朱红碧绿的亭榭,一线金黄琉璃顶的琼楼玉宇,缓缓逐一褪色,视线里能见到的,唯余他清雅绝伦的脸,他挺拔若青荷的身姿,他拂面杨柳风般的笑意……   她讷讷瞧着他,只觉得这天大地大的世间,这斑驳陆离的光影岁月,骤然岑寂下来,静得听见木槿花怒放的声响,听见落叶打着旋儿回归宿命,听得见秋风拂过屋檐翘角的梵唱,那样奇异的光景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晰而分明,扑通,扑通,扑通……   她很快打听到他的名字。   颜惜,他叫颜惜。   越潮颜惜,玉扇碧衣。   颜惜。她微微张开唇角,呵气如兰,如吟诵般吐出他的名字,这一刻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   原来,他就是传闻里,父王要将她许配的那个男子。   她高兴至极,开始留意他,甚至刻意制造见面的机会。   他来府,她便在必经的长廊那守着他,造出不经意的“邂逅”,他去父亲书房谈要事,她便殷勤端茶送水给父王,他被父王留在王府用膳,她吃的慢到不能再慢,只为了能争取一时半会的相处……   然而她还是苦恼。纵然她如何热情主动,他永远都是那从容不迫的模样,端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礼貌而客气同她相处,会同她谈笑风生,亦会对她言笑晏晏,无论如何却始终隔着一层疏离,任凭她怎样亲近,他都保持在那段疏离之中,从不让她靠近。   她偶尔会安慰自己,兴许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那种看似很亲近,骨子里却对谁都疏离的男子。   直到那一日,她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那一日黄昏日落,霜霖叶落,绯霞如胭,她远远望见他独处花园一角,手里握着一根白玉簪,遥遥望着远方的天空。他的表情是笑着的,却微微含了一丝惆怅,似在思念着某个人。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神色,然而,那些神情却只对一只玉簪透露。   她走过去,摆出自己最得体的笑:“小侯爷,你手中簪子真别致,能送给我吗?”   他脸上浮起素日一贯完美的笑,泰然自若地将白玉簪收回怀中,道:“这簪子玉质过于普通,郡主若喜欢,下次我可以送郡主品质更上乘的。”   他的口气风轻云淡,可收进怀里的姿势,如此珍惜而郑重。   她心里泛起苦意,她不知道那只簪子到底谁的,却知道那簪子的主人,对他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可这又怎样,不管这簪子的主人是谁,她,李宜兰,堂堂大周宜兰郡主,定会以天之骄女的资本击败她,俘获他的心。   ……   “小郡主?宜兰郡主?”   “啊,什么?”有人在手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回过神来,笑笑:“来,我们继续,你告诉我颜惜小时候做的最囧的事是什么?”   云翎:“你还要问啊?太阳都下山了,你都问了一个下午了……我肚子好饿……你听,它在叫……”   李宜兰骄横道:“不行!本郡主的问题还没问完,你得跟我讲完才能去吃饭!本郡主现在命你的肚子不准叫!”   云翎:“……”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亲,存稿快用完了,而且最近工作很忙很忙,基本上处于几个月没有假的疯癫状态,故而不能像以前一样一日三更了,但会保持稳定的两更,时间是在中午的12跟下午6点左右,希望各位亲爱的体谅哈! 另,祝各位新年新气象,事事顺心。 ——遥远的题外话,喜欢我,就收藏或留下脚印点评一下吧,偶会很开心,哈哈~~~~~~~~~~~~~~ ☆、第一百二十话 少主醋意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李宜兰终于问完了所有的问题,云翎这才得以解脱。   而那畔,小王爷跟云霄阁主商量好了一系列婚礼必备的事项后,便要下山。临走时他招呼云翎送送他,云翎也就应了。   夜色静谧,两人并肩走在云霄阁的花阶小路上,天上一轮弯月如勾,星子寥落。   待路过一个偏僻的院落时,李承序左右观察一番,确定无人后,低声道:“墨莲的事我已同父王说了,父王去找了太后,太后忍痛割爱,大婚当日会赐给我们做新婚贺礼。”   云翎一怔,想不到墨莲的事竟如此顺利,暗想这事李承序三言两语说的轻巧,其实定是经历了诸多不易的,只不过他只字不提。当下颇是感动,又联想他这样的人,时而暴戾,时而糊涂,时而天真,乖张善变,可对自己同云舒却是一片真心,于是由衷道:“承序,谢谢你。”   李承序娇媚一笑,桃花眼里酒波微漾:“你要谢我啊,好啊,唤我一声亲亲夫君就行了!”   云翎:“……”   李承序斜睇她一眼,微微上挑的眼里光波璀璨,“害羞什么,过几天你得天天这么喊我。”   云翎:“……”   李承序抿起薄唇,笑的倾国倾城,伸手搂住了云翎肩膀,云翎刚要推开他,李承序飞快道了一声:“不要动!”他说的很轻,脸色却在瞬间严肃。   往年的默契让云翎立刻明白过来,有情况!   李承序凑近她的鬓旁,极亲热的模样,仍是妩媚的笑,嘴里的话却跟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一样,他暗啐了一句:“八婆!看什么看!”   云翎亦做出甜蜜的模样,口里的话同样的不好听:“八婆是谁?”   李承序道:“你向斜前方瞟瞟,第三颗树后面有一个八婆!正在偷窥!”   云翎留心一瞥,还真看到一个脑袋,不是李宜兰还是谁!   李承序道:“她多半是质疑我们的关系,我们俩这么突然成婚,她多少是疑惑的。所以,绝不能被她看穿!”   云翎道:“那怎么办?”   李承序道:“她要看,就让她看好了!”话落突然高声大喊:“亲亲爱妃,本王要走了,本王会想你的,离别之前,来,给本王香一个!”   云翎猝不及防,李承序已凑过唇去,在即将触碰到云翎脸颊的刹那,他宽袖一摆,遮住了两人的脸。   月光旖旎,夜色撩人,树梢下的两人投下一片斜长阴影,风姿绝伦的男子正半搂着女子,亲吻她的雪肤香腮。   事实上这是一个逼真的假动作,两人只是头挨得比较近。   树后的人,果然被假象欺骗,缓缓瞪大了眼。   李承序弯起唇角清魅一笑,这才放开云翎,佯作深情地轻抚了她脸颊,道:“芙蓉如面柳如眉,爱妃真是个可人儿!”   云翎胃里翻涌一阵,配合着李承序做戏,娇嗔道:“王爷厚爱,臣妾多谢王爷夸奖。”   她的娇嗔让李承序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强抑住笑,故作依依不舍,“爱妃,本王得走了,夜深风大,你还是快快回屋吧。几日后我们再见!”   云翎努力做出不忍分离的表情,末了还要极为惆怅的长吁一口气,尽叹别离之愁,直至小王爷的身影远远看不见了,才将余光若无其事朝树后扫去,发现树后空无一人,这才放下心来。   她没留意,在不为人知的另一个角落,碧衣的身影怔怔伫在哪里,将之前那“缠绵一吻”尽收眼底。   夜风愈发大起来,加上这院子偏僻无人,夜风便显得更料峭了些。云翎拢了拢衣领正要回屋,没走几步,硕长身影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她吓了一跳,看清后愕然道:“咦,颜惜!你怎么来了!”   颜惜站在她面前,像往常一样含着笑,笑里却半点温度也没有,“听说三日后,云世妹将成为晋康王妃?”他拖长了话音,将晋康王妃四个字咬的重重的。   云翎摆手道“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干嘛那么见外。”晚风吹的她脸颊微微发疼,她换了个避风的位置,靠在墙角后,瞅着颜惜道:“咦,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来?”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中意的宜兰郡主在这里!”   颜惜截住她的话:“谁中意她了?”   “不是因为她……”云翎思量片刻,打了个响指,得出最后一个结论:“那你是专程来贺喜的吗?”她拍拍他的肩膀,赞道:“不用那么客气,咱俩十几年铁打的感情心意到了就好,人不方便可以不来的!”   颜惜眼神幽幽暗暗,口气冷到了极处:“敢问云世妹,你我之间铁打的感情,是怎样的铁法?”   “发小十几年难道还不够铁吗?”云翎看不懂颜惜表情:“咦,你今儿干嘛老喊我云世妹,口气怪怪的!”   颜惜缓缓一指墙角的星辰花:“你如今说跟我只是发小,那它算什么?”   “它?它是花啊!”云翎这才意识到他跟往常有些不大一样,他弯着唇角,看似是笑着,眸中却有深不可测的阴霾,她端详了他半天:“哎?你不高兴?你在生气?”她揣测着:“可是因为我同小王爷的事没通知你?哎呀,你别生气,我其实想第一时间就告诉你的,可时间太急了,谁知道成个亲这么多琐事,我忙的晕头转向所以就……”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颜惜笑了一声,周身似笼罩一层寒冰,“为什么是他?”   云翎愣了半晌:“你说李承序吗?为什么不能是他?”   颜惜依旧在笑,眸中却有海浪翻卷拍岸而过,他上前一步,“若是云舒我能理解,可为什么是他!?”   “是他不行吗?”云翎道:“你今天好奇怪,怎么尽说莫名其妙的话!”   颜惜乌瞳中有痛楚一闪而过,他逼近一步抓住她的手腕:“究竟是谁莫名其妙?是谁在生辰那天接受了我的花我的礼物我的心意?究竟是谁答应了我的心,却在半个月不到的光景里,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要凤冠霞帔嫁与其他人?你说,究竟是谁!”   他逼视着她,漆黑如夜的瞳中似燃烧着愤然的火,她禁不住后退了几步,“你说什么,什么心意?我听不懂……”   “我要说什么,我那天告诉你了!我已经借着一万株星辰花告诉你了!”颜惜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吾心唯你,终身不移。”   云翎脸色僵住,瞠目结舌看着颜惜:“难道,这句话才是星辰花的……寓意?”   “不然我要跟你说什么?”   “不,这是个误会……”云翎抽身退了退,有些仓惶,她勉强挤出一抹笑:“颜惜,这种话不能乱讲的,我跟你绝非这样的关系!”她语速飞快,心却止不住狂跳,仿佛有什么长久的秘密面临揭开,但她却不敢承认真相,口中连连道:“你是不是酒深了,别开这种玩笑……”她慌不择路,想在这真相揭示之前及时逃开,胳膊却被颜惜紧紧扣住。   “我没喝酒。”他的声音随着夜风一道传来,风一般冷冽,又透着压抑不住的炙热:“二十多年来,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云翎甩甩胳膊,奈何颜惜的手铁钳般她挣脱不得。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颜惜,你放开我,我要回房了。你不要再同我讲那些毫无意义的话,你是有妻室的人,我从没想过要跟你有什么……”   “够了!”颜惜提高声音:“我何曾有过什么妻室!你到底在逃避什么,我的心思你是真不晓得,还是明明晓得,却努力装作不晓得?!”   云翎怔住。冬夜的空气寒冷而潮湿,两人的话语散入风中,呵成一团团白雾。云翎被那样的眼神瞅得有些心虚,她偏过头不看他的脸,乳色雾气将她的慌乱掩盖了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想听,风好大,我得回房去了……”   “不许走,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她的话还没落地,肩膀被颜惜扣住。他强迫她看着他的脸,道:“你听好,我中意的人是你!”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云翎,云莲生。我心里的人,一直都是你,从我们六岁相识之初到现在,这些年从未变过。以后,将来,永远也不会变。”   云翎一颤,浑身的血液似被这寒风冻住,尽数凝固成冰。    ☆、第一百二十一话 滔天一吻   云翎一颤,浑身的血液似被这寒风冻住,尽数凝固成冰。   是的,她早该料到。自他义无反顾随她坠下千丈绝壁那晚,她就该猜到。他虽从未向她表露,但眸子里藏不住的情意,以及后来愈发炙热的热情,她即便是后知后觉的傻子,也感受的到。而她心心念念只有云舒,他的心意她便视而不见,或者,是她感应到了,却本能去抵触,她本能的自欺欺人,一遍遍催眠着自己,他只是她的发小,哥们,好友……   时至今日,他终于捅破这一层薄薄的纸。   她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可是那些年,你明明那般厌恶我……”   “那是厌恶吗?”颜惜的声音低而缓,似是在回答她,又似是在自问自答:“若是厌恶,为何世间其她女子,没有一个能入我的眼?若是厌恶,为何这些年来念念不忘?若是厌恶,为何每年哪怕忙到焦头烂额,都须空出几个月上云霄阁?……”   他停了停,带着无奈与苦痛:“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你自以为是的厌恶,无非是掩饰着喜欢而已。”   云翎瞪大眼。   冷风瑟瑟,高大的乔木叶子早已凋零,在地面投下一片暗影,树影里一男一女目光绞在一起,久久对峙。时光似乎凝滞不前。   她乌眸里有掩饰不住的慌乱,她说:“你别这样看着我……”他的表情似乎很受伤,她不知道怎样才能不伤害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扭头往前走。   “别走!”   她慌乱中看了他一眼,牵起裙角逃得更快。   他眸中阴霾渐深,终于在刹那爆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将我的心搅乱,又若无其事离开?你凭什么给希又残忍捏碎?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冷落了我这些年,你还要忽视我多久?!”   “不要再说了!”她没有回头,捂着耳朵道:“我听不见听不见,统统听不见!”   他盯着她夺路而逃的背影,眸中刹那巨浪滔天,压抑许久的冲动如火山爆发,轰轰烈烈宣泄开来!   “——你听得见!”她还未走远,身子陡然被大力一扯,拉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眼前阴影骤然放大,唇已经被一片温软覆上。   她整个人似被滚雷兜头劈过,便是这一怔松,颜惜已将她推到身后墙上,他闭着眼,火热的气息亲吻上她的唇。她瞪大眼眸怔在那,脑中似布下一大片雾,云遮雾笼,混乱不清。须臾的震惊过后,她神思归位,这才拼劲去推开他。然而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几乎将整个人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近乎螳臂挡车般节节败退。他感受到她的反抗,将她搂的更紧了些,一手横在她腰后,一手紧托着她的后脑,用一个完全禁锢的姿势,两个人的身体几乎紧贴在一起,直腻出一层薄薄的汗意来。   这样狂热而放肆的他,跟平日里温文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颜……”她被箍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拼命尝试着呼喊,然而齿间含糊不清才吐出一个字,又被他更深的吻了下去。他叩开她的齿列,狂风暴雨侵入她的领域,她简直呼不过气来,而他的手臂还在不断收拢,似要将她融进骨血里去。   越来越强的窒息感倾轧而来,许是之前的伤还痊愈,他一番折腾之下,她忽地有些头晕眼花,混沌中她挪动着手臂用力捶他的胸口。他身子僵了一下,发出了一丝轻哼,却并未放松对她的桎梏。她没察觉出异样,又连连捶了几下,直到手上沾到一片温热的液体,她这才仓皇停下,夜风掠过,他身上的清荷气息混合着另一种腥甜的味道扑鼻而来,借着幽然的月光,她白皙的手上全是黏腻腻的血!   她移目向他胸襟,碧色的外袍上浸满了血,浓稠的血迹被上好的锦缎浸染,衍伸出鲜艳的红,那样刺眼的红,刚巧在心窝旁边,都过了半个月,伤口还崩开,那一处的伤定然很严重,当初也没有得到妥善处理,所以至今都没有好,稍一触碰便血流如注。   那是他曾为她受的伤,那一夜他披星戴月的带伤上山,只为赶在她生辰之日,亲手送她守情。   云翎呆呆看着那片暗红,不敢再推他,亦不敢再挣扎。她放弃所有抵抗,似一个木偶娃娃一样杵在那里,任由禁锢她的人为所欲为。   北风愈加肆虐,将两人乌黑如绸的发吹起来,她的发间散发着莲花的清香,随着夜风有一下没一下蹭到他脸上,他收回扣住她后颈的手,去拨那发丝,指尖意外地触碰到一滴沁凉。   他一怔,睁开眼去瞧她。   昏暗月色里,她仰着脸,木然站在那里,两行清冷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一瞬间理智心神全数回归。他讷讷看着她,双手一寸寸松开了对她的束缚。   她的身躯终于得到自由,却并没有抽身离开。她倚着墙蹲下身去,用双臂圈着自己,末了低低哭出声来,“颜惜……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她的哭声压抑而无助,像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兽。他的懊悔自责潮水般袭来,竟无法抑制。   她一向倔强而隐忍,再大的痛再深的伤,她都习惯一人承受。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她第一次向他示弱,然而他却手足无措。   “翎儿。”他蹲下身,搂住了她的肩膀,道:“我不是有意的。”   她仍是流泪,晶莹的泪噙在乌睫上,摇摇欲坠的落下,其中一滴砸到他的手背上,剔透如荷上露珠,在这月色中折射着颤幽幽的光。他忍不住吻住她流泪的眼睫,又顺着眼睫吻她腮上的泪,他的动作轻柔如春风化雨,她冰凉的泪滑进他嘴里,有咸涩交加的味道。他将脸贴着她的颊,低声哄她:“你别再哭了,我不会再那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翎终于止住抽噎,她起身擦干了泪。纱一般的月光下,她昂头望向夜空,俨然恢复到初初那要强而坚韧的状态。她从衣袖中掏出小罐金创药递了过去:“你的伤,得处理一下。”   颜惜接过了药,道:“翎儿,你……”   云翎转过脸去,神情冷如古井里的水:“今晚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因为我们没有可能。”   “不,我不相信!我们这么多年感情,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怎会去地陵,不然你怎会奋不顾身的帮我?你在那里,差点连命都丢了!”   “那好,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告诉你。”她转过头,清澈的眼睛对上他的眸子,“我不喜欢你,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不会喜欢,我只将你当做好朋友。”   顿了顿,她继续说:“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或许你曾心里真的有我,但我也曾真心待过你,可这跟风月无关。我早心有所属,这一生绝不会动摇,倘若你为我好,便请你放手成全我。”   颜惜乌玉般的瞳孔一缩,霎时褪去所有光芒,“好!好一个放手!好一个成全!”   他兀自仰天大笑,缓缓退后,那步伐似有千钧重量,一步一步踏在地面,更像踩在心头之上,每一步都含着锥心的痛意。   终于,他转身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话 洞房之夜   云翎回到房中,躺在床上瞅着头顶幔帐发呆。   颜惜离去前的笑犹然在耳,她难受的竟不能自己,她素来心软,从不知自己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可若事情重来一遍,她还会这么做。   她无法接受他的情感,不如快刀斩乱麻,他早点死心,也早点解脱。   “在想什么?”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发,她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看着床畔的云舒,云舒向来敏感,她怕他知道了会乱想。   云舒帮她拢了拢被子,眼神掠过她的红眼眶上,又顺着鼻梁往下移,到她略微红肿的嘴唇,他的目光登时凝注。   他眸里荡起急促的涟漪,云翎已转过了脸,捂住自己的唇慌乱道:“我……脸上刚刚不小心……被那个……树枝擦伤了,所以……”   她很笨拙的掩饰,但他岂会不懂她。他长叹一口气,道:“眼睛红红的,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哭过?”   “是……今晚,我伤害了一位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朋友,我故意对他讲了些很伤人的话,我想我已经失去同他的那份情谊了……”   “那个人,是颜惜吧。”   云翎一惊,像是被大人看穿心事的孩童,窘迫又忐忑:“我都没说,你怎么晓得是他?唉……”   云舒倾下身,以一个庇护的姿势拥她入怀,感叹,“莲生,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将脸贴在他胸膛,声音低低的传来,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拿我自己怎么办……”   云舒低头吻她的发,无奈道:“某些方面你很聪明,某些方面,你又很笨。”   云翎老老实实的承认:“是的……”   “好了,都过去了,别想了。”云舒拍拍她的背,将她耳畔散落的鬓发拨到而后,“只要我们俩一直在一起,这便是最重要的。”   云翎偎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他淡淡的玉兰香缭绕在四周,他平稳的心跳仅隔咫尺,她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之前的慌张内疚平息了大半,她低低呢喃着:“是的,跟你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婚礼如期举行。三日后小王爷李承序一骑当先,率着身后长龙般的队伍,上了玄英山。   新娘子大红嫁衣,正坐在镜子前摆弄着身上的饰物。妆罢后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禁不住问门外的云舒:“哥,我这样子是不是很奇怪?你有没有觉得脸上胭脂涂的像猴屁股?!”   云舒转过脸来,目光刚触及到她便怔住。   今日的她一改过去的素雅简洁,如缎青丝被高高挽起,头戴九凤冠,额前垂下一排流苏,肌肤如雪腮如红霞,眉间点花钿,平日里清丽的脸顿添妩媚。身着正红锦色牡丹金丝嫁衣,再佩上各路珠宝首饰,整套妆扮华美而精致。   小丫头出去拿喜果了,房内只有两人。云舒静静站在门外看她,没答话,眼里有惊艳。   云翎回望着他,看懂了他的意思,抿起唇羞赧一笑。   窗外渐渐下起小雪,柳絮般飞旋不停,恍若天女摇曳那倾城之姿翩跹起舞,迷幻住整个飘雪的初冬。那一霎四周沉静下来,连落雪的声息都清晰入耳,光影流年化成咫尺之遥,天大地大唯余彼此。她凤冠霞帔羞赧地端坐新房,他长身玉立守护于身侧,四目交汇,两人腾起一种恍惚感,只愿今昔不是一场假婚礼,那新妇是她,那新郎是他,只待吉时一到,两人便十指紧扣,许下一生之约,从此朝夕相对,同品岁月旖旎。   旋即他轻步上前,捧住她的脸,吻住了她的唇。   很浅的吻,在彼此的呼吸间辗转,如春花落地,秋叶无声。须臾他松开她,将唇落在她鼻尖,说:“今天的莲生,很美。”   她抿唇笑,眼里有化不开的情意。   外头忽地一阵锣鼓震天,轰鸣的鞭炮声惊醒房内两人。紫衣兴冲冲地进来,道:“小王爷到了,快把盖头蒙上,花轿来了!”   两人回过神来,云舒俯在云翎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上轿,我会在后头跟着!”   云翎点头,拜别了父亲云过尽,两个喜娘一左一右搀着她上了轿。   又是一阵喜乐响起,小王爷的迎亲队伍终于将山云霄阁的新子娶走。   迎亲队伍下了山,穿过衡镇,一路高歌凯奏,向京城而去。   那样喧哗掀天的喜乐中,碧衣的身影遥遥伫于绝色坊高阁之上,将一壶冷酒,尽数灌下。   酒意冰凉,咽下去激起割心裂肺般的疼痛。   ……   花轿是两天后抵达的京城,没做任何停留,直奔摄政王府。王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小王爷的婚事排场简直不亚于太子。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摄政王端坐高堂,主位上是盛装出席的皇太后,台下一排文武百官坐满宾列,热闹场面绝对不亚于上朝议政。而小皇帝李明治居然毛遂自荐做了主婚人,一言一行颇具风格。   大殿内羊毛地毯踩上去有云朵般的触感,朱红的穿心莲花蔓宫帘配着合欢结穗子层层拉开,几百盏烛台将殿内照耀得亮如白昼。云翎一身榴红喜服凤冠霞帔站在殿堂正中,小王爷李承序红服金冠,与她一道并肩行礼。   随着一声尖细而清亮的“礼毕”后,云翎不停躬身的腰板终于能挺直,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   那只手手掌朝上,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完全不同于习武之人的孔武有力,甚至还柔腻白皙的类似女子,但在这喧闹的光影殿堂里,给予她一种无端的心安。   她知道这是礼节之一,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掌心忽地莫名颤抖一下,旋即用力将她牢牢覆盖,翻掌,握住,带着无比的郑重,似攥住了一捧稀世珍宝。   热火朝天的喜庆中,两人被送入洞房。   小王爷将她送入洞房后,很快又出来,因为外面还有一大摊宾客等着他应酬。   一个时辰后,小王爷应酬完众人,踉踉跄跄回了房。   房内云翎正坐在桌旁吃糕点——她一进洞房就将婆子丫鬟屏退,摘了盖头脱了笨重的喜服。   李承序欢欣地走进去,暖玉般的脸被酒意侵染,一双独一无二的红色瞳眸波光璀璨,然而脚步有些不稳,还没走到床畔,“噗通”摔倒在地。云翎赶紧过去扶他,这才发现他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拍拍他的脸道:“怎么醉成这样!”   李承序没有反应,看来是真的酒深了。云翎连拖带扯将他弄上床,替他脱了鞋盖上被子,最后自己抱了床被褥在床脚打地铺。   地铺打好后,云翎还没躺下一会,床上李承序突然翻了个身,嘟囔起来:“口渴……水……”   云翎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李承序,一看他烂醉如泥的样子,只得将茶杯凑近他嘴边喂给他。李承序喝了一杯又要一杯,待得第三杯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紧握着云翎的手,梦呓般道:“小火,我又做梦了是不是?”   云翎没听懂:“做什么梦?”   李承序眯眯眼睛,“我梦见你喂水给我喝,就像那些年一样……我受伤躺在地牢里,动不了了,你偷偷送水给我喝……”他的表情同声音一样恍恍惚惚,“这些年,我老是做那个梦,梦见你喂我水喝,梦见你救我……”   云翎按住他动来动去的手,以免打泼茶杯:“这不是做梦……”   “没做梦吗?”他笑了一声,含糊不清咕哝了几句,又睡去了。云翎便也抱着被子,躺回地铺。   窗外的天空,夜色如墨,圆月如盘,寒星闪烁。   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夜,李承序迷迷糊糊转醒,宿醉的大脑还有些晕乎,他口有些渴,欲唤下人进来倒茶,眸光移至房间那侧,倏然凝住。   光影迷离,重重垂下的锦缎宫帘,高脚金丝烛台仍高燃着,红色烛蜡却已然矮了大半截,延下一道道朱红泪痕。那烛台不远的地面,少女抱着被褥,睡的很沉。   李承序自床榻上坐起身,低低唤了一声:“亲亲?”   地铺上的人没有回答,李承序恍然道:“哦,差点忘了,自地陵那一次重伤后,你总是睡的极沉,如今又点了安宁香,多半是打雷都听不见了。”   他话落,又尝试性提高声音唤了两声,见地上的人果然没有反应,他起身下床,鞋都没穿,光着足走到地铺旁挨着云翎坐下。   烛光温柔燃亮着,少女侧脸枕在枕头上,微微蜷着,似一只安静而可爱的猫。那映在灯火下的眉目清丽如画,李承序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柔软的睫毛蹭在指心,微微的痒,像是被春蝶的翅翼拂了拂。   李承序吃吃笑起来,似一个发现有趣事物的孩童,他换了个姿势,翻个身半跪着趴在地上,手肘支起,撑着脸去瞧云翎。顺着少女的脸颊往下看,下颚曲线优美,绣花衣领里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颈项,有细弱的银光在烛火下闪现。   李承序好奇探出手去,将那玩艺从衣领后拉出来,原是根细细的银链子,上头坠了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   李承序将那夜明珠掂在手里把玩片刻,道:“云舒送给你的就这么宝贝么,竟穿成了项链挂在脖子上,平日里让你给我瞧瞧都不依,小气巴拉。”   他絮絮叨叨,手肘不经意擦过云翎的腰,觉察到一个冷而硬的物体,“腰上藏了什么东西?”他在云翎腰间摸索几下,竟摸出一把短匕。   那短匕呈暗青色,刀身流转着幽幽的光,他眯起眸子,吐出几个字:“守情?”   “又是姓颜的?”他手一挥,做出要扔弃的动作,可还未实施又收了回来,恨恨道:“算了,绝世名刃,丢了可惜,给你防身也好。”说完将守情重新放回云翎腰间。   他放回刀,却并未释然,托着下巴苦恼地道:“云舒送的东西你贴身带着,姓颜的东西你也留着,可我送的宝贝你一样也不带。不行,你也得随身带一样我的东西才成!”   他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自语道:“我得找一样能代表我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他倏然双眼一亮,“有了。”从柜里翻出两个香囊跟一把剪刀,剪下了自己鬓旁一缕乌发,将那发丝卷成一团装入香囊,然后小心翼翼系在云翎腰带上,他怕云翎会取下来,还将那丝绳打了个死结。   他瞧着云翎腰间的香囊满意的笑,过了片刻又嘟起嘴来,“这是我给你的礼物,可你还没给我礼物呢!”   他想了想,又把金丝小剪刀取来,挑起云翎头上一撮发丝,“咔嚓”一声,一缕乌发悠悠落于他的掌心,他将那发丝放入另一个香囊中,别在自己腰带上,笑道:“这下子公平了,我们俩都将对方的礼物随身带在身上……哦,还有云舒呢!我要不要再装一个,要他也系在身上?”想想又否决了,“算了,依他的性子,定然不会要的!”   他含笑的酒色眸子波光潋滟,云翎却相反,她不晓得梦到什么,眉头颦起,李承序触触她的眉,疑道:“为什么皱眉?是不是因为云舒不在身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衣架上挂着的大红盖头,低声道:“还是因为……嫁给我,你不开心?”   李承序喃喃地道,似乎很困惑:“可是为什么我这般高兴?”   “我明知这是做戏,可还是欢喜的紧,就连平日里看不顺眼的老头子都亲切了许多……”他捡起地上云翎脱掉的大红嫁衣,将那华丽的布料捻在指尖摩挲着,那上面绣着孔雀百花图,一片锦绣盎然,他笑起来,“你晓得么?你今儿穿这一身嫁衣真是好看……”   “我之前一直不想娶妻,宁愿整天花天酒地,或许是不愿再成为老头子的棋子,亦或许……”他突然顿住话头,有些惆怅,又有些欣喜地叹气:“好在,如今是你……”   良久他挨着云翎躺下去,他学着她的姿势,侧过身子微微蜷着,两人并排躺在一起,他的脸对着她的后脑,他的胸膛挨着她纤瘦的背脊,只需向前稍稍伸手,便可从她的后背环住她——一个温暖极贴心的姿势。   他将她脑后散乱的发拢了拢,揽住了她的肩,房内明晃晃的烛火映在他眸中,他脸上渐渐浮起恍惚,“小火,我们现在像不像那些年?”   “那些年我们三睡在地牢里,地面冷得人直打哆嗦……我们便这般抱成一团,互相取暖……”   他将脸贴在云翎发上,轻声道:“小火,我曾听一个嬷嬷说,夫妻俩死后在碑上刻上彼此的名字,去了地下便还能继续做伴……自那以后,我便分外排斥老头子给我挑的那些女人!眼下真好,你成了我的正妃,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日后黄泉碧落,我再不用跟另一个陌生人结伴了……”   “小火……”他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我晓得你爱的是云舒,可有什么要紧呢,几十年后,你我的名字被人刻在墓碑上,紧紧相联,哪怕风霜雨雪也无人能磨灭……就这样吧,哪怕只是一个名字,便足够了……”   他突然又否认自己的话:“不行……只刻我们俩,那云舒去哪?不成,到时我得把云舒的名字也加上……去哪儿,我们仨总是在一起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漂亮眸子慢慢阖上,似乎睡着了。可没一会他翻身起来,脑子清醒了些,他摸摸身下的地铺,道:“不,不能睡在地上,地上凉,亲亲会生病……”   大红喜烛依旧温柔燃亮着,重重合欢花藤蔓宫帘后,长身玉立的风致男子躬身将地上女子抱起来,赤着脚一步步走到塌旁,将怀中人放到了柔软的被褥上。    ☆、第一百二十三话 心碎独酌   山高水远的千里之外,今夜满腹心事的人,不止李承序一个。   衡镇的绝色坊内,小书童托着下巴守在房门口,对身旁的绯衣女子说:“素年,少主连着都酗了几天的酒了,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素年道:“我能有什么法子,他是主子,我是下人,难不成我可以命令他不许喝?”又道:“莺莺姑娘刚进去了,便让她去劝少主吧。”   “莺莺姑娘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也不知道她的话中不中听。”颜葵忧心忡忡道:“哎,大夫说了,少主身上有伤,这段时间不能碰酒的,可他如今喝成这样……”   素年问道:“那伤是怎么回事?”   颜葵道:“还不是那次在东辽马贼手上伤的,伤口很严重,我们劝他好生休养,他却听不进去,草草包扎下便赶去云霄阁去找云小姐。后来燕北的事务一忙,他忙的没日没夜,更没法好好休息,伤势便一直没好……”   素年蹙眉道:“少主平日里一向极有分寸,怎么这次这般……”后面糊涂二字她没说出口,只摇头道:“再怎样忙,也不能这么拼命啊,总得把身体养好才行……”   颜葵凑近素年,低声道:“其实不是因为忙,而是为了云小姐,他想尽早忙完燕北的事好去陪云小姐,所以伤也顾不得了。”   素年摇着头道:“可惜啊,世事难料,造化弄人,眼下云小姐是晋康王妃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房内,颜惜临窗而坐,杯中酒一杯接一杯,饮的极快。一侧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的柳莺莺终于按捺不住,拦住颜惜的手:“少主,您再这么喝下去,身子受不了的呀。”   颜惜将杯盏拿回,嗓音有冷意,“与你无关。”   柳莺莺瞧着颜惜,既心疼又气恼,再顾不得其他,伸手将杯盏又夺了回来,“少主,您既然这般在意云姑娘,就不该让她嫁给小王爷!如今在这喝闷酒有什么用,还不如想法子将她抢回来!”   颜惜并未答话,良久冷冷道:“出去。”言简意赅,却有不容置疑的力度。   柳莺莺无可奈何,终是狠狠一跺脚,出了厢房。   房间内重陷寂静,颜惜又满上了一杯酒。夜风很大,吹的他碧色的衣袂翻飞,他极快饮下杯中酒,却被冰冷的酒液呛得咳了咳。   须臾他缓和下来,宽大的衣袖朝后拂了拂,劲风一扫,房中的烛火立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看不见光亮的黑暗中,他依窗而立,注视着墨蓝色的苍穹,因着周身的阴暗,那星光无比清晰的映入眼帘。   “星光……”灿烂的星空下,碧衣公子伸出手,虚虚挡住了眼晴,似想挡住那片粲然星光,然而眸光又从指缝中不舍地瞧着,“你以为,我不想将你抢回来么?可是……”幽暗中他脸上笑意更深,眼神却越发哀伤:“你要我放手,成全你的爱。”   “爱是什么?”他望着那片星空,问自己:“我总以为爱需全心全意争取,即便你不爱我,可我对你千方百计的好,日复一日水滴石穿,总能换来你回首的那一天。”   “生辰那夜,你抱着星辰花应允我时,我便想着,从今往后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依,可是……”他的话音顿了顿,似再也无法注视那一片星空,掌心一松,琉璃杯盏跌到地上应声碎裂,然而他却吃吃笑起来,俯身去捡地上粉碎的杯盏,尖锐碎片划破他的指尖,血溢出玉白的手指。   他任鲜血顺着掌心肆无忌弹流下,仿佛不觉痛,反而失声笑起来:“呵……谁知我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原来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放手跟成全。”   “多么讽刺!二十年你从未跟我提过任何要求,唯一开口的……却是放手!”他用力一拢,琉璃碎片没入掌心,血滴溅在朱红地毯上,于夜间绽出一朵朵暗红的花。   那些小花逐渐蔓延成一片,然而他却不管不顾,站起身大笑起来,隐含着压抑的鼻音:“翎儿,你究竟要我如何?!”   ※   天已大亮。摄政王府的新房内,龙涎香袅袅燃着,厚重的幔帘一层层被放下去,将阳光统统隔离开来。   云翎醒来时,身下软绵绵的,完全不像打地铺的感觉。再动动身子,发现右胳膊沉沉的痛。她转过头去,差点没叫出声来。   她什么时候睡到了床上?   还有,李承序又是什么时候枕着她胳膊呼呼大睡的?   她赶紧检查身上的衣服,好在两人衣服都完好无损的穿着。李承序被她的举动弄醒,嘟囔道:“还早,再睡会。”说罢手自然而然的搭上来,抱着云翎继续睡。   “别睡了,都日上三竿啦!”云翎推开李承序,拍着他的脸道:“喂,我昨晚不是睡地上的吗?怎么到了床上?”   “我抱你上来的啊……”李承序打了个呵欠,道。   话刚落,屋外有人影掠过,云翎一怔,推门查看,就见几个嬷嬷围了过来,用暧昧而高深的眼神看着她,口中却恭敬地很,行了礼后道:“王妃,请将帕子取给奴婢。”   “什么帕子。”   屋里小王爷听到动静,将她拉了回来,关上门后从床褥下抽出一块雪白的帕子。   云翎的表情近乎无知,“这帕子垫在被褥里做什么,还嫌床不够软和吗?”   李承序:“……”   他抓起她的收,“把指尖伸出来。”   “干嘛?”云翎刚问,眼前银光一闪,有轻微凉意划过指尖——她的食指被李承序拿匕首划出一道小创口,她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李承序瞪她一眼,将她指尖用力捏了下,几滴鲜红的血滴到帕子上,殷殷如红梅。   李承序攥着帕子打开了门,将帕子丢了出去,那几个嬷嬷接住后,围着帕子嗤嗤笑起来,脸上均挂着狎昵的神色。   这是……伪装落红吗?……   云翎脸刷的红了个透,待嬷嬷们退下去后,她明明极不好意思,却非要强自辩解道:“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割破自己的手啊,一个大老爷们怎能拿女人开刀?”   李承序摊开纤纤玉指,在阳光下翻来覆去的欣赏,像是端详着一件稀世珍宝,“本王如此完美无暇的肌肤,怎能留下一丝半点伤疤!”   云翎:“……”   “好啦好啦,有事跟你说。”李承序收回了手,拉着云翎进屋,关紧了门窗后,轻声道:“墨莲昨天太后已经赏下来了,我会尽快派人送回云霄阁。”   云翎道了句谢。   李承序嘻嘻一笑,“不谢!亲亲王妃快点陪本王用膳才是正事,再磨蹭,你夫君就要饿死了。”他的夫君二字讲起来自然而然,半分做作感也没有。   “等下,我还没梳洗呢!”   李承序拍拍手,几个侍女应声而入,团团围住了她,有端水递毛巾的,有替她换衣换鞋的,还有替她绾发梳妆的……云翎就由着丫头们盘弄自己,反正对于梳妆打扮这种事,她也不怎么懂。   而小王爷在一旁等着,虽然偶尔催促她,但表情没有半点不耐。他斜靠在软榻上,看着丫鬟们替她绾发簪花描眉点黛。兴致好时,偶尔也插一两句嘴,譬如提意见说这个步摇比较好看,或那个镯子合适她。但他的意见往往同云翎截然相反,因为他中意的是华丽宫廷风,而云翎是素雅秀致风。末了两人意见相持不下,小王爷便一步冲上来,拈起他中意的那串宝石菱花步摇,直接戴上了云翎的鬓旁。   步摇戴得有些歪,他伸手调整了一下,完工后得意地夸道:“本王就说嘛,这个步摇最好看!”波光一转,向身边的侍女道:“是不是啊?”   侍女们扑哧笑起来,皆答是,李承序面上得意神色更浓。   云翎懒得跟他争执,也就随了他去。   小王爷见自己的王妃不反驳,这才满意的拉着她一道去用膳。    ☆、第一百二十四话 北燕奚氏   冬日的京郊,景色萧瑟。与之相对的城郊寒竹寺外,香火依旧鼎沸,香客来往不绝。   一个身影远远从熙攘的人群中走出,他步履极快,轻盈得似踏在云朵之上。一袭似雪白衫纤尘不染,明明是略显灰暗的阴天,可他所到之处,这尘世便立时辉映得明亮几分。   他行至人迹稀少的寒竹寺后院,似在寻找什么,却一无所获。他退出后院,绕着院外的枫树林走了半圈,蓦地站定脚步。   他在一棵枫树下立住,冷冷道:“出来!”   满林枫叶红如四月繁花,树林枝梢摇曳间,几个雪色人影自四周枫树上齐齐跃下。   “一,二,三,四,五……”白衣公子瞥了不速之客们一眼,又道:“东南方位的两个,西南方的一个,出来。”   果不其然,东南角的茂密枫林中飘出两个雪色身影,加上先前的五个人,七个人一起立在了云舒面前,这七人穿着甚是古怪,浑身白袍包裹的严严实实,袖子极大,头戴雪色风帽,帽檐处皆插了一根长长的雪白翎羽,绝非大周人的装扮,却也并不像其他少数民族。几人站定之后,西南方“啪啪啪”几声掌声响起,一抹白色身影如同一只展翼的雪色大鸟般,轻飘飘自树林深处而出,堪堪立在七人中央,显然是那七人的首领。那人笑起来,用一种专注的神色端详着云舒,面带赞许地拍了拍手掌,道:“莲初公子不愧是传说中的天人九指,老朽一干人再怎办刻意屏住呼吸,你都察觉得一清二楚。”   云舒斜睇他一眼,有些意外。为首那人方才飞身而来时,踏叶不落形过无痕,落地之时悄无声息,仅凭这轻功步法,便知绝对是个内家高手,却不料他竟是这样桑榆暮年的老者。   “你是何人,来有何事?”云舒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去,并没有因为老人的赞美而客气几分,他的心思都在寻找龙丹的线索之上,此番他来寒山寺便是这个目的。   那老者约莫七十来岁,身形虽略显削瘦,一双浑浊的眼神却溢满精干之光,他并不在意云舒不屑的态度,不卑不亢道:“老朽一干人来自北燕白凰族,寻找家族继任主人,公子可以称呼我为老和。”   “与我无关。”云舒言简意赅,举步便走。   “与公子有关。”老和道:“公子本姓奚,而我们北燕白凰一族亦姓奚,即北燕奚氏。”   北燕,位于大周北部,建朝已有两百余年。与大周的人治不同,北燕国内,君民上下奉行的是宗教神治,北燕君主自称是神灵转世,君权由神授予才能得到百姓的信服。而北燕奚氏这一族,相传自雪山之巅的神秘神祗,世代以白凤凰为图腾,族人自称流淌着白凰之神的高贵血统,有着非同一般的通灵能力,从而充当了国民与神祗之间的传达者,专司祭祀之职,又称侍神司,深得皇室倚赖。因北燕君民痴迷神灵一说,便对侍奉神灵的奚氏有着根深蒂固的爱戴及信赖,倘若皇族代表的是北燕的王权,那么奚族,则代表的是北燕整个国民的信仰。   因着这层缘由,两百年来,北燕奚氏高居庙堂之上,俨然已经成为除开皇族之外最为显赫的家族,没有之一。   “公子应该听说过我们北燕奚氏。”老何见云舒不为所动,再次将燕北奚氏四个字重复一遍。   “确有所闻。”云舒神色波澜不惊:“但与我无关。”   “公子休要言之过早。”老和不再兜圈子,直接道:“既与落玉公子有关,又怎会与你无关?”   云舒欲迈开的脚步慢了一慢,投到老和脸上的眸光锐疾似光电。   老和从容道:“云霄阁主只是公子你的义父,而你的生父是落玉公子奚落玉。”   他这话不假,云过尽确实只是云舒的养父,云舒真正的父亲是奚落玉,上一辈云霄弟子中的长师兄奚落玉,那个曾经名满武林却无故失踪的传奇男子奚落玉。   云舒淡淡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因为同是奚姓,家父就该同你们北燕奚氏有什么渊源不成?”   “岂止是渊源。落玉公子乃我们奚氏第十二代嫡系子孙,若他在世,则该是这一代的奚氏宗主。”   “堂堂北燕奚氏子孙,怎会变成大周朝人?若家父真是你们白凰族人,出身何等金贵,又岂会由我外公萧别情从荒野里捡回来?”   “这个……一言难尽,”老和面有讪讪之色:“说起来,也算是我们燕北奚氏的一桩往事了。我们白凰族这一代的宗主奚慕霖,也就是落玉公子的父亲,在接任宗主之位前便已育有一子,继位后夫人又怀上了身孕,宗主再得一子,自是高兴之极,按北燕的规矩,奚氏作为侍神一族,自然要留下命格最好,最合适侍奉神灵的嫡系子弟担当未来继承人,故而每添一位直系子弟,奚氏宗主便要当着全族的面,给襁褓中的婴儿算上一卦。不想这位刚出生的小公子的命格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极煞之命,天降不祥,祸族殃国!”   “因着我们奚氏预言从无失错,所有人皆对此命批深信不疑,此命批一出,族人面面相觑,皆产生畏惧之意。为了杜绝小公子给族人乃至国家带来灾祸,族里上下强烈要求将刚出生的小公子处死。可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肉,奚宗主哪里舍得,他力排众议,强行留住孩子的性命。但也许真是天命,孩子留下的两个月内,接二连三出了好些大事,一件是燕北大旱,成片土地庄稼颗粒未收,造成百万民众饥荒。其次便是承德寺失火,白凰宗主奚慕霖主持皇家祭祀时大殿无故失火,大火来势汹涌,直烧了一天一夜才熄灭,不仅将承德寺烧成灰烬,更烧空两条街,三百条人命葬身滔天火海。不止如此,宗主及北燕王也受了伤。为此朝廷勃然大怒,派了专人去查,可这么大的火却查不出火因,真叫人蹊跷。因着此事实在不好收场,寻不出缘由的白凰族人便将责任推给了小公子,说是天煞带祸,国之灾害,再留不得。朝廷上下得知小公子的命格,一片哗然。燕北王下了圣旨,三天后处死奚氏小公子。接旨后宗主无可奈何,他再怎样权势,也不能同整个朝廷抗衡,奚夫人崩溃大哭,不顾阻拦冲进了王宫,面见圣上太后。她本是太后嫡亲侄女,与圣上乃亲表兄妹,自幼感情极好,见到圣上后伏地痛哭流涕,表示若要杀了她孩儿的性命,便赐她一死。圣上与太后皆乃性情至善之人,怕她绝望下真做出傻事,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即留下这孩子的性命,但前提是送出北燕,永生不得踏进北燕疆土一步。”   “事已至此,宗主夫妇还能说什么,尽管再三不舍,仍托人在北燕内寻了个做生意的大周巨富,那商贾黄金万贯,膝下却一无所出,将孩子托付给他,实是再合适不过。此后商贾便带着孩子一起回了大周,不想这商贾在回大周的路上遭到了马贼的洗劫,整个车队全数被马贼屠杀,连小公子的遗体都寻不回了。消息传到奚家,奚夫人哭晕过去,宗主悲恸良久,却无力回天。”   “这事便就这么过去了。又过了好些年,宗主已至知命之年,却仍只有大公子一位子嗣,随着宗主年岁渐高,便打算将宗主之位传位给大公子,事情本已定了下来,却万没料到大公子突然身染瘟疫,不治身亡。而大公子过世前,因着身子薄弱,并未留下任何子嗣,于是奚氏白凰族这一血脉,便就此中断。”   “就在老宗主陷入无后的境地时,突然有一则可靠消息传来,说是当年死于马贼之手的小公子其实并未遭殃,据说他福大命大,被马贼洗劫的那天他睡在马车里,两位嬷嬷的尸身挡住了他,马贼没有发觉,小公子侥幸逃过一劫,然后被路过的好心人抱走。宗主听闻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一为家族有后,二为自己的亲生骨肉尚在人间,他派了好些人手,沿着这个线索继续打听,最后的结果是——当年抱走小公子的人,正是前任云霄阁主萧别情。”   云舒道:“所以你们便认为,家父奚落玉就是你们要找的宗主继承人。”   “是。”老何喟叹一声:“可惜天妒英才,却不想小公子却早已过世……老宗主收到消息后,很是悲痛了一场,好在……”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云舒,浑浊的眼里充满熠熠的期盼:“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小公子虽不在了,可他留下了你,老宗主总算有了寄托……我们奚氏一族有后了!”   一片枫叶落于云舒的白衣之上,云舒指尖拈起,斜阳枫影里他白衣如雪,气质高华,侧面有着清隽的轮廓,他凝神瞧着那绯红霜叶,声音平静如初:“你们奚氏的曲折我听完了,不送。”   “你!”老何右侧一位手下再也按捺不住,“公子你怎地这般无动于衷,你可知我们为了寻你,奔波千里,这一路上没少吃苦头。再说,您不回北燕奚氏还能去哪,那云过尽虽是你义父,可您莫要被他骗了,就是他当年对我们的落玉公子……”   “阿再住口!”话还未完便被打断,老和疾言厉色道:“你忘记老宗主是怎么叮嘱你的了。我们只管找回少宗主就好,云过尽的事,老宗主自有打算!”   两人话中似有玄机,云舒道:“有话就说完,吞吞吐吐作甚?”   那名唤作阿再的手下是个耿直性子,顾不得老和的斥责,道:“此等事属下岂可多言,公子若要知,随我们回北燕奚氏,老宗主自然会当面跟您讲明白。”   云舒瞥了他一眼,神色清冷如深秋月光,却又散发着迫人的气势,那手下禁不住倒退了半步。云舒收回目光道:“我早已说过,北燕奚氏,与我无关。”   “阿再退下,我同公子说话,你插什么嘴。”老和再次瞪了那白衣下属一眼,转头温声向云舒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是我北燕奚氏白凰血脉第十三代嫡系子孙,关系整个白凰族的兴衰存留,怎会无关。”   云舒道:“只凭一面之词,你叫我如何信?再者事情过了这么些年,你们打听的消息,谁知真假?”   老和道:“老朽愚钝,虽没什么才能,但看人一向极准。今日一瞧见公子,便觉得消息定是可靠的。因为公子如今的风姿,同老宗主当年,足有七分相似,简直是我白凰族高贵血统的最好印证。”   他话落从衣襟里掏出一方朱红小锦盒,恭敬地打开来,盒子里头是一枚造型奇异的扳指,老和呈了过去:“这是我们奚氏之宝凤尾戒,注入了我白凰族不传秘术,只有佩戴上他的嫡系子孙,戒指才会产生反应,你若想知道自己是否是我北燕奚族之后,戴上不就知道了?”   云舒瞧也不瞧那戒指,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于我来说,皆无足轻重。”   他话毕,白衣长衫袍角微微一曳,步履已然迈开。   老和疾行几步,追上云舒的步伐,淡然的脸上首次露出急切的神色:“你便是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你父亲。他一辈子远离故土双亲,活的时候于异国他乡孤苦飘零,死的时候客死异乡魂魄无依。你就知他不想念父母,你就知他不思念家乡?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就不想让他九泉之下得到心安?”   云舒脚步顿住,有什么压抑的情绪在他眸中酝酿,良久他转过头来,道:“戒指给我。”   老和毕恭毕敬将锦盒递上,云舒漠然将戒指圈在左手大拇指上,也不知那扳指由什么材质打造而成,通体呈冰晶般的色泽,顶部刻上繁细的花纹,依稀是个凤尾的花案。云舒戴上之后,戒身透明的色泽渐渐产生变化,似有一股蓝色物质在琉璃般的戒身里激荡,那颜色越来越浓郁,到了最后,水色戒指居然化为了孔雀尾羽般的深邃蓝。   老和一干人目不转睛盯着那戒指,旋即几人齐刷刷半跪于地,异口同声的激动道:“见过少宗主!”   云舒澹然一笑,取下戒指放入老和掌心内的盒子里,“已经印证了,家父确是你们奚氏后人。”   他容颜清绝,性子却是一贯的冷淡,除开面对云翎之外鲜少展颜,此番淡淡一笑,轩轩若云霞举,皎皎如明月升,神情高洁华凉而不可攀附,在这如夏花艳丽的绯红枫树林内,激起浮光掠影的美丽。诸人被他的容颜惊倒,竟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时,那白色身影已经飘然远去。   一干人捧着戒指追在后头,焦急大喊:“少宗主您去哪里啊?不跟我们回北燕了吗?老宗主还在盼着你呢!”   云舒的身影若流云一般远去,话音随着飘渺的风传来。   “家父固然是你们北燕人,可我从未说过要回北燕。”    ☆、第一百二十五话 别馆闲暇   王府的日子过的平静而安逸。白日云翎同李承序两人装作恩爱夫妻的模样,晚上吹了灯就寝后一个睡床一个睡贵妃榻,和谐的很。   宜兰郡主倒是时常来找云翎,每每目的只有一个——颜惜。   云翎实在是头疼,提起颜惜她就不舒服,又是愧疚又是难受的。可这郡主偏偏没头没脑的缠着,一家人同在一个王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压根躲不过。   好在这种日子过了十来天终于要结束了,这天李承序下朝后匆匆回房,二话不说拉着云翎便走,“走,搬家。”   云翎道:“好端端的,搬到哪去?”   “这里住太拘束了,我带你回京郊别馆。那李宜兰我实在是受不了,像只发春的猫,整天颜惜颜惜念叨个没完没了……”李承序捏着嗓子,学起宜兰群主扭捏的模样,引得云翎扑哧一笑,他继续不满的抱怨:“还有,那些婆子们,没事就跟老头子打小报告,连我们几时熄灯何时上床都记得清清楚楚,生怕我们感情不好,没法给老头子生孙子……”   能离开牢笼一样的摄政王府,云翎当然求之不得,但又有所顾虑:“我们这样一走了之好吗?”   李承序狡黠一笑:“放心,我跟老头子打了招呼,我说我们夫妻俩新婚燕尔,想过二人世界。”他低头凑近她耳朵:“忘了告诉你,云舒就在别馆里,我带你去那,你们二人也算是团聚了。”   云翎惊喜的看着他,李承序弹弹她的额头,道:“还愣着做什么,你不想去?”   云翎连连点头:“去去去,赶紧地!”   ……   别馆处于京郊东侧,依山傍水风景独好。李承序没带多少下人,只点了几名信得过的仆从跟了来,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黛衣也被云舒召了过来,好方便伺候云翎。眼下屋里进出的全是自己人,三人自在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相当惬意,三人偶尔围着暖炉烤火谈天说地,偶尔结伴出游,偶尔去热闹市集,泡泡茶馆,品品香茗,听那说书老头讲几个精彩段子,还有些心血来潮的时候,拎着鱼竿水桶,前去别馆后的池塘,凿冰捕鱼……总之日子快活似神仙。   但好日子往往长不久。这天李承序被摄政王召回王府,半天后他怏怏回到别馆,跟云翎道:“亲亲,我有公务在身,这些天可能没办法留在这里了。我担心云舒不放心。”   云翎挑挑眉,道:“他干嘛不放心?”   李承序道:“因为我必须带你去,而他不能跟着去。”   云舒从房外踱步进来,雪白衣袂翻飞带起玉兰香暗涌:“到底何事?”   李承序道:“过些天便是我们大周的念祖节,我们王室子孙必须去赫连山,在我们大周发源地蒙迈草原举行祭祀仪式,以表对先祖的纪念。这仪式本来该由皇帝亲自去,但皇上年纪太小,所以这些年都是我父王代替,但不巧的很,前两天父王受了点风寒身体不便,祭祀的事便落到了我头上。父王还说亲亲是王妃,理当一道去给诸王公家眷做个表率。”   云翎问:“那地方有多远?”   李承序道:“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最快一天能到,慢点需要两天。”   云舒道:“蒙迈草原是同西蒙交界处,两国关系本来就紧张的很,你带莲生去那安全吗?”   李承序道:“这点你放心,我会多带点人马的。我们去那里就是召开一个祭祀大典而已,弄完了就回,四五天就行了。”   云舒思量半晌,“不行,我还是担心,蒙迈草原毕竟是非之地,莲生现在没有武功,你又是个半吊子……不如这样吧,我扮成你的侍卫同你们一起去,如何?”   云翎头点的像鸡啄米:“好呀好呀。”   小王爷幽怨的瞅着云家兄妹,伤心道:“你要去可以,干嘛打击人家。”   云翎毫不留情的捅穿真相:“本来就是啊,当年我们五人,属你武功最烂。”   小王爷瘪嘴委屈道:“武功最烂的是碧娃好不好?她连武器都不知怎么使唤!”   “那是因为碧娃根本不用拿武器,她浑身是毒,随便出手便死伤无数!”   李承序辩解道:“这根本就不能比啊,当年我们五人各有所长,你精通长鞭及勾魂铃,亲亲是剑法与心法,碧娃专攻使毒,墨娃精通暗器,而我最苦逼,学了最鸡肋的机关之术!从此就只能钻研机关窍门,摆摆奇门遁甲之类的……”   云翎道:“其实奇门遁甲很强大,只要设下一个八卦迷魂阵,就能以一敌百,只不过你……”她竖起大拇指,将拇指朝下:“唉,太逊了。”   “云亲亲你!”小王爷气呼呼地拎起一个靠枕,朝云翎砸去。   “哈哈哈……”云翎身一扭,躲过了枕头,拉着云舒向外跑去。   ……   冬日的傍晚,寒风萧瑟,自云翎云舒走后,这本就不甚热闹的云霄阁显得愈发清冷起来。   云过尽端着一杯香茗,静坐于摘星楼的亭榭中,一侧红衣的惊鸿正在抚琴。   云霄阁主自那一日莫名发作离开后,连着大半个月都未再进摘星楼,就在阁里人纷纷揣测这位“二夫人”已经失宠的时候,云过尽又来了。   他面无表情地来,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惊鸿,弹个曲子吧。”   惊鸿那会正倚靠在门畔,闲闲把弄着自己的一捧乌发,夕阳下她如墨的青丝并未梳成发髻,只任其散散的披着,垂至腰下。她抬眸看向云霄阁主,神色波澜不惊,既瞧不出“失宠”的低落,亦瞧不出忽而复宠的欣喜,她仍是初次婚宴上同云过尽见面的那抹表情,明艳着,依稀带着骄傲的笑意。   她很快取了琴来,纤纤十指在琴弦之间拂动如行云流水。   云霄阁主端坐在一旁,似是被这琴声沉溺,又似发呆走了神。一曲完毕,他目光仍瞧着远方。   惊鸿站起身,站到云过尽对面,红衣遮住了他的视线:“阁主久久沉吟不语,可是在挂念已出阁的小姐?”   云过尽收回目光,浅酌慢饮了一口,“是啊,先前她在身边时整日叽叽喳喳,那会子还未觉的有什么,可等她出阁后,便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越发冷清了。”他眯了眯眼,看向高远的苍穹,微含霜色的鬓发稍显落寞,自语道:“是不是真的老了,所以儿女不在身边,便觉得日子越发难熬?”   “阁主……”惊鸿浅浅一笑,忽地蹲下身,将脸伏在了云过尽的膝上,低眉浅笑:“你还有我,惊鸿愿意一直陪着阁主,一直陪到老……”   她的脸靠在他的膝上,在冬日温柔的落日霞光中,辉映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她柔顺的乌发挨着他的腿,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他从未闻过那种香,但却觉得那香有着撩拨人心的力量。   云过尽面对着首次投怀送抱的美人,沧桑的瞳中浮起恍惚,似是忆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他伸手去抚摸她绸缎般的发。但这恍惚只是片刻,他的双眼很快恢复了一贯的精干,他将惊鸿轻轻推开,注视着她娇艳若花的容颜,语气有着怜惜:“惊鸿,你还年轻,你跟翎儿差不多大,在我心里你还是个孩子……你这样好的年纪,不该浪费在我身上……”   惊鸿眸中闪过诧异,旋即她镇定下来:“可您不是说,我像您之前的爱人吗?她既然不在了,惊鸿愿意代替她,永远陪在您身边。”   云过尽摇头,“这不一样的。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虽然长的相似,但灵魂却是不同的……”他缓了缓,眼中罕见的浮起温柔之色:“在我心中,她永远无人可替代……”   他极快地饮下杯中茶,道:“惊鸿,我本不该将你留在我身边……罢了,这几日我也想通了,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再回坤岭,那不是适合你呆的地方,我盼你寻个好地方,去寻一个自己爱的人,好好的过日子,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可来找我。”   惊鸿呆了一呆,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到,半晌她问:“为什么?”   云过尽放下杯盏,好半天后说:“我这一生没有得到幸福,我希望你得到。”   他话落头也不回的离开。斜阳在他身后拉出一道斜影,空旷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的形影单只。那样寂寂的光景中,惊鸿兀自坐在原处,默然不语。   ……   云过尽回到朝阳阁,天色已黑。   他走进自己的卧房,再拐个弯,又出现一个房中房。这是云夫人平日里住的地方,她时常犯病,一旦犯病便癫狂不休,曾有大夫建议将夫人单独安置在一个封闭的别院,派几个人日常伺候着就好,可云过尽没有采纳大夫的意见,他在自己卧室中又扩出一间内室,将云夫人安置在那里,以便能时时的照顾她。   内室里,云夫人正侧着身子躺在床榻上,沉沉睡着。   云过尽低声询问旁边的奴仆:“夫人吃过晚饭了么?”   那奴仆恭敬地道:“吃过了。汤药也准时吃了。”   云过尽扫了一眼床畔空空的香炉,道:“安神香怎么没点,不点的话,她夜里会睡得不踏实。”   “奴婢一时疏忽,竟忘了。”那仆人迅速将安神香点上,香薰袅袅,在屋内飘荡出馥郁的香气。   奴仆点好香后,碎步退下。云过尽站在床畔半晌,终于缓缓倾下身来,将云夫人肩上的薄被轻轻盖好。   他走出房,却又在临出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床榻上,云夫人的身形单薄而纤瘦,云过尽的脸上涌起难言的愧疚,他怔怔瞧着她,自语道:“婵娟……真是我将你们姐妹害到这步田地吗?”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退出房间。   重归寂静的房内,床榻上的人在他离去后不久,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清明而坚定,半分也不似平日里那个疯癫的人。   床头一侧,熏香依旧飘飘袅袅,乳色清烟四散开来,她仰头看着天花板,静静的看着,忽地,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第一百二十六话 蒙迈草原   抵达蒙迈草原的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云翎从马车上走下来,落入视线的便是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莽莽草原绵延千里,瑟瑟寒冬雪飘万里。   连绵不断的草原,在灰蓝的苍穹下伸展到极致,北风呼啸,簌簌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苍茫的草原上似添上一层素白银装。远远看去,天空高远而浩渺,草原广阔而浩瀚,似一幅没有边框的丹青画卷,广漠得望不到边际。   云翎为这美景赞叹了几句,再扭头看身后草地。只见不远处已搭了数十座大帐篷,一个个蒙古包似的拱立在草地上,想来便是大周的王公贵族们的休憩之地。其中最大的帐篷里,升起熊熊的火堆,温暖如春。帐篷外面的草地上,架起了祭祀需要的平坦木台,看来祭祀大典已经准备得当,只待人员到齐,小王爷主持举行了。   云翎百般无聊的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火,忍受着身旁另几位贵族女眷们的八卦絮叨,一边悄悄搜索着云舒的身影,搜寻了一圈后眼光在某帐篷外的小兵身上定住。她扑哧一笑,觉得云舒即便穿那种粗俗的皮甲,仍是好看极了。   云舒也注意到了她,两人悄无声息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将目光收回。   “嫂子在笑什么?”忽地有人拍了她肩膀,正窃窃笑的云翎转过头去,一个头顿时两个大。   眼前少女着一身百花蝶厚襦裙,围着毛茸茸貂毛围脖,柳眉杏眼,可不正是小郡主李宜兰。宜兰郡主不耐地将云翎身边女眷推开,随后冲云翎一笑:“嫂子,我跟你坐一起。”   她亲亲热热坐下去,挨着云翎一起烤火。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小郡主情绪越发焦躁不耐,不住东张西望。   云翎好奇问:“郡主你在看什么,等人吗?”   李宜兰脸红了红,娇嗔道:“大嫂,你明知故问嘛!”她凑近云翎的耳朵,“我在看颜惜有没有来啊。”   “颜惜?”云翎惊道:“他也来啦?”   “小声点,别声张!”李宜兰捂住云翎的嘴,她身上馥郁的香气快将云翎晕倒:“不然我干嘛来这鬼地方。天寒地冻的,吃饱撑着找罪受吗?”   话刚落地,小郡主双眸蓦地一亮,朝前方挥手道:“颜小侯爷!颜小侯爷!”   云翎顺着她目光望去,前方簌簌白雪之中一人一袭碧衣,身姿笔挺如青松翠竹,正举步向这走来。云翎想起那晚上的事,顿觉局促,起身想要躲开,却不小心将某个女眷的脚踩到。   她正懊悔自己的慌张,一转头却见那清荷般的身影已近在身侧。小郡主在旁笑得娇美如花。而她又开始心虚起来,仓皇中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跟小郡主说:“风大……好闷……我去一边走走……”   李宜兰拉住她,纳闷的问:“风大怎么还会闷呢?”   云翎不敢朝颜惜的方向看,又换了一个借口,“额……这边位置不够,我换个地方,把位置腾出来给小侯爷吧。”   李宜兰道:“不用啊,这边位置空的很呐。”   云翎背对着二人,甩开李宜兰搭在她肩上的手:“哪有空啊,明明就很挤啊,方才你就是挤进来的啊……”   “真的很空!”李宜兰不依不饶扳过她的脸。   云翎扭头眼光一扫,立刻:“……”   李宜兰,你的人缘是有多不好,为嘛你一坐过来,另一边女眷全跑空了?眼下这空余的位置别说一个颜惜,便是坐一排颜葵都绰绰有余……   云翎彻底没辙,那头李宜兰也怕单独对着颜惜冷场,便强行拉着云翎坐下,“大嫂你就在这坐,你跟颜小侯爷是发小,大家都是自己人,坐在一起有话聊。”   云翎搓着手,窘迫的笑着,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敢朝颜惜看。   这是两人自从那夜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她期期艾艾坐下去,心里无比纠结着,是该装作若无其事的同他打个招呼,还是应该默不作声当做没看见呢?想着便忍不住瞥了一眼颜惜。   那方颜惜正好也将目光投过来,四目交汇,云翎心里咯噔一跳,似是一个偷窥别人被当场逮住的贼,赶紧又将眼神收回去。   而颜惜的眸光从她身上淡淡掠过,片刻都没有停留,仿佛当她空气一般。随后他扬起优雅的笑,冲李宜兰道:“巧啊,郡主。”   李宜兰双颊酡红如飞霞,端着甜美的笑:“是啊小侯爷,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那两人交谈起来。云翎转过身去,在不为人知的角度,轻叹一口气。   方才只那一眼,她已将颜惜打量清楚。   他依旧温润文雅,依稀还是平日里谦谦君子的风韵,但清瘦了许多,虽然他披着蓬松华贵的墨色狐裘,但那披风里头,往常合身的锦袍眼下竟过于宽敞了些。   云翎有些黯然,忆起那一晚自己对他的绝情话语,心下一阵愧疚,但她并未后悔,倘若事情重来一次,她还会如此。   “呜呜——”蓦地一阵号角吹响,声音绵长而嘹亮。所有人齐齐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以欠腰的恭敬姿势将目光投向木台之上——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云翎赶紧随着众人做了相同的动作,隔着摇曳的火光,那台子上站了好些个面容严谨的太监,小王爷立在台子中央,着了一身奇特的衣袍,表情鲜见的肃穆。   他这衣服甚是古怪,像个厚重的套筒,把人从肩到脚一股脑罩进去,肩膀上还翘起两个高高的飞袖,同年画里托塔李天王的装束有些相似,穿在妖孽华艳的他身上,简直不伦不类,云翎嗤嗤笑了两声,正笑着,一道微凉的目光飞快从她脸上掠过,她扭头去寻那眸光的来源,却没寻到,唯瞥见身后一脸淡然的颜惜。   云翎正琢磨着,又见台上李承序摊开一大卷羊皮,宣读圣旨般将皮上的字句缓缓朗诵,约莫就是牢记祖德,发扬先祖列宗不畏艰苦,开垦大业精神云云……   足足快念了半个时辰,云翎站得腿都酸了才结束,随即台上的李承序跪下身去,朝着苍天三叩首,台下诸人也跟着跪地叩首,跪拜完了天,李承序又朝黄土大地三叩首,诸人也跟着叩首。这一系列弄完,李承序将一杯酒泼洒在地上,点上香插上香鼎里去,仪式才算结束。   仪式落幕后,按风俗便是全牛宴,所有王公子弟均围坐在火堆旁,几个随从抬上来一头半熟的全牛,按照品阶大小将牛肉挨个分给诸人,就着火烤着吃。   气氛极热闹,男人们就着肉大口的喝酒猜拳,女眷们一边烤着肉,一边家长里短。   这边云翎握着两份肉不断翻滚——一份是她自己的,一份是小王爷的,小王爷进帐篷换衣服去了,云翎只得帮他一起烤。她身边,李宜兰正缠着颜惜笑靥如花。云翎听着两人的谈话沉默不语,今儿她同颜惜见面很是尴尬。颜惜似乎已做好同她形同陌路的打算,三人虽然同坐一处,但他可以跟周围的贵族子弟热情寒暄,也可以跟李宜兰礼貌交流,就是对她视若无睹。   云翎不会自讨没趣,她往烤肉上抹着作料,心里想着,两人的情谊怕是要走到终点了吧,忆起儿时那些美好,不觉黯然。   帐外北风呼号,呼啦啦飘进一阵雪花。云翎的位置离帐门比较近,她正恍惚地出着神,一大团雪随着寒风撞到她的脸上,冻的她紧眯起眼,手中烤肉不自觉掉入炭火中,一块碎碳被撞出来,带起火花四溅,蹦到了她手背上。   通红火炭激起一阵灼热的痛,她低哼了一声。再一看,白皙的手背上已烫出一个铜钱大的伤口。正痛得倒吸气时,眼前忽地青影一闪,一只微带暖意的手将她的指尖握住,旋即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伤口处。    ☆、第一百二十七话 狭路相逢   云翎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春水般的眸子,那眸子看起来笃定如初,清清淡淡的声音传进她耳膜:“冰可以镇痛。”   原来颜惜敷在她伤口处的是一团冰雪。   他的话果然甚有理,只这瞬间,云翎便觉得疼痛奇迹般的消失了。她移目看向他,干巴巴道了句谢,然后抽手。   手却没抽回来,云翎一愣,讪然道:“我已经不痛了。”   颜惜仍捏着她的指尖,道:“别动,给你涂药。”   “不用了,这么点小伤,不要紧的。”云翎再次抽了抽手,仍旧纹丝不动。   “我叫你别动。”颜惜握着她的手,他明明面无表情,眸子里却有一层莫名的薄怒,这跟他对旁人笑若春风的态度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的固执显而易见,云翎不好惊动其他人的眼光,便由着他去了。   小郡主在一旁瞧了半晌,颜惜待云翎的态度让她颇摸不着头脑,她走到云翎面前,故作体贴道:“还是我来帮嫂子上药吧。”   颜惜一口回绝:“不用了,这种药很特殊,上药需要些技巧的,还是我来。”   他的语气颇婉转,拒绝却很坚定。话落他已取了药跟药棉,涂在云翎伤口处,那药是细细的白色粉末,一进伤口会引起痛意,云翎蹙起了眉,没哼出声,却有痛意挂在眉梢。   他睇了她一眼,口气颇有些硬梆梆地:“你痛就说。”   云翎哦了一声,随后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痛。”   她的反应直接而迅速,颜惜没好气瞪了她一眼,手中动作却明显轻柔下来,他小心翼翼托着她的手背,上完药后还仔细替她裹上一层纱布。期间她自己不当心碰到了伤口,痛的闷哼了一声,他皱眉呵斥道:“你能不能当心点!”他的口气满是责备,却有关切在眼波深处一晃而过。   只这一瞬,一侧李宜兰神色一变。她的目光在云翎及颜惜两人之间徘徊数遍,面上渐生忐忑。   云颜二人并未察觉,云翎处理好伤口后,颜惜将药塞入云翎袖子里,道:“这药一日换两次,伤口切忌碰生水。”   云翎哦了一声,退回原位。   屁股刚坐稳,小王爷笑盈盈奔了过来,他换了身绛紫色的厚缎蟒袍,外头搭了个樱桃红的狐裘,腰间系了条绣合欢花纹的腰带,大红大紫的颜色搭配起来,华贵又惊艳,十分符合他张扬而奢华的风格。   他眸光在云翎手背伤口上转了一圈,继而悄无声息的瞟了颜惜一眼,瞳眸深处冷光一闪,随后不动声色向云翎道:“亲亲,怎么坐在风口上?不冷吗?”云翎还没答话,他已经笑起来:“幸亏本王给你带了这个来!”他手从身后一捞,变戏法般拿了一件纯白的白狐皮斗篷,将斗篷披到她肩上,献宝似的笑着:“暖和吧!这可是前些日子穆烈部落进贡给皇上的贡品,顶级的纯白毛色,只有两件,一件送给了太后的,还有一件原是要赏赐于淑静长公主的,可我瞧着漂亮,便向皇上讨了来。”   纯白无暇的白狐裘高贵而优雅,披在云翎身上,细而软的蓬松毛毛拥簇在她下巴上,将她脸庞衬托得巴掌大,清丽之极。她在那一簇柔软的温暖中点头,唇角含了一丝笑意:“是很漂亮,也很暖和。”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李承序似是一个做了好事索要糖果的孩童,旁若无人地道:“那我要奖励。”   “你要什么奖励啊?”   李承序斜斜瞟了一眼颜惜,而后指了指脸,陶醉的闭上眼,撒娇道:“我要亲亲。”   云翎惊了一惊,送披风这事他们假夫妻做做样子倒没什么,可是亲吻怎么成!可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戳破,当下勉强笑了两声,“不要闹了!这大庭广众的……”   李承序像一个耍赖的小孩,搂住了云翎的胳膊,死缠烂打的凑过来:“我就要。”唇飞快靠近,啪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顺带还摸了一把她的脸,道:“爱妃既然害羞,那么我们晚上回房再说……”他欲语还休的停住了话头,酒眸还抛来一个媚眼如丝的秋波,倒叫旁人更加遐想非非。   云翎摸着脸愣在那,不知道小王爷抽什么风,蓦地一道目光带着寒意,幽幽掠过她的脸颊,方才那被小王爷亲过的地方像是被北风刮过一样,森森的冷。   云翎怔了半晌,意识到那是来自谁的眼神之时,碧衣男子已经转身,大步踏出帐篷。   云翎瞧着他的背影,怔然无语。   半个时辰后,全牛宴结束,晋康王夫妇一起回到二人专用的豪华帐篷内。   帐篷内厚毯毛垫,炉火熊熊,隔开了帐外的酷寒风雪,温暖似三月阳春。   帐内只有两人,云翎一面拨弄着炉火,一边道:“下次不许那样。”   李承序脱下披风,斜斜依在一侧:“哪样?”   云翎目光落在李承序脸上,正色道:“你不许再胡闹,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不然我会生气!”   李承序哼了一声,道:“我哪有胡闹了,我不就是亲了你一口吗,我告诉你,那一口我是替云舒亲的,我替他打抱不平!”   这什么逻辑!云翎无语。   李承序赌气似的将披风丢到一旁,颇有些不悦:“我不高兴。”   云翎:“……”   被占便宜的明明是我好不好,小王爷你不高兴什么?   李承序转过脸去,背对着云翎,声音闷闷的:“你别以为我没看到,姓颜的牵你的手了!”   云翎哭笑不得,举起受伤的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手受伤了!他替我包扎而已!”   李承序冷冷一笑,“你受伤了可以喊我啊,再不济旁边有那么多人,干嘛偏偏挑他!你明知道他对你居心叵测,你还让他接近你!”   云翎道:“你在瞎讲什么啊!我哪有……”   李承序却飞快截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了,难不成你对他有意思?你太过分了,怎么对得起你名义上的夫君我,对得起你心里的夫君云舒?”   云翎:“……”   话落她突然反应过来,紧盯着小王爷:“你怎么晓得他对我……”她思量片刻,渐生严肃:“你早就晓得了,所以那一日才将星辰花的话语故意说错,是不是?”   李承序把玩着肩头一撮乌发,漫不经心道:“是又怎样?一个玩笑罢了!”   云翎斥道:“你竟还跟没事人似的,你晓不晓得,就因为你那句话,害我后来犯了一个好大的错!你怎么能这样骗我!”   李承序敛住了散漫的笑容,他缓缓看向云翎,“你居然为了他冲我发脾气?!”   有迫人的情绪在他周身酝酿,他猛地站起身来,帐帘重重一掀,人已经走的老远。   风雪漫天,李承序独自踏步于广阔的草原上。   雪花肆无忌惮的砸在脸上,他不避不躲,猎猎的北风将他的衣袍吹的翩跹乱舞,乌发飞扬。   前方不远,出现一个硕长的身影。   李承序注视着那个身影,噙着一抹泠然的笑,低声道:“真是阴魂不散!”   碧色身影渐行渐近,两个人明明都看到对方,却都是漠然的态度。擦肩而过的刹那,颜惜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挂着优雅的笑,道:“小王爷,数月之前,那个生来就是为了成全的棋盘呢,为何如今反客为主?”   “小侯爷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李承序漫不经心的拢拢狐裘,眼神投向遥远的朦胧天空:“此一时,彼一时。”   “小王爷说的对。”颜惜神色巍然不动,微笑如四月春风,他拖长了声音道:“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   李承序轻飘飘睇了一眼颜惜:“小侯爷笑什么?本王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   “惜只是觉得小王爷这句话说的太对了。”颜惜慢慢凑近李承序,表情从容而雍容,“此时翎儿或许还在你身边,可谁能料到彼时还在不在呢?”   李承序霍然转过脸来,眸光尖锐如针芒,颜惜亦笑吟吟迎了上去,两人的目光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   须臾,两人收回目光,举步擦肩而过的一刹,李承序道:“不劳小侯爷费心,亲亲彼时不管怎样,都不会是在小侯爷身边,小侯爷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颜惜不予置喙,重新踏入风雪之中。    ☆、第一百二十八话 敌军偷袭   也不知李承序发什么疯,居然到了半夜里都没回。   大帐里只有云翎一人,炉火摇曳,她躺在厚毛毯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云舒守在帐外,此时他是侍卫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进帐篷同晋康王妃呆在一起的。   黑暗中,忽有水波般清透的颜色自眼角处轻快掠过。云舒的目光向那水清的人影凝聚而去。   紧接着,几声熟悉的哨声传来,云舒一怔,向着那水清色身影走去。   云舒走后不久,云翎在帐内迷迷糊糊的睡着。还没睡上片刻,耳畔忽地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响,虽然还跟这里隔得有些距离,但以云翎的敏锐,自然是听的清楚,她迅速翻身坐起,穿戴好后拉开帐门,没看到云舒,便向门外小兵询问道:“出什么事啦?”   小兵给云翎行了个礼,面容有些忐忑:“小的也不知道,似乎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赶来,但夜色太黑,小的看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人马。”   “这么晚了,难不成是小王爷带着亲卫回来了?”云翎立马又否认掉自己的想法:“不对,小王爷白日里出去没带那么多护卫。”   “娘娘,余将军已经前去查看了,您稍等片刻便知。”天太冷,那小兵跺了跺脚,又略微有些担忧地道:“最近边疆不太平,希望不是西蒙的军队来偷袭才好。”   “西蒙?”云翎愣了愣。   小兵旁边的侍卫长走过来,恭敬道:“不敢瞒娘娘,这段时间西蒙跟大周的边界有些摩擦,他们军队时不时潜入我大周境内,影响边关安宁,着实让人气愤。”   云翎默默听着,那侍卫长继续道:“不过这次应该不是他们,再怎么样,他们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挑衅,毕竟我们这边全是大周的皇子王孙。”   “嗯。”云翎轻声回应,又问道:“小王爷呢,怎么现在还没回?”   “属下不知,但属下下午看见小王爷跟郑国公家的小公子一道出去了,两人还带了好些人马,应该不会有事。”   云翎沉吟不语,来回走了两圈,还是觉得不踏实,便往帐外晃了晃,左寻右找仍然没看到云舒身影,心下正纳闷。前方一骑快马已经冲来,马上士兵仓皇大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西蒙的军队来偷袭了!”   此言一出,各个帐篷的贵族子弟均涌出来,诸人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什么!西蒙人偷袭?!”   “西蒙人来了,小王爷呢?”   “小王爷不在!”   “那怎么办?”   一群人仓皇惊恐,彼此起伏的问话让那传令的士兵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停!”云翎扫视一圈,呵斥道:“都给我闭嘴!吵什么吵?!”   晋康王不在,王妃品阶最高,她一出声所有人顿时噤声。她扭头看向那传令侍卫,问:“徐将军呢?”   “徐将军已经领着三千人马去前方拦截他们了,他让我回来带领各位迅速撤退!”   “西蒙大概有多少人?”   “六千!”   “六千?!那徐将军的三千人多半是没有胜算了……我们这里还有多少人?”   “小王爷走的时候带走了两千,现在留守的士兵不到一千五。”   此言一落,一群从未经历过风雨的金枝玉叶们皆呆了一呆,料想起残忍血腥的西蒙军队,一瞬间人心惶惶,有胆小的女眷甚至吓哭。   “哭什么!”云翎喝了那女眷一句,高声道:“徐将军不在,副将何在?”   “王妃,副将刘达在此。”一健壮英武的中年武将自人群中走出,向云翎行礼。   云翎正色道:“刘将军,徐将军不在,撤退的任务就由你全权指挥。”   “是。”   云翎扫视了一圈留守的亲卫,道:“刘将军,现在组织你所有的人马,让诸人撤退,老幼妇孺先走,青壮子弟随后。”   她话音刚落,一个锦袍玉冠的方脸男子冲出来,不满道:“凭什么让女人们先走,我们这些公子王孙就要断后?”   云翎嘴角噙着一抹冷然的笑,她反剪起手,脚尖在积雪上踏出簌簌声响,一步步逼近了他:“青城郡王这话好生奇怪!男人的天性便是庇护弱小,你若贪生怕死,也可跟女眷挤的,本王妃只当没有看到!”   她语气平淡,神色却极凛然,那青城郡王被她堵得讲不出话来,只得讪讪退了下去。   云翎肃容看向刘达,眼神明亮如夜空寒星:“刘将军,还愣着做什么?迅速撤退!”   刘达领命:“是。”   大部队行动起来,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女眷们在武将们的安排下坐上一辆辆马车,向安全方向驶去。   云翎没走,留下来同刘达一道指挥。虽然刘达一再请求她离开,但她却道:“小王爷不在,他的职责,总得有人履行。”   她淡淡的笑,眼神平静,半分慌乱都没有,同那些哭哭啼啼的女眷们行成强烈的反差。刘达不知怎么劝才好,只得放弃了说服。   待妇孺老幼们差不多撤退完毕时,王公子弟们开始井然有序的转移。云翎目送着一辆辆的马车载着大周的皇室子孙们跑远。刚要吩咐侍卫将那些明显的车轮印清理一下,以免给追兵提供方向路线,耳畔却传来少女娇蛮的嚷嚷:“不要你们管,本郡主不走!”   “郡主,您快走吧,再不走就危险了!”   “滚!要你管!本郡主就是不想走!”   云翎闻声而去,却见李宜兰固执的站在马车下同催她的士兵磨叽,见云翎来,她冲云翎道;“嫂子,我不走,我还没等到颜惜呢!”   那士兵无奈地道:“郡主,颜小侯爷下午就出去了,他眼下不在这里啊。”   云翎闻言沉思片刻,想起颜惜下午未归,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情况混乱,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也好。缓了缓,她向郡主道:“郡主,你不要闹了,你要先保证自己的平安,才能完好无损的去见他。”   李宜兰想了想,终于妥协,她被下人们扶着坐上马车,士兵挥着马鞭刚要驱车,忽地空中出现一个巨大雪球,迎头便向马车夫砸去,“啪”一声响,马车夫头破血流,重重摔下马去。   云翎心下一惊,扭头便见左侧火光大盛,轰隆隆的马蹄伴随着嘈杂的嘶吼,风卷残云般向这飞驰而来。粗略估计,足有三四千的骑兵。   骑兵们挥着武器身骑高头大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了云翎一行人的去路。   火光闪烁,骑兵阵势如天边密云,银色盔甲折射出刺眼的炫光,为首的年轻壮汉身着铠甲头戴钢盔,手抡大刀,在一片寒光凌冽的刀光中他嚣张大笑:“留下女人,男人们都滚!”   身后几千西蒙士兵同时拔刀指天:“留下女人!留下女人!”   几千人齐齐呐喊,声音震耳欲聋。马车上的李宜兰自幼娇惯于温室中,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不由吓的花容失色。   那为首的西蒙壮汉一手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朝大周士兵道:“你们女人当中是不是有个穿白衣服的?快点把她交上来,我们大王点名要她。”环顾一遍,目光落在披着白狐裘的云翎身上:“咦,你,就是你!快点乖乖跟我们走。不然的话……”   “大帅。”一个副将凑近西蒙首领耳畔,低声道:“大帅,您确定这个女的是大王要的那个吗?大王说的那个女人,似乎跟这个不大一样啊……”   西蒙首领不耐将他推开,“那我有什么法子,于烈派给我这个鬼任务,又不讲清楚!唉,管她的!眼下只有这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啊!掳走了再说!”指尖一点云翎:“喂,说的就是你啊,识相的就好好配合,不然休怪本大帅不懂怜香惜玉……”   西蒙士兵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刘达大步跨出护在云翎身前,高声喝道:“西蒙蛮子,休要对我们王妃无礼!”   “王妃?”西蒙首领笑的颇有些玩味:“原来竟还是个王妃,那我们更要抢回去伺候大王啦!”弯刀一挥,高喝一声:“兄弟们!上!”   几千人瞬间围攻上来,刘达大喊:“保护王妃!”千余亲卫霎时拢成一个圈,将云翎李宜兰护在中间,浴血厮杀。   火光冲天,剑光若银,血雾腾飞,这浩瀚的大草原在刹那之间变成修罗炼狱。   对方来势汹汹,势如破竹,大周的士兵勉强招架,负隅顽抗,终是实力太过悬殊,大周亲卫的伤亡逐渐越来越多,最后竟躺下一大半,地上残肢断臂,血肉横飞,尸横遍野。云翎眼睁睁瞧着那惨烈一幕,暗恨自己武功全失,不然定不会如此坐以待毙。   她的愤然并不能帮上什么忙,战场上刀剑无情,命如草芥。素白的雪面上,士兵们喷洒着热血接二连三的躺下,温热的血融化了雪水,一路蔓延开来,染红了一地,血流成河。   云翎无力回天,只能在刘达一行人的保护下,带着小郡主边战边退。   西蒙军队步步紧逼,刘达等人一路厮杀,重伤累累。   昏暗的夜中,银光一闪,“嗤啦”一声血肉贯穿的声音传来,刘达猛然“噗通”跪倒在地,西蒙首领的大刀已经从他的右腿上整个贯穿而过。   “啧啧……”为首的西蒙男子跳下马来,踱步至刘达跟前,他黑色的战靴在雪地里踩出住了刘达的手,盛气凌人:“你说,如果本大帅现在将你腿上的刀用力一抽……你觉得,你这条腿会不会立马就没了?”   刘达腿上鲜血如注,他强忍着痛道:“就算这条腿没了,本将军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好硬的骨头!好硬的嘴!”那首领森冷一笑,忽地纵身而起,挥手便向刘达击去。   刘达躲之不及,在西蒙首领的手要触到弯刀的时候,一个身影霍然冲到二人之间,张开手挡在刘达身前,朗声道:“别伤他!我跟你们走就是!”   云翎昂首立在西蒙首领面前,神色沉稳,眸半分慌张也寻不见。西蒙首领停住手,傲慢的脸上浮起诧异,他将云翎从头到脚打量一圈,饶有意味地道:“很好!你早就该这样了!”   刘达杵着刀勉力站起来,悲愤道:“王妃!你不能跟他们去!”   云翎回头淡淡地吩咐一句:“刘达,带你剩下的兄弟,立刻走!”   “不行!末将岂能眼睁睁将王妃留在狼窝?”   云翎眼神一厉,呵斥道:“刘达,你糊涂!我好歹也是个王妃,他们多少总有些顾虑,你若执再迷不悟一定要护我,那就等于白白送了这么多兄弟的命,孰轻孰重你还分不清么?走!”   刘达一怔,目光在身旁的将士们身上掠过,那几百个人皆是同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们亲如手足,他委实不忍心看着他们客死他乡之地。他默了片刻,一跺脚,咬牙狠心道:“走!”   脚步还没迈开,西蒙首领旁边的副将将头往马车里探了探,道:“咦,大人,马车里还有一个女的!”   西蒙首领偏头看了一眼:“还有一个吗,那一并带走。”   李宜兰缩在马车里,恐慌地抓紧了一旁车帘,颤声道:“不,我不走,我不跟你们走……”   西蒙首领刚要发作,云翎走上前来,道:“将军,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别为难她。”   西蒙首领冷哼一声:“哼,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虽然是大周的王妃,可在本大帅眼里,跟平常的贱奴可没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要你听我的,”云翎温声一笑,“我只是听说,你们西蒙男子均崇尚英雄节操,你这样一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小姑娘,着实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西蒙男子眉头一拧,有凌冽在眸中一闪而过,半晌他手一挥,道:“好!放了那个小姑娘,将这女人带走!”    ☆、第一百二十九话 颜惜知情   风雪肆虐,浩瀚草原中央,一男一女缄默的对峙着。   良久,男子开口打破这沉寂:“风清,你回去吧,今晚你说的话我不会相信。”   那女子将手中小册子丢过去,翻飞的纸叶随着雪花落在云舒手里:“虽然我不知道你跟宫主有什么过节,亦不晓得这簿子里写了什么。但临行前宫主让我转给你一句话,她说,这册子是百知老人的秘闻簿,关于奚落玉里头记载的清清楚楚,你尽可以自欺欺人的逃避,却没法抹灭这铁打的真相。”   云舒瞟了一眼册子,黑字宣纸内容一览无余。他神色微变,很快又沉静下来:“够了,此事到此为止。日后你不用来找我,也不必再代巫残欢传话。我早已同鬼域宫无关系,若还有机会回去,定然也是清算血账罢了!”   “那我走了……”风清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脚下却一动也不动,半分也没有要走的征兆。她低沉的话音含着乞求:“月隐,你以后不会再来瞧我了吗?”   云舒口气冷得若这飘摇的素雪:“风清,我已经同你说的很清楚了,我是云舒,不是月隐。”   风清固执道:“不!你是月隐,你定然是骗我的……”   云舒不欲同她多纠缠:“风清,你听好,我是云舒,云莲初,之前我扮作月隐欺骗了你,实属无奈之举,倘若让你造成了什么误会,我很抱歉。”   云舒转身离去,一只白秀气的手却攥住他的袖子:“月隐,你别走!我知道你是生我气了,当初我不该那么对云姑娘,我以后不会再那样……”   云舒拨开风清的手,“风清,月隐两年前就死在了不归海,不信你可以问巫残欢。如若还不信,百知老人的秘闻簿就在此处,你大可以翻开看。”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打结的吊坠,连着秘闻簿一同递到她手中:“这是月隐临死前让我交给你的,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儿给你了,也算了了他一桩遗愿。”   风清的目光在接触到吊坠的刹那僵住。   恍惚而纷乱回忆中,那一身月白长袍的俊秀男子,微带腼腆的对她说:“师姐,这个坠子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不能取下来……哪天要是拿下来了,说明我已经不在了……”   ……   “月隐他真的死了……”水清衣的女子如被雷击,定定瞧着吊坠,神色由茫然到悲恸,两行清泪沿腮缓缓滑下。   云舒长叹一口气,举步离开。就在走后不久,那苍茫无涯的雪原上,水清衣的女子一点点瘫软到雪地上,她伏在皓皓素雪之中,将红绳吊坠贴至胸前,凄厉地放声痛哭:“月隐——”   哭喊很快便被漫天的风雪淹没,荒凉的草原上,雪落的愈发轻狂。   云舒刚行出半里路,雪原上几个身影迅速自东南方接近,那几人头戴风帽,皆穿雪色衣衫,若不是迅疾移动的身形,在几乎与浩瀚的雪空融为一体。   云舒停下脚步,瞧着面前排排站立的白凰族人,颇有些无奈:“不是告诉你们别再来找我了吗?”   领头的北燕下属神情坚定:“少宗主,和总管回北燕复命前交代,若您不跟属下回北燕,属下便要留下来保护您的安危。”   “我说了,我不是你们的少宗主,以后别再跟着我。”   下属正色道:“可您的确是我们北燕奚氏第十四代嫡系子孙,凤尾戒已经验证过,这绝不会错。”   “即便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奚氏的骨血,那也只是一部分。我有权利拒绝回北燕,拒绝做你们的少宗主。”   下属面不改色:“您有权利拒绝做我们的少宗主,但我们却没有权利擅自离开您。”   此话一出,五个人齐齐下跪,高呼:“少宗主,请随我等回北燕!”   话未落,身畔一阵劲风呼啸地刮过,再抬头,眼前只剩白茫茫荒原,哪里还看得见那个天人般的身影?   几人同时大喊:“少宗主!您又去哪了?!等等属下——”   云舒甩开北燕下属回到营地时,眼前一片狼藉不堪,帐篷翻倒,人员混乱,小王爷似在领着众亲卫寻找着什么。   李承序一见他,面色仓皇地道:“你去哪里啦!亲亲她被西蒙的蛮子掳走了!”   云舒神色一滞:“你说什么?”   李承序跺跺脚:“都怪我!若我没有同郑国公小儿子前去那胡姬酒肆,若我没有带走两千精卫,眼下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怪我!”他既愧又恼,发泄般抡起脚尖踢着地上的雪。   “你烦躁有什么用?”云舒止住他的动作:“眼下稳住心神,找到莲生才是重点!”   李承序收住脚,转过头去冲另一名侍卫道:“你把王妃被掳的事仔细再讲一遍,任何细节都不能漏掉!”   ……   夜色浓浓,漫天大雪让这草原看起来愈发朦胧。   暮色不辨中,一辆辆马车仓皇奔徙。   远远地,一骑快马驱驰而来,距马车队伍越来越近。双方交汇的刹那,末尾的马车帘子陡然掀开,宜兰郡主从车内伸出头,挥手冲那马上的骑士大喊:“颜惜!颜惜!”   “吁——”马上的人勒住缰绳,跳下马,缓缓靠近马车:“出了什么事,念祖节还没过完,你们怎么都要走?”   “颜惜!”李宜兰自车厢内奔出来,发散衣乱,似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扑上来紧搂住颜惜:“你去哪了,可吓死我了!方才,我们遇见了西蒙人,那些蛮子好可怕,我差点被他们掳走……”   “西蒙人?”颜惜挑挑眉头,不动声色将李宜兰推开,目光越过她,扫视了一眼长长的马车队伍,问:“那她呢?”   “她……”李宜兰嘴唇颤抖几下,终于明白他话里那个“她”指的是谁,她骤然哭出声来:“大嫂……大嫂被西蒙人掳走了!”   颜惜的表情在那刹那静止:“你说什么!”   李宜兰抽噎着将事情经过讲完,梨花带雨拽着颜惜的袖子道:“颜惜,这里好危险,我们快点回京好不好?”   颜惜看都没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让开。”   李宜兰从未见过他这样淡漠的模样,心下一慌,不由退远了点。   幽暗的夜里,颜惜神色阴郁,隐隐有压抑不住的焦灼,他低低自语了一声:“翎儿。”话未落地人已翻身上马,沿着营地的方向奔疾驰而去。   “你疯了!她那里那么危险,你不能去!”李宜兰嘶声呼喊,然而茫茫雪原上,碧衣的身影早已看不见。   北风呼号不休,将李宜兰的乌发吹散,她呆站在雪地里,眺望着颜惜远去的方向,半晌后脸色一白,似想明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踉跄倒退了几步,捂住胸口摇头道:“他对她……不……不可能……”    ☆、完结   云霄纪事(上)至此结束。   欢迎观看云霄纪事(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